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不像我们村里的姑娘,胳膊腿都跟地里的高粱秆子一样,结实,有劲儿。
那年开春,队上敲锣打鼓,给我分了个媳妇。
她叫林文月,城里来的知青。
瘦,白,风一吹就能倒似的。
不像我们村里的姑娘,胳膊腿都跟地里的高粱秆子一样,结实,有劲儿。
分给我的时候,队长拍着我的肩膀,一口的烟味儿,“栓住,你爹娘走得早,一个人不容易。这是队里照顾你,好好过日子。”
我闷着头,嗯了一声。
心里头跟揣了只兔子似的,乱蹦。
我二十二了,在村里算大龄。家里穷,一间半泥坯房,耗子来了都得含着眼泪走。谁家姑娘愿意嫁我?
现在,平白得了个城里来的、识文断字的媳妇,跟做梦一样。
村里的小伙子们,眼睛都红了。
他们围着我,有的捶我一拳,有的捏我一把,嘴里嚷嚷着,“栓住你小子,走了什么狗屎运!”
我嘿嘿地笑,脸烧得慌。
可我偷偷去看她,她就站在不远处,低着头,两只手死死地绞着衣角,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都快被她绞出水来了。
她的脸,比冬天窗户上的霜花还白。
没有一点新嫁娘的喜气。
我的心,就那么沉了一下。
晚上,所谓的洞房,就是我那间泥坯房。
我下午特意把屋里屋外都扫了一遍,用黄泥把墙上的裂缝糊了又糊。炕也烧得热热的,我爹留下来的那床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被子,我也拿出去,在太阳底下结结实实地晒了一整天。
被子上,有股太阳晒过的好闻味道。
我花了大半积蓄,从供销社扯了块红布,挂在窗户上。又买了半斤水果糖,用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装着,放在炕头的小桌上。
这就是我能给她的,全部的体面了。
她坐在炕沿上,一动不动,像个木头人。
我搓着手,站在地中间,脚底下像生了根,不知道该往前走,还是该往后退。
屋里就一盏煤油灯,火苗子“噼啪”地跳着,把我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在墙上晃来晃去。
空气里,有煤油味儿,有新糊的黄泥味儿,还有她身上一股淡淡的、我说不出来的香味儿。
像是书本纸张的味道。
“那个……喝口水不?”我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
她没动,也没说话。
“糖……糖你吃一个。”我又说。
她还是没反应。
我心里有点发慌,也有点说不出来的委屈。
我是穷,我是个大老粗,可我也是个男人。队里把她分给我了,她就是我媳妇。
我鼓起勇气,朝炕边挪了两步。
我一动,她就像只受了惊的兔子,猛地往后一缩,浑身都哆嗦起来。
“你,你别过来!”她的声音又细又抖,带着哭腔。
我的脚,就那么钉在了原地。
那盏昏黄的煤油灯,照着她的脸。我这才看清,她一直在哭。
眼泪珠子,一颗一颗地往下掉,砸在她那双干净得不像我们乡下人的手上。
无声无息的,可那眼泪,好像一滴一滴,全砸在了我的心上。
滚烫滚烫的。
“我……我没想干啥。”我赶紧解释,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她抬起头,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像秋天雨后的核桃。
那双眼睛里,全是害怕,是那种打心底里透出来的,藏不住的恐惧。
她就那么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要一辈子这么看下去了。
然后,她突然从炕上滑下来,“扑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
我魂儿都吓飞了。
“你这是干啥!快起来!快起来!”我慌忙去扶她。
可我的手刚碰到她的胳膊,她就哭出声了。
不是那种嚎啕大哭,是压抑着的,小声的抽泣,一声一声的,跟小猫似的,挠得人心尖尖疼。
“求求你……”她哽咽着,话都说不囫囵,“求求你……做一件事……”
我愣住了。
洞房花烛夜,我的新媳妇,跪在地上,哭着求我。
这算什么事儿?
“你先起来,有话好好说。”我使劲儿拉她。
她瘦得吓人,胳ac胳膊细得跟高粱秆子似的,我一使劲儿,感觉都能给掰折了。
她却死活不肯起来,固执地跪在冰凉的地上,仰着那张挂满泪珠的小脸,看着我。
“求求你……答应我……”
“你……你说。”我的声音也干巴巴的。
她吸了吸鼻子,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地对我说:
“我们做假夫妻,好不好?”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好像有口大钟在里面狠狠地撞了一下。
假夫妻?
这是什么话?
“你……你当我是什么人了?”我有点生气了,脸涨得通红,“队里把你分给我,你就是我媳-妇,板上钉钉的事儿!什么假的真的!”
