摘要:他们进来的时候,带进来一股子外面的风,是那种初秋傍晚,凉飕飕的,带着点尘土和野草味道的风。
门是舅舅和舅妈推开的。
他们进来的时候,带进来一股子外面的风,是那种初秋傍晚,凉飕飕的,带着点尘土和野草味道的风。
风一下子灌满了我们家不大的客厅,吹得桌上那盏老旧的白炽灯晃了一下,光影也跟着摇摇欲坠。
我妈正弯着腰,用一块半干不湿的抹布,一点一点擦着外婆那张黑白相片。
相框是她昨天才去镇上挑的,最素净的木头框子,没一点花纹。
我妈的动作很慢,很轻,像是怕惊扰了相片里那个笑得一脸慈祥的老人。
听到动静,她直起腰,手里的抹布还捏着,水顺着她的指缝往下滴,一滴,两滴,砸在木地板上,声音特别清脆。
“哥,嫂子。”她开口,声音有点哑,像是从生了锈的风箱里挤出来的。
舅舅“嗯”了一声,眼睛却没看我妈,也没看那张遗像,而是四下里打量着我们家。
他的眼神,像个探照灯,一寸一寸地扫过去,扫过沙发,扫过电视,最后落在那扇通往外婆房间的,紧闭的门上。
舅妈跟在他身后,手里拎着一兜子水果,苹果和橘子,在那个廉价的红色塑料袋里挤得变了形。
她把果篮往茶几上重重一放,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来看看。”她说,声音干巴巴的,像是秋天里被晒干的树叶子,一碰就碎。
空气一下子就凝固了。
像一块巨大的,看不见的冰,把我们三个人都冻在了里面。
我能闻到空气里混杂的味道。
有我妈身上淡淡的皂角味,有舅妈身上劣质香水那股子甜得发腻的味道,还有……还有从外婆房间里,隐隐约约飘出来的一丝若有若无的,中药和旧木头发酵后的味道。
那是外婆的味道。
是她在这间屋子里,生活了十五年,留下来的味道。
十五年。
一个孩子从出生到懂得人情世故的年纪。
这十五年里,舅舅和舅妈,踏进我们家门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每一次,都像今天这样,带着一股子不请自来的生疏和审视。
他们来,通常只办三件事。
坐下,喝口水,然后开口借钱。
我妈每次都借。
借出去的钱,像扔进深潭里的石子,连个回响都听不见。
外婆还在的时候,有时候会坐在她的那把旧藤椅上,听着隔壁房间里我妈和舅舅的对话。
她不说话,只是手里不停地织着毛衣。
那双曾经灵活得能绣出龙凤的手,后来变得又慢又笨拙,关节因为风湿肿得像发面馒头。
毛线在她手里,一针,一针,缠绕着,拉扯着,像她漫长而沉默的一生。
她总是在织毛衣,冬天,夏天,春天,秋天。
织好了就拆,拆了又重新织。
那些五颜六色的毛线团,堆在她脚边的竹篮里,像一个个沉默的梦。
有时候我问她,外婆,你到底在给谁织啊?
她就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着我,笑一笑,说:“给一个等我回家的人。”
我听不懂。
我只知道,外婆的家,就是我们家。
十五年前,外公走了,舅舅把老家的房子卖了,拿着钱去城里做生意。
他说,妈,你跟我去城里享福吧。
外婆收拾了一个小小的包袱,跟着他去了。
不到半年,舅妈就把外婆送了回来。
那天也像今天这样,是个秋天。
舅妈把外婆放在我们家门口,说:“姐,你家宽敞,妈在你这儿住一阵,我们那边实在周转不开。”
我妈什么也没说,就把外婆扶进了屋。
这一住,就是十五年。
周转不开的生意,成了舅舅永远的借口。
这十五年,外婆的身体,像院子里那棵老桂花树,一年比一年衰败。
先是腿脚不灵便了,走路要拄着拐杖,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后来是眼睛,看东西隔着一层毛玻璃,模模糊糊的。
再后来,是记性。
她开始忘记很多事。
忘记今天星期几,忘记刚刚吃过饭没有,忘记我的名字。
她会拉着我的手,叫我“阿芬”。
阿芬,是我妈的小名。
她会指着电视里的天气预报员,问我:“你舅舅什么时候回来啊?他在外面,冷不冷,饿不饿?”