“不是的!不是那个意思!”她急得直摆手,眼泪掉得更凶了。
“你听我说完,求你了,听我说完……”
她的哭声里,带着一种让人没法拒绝的绝望。
我的火气,就那么被她的眼泪给浇灭了。
我蹲下身,跟她平视着,“你说。”
煤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
“我……我在城里有……有喜欢的人。”她垂下眼睛,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我们说好了的,他会等我。”
我的心,又被什么东西给狠狠地揪了一下。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她从头到尾,都没个笑脸。
“他……他是谁?”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他是……他是我们厂长的儿子。”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骄傲,“他对我很好,他说,等政策一变,他就想办法把我调回去,我们就结婚。”
厂长的儿子。
我嘴里发苦。
那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人。
跟我,是两个世界的人。
“那……那你怎么还……”我还想问,那你怎么还被分给了我。
她好像知道我要问什么,眼泪又涌了上来。
“我家里……我家里出了点事。我爸他……他被人诬告了。”她说到这儿,咬紧了嘴唇,不肯再说下去。
可我明白了。
在那个年头,这种事,太多了。
家里一出事,天就塌了。别说回城,别说嫁给厂长的儿子,能在这穷乡僻壤有口饭吃,有个地方待着,不被人欺负,就算烧高香了。
队里把我俩撮合在一起,说是照顾我,其实,也是在“解决”她的问题。
一个成分不好的女知青,嫁给一个本地的穷光棍,扎下根,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安稳。
对她来说,却是一座坟。
“所以……”她抬起头,眼睛里带着一丝哀求的光,“你能不能……能不能就当可怜我?”
“我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妻,给外人看。我睡地上,你睡炕上。我帮你干活,洗衣做饭,什么都干,就当……就当我是在你家搭伙的。”
“等……等过几年,政策松了,我就走。我……我会报答你的!我让他……让他给你找个工作,把你弄到城里去!我保证!”
她的话,像一把一把的锥子,扎在我的心上。
我看着她那张苍白的小脸,看着她那双充满恐惧和希冀的眼睛。
我能说什么?
我说,不行,你是我媳妇,你就得认命?
我说,我不管你城里有谁,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人?
我能那么干。
我是个男人,我比她高,比她壮。在这间屋里,在这十里八村,我是她唯一能依靠的人,也是唯一能欺负她的人。
只要我把牙一咬,心一横,她能怎么样?她还不是得从了我?
可我看着她那副样子,看着她抖得像风里最后一片叶子的肩膀,我心里的那点火气,那点男人的念想,全都没了。
只剩下了一股子说不出来的酸楚。
她也是个苦命人。
跟我一样。
我爹娘走得早,我从小吃百家饭长大,知道被人看不起是什么滋味。
知道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是什么滋味。
我沉默了很久。
煤油灯里的油,快要烧干了,火苗子越来越小,忽明忽暗。
屋子里的光线,也跟着一会儿亮,一会儿暗。
她就那么跪着,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好像我是她最后的判官。
“地上凉。”我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得不像我自己的。
“起来吧。”
她愣住了,眼睛眨了眨,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你……你答应了?”她不敢相信地问。
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我站起身,走到炕梢,把我爹那床旧被子抱了下来,铺在了地上。
地上是泥地,不平,我用脚踩了踩,尽量弄得平整些。
然后,我把炕上那床稍微新一点的、为了结婚特意弹了新棉花的被子,也抱了下来,放在了地上的旧被子上面。
“你睡这儿。”我说,“地上潮,垫厚点。”
做完这一切,我直起身,看都没看她,径直走到炕上,合衣躺下了。
我把唯一的枕头,一个塞满了荞麦皮的旧枕头,也扔到了地上。
“灯,吹了吧。”我背对着她,闷声说道。
身后,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我听到了悉悉索索的声音,是她站起来了。
接着,“噗”的一声,屋里彻底黑了。
黑暗中,我能听到她轻轻的、压抑着的哭声。
还有一句,轻得像风一样的话。
“谢谢你。”
那一晚,我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
炕烧得滚烫,我的后背都快烙熟了。
可我的心,却是冰凉冰凉的。
我,栓住,二十二岁,在我的新婚之夜,把我的媳-妇,让给了地上的一堆铺盖。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起来了。
我没敢看她。
我怕看到她脸上的表情,不管是感激,还是别的什么。
我轻手轻脚地穿上衣服,舀了瓢凉水,胡乱洗了把脸,就扛着锄头下地了。
春寒料峭,风刮在脸上,跟刀子似的。
可我心里那股子憋闷的火,却怎么也吹不散。
我在地里,像头牛一样,疯了似的刨地。
直到太阳升得老高,肚子饿得咕咕叫,我才停下来。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磨磨蹭蹭地往家走。
那是我的家,可我却有点不敢回。
走到院子门口,我闻到了一股香味。
是米粥的香味。
我愣住了。
推开门,我看见她正蹲在灶台前,往里添柴火。
灶膛里的火光,映着她的侧脸,红扑扑的,比昨天晚上看着,多了点活人的气息。
她换了身衣服,还是那件蓝布褂子,但浆洗得很干净。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根黑色的头绳,在脑后扎了个辫子。
听到我进来,她吓了一跳,手里的柴火都掉在了地上。
“你……你回来了。”她站起来,局促不安地搓着手。
“嗯。”我应了一声,把锄头靠在墙角。
桌子上,摆着两只碗,碗里是白米粥。
白米粥!