我妈听到了,就在厨房里把抽油烟机开到最大档,那轰隆隆的声音,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吞没。
可我知道,她是在用那声音,掩盖自己的哭声。
外婆唯一没忘的,是织毛衣。
她的手,哪怕抖得连筷子都拿不稳,拿起那两根熟悉的棒针,却能奇迹般地稳定下来。
那成了她对抗遗忘的,唯一的武器。
外婆走的那天,很安详。
是在一个午后,她靠在藤椅上睡着了,手里还松松地攥着一根织了一半的毛衣针。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她满头的银发上,像落了一层圣洁的雪。
我妈发现的时候,身体晃了一下,但没倒。
她走过去,轻轻地,把那根毛衣针从外婆手里抽出来,然后拿起旁边的小毯子,盖在了外婆身上。
她对外婆说:“妈,睡吧,不冷了。”
那个下午,我们家很安静。
安静到能听到尘埃在阳光里跳舞的声音。
我妈给舅舅打了电话。
她在电话里,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平静到可怕的语气说:“哥,妈走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然后,舅舅说:“知道了,我们明天就到。”
他真的到了。
带着舅妈,带着那兜子变了形的水果,像两个迟到了十五年的客人。
此刻,客厅里的沉默还在继续。
像一根越拉越紧的弦。
终于,舅舅开口了。
他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小芬,”他叫着我妈的小名,语气里带着一种刻意的熟稔,“妈……妈她……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我妈的背影僵了一下。
她慢慢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睛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
“哥,你想要什么?”
舅舅的眼神躲闪了一下,不敢看我妈。
他搓着手,那双手粗糙而黝黑,一看就是干过不少粗活的手。
“也没什么……就是……就是妈以前有个小木匣子,你见过的,上面雕了花的那个……”
小木匣子。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当然见过。
那个匣子,是外婆的宝贝。
她一直把它放在床头的柜子里,上了锁。钥匙用一根红绳穿着,贴身挂在脖子上。
我小时候好奇,问她里面装了什么。
她说,装了外婆的命。
我妈盯着舅舅,看了足足有半分钟。
她的眼神,从最初的平静,慢慢变得锐利,像一把刀子。
“那个匣子,妈走的时候,烧给她了。”
“烧了?”舅舅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丝不敢相信的惊愕和愤怒,“你怎么能烧了?!”
舅-妈也在一旁帮腔:“就是啊!那可是妈最宝贝的东西,你怎么说烧就烧了?谁知道里面装了什么金银首饰!”
金银首饰。
这四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所有的伪装。
我妈笑了。
那笑声,又冷又短,像冰块砸在地上。
“嫂子,妈这十五年,吃我们家的,住我们家的,看病吃药,哪一分钱,是你们出的?”
“妈瘫在床上的那两年,吃喝拉撒,哪一天,是你来伺候过的?”
“妈有时候清醒,念叨着想儿子,我给她打电话,你们不是说忙,就是说没空。”
“现在妈走了,你们倒是有空了?跑来找金银首饰了?”
我妈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颗钉子,狠狠地钉进对面的两个人心里。
舅妈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舅舅的头垂得更低了,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但他还是不甘心。
“小芬,你别这么说……那匣子,那匣子对我很重要……”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哀求。
“有多重要?”我妈步步紧逼,“比妈的命还重要吗?”
客厅里,又一次陷入了死寂。
只有墙上的石英钟,还在不知疲倦地“滴答,滴答”地走着。
像是在为外婆那流逝的,再也回不来的十五年光阴,数着秒。
最后,是舅妈先沉不住气了。
她猛地站起来,指着我妈的鼻子,声音尖利得像要划破人的耳膜。
“你少在这里假惺惺!你把妈留在身边,不就是图她那点东西吗?我告诉你,那匣子里的东西,有我们家一半!你今天不交出来,我们就不走了!”