我眼睛都直了。
我们这地方,一年到头都吃不上几顿白米。平时都是玉米糊糊,高粱面饼子。
那点白米,是队里看我结婚,特意多分给我的,就那么一小袋,我一直藏在柜子里,舍不得吃。
没想到,她给煮了。
旁边还有一小碟咸菜,切得细细的,码得整整齐齐。
“我……我看到柜子里有米。”她小声解释道,“我不知道你们这儿的灶怎么用,火烧得不好,粥有点糊了。”
我走到桌边,端起碗。
粥还是热的,米香混着一点点锅巴的焦香,钻进鼻子里。
我喝了一大口。
很烫,但很香。
是我这辈子,喝过的最香的粥。
她就站在一边,紧张地看着我,像个等着挨训的小学生。
“坐下,一起吃。”我说。
她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在桌子另一边坐下。
我们俩,谁也没说话,就那么低着头,喝粥。
一碗粥,很快就喝完了。
我把碗放下,她立刻站起来,要收拾。
“我来。”我抢先一步,把两只碗都收了。
“你是城里人,这些粗活,干不惯。”
她站在原地,看着我把碗刷干净,放回碗柜。
她的眼神,很复杂。
我看不懂。
从那天起,我们的“假夫妻”生活,就这么开始了。
白天,我下地干活。
她就在家里。
她不会做饭,就把米煮成干饭,或者稀饭。
她不会烧火,经常被烟呛得直流眼泪,满脸黑灰。
她不会洗衣服,我的那件旧棉袄,被她用棒槌捶得,棉花都从口子里钻出来了。
可她一直在学。
很认真地学。
晚上,我睡炕上,她睡地上。
我们之间,隔着不到一丈的距离,却好像隔着一条跨不过去的河。
我们很少说话。
大多数时候,都是我问一句,她答一句。
“今天累不累?”
“还好。”
“饭吃得惯吗?”
“挺好的。”
然后,就是沉默。
屋子里,只有她翻书的“沙沙”声。
她有个小木箱,里面装的全是书。
每天晚上,她都会点着煤油灯,看书,一看就看到后半夜。
那盏灯,是我省吃俭用,才攒下钱买的灯油。
村里人都笑我,说我娶了个祖宗回来,不下地,不干活,还天天晚上费油点灯。
我什么也不说,只是把分到的工分,换成煤油,一瓶一瓶地拎回家。
我不知道她看的什么书,我也不识字。
我只知道,她看书的时候,那双眼睛里,才会有光。
那种光,跟天上的星星一样,亮晶晶的。
那时候的她,才不像是被困在这里的知青林文月,而像是她本来应该成为的那个样子。
我喜欢看她看书的样子。
我就在炕上,假装睡着了,偷偷地看她。
看她眉头微蹙,看她嘴角轻扬,看她把一缕不听话的头发,掖到耳后。
我觉得,挺好。
这样的日子,过得飞快。
村里人看我们的眼神,也从一开始的羡慕嫉妒,变成了同情和嘲笑。
“栓住,你那城里媳妇,是不是中看不中用啊?”
“都快一年了,肚子还没动静,你行不行啊?”