耍无赖。
这是他们最擅长的戏码。
我妈气得浑身发抖,嘴唇都白了。
我看不下去了,站起身,挡在我妈面前。
“你们走吧,这里不欢迎你们。”
舅舅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
有羞愧,有愤怒,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深切的悲伤。
“不,我不走。”他固执地说,“我今天一定要找到那个匣D子。”
说完,他竟然真的就往外婆的房间冲过去。
“你干什么!”我妈尖叫着去拦他。
三个人,瞬间在狭小的空间里推搡起来。
舅妈的指甲,在我妈的手臂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我冲过去,想把他们拉开。
混乱中,不知道是谁,撞到了外婆房间的门。
那扇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撞开了。
一股更浓重的,属于外婆的味道,从房间里涌了出来。
所有人都停住了。
外婆的房间,还保持着她生前的样子。
一张旧木床,一个掉漆的床头柜,还有那把她坐了十几年的藤椅。
藤椅上,还放着一个织了一半的,明黄色的毛衣。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那团明黄色的毛线上,温暖得像外婆的怀抱。
舅舅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了那个床头柜上。
他像是被什么东西魇住了一样,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他拉开抽屉。
抽屉里空空如也。
他又去翻被子,枕头,床垫。
什么都没有。
他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颓然地跌坐在地上。
“没了……真的没了……”他喃喃自语,眼神空洞得可怕。
舅妈看着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没出息的东西!哭什么哭!我就不信,她能把东西藏到天上去!”
她说着,也开始在房间里翻箱倒柜。
衣柜门被粗暴地拉开,外婆那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被一件件扔了出来。
箱子被打开,里面只有一些不值钱的旧物,一张泛黄的结婚照,几封早已看不清字迹的信。
整个房间,被他们翻得一片狼藉。
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野蛮的浩劫。
我妈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切,没有阻止。
她的脸上,是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平静。
她只是走到藤椅边,默默地,把那件织了一半的毛衣,和那个装满毛线团的竹篮,抱在了怀里。
像是要守护外婆留在这世上,最后的一点温暖。
舅妈什么也没找到。
她气急败坏地指着我妈:“一定是你!一定是你把东西藏起来了!你好狠的心啊!连亲哥哥都算计!”
我妈抱着那个竹篮,抬起头,看着她。
“嫂子,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是什么?当然是钱!是金子!妈当年肯定藏了不少私房钱!”舅妈口不择言。
“钱?”我妈重复了一遍,然后,她笑了。
这一次,她的笑声里,带上了眼泪。
“哥,”她转向还坐在地上的舅舅,“你也是这么想的吗?你也是为了钱吗?”
舅舅缓缓地抬起头。
他的眼睛,红得像兔子。
两行浑浊的泪,从他布满皱纹的眼角,滚落下来。
他摇着头,嘴唇哆嗦着,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不……不是的……我不要钱……”
“那你要什么?”
“我要……我要我妈给我织的那件毛衣……”
毛衣?
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我和我妈,还有那个还在叫嚣的舅妈。
舅舅像是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声音哽咽着,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述一个被尘封了太久的故事。
一个,我们谁都不知道的故事。
舅舅从小就不受外公待见。
因为他读书不行,脑子笨,不像我妈,从小就是拿奖状拿到手软的那个。
外公是个老派的教书先生,最看重的就是读书。
他觉得舅舅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没少打骂他。
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穿的,外公总是先紧着我妈。
唯一护着舅舅的,只有外婆。
舅舅说,他小时候,最盼望的就是冬天。
因为一到冬天,外婆就会给他织新毛衣。
外婆的手巧,织出来的毛衣,又暖和,花样又好看。
他穿着外婆织的毛衣去上学,是全村孩子里最神气的。
那是他贫瘠的童年里,唯一的光。
后来,他长大了,不想读书了,要去外面闯荡。
外公气得拿起扁担要打断他的腿。
是外婆,哭着跪下来,求外公放他走。
他走的那天,外婆塞给他一个木匣子。
里面,是她偷偷攒下的所有积蓄,还有一件她连夜赶织出来的,崭新的毛-衣。
她对他说:“强子,外面冷,穿暖和点。要是混不下去了,就回来,妈在家里等你。”
强子,是舅舅的小名。
一个我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听人叫起过的名字。
舅舅拿着那笔钱,走了。
他发誓,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让他妈过上好日子。
可现实,比他想象的要残酷得多。
他做生意,一次又一次地失败。
赔光了外婆给他的钱,还欠了一屁股的债。
他不敢回家。
他没脸见外婆。
他怕看到她失望的眼神。
外公去世,他回来了。
办完丧事,他把我妈拉到一边,说,他想把老房子卖了,再搏一把。
我妈不同意。
那是他们长大的地方,有太多回忆。
舅舅说:“小芬,算哥求你了。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了。等我赚了钱,我给你和妈,买个更大的房子。”
他把外婆接到城里。
但他租的房子,又小又潮湿。
舅妈是个厉害角色,天天指桑骂槐,嫌外婆吃白食。
外婆什么都不说,只是每天坐在小板凳上,帮他们洗菜,做饭,织毛衣。
有一次,舅舅生意上又出了问题,喝得酩酊大醉。
回家后,对着外婆大吼:“你为什么生我!你为什么不死在老家!你跟着我,就是个累赘!”