闲言碎语,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围着我。
我听了,就闷着头走开。
回到家,看到她,看到她给我做好的、不怎么好吃的饭菜,看到她给我洗干净的、带着皂角香味的衣服,我心里的那点烦躁,就都烟消云散了。
我知道,我们是假的。
可有时候,我又觉得,我们比村里任何一对夫妻,都更真实。
他们会为了半升米,一尺布,吵得天翻地覆,打得头破血流。
我们不会。
我们之间,有一种奇怪的默契和安宁。
我知道她在等她的厂长儿子。
她也知道,我在守着这个承诺。
我们是拴在一条绳上的两只蚂蚱,谁也蹦跶不了。
但至少,我们没有互相撕咬。
转眼,就到了冬天。
北方的冬天,冷得能把骨头冻裂。
泥坯房四处漏风,晚上,风刮得跟鬼哭一样。
我把家里所有能堵的布条,都找出来,把窗户缝塞得严严实实。
可还是冷。
她睡在地上,只盖着一床被子,每天早上起来,嘴唇都是乌青的。
夜里,我能听到她压抑着的咳嗽声,一声一声的,咳得我心都揪紧了。
好几次,我差点就开口说,“你到炕上来睡吧。”
炕上暖和。
可话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
我怕她误会。
我怕她觉得,我想要毁掉我们的约定。
我怕看到她那双,再次充满恐惧的眼睛。
那天晚上,下了好大的雪。
雪花子跟盐粒儿似的,打在窗户纸上,沙沙地响。
我半夜被冻醒了。
屋里跟冰窖一样。
我下意识地往地上一看。
她蜷缩在被子里,冻得瑟瑟发抖,咳嗽声也越来越厉害。
我心里一横,再也忍不住了。
我下了炕,走到她身边。
“文月。”我轻轻地叫她。
她咳着,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冷不冷?”我问。
她摇摇头,牙齿却在打颤。
“到炕上来睡。”我说。
我说完,就看到她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警惕。
我的心,又凉了。
“我……我睡炕梢,你睡里头,中间……中间隔着。”我结结巴巴地解释,“地上太冷了,再这么睡下去,你会生病的。”
她看着我,没说话。
那双清亮的眼睛,在黑暗里,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我被她看得有点发毛。
“你要是不愿意,那……那就算了。”我嘟囔着,准备回炕上。
“等一下。”她突然开口了。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我上去。”
我愣住了。
然后,我就看着她,抱着她的被子,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爬上了炕。
她睡在了最里边,紧紧地贴着冰冷的墙。
我睡在炕梢,离她足足有三尺远。
中间,像隔着一道无形的墙。
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一晚,她的咳嗽声,轻了很多。
我也睡得格外踏实。
第二天,她病了。
发高烧,脸烧得通红,说胡话。
我吓坏了。
我把家里所有的被子都给她盖上,又把炕烧得滚烫。
可她还是喊冷,浑身抖得像筛糠。
我一摸她的额头,烫得能煮鸡蛋。
“水……水……”她迷迷糊糊地喊。
我赶紧给她倒了碗水,用勺子一点一点地喂她。
她的嘴唇干裂,起了皮。
看着她那个样子,我心如刀绞。
不行,得请大夫。
我们村没有大夫,得去十五里外的公社卫生院。
外面下着齐膝深的大雪,路都封了。
我咬了咬牙,把家里最厚的那件狗皮袄子翻出来穿上,又揣了两个冻得邦邦硬的玉米饼子,跟她说了一声,“文月,你等着,我去找大夫!”
她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只是哼哼着。
我把门关好,一头扎进了风雪里。
雪太大了,一脚踩下去,就没了半条腿。
风跟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生疼。
我深一脚,浅一脚,在雪地里艰难地往前挪。
有好几次,我摔倒在雪地里,差点就起不来了。
可我一想到她,想到她烧得通红的小脸,我就又爬了起来,继续往前走。
我不能让她有事。
我答应过她,要让她回城的。
我得让她,好好地,活着回去。
等我走到公社卫生院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我整个人,都快成了一个雪人。
卫生院的王大夫,是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看到我这样,吓了一跳。
“你这是干啥去了?不要命了!”
“王大夫,求求你,救救我媳妇!”我“扑通”一声,就给他跪下了。
我把文月的情况说了一遍。
王大夫皱着眉头,听我说完,叹了口气。
“这么大的雪,我也过不去啊。这样,我给你开点药,你先拿回去给她吃。等雪停了,我再去看看。”
他给我开了西药,也抓了中药。
我揣着那包药,像是揣着救命的宝贝。
回去的路,比来时更难走。
天黑了,风雪更大了。
我迷路了。
四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东南西北。
我又冷又饿,体力也到了极限。
我感觉,我可能要死在这雪地里了。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她。
我想起她教我认的第一个字。
是“天”。
她指着天,对我说,“栓住,你看,这是天。天大地大,人不能被一时的困难,给压垮了。”
我不能被压垮。
我得回去。
我得把药,带回去给她。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村里的。
等我推开家门,一头栽倒在地上的时候,我手里还死死地攥着那包药。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炕上。
身上盖着两床被子。
文月就坐在炕边,眼睛红红地看着我。
“你醒了?”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药……”我挣扎着想坐起来。
“我看到了,也熬好了。”她按住我,“你快躺下,你都冻成什么样了!”
我这才发现,我的手和脚,都冻得又红又肿,像发面的馒头。
“你……你的病……”我看着她。
她的脸,还是有点苍白,但烧已经退了。
“我好多了。”她说,“王大夫的药,很管用。”
她顿了顿,又说:“栓住,谢谢你。”
这是她第二次,对我说谢谢。
第一次,是在新婚之夜。
那一次,她的谢谢里,是解脱,是庆幸。
这一次,她的谢谢里,是别的什么东西。
我还是看不懂。
可我觉得,心里暖烘烘的。
从那以后,我们之间的那道墙,好像就没那么厚了。
她的话,开始多了一点。
她会问我,地里的庄稼长得怎么样了。
会问我,村里又发生了什么新鲜事。
我干活回来,她会给我端来一碗热水。
我的衣服破了,她会笨手笨脚地,给我缝补起来。
针脚歪歪扭扭的,像蜈蚣爬过一样。
可我穿着那件衣服,觉得比供销社里卖的新衣服,还要暖和。
她开始教我认字。
就在那盏昏暗的煤油灯下。
她的小木箱里,有一本很厚的书,叫《新华字典》。
她说,这是她最宝贵的嫁妆。
她翻开字典,指着上面的字,一个一个地教我。
“栓住,这个字,念‘爱’。”
“爱?”我跟着她念,舌头都打结了。
“对,爱。就是……就是心里头,很喜欢,很在乎的意思。”她解释道,脸有点红。
我看着她,心里“咯噔”一下。
我学得很慢,很笨。
一个字,她要教我好多遍,我才能记住。
可她从来没有不耐烦。
她总是很温柔地,一遍一遍地教我。
“栓住,你很聪明,真的。”她总是这么鼓励我。
我知道,我一点也不聪明。
我只是,喜欢听她说话的声音。
喜欢闻她身上那股淡淡的书卷气。
喜欢看她凑在煤油灯下,那张被火光映得柔和的脸。
我希望,这样的夜晚,可以再长一点,再长一点。
我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产生了一个卑鄙的念头。
我希望,那个什么狗屁政策,永远都不要变。
我希望,那个什么厂长的儿子,把她忘得一干二净。
我希望,她可以一辈子,就这么留在我身边。
可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我就被自己的想法,给吓出了一身冷汗。
栓住啊栓住,你怎么能这么想?
你答应过她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你虽然不是什么君子,但你是个男人。
男人,说话得算数。
我开始学着做木工活。
我爹以前是个木匠,留下了一些工具。
我把那间快要塌了的西厢房,重新修整了一下。
我给她打了一张新桌子,比原来那个又破又晃的,要平整得多。
我还给她打了一个书架,让她那些宝贝书,有个安身的地方。
她看到书架的时候,眼睛都亮了。
她小心翼翼地,把她的书,一本一本地放上去。
放好后,她转过身,对我说:“栓住,你真好。”
我的脸,一下子就红到了脖子根。
春天的时候,我上山砍柴,在树林里,捡到了一只翅下受了伤的小鸟。
我把它带回了家。
文月找来布条,很仔细地给它包扎伤口。
我们把它养在一个旧篮子里。
每天,我去找虫子,她就给它喂水。
小鸟的伤,一天天好了起来。
它开始在屋里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地叫。
屋子里,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
文月很喜欢这只小鸟。
她经常托着下巴,看它梳理羽毛,看它在窗台上蹦蹦跳跳。
“你说,它是不是也很想家?”她轻声问我。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只知道,她看小鸟的眼神,带着一种我熟悉的,向往。
那是对蓝天的向往。
是对自由的向往。
我开始用木头,学着刻东西。
一开始,刻得歪歪扭扭,四不像。
后来,慢慢地,就有模有样了。
我刻了一只小鸟,跟我们救的那只,一模一样。
翅膀是张开的,做着要飞的姿势。
我把它打磨得光光滑滑,偷偷地放在了她的枕头边。
第二天,我看到,那个木头小鸟,被她用一根红绳,挂在了脖子上。
贴着胸口放着。
我的心,跳得跟打鼓一样。
日子,就像山间的小溪,安静地,缓缓地流淌。
我们依旧一个睡炕上,一个睡炕梢。
我们依旧没有夫妻之实。
可村里人,看我们的眼神,又变了。
他们不再嘲笑我。
他们说,“栓住那媳妇,被他给捂热了。”
“你看她,现在脸上都有肉了,气色也好多了。”
“栓住是个好样的,知道疼媳妇。”
我听了,心里美滋滋的。
我希望,她也能听到。
我希望她知道,嫁给我,虽然穷,虽然苦,但不会受委屈。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
直到,1977年的冬天。
那个消息,像一声惊雷,炸响在中国的每一寸土地上。
恢复高考了。
消息传到我们这个偏僻的小山村时,已经是好几天后了。
是公社的大喇叭,一遍一遍地广播的。
那天,我正在地里干活。
听到广播的那一刻,我手里的锄头,“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知道,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
我只觉得,脚下的路,软绵绵的,像踩在棉花上。
推开门,我看到文月,就站在院子中间。
她仰着头,看着天空。
冬日的阳光,照在她脸上,她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
有震惊,有狂喜,还有……一丝迷茫。
她看到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眼圈,却一下子红了。
“我……我听到了。”她说。