吼完,他就后悔了。
他跪在地上,扇自己的耳光。
外婆没有骂他,也没有哭。
她只是走过去,摸着他的头,像小时候一样。
她说:“强子,不哭了。妈不怪你。”
第二天,外婆就自己收拾了东西,说想我妈了,要去我妈家住几天。
舅舅知道,她是不想再拖累他了。
他没有拦。
因为他真的,已经山穷水尽了。
他把外婆送到我们家门口,没敢进门。
他对我妈说:“小芬,妈……先在你这儿住一阵子……”
他想说,等我好了,就来接她。
可这句话,他没能说出口。
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这一等,就是十五年。
这十五年里,他不是不想来看外婆。
他想。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想起外婆给他织的毛衣,想起她做的饭菜的味道。
他偷偷来过几次。
就站在我们家楼下,远远地看着那扇亮着灯的窗户。
他看到我妈扶着外婆在阳台上散步。
看到外婆坐在藤椅上,安详地打着瞌睡。
他觉得,这样也挺好。
外婆在妹妹家,至少能吃饱穿暖,不受委屈。
而他,像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在城市的底层挣扎。
他去工地上扛过水泥,去码头上搬过货,去饭店里洗过盘子。
他把挣来的每一分钱,都攒起来,还债。
他对我妈说的那些借口,那些周转不开的生意,都是假的。
他只是想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还“活着”,还在“奋斗”。
他不想让我妈,让外婆,看到他最狼狈,最不堪的样子。
他一直记得外婆走的时候,塞给他的那个木匣子。
那件毛衣,早就在颠沛流离中,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但那个匣子,他一直带在身边。
那是他和他妈之间,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念想。
他觉得,只要匣子还在,妈就还在等他回家。
几年前,他终于还清了所有的债。
他想,是时候了,是时候把妈接回来了。
他想堂堂正正地走进我们家,对我妈说,小芬,谢谢你,现在,换我来照顾妈。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被查出了病。
很严重的病。
需要一大笔钱来治。
他再一次,被打回了原形。
他把这个秘密,瞒着所有人,包括他那个只认钱的老婆。
他开始自暴自弃。
他想,就这样吧,烂命一条,死了算了。
是外婆的电话,打醒了他。
那个时候,外婆的记性已经很差了。
她经常会拿起电话,胡乱按一通。
那天,电话就那么巧,打到了他这里。
电话接通了,外婆在那头,“喂,喂”了半天。
他听着母亲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心如刀割,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他准备挂掉电话的时候,外婆突然在那头,轻轻地哼起了歌。
是一首很老的童谣。
他小时候,外婆经常抱着他,唱这首童谣,哄他睡觉。
“月光光,照地堂……”
电话这头,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他突然不想死了。
他想活着。
他想再见他妈一面。
他想亲口对她说一声,妈,对不起。
他开始拼命地攒钱,治病。
他以为,他还有时间。
他以为,他能等到和母亲重逢的那一天。
可是,他没等到。
他等来的,是我妈那通报丧的电话。
那一刻,他觉得天都塌了。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来我们家,不是为了钱,不是为了金银首饰。
他只是,想找回那个木匣子。
因为他记得,外婆当年跟他说过。
“强子,这个匣子,是咱们家的传家宝。妈在里面,给你留了一件东西。等你将来有了孩子,就传给他。”
他一直以为,匣子里装的是外婆留给他,也是留给他未来孩子的,一件信物。
一件,能证明他也是这个家的一部分,能证明他也被母亲爱着的,信物。
他想找到它。
他想打开它。
他想看看,母亲到底给他留了什么。
他想抱着那件东西,好好地哭一场。
就像一个迷路了太久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标。
……
舅舅的故事,讲完了。
客厅里,一片死寂。
只有他压抑的,痛苦的抽泣声。
舅妈站在一旁,目瞪口呆。
她大概从来没有想过,自己那个窝囊、沉默的丈夫,心里竟然藏着这么多事。
我妈抱着竹篮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她的眼泪,也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滑落。
她看着跌坐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的哥哥,眼神里,有怨,有恨,但更多的,是心疼。
是那种血脉相连,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心疼。
她慢慢地,走到舅舅面前,蹲了下来。
她把那个竹篮,放在了他的面前。
“哥,”她的声音,温柔得像水,“你找的,是不是这个?”