“嗯。”我点点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我们俩,就那么站着,相对无言。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过了很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栓住,这是……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说,“公社的大喇叭,不会乱说。”
她用手,捂住了嘴。
眼泪,从指缝里,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她哭了。
哭得那么伤心,又那么高兴。
我知道,她在哭她逝去的青春,也在哭她终于等来的希望。
那一刻,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为她高兴。
真的。
我比谁都希望,她能飞出这个小山村,回到属于她的地方去。
可我的心,也像被挖掉了一块,空落落的,冷风嗖嗖地往里灌。
我知道,我要失去她了。
从那天起,我们家那盏小小的煤油灯,就再也没有在半夜熄灭过。
文月开始了疯狂的复习。
她把她那些宝贝书,全都翻了出来。
白天,她帮我做完家务,就一头扎进书堆里。
晚上,更是学到天亮。
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眼窝深陷,脸色苍白。
可她的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像是燃烧的火焰。
我看着,心疼。
我把家里所有能吃的好东西,都拿了出来。
我偷偷地去邻村,用我攒了很久的钱,换了十几个鸡蛋。
每天早上,我都煮一个荷包蛋,逼着她吃下去。
“你再这么熬下去,身体就垮了。”我说。
“没事的,我不累。”她总是这么说,眼睛却离不开书本。
考试前的一个月,她病倒了。
还是发烧,咳嗽。
比上次更严重。
她躺在炕上,烧得迷迷糊糊,嘴里还在背着什么公式,什么定理。
我急得团团转。
我把王大夫请到了家里。
王大夫给她打了针,开了药,临走时,把我拉到一边,叹了口气。
“栓住啊,你这媳妇,是心病。”
“心病?”
“是啊,心里憋着一股劲儿,太急了。这弦要是绷得太紧,可是会断的啊。”
我明白了。
那天晚上,等她喝了药,稍微清醒了一点。
我坐在炕边,给她掖了掖被角。
“文月。”我叫她。
“嗯?”她虚弱地应了一声。
“别考了。”我说。
她猛地睁开眼,不敢相信地看着我。
“你说什么?”
“我说,别考了。”我重复了一遍,声音很轻,但很坚定,“你的身体,比什么都重要。”
“你要是想回城,我……我想办法。我去找队长,我去找公社书记,我去求他们!就算砸锅卖铁,我也把你送回去!”
“栓住,你……”她看着我,眼圈又红了。
“文月,我不想你这么拼命。”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想你为了回城,把命都搭上。你要是……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
我说不下去了。
我怕再说下去,我心里藏了那么多年的话,就要藏不住了。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
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伸出手,轻轻地,抓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很凉,还在微微发抖。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碰我。
“栓住。”她看着我,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让我考吧。”
“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我等了太多年了。”
“我答应你,我会好好照顾自己。我会……为你,也为我,好好地活着。”
她的话,像一股暖流,瞬间流遍了我的全身。
我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好。”我说,“我陪你。”
从那天起,我不再让她干任何家务活。
洗衣,做饭,喂猪,砍柴,所有的活,都我一个人包了。
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把饭做好,等她起来吃。
晚上,她看书,我就坐在旁边,陪着她。
我不识字,看不懂她书上那些弯弯绕绕的符号。
我就给她续灯油,给她倒热水,给她披上衣服。
有时候,她看累了,就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
她的呼吸,轻轻地,均匀地,喷在我的脖子上。
痒痒的,暖暖的。
我的身体,会变得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我怕一动,就会惊醒这个,我偷来的梦。
考试那天,是我用借来的牛车,送她去的县城。
天还没亮,我们就出发了。
路很颠簸。
她靠在我的背上,很安静。
到了考场门口,已经站满了人。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紧张和期盼。
我帮她拿着准考证和文具。
“别紧张。”我对她说,“就当是,平时做练习。”
她点点头,对我笑了笑。
“栓住,等我。”她说。
“嗯。”我重重地点了点头,“我等你。”
她转身,走进了考场。
她的背影,瘦弱,却很挺拔。
像一棵,在严冬里,等待春天的小树。
我在考场外,等了她整整两天。
饿了,就啃几口怀里揣着的干粮。
渴了,就喝几口凉水。
我一步也没有离开。
我怕她出来的时候,找不到我。