舅舅抬起布满泪痕的脸,看向竹篮。
竹篮里,除了那些五颜六色的毛线团,还有一个东西。
是一个小小的,已经褪了色的,布老虎。
布老虎做得有些粗糙,针脚歪歪扭扭的,看得出是出自一个孩子的手。
舅舅的眼睛,一下子就直了。
他伸出颤抖的手,把那个布老虎,拿了起来。
他看着那个布老虎,像是看到了什么稀世珍宝。
“是它……是它……”他喃喃地说。
我妈说:“这是你小时候,亲手给妈做的第一个礼物。妈一直收着。她说,这是她这辈子,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她说,你脑子不灵光,读书不行,但你心好,手巧。你做的布老虎,比谁做的都像。”
“她还说,她知道你不是不孝顺,你只是……只是太要强了。”
“哥,妈从来没有怪过你。她一直在等你回家。”
我妈从竹篮里,又拿出了那件织了一半的,明黄色的毛衣。
“这件毛衣,是给你织的。”
“妈的记性越来越差,后来,她谁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你。她总说,强子要回来了,天冷了,得给他织件毛衣,不然要冻着了。”
“她每天都在织。织了拆,拆了又织。因为她总觉得,织得不够好,不够暖和。”
“她走的前一天,还拉着我的手,跟我说,阿芬,你哥要是回来了,你跟他说,妈对不起他,妈没本事,没能给他一个好家……”
我妈说不下去了。
她捂着嘴,泣不成声。
舅舅抱着那个布老虎,和那件没有织完的毛衣,嚎啕大哭。
一个将近五十岁的男人,哭得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他把额头抵在冰冷的地板上,一遍又一遍地,用头撞着地。
“妈……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啊……”
那一声声的忏悔,像是杜鹃啼血,听得人心里一阵阵地发紧。
原来,外婆的那个小木匣子,根本就没有烧掉。
外婆去世后,我妈整理她的遗物时,找到了那把用红绳穿着的钥匙。
她打开了匣子。
里面,没有金银首饰,没有一分钱。
只有一个小小的,旧旧的布老虎。
还有一沓,舅舅小时候得的奖状。
全都是“劳动积极分子”“手工小能手”之类的,没有一张是关于学习的。
我妈把那些奖状,连同那个匣子,一起在外婆的坟前,烧给了她。
她想,这些东西,是属于他们母子两个人的秘密,应该让外婆带走。
她只留下了这个布老虎。
她觉得,或许有一天,哥哥会回来找它。
她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也没想到,会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那一天,舅舅和舅-妈没有走。
我妈给他们下了面条。
很简单的阳春面,只卧了两个荷包蛋,撒了点葱花。
舅舅吃得很慢,很香。
他一边吃,一边掉眼泪。
那眼泪,一滴一滴,都掉进了碗里。
他说,这是他这十五年来,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
因为,有家的味道。
舅妈也变了。
她不再那么尖酸刻薄,眼神里,多了一丝愧疚和柔软。
她笨拙地帮我妈收拾碗筷,几次想开口说什么,最终都只是化作一声叹息。
那天晚上,舅舅就睡在外婆的房间里。
他抱着那件没有织完的毛衣,和那个布老虎,睡在外婆睡过的床上。
我不知道他那一晚,有没有睡着。
我只知道,第二天早上,我看到他从房间里走出来的时候,他的眼睛肿得像核桃,但眼神,却变得很平静。
像一场暴风雨过后,终于恢复了宁静的海面。
他对我妈说,他要回去了。
他说,他得好好治病。
他要活下去。
他说:“小芬,等我病好了,我来接你。以后,哥养你。”
我妈红着眼圈,点了点头。
他们走的时候,我妈把那个竹篮,塞到了舅舅手里。
“哥,把这些毛线带上吧。有空的时候,学着自己把那件毛衣织完。”
舅舅接过竹篮,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们走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和解,没有抱头痛哭的场面。
就像两个分别了太久的亲人,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然后,又要各自踏上新的旅程。
只是这一次,他们的心里,都带上了温暖和希望。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
只是我们家的空气里,好像少了一点什么,又多了一点什么。
少了外婆身上那股淡淡的中药味。
多了几分释然和谅解。
我妈还是会时常看着外婆的遗像发呆。
但她的眼神里,不再只有悲伤。
有时候,我看到她会对着相片,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大概,是想起了外婆,也想起了那个,终于懂得回家的,哥哥。
半年后,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是舅妈打来的。
她的声音听上去很疲惫,但很平静。
她说,舅舅走了。
是在睡梦中走的,很安详。
她说,他走的时候,身上穿着一件毛衣。
一件明黄色的,织得有些歪歪扭扭,但看得出很用心的毛衣。
他的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一个,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的,旧布老虎。