等到最后一场考完,考生们像潮水一样,从考场里涌了出来。
每个人的表情,都不一样。
有的兴高采烈,有的垂头丧气。
我在人群里,焦急地寻找着她的身影。
终于,我看到她了。
她慢慢地走出来,脸色很平静,看不出是喜是悲。
我赶紧迎了上去。
“怎么样?”我紧张地问。
她看着我,没有说话。
突然,她笑了。
那是我认识她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她笑得那么灿烂。
像雨后的太阳,明亮,温暖。
“栓住。”她说,“我都会做。”
我的心,一下子就落回了肚子里。
我知道,她要飞走了。
等待放榜的日子,是甜蜜的,也是煎熬的。
文月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好。
她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
她开始教我写字。
教我写她的名字,林文月。
也教我写我的名字,栓住。
“栓住,栓住。”她念着我的名字,笑着说,“这个名字不好,太土了。等你以后跟我去了城里,我给你起个新名字。”
我听了,只是嘿嘿地笑。
我没告诉她,我没打算去城里。
我是这山里的人,我的根,在这里。
我离不开这片黄土地。
就像鱼,离不开水。
录取通知书,是邮递员送来的。
那天,我正在院子里劈柴。
邮递员骑着一辆绿色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在门口喊,“林文月!有你的信!”
我跟文月,都愣住了。
我们冲了出去。
文月的手,抖得厉害,半天都接不过那封信。
我帮她接了过来。
一封牛皮纸信封,上面印着红色的字。
“录取通知书”。
学校,是上海的一所大学。
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个地方。
我们俩,拿着那封信,看了很久很久。
谁也没有说话。
我知道,这一天,真的来了。
她要走了。
走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秋高气爽。
我还是用那辆牛车,送她去县城的火车站。
她的行李,很简单。
还是那个小木箱,里面装着她的书,和几件换洗的衣服。
我们一路,都没有说话。
只有牛车,在土路上,“咯吱咯吱”地响。
到了火车站,站台上,已经挤满了人。
都是去上学的学生,和送行的家人。
到处都是哭声,和嘱咐声。
我们俩,站在人群里,显得格格不入。
“车……快来了。”我看了看时刻表,说。
“嗯。”她点点头。
“到了学校,要……要好好照顾自己。”我憋了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
“城里不比咱们这儿,人心复杂,凡事……多留个心眼。”
“钱要是不够花,就……就给我来信。”
我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没用的话。
她就静静地听着,眼圈,慢慢地红了。
“栓住。”她打断了我。
她从脖子上,摘下那个我刻给她的木头小鸟,放到了我的手心里。
“这个,你留着。”
然后,她又从怀里,掏出那本《新华字典》。
“这个,也给你。”
“我……我不识几个字,要这个干啥。”我赶紧推辞。
“留着。”她很固执地,把字典塞进了我的怀里,“以后,想我了,就翻翻。每一个字,都是我教你认的。”
我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
“呜——”
火车的汽笛声,响了。
“车来了。”她说。
她转过身,准备上车。
“文月!”我突然叫住了她。
她回过头,看着我。
“那个……那个厂长的儿子,你……你见了他,替我跟他说一声,让他……让他好好对你。”
我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
我真是个笨蛋。
说这些干什么。
文月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她看着我,嘴唇翕动着,好像想说什么。
可火车站的广播,开始催促旅客上车了。
她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深,很复杂。
然后,她就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挤上了火车。
我站在站台上,看着火车,缓缓地开动。
我看到了她。
她站在车窗边,脸贴着玻璃,看着我。
我看到,她哭了。
她冲我,拼命地挥手。
我也冲她挥手。
火车,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最后,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消失在了天边。
我站在空荡荡的站台上,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太阳落山,我才慢慢地,往回走。
回到那个,没有了她的家。
屋子里,空荡荡的。
炕上,还留着她睡过的痕,被子上,还留着她淡淡的体香。
书架上,空了。
桌子上,也空了。
好像,她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可我知道,她来过。
我的心里,被她占得满满的。
现在,她走了,把我的心,也带走了。
我打开那本《新华字典》。
在第一页,我看到了一行娟秀的小字。
是我不认识的字。
我猜,那可能是,她写给我的话。
从那天起,我开始发了疯一样地认字。
我捧着那本字典,一个字一个字地啃。
遇到不认识的,我就去问村里的小学老师。
老师笑我,“栓住,你都多大年纪了,还学这个?”