舅妈在电话那头,轻轻地哭了。
她说:“我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你妈,也对不起你舅舅。”
她说:“他其实……是个好人。就是……就是命太苦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我只能听着。
挂掉电话前,舅妈说:“你舅舅留下了一张卡,里面是他这几年攒下的所有钱。他说,密码是你外婆的生日。他说,这钱,是留给你妈的。让她……让她买点好吃的,别太累了。”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妈。
我妈听完,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走进厨房,打开了冰箱。
她说:“今天,我们包饺子吧。你外婆和你舅舅,都最爱吃我包的,三鲜馅饺子。”
那个下午,阳光很好。
我和我-妈坐在窗边,一起包饺子。
阳光照在她的头发上,我才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有了那么多的白发。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只有擀面杖在案板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饺子下锅,在滚水里翻腾着,像一个个白白胖胖的元宝。
热气氤氲开来,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仿佛又看到了外婆。
她就坐在那把旧藤椅上,戴着老花镜,手里拿着棒针,安详地织着毛衣。
阳光洒在她身上,温暖,而又宁静。
她的嘴角,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像是在对我说,孩子,别哭。
你看,这世上所有的离别,都是为了下一次,更好的重逢。
我们终将在爱里,再次相遇。
后来,我妈取出了那笔钱。
她没有用。
她以舅舅的名义,捐给了一个专门救助重症病人的基金会。
她说,你舅舅这辈子,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就让他,在最后,也做点好事吧。
她说,钱财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人活一辈子,图的,不过是一份心安。
是啊,心安。
外婆走了,舅舅也走了。
他们带走了一个时代,也带走了那些爱恨纠缠的过往。
留给我们的,是无尽的思念,和一份沉甸甸的,关于家的理解。
家,到底是什么呢?
不是一所房子,不是一堆钞票。
它或许,是母亲深夜里为你掖好的被角。
是父亲那双沉默而有力的,支撑起整个家的肩膀。
是那碗无论你走多远,都心心念念的,热腾腾的汤面。
它也是争吵,是误解,是伤害。
是那些我们曾经以为,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和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但最终,它还是爱,是牵挂,是血脉里斩不断的,那份羁绊。
就像我妈和舅舅。
他们怨过,恨过,彼此疏离了那么多年。
可到头来,一碗面,一件毛衣,一个旧布老虎,就能化解所有的坚冰。
因为在他们心底最深处,始终为对方,留着一个最柔软的位置。
那个位置,叫做“亲情”。
我们家的那棵桂花树,今年又开了。
开得比往年任何时候,都要繁盛。
金黄色的桂花,一簇簇,一团团,缀满了枝头。
风一吹,整个院子,都弥漫着那股子甜得让人心醉的香气。
我妈做了很多桂花糕。
她把桂花糕,仔仔细细地装在食盒里。
然后,她对我说,走,我们去看你外婆和你舅舅。
外婆和舅舅,葬在了一起。
是我妈的决定。
她说,让他们娘儿俩,在另一个世界,做个伴吧。这辈子没能好好在一起,下辈子,别再走散了。
墓碑是新立的,上面并排刻着两个名字。
我妈把桂花糕,在墓前摆好。
她跪下来,用手,轻轻地擦拭着那冰冷的石碑。
她没有哭。
她只是絮絮叨叨地,跟他们说着话。
说家里的琐事,说邻居的八卦,说今年桂花开得有多好。
就像他们,从未离开过一样。
我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
秋日的阳光,温暖地笼罩着她。
我突然就明白了。
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点。
遗忘,才是。
只要我们还记得,只要爱还在。
那些我们深爱的人,就永远活在我们的生命里。
以另一种方式,陪伴着我们,走过这漫长的人间。
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
空气中,桂花的香气,愈发浓郁了。
那味道,像极了记忆深处,外婆身上那股,温暖而又慈祥的味道。
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知道,他们都在。
从未走远。
就在这风里,在这阳光里,在这满院的桂花香里。
永远,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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