我不管。
我就想知道,她到底,给我写了什么。
半年后,我终于,认全了那行字。
那行字是:
“栓住,此生遇你,三生有幸。勿等,勿念。”
我看着那行字,一个大男人,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勿等,勿念。
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她开始给我写信。
一个月一封。
信里,她会说她在学校的生活。
说她认识了新同学,学了新知识。
说上海的冬天,没有暖气,很冷。
说她很想念,我们家那个,烧得滚烫的土炕。
每一封信,我都会翻来覆去地看,看上几十遍,直到把信纸都磨薄了。
她也会给我寄钱,寄粮票。
我一分也没用。
我都给她攒着。
我怕她,在外面受苦。
我给她回信。
我的字,写得歪歪扭扭,跟狗爬一样。
我告诉她,家里的猪,又下了一窝崽子。
我告诉她,后山上的那棵核桃树,今年结了好多核桃。
我告诉她,我给她留着,等她回来吃。
我从来不问,那个厂长的儿子。
我怕,听到那个,我不想听到的答案。
我们就这样,通了四年的信。
四年后,她大学毕业了。
她来信说,她被分配到了一个很好的单位,留在了上海。
信的最后,她说,她要回来了。
回来,办一些手续。
接到信的那天,我一晚上没睡着。
我把家里,里里外外,又打扫了一遍。
我把那床,她睡过的被子,又拿出去,晒了又晒。
我上山,打了好几斤核桃。
我甚至,去供销社,扯了二尺布,给自己做了件新衣裳。
我像个,准备迎接新娘子的小伙子。
我站在村口,等了她一天。
从日出,等到日落。
终于,在夕阳的余晖里,我看到了她。
她穿着一身得体的连衣裙,头发烫成了时髦的卷发。
她变了。
变得,更漂亮了,更有气质了。
变得,离我更远了。
她也看到了我。
她朝我跑了过来。
“栓住!”
她跑到我面前,站定,气喘吁吁地看着我。
“我回来了。”她说。
“嗯,回来就好。”我看着她,咧着嘴笑。
回到家,我给她倒了水,拿出了我给她留的核桃。
她看着屋里的一切,眼圈,又红了。
“一点都没变。”她说。
“嗯,都给你留着呢。”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
聊她的大学,聊她的工作。
聊我们村这几年的变化。
我们绝口不提,那几个,最敏感的字眼。
“假夫妻”,“厂长儿子”,“离婚”。
直到,夜深了。
她看着我,轻声说:“栓住,我们……去把手续办了吧。”
该来的,还是来了。
我点点头,“好。”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那个……厂长的儿子,他……他对你好吗?”我还是没忍住,问了。
她愣了一下。
然后,她笑了。
笑得,有点凄凉。
“栓住,你真是个傻子。”
“什么?”我不解地看着她。
“我跟他,早就没关系了。”她说。
“在我下乡的第二年,他就结婚了。娶的是,他们单位另一个领导的女儿。”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那……那你……”
“我那时候,不告诉你,是怕你……是怕你觉得,我没有盼头了,会……会对我……”她没有说下去。
“后来,恢复高考了。我想,我不能一辈子,就这么待在这里。我要靠我自己,走出去。”
“我骗了你,栓住。对不起。”
她看着我,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我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原来,是这样。
原来,她一直,都是一个人。
一个人,在黑暗里,苦苦地撑着。
而我,这个傻子,还一直以为,她在等着别人。
“文月……”我伸出手,想给她擦眼泪。
可我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我有什么资格呢?
“栓住。”她看着我,突然问,“这么多年,你……你就没有,怪过我吗?”
我摇摇头。
“不怪。”
“那你……有没有,喜欢过我?”她又问,声音,抖得厉害。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双,含着泪的,亮晶晶的眼睛。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点了点头。
“有。”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决堤了。
她扑到我的怀里,放声大哭。
哭得,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我抱着她,抱着这个,我爱了这么多年的女人。
我的眼泪,也掉了下来。
第二天,我们去了公社。
我们没有办离婚。
我们办了,户口迁移。
我把我的户口,迁到了她的户口本上。
我们,成了真真正正的,一家人。
走出公社大门的时候,阳光正好。
她挽着我的胳膊,仰着脸,对我说:
“栓住,我们回家吧。”
“好。”我看着她,笑着说,“我们回家。”
我知道,从今往后,有她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那本《新华字典》,至今,还摆在我们的书桌上。
书页,已经泛黄,卷了边。
但那第一页上,她写给我的那行字,依旧清晰。
“栓住,此生遇你,三生有幸。”
我想,我也是。
文月,此生遇你,何其有幸。
来源:德巧说历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