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案子不大,但损伤得厉害,一条腿断了,案面也裂开一道狰狞的口子,像一张咧着的大嘴,无声地嘲笑着岁月。
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在修复一张清末的楠木画案。
案子不大,但损伤得厉害,一条腿断了,案面也裂开一道狰狞的口子,像一张咧着的大嘴,无声地嘲笑着岁月。
我正用一把小小的刻刀,一点点剔除裂缝里陈年的污垢,手机就在一旁嗡嗡地震动起来,像一只被困在玻璃瓶里的蜜蜂。
来电显示是“大舅”。
一个在我生活里,几乎只剩下称谓,没什么实质内容的名字。
我停下手里的活,吹了吹木屑,指尖上还沾着木头的清香和灰尘的涩味。
接通了。
“喂,大舅。”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传来一个干巴巴的声音,像秋天被风干的橘子皮,又硬又脆。
“是我。”
他说。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我甚至能听到电流穿过漫长距离时,那种细微的、嘶嘶的声响,像时间在燃烧。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们之间,从来就没有什么家常可聊。
他是我妈的亲哥哥,年轻时就去了深圳,像所有那个年代的弄潮儿一样,抓住了风口,发了财。
但他和我家的关系,很淡。
淡得像一杯泡了三遍的茶。
逢年过节,他会打一笔钱过来,数额不小,但也就仅此而已。
他从不回来,我们也很少联系。
我对他所有的印象,都来自于我妈零星的、带着点埋怨又有点炫耀的描述。
“你大舅啊,就是个怪人。”
“深圳好几套房呢,有什么用,一个人孤零零的。”
“当年要是……唉,不说了。”
那些没说完的话,像一个个谜团,悬在我童年的记忆里。
“我没多少时间了。”
电话那头,大舅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平静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我心里咯噔一下。
“医生说,最多半年。”
我握着手机,感觉手心里的那块冰冷的金属,忽然有了千斤重。
“大舅,你……”
“我没儿没女,你也知道。”他打断我,“我深圳有套老房子,在南头古城里,我想留给你。”
我的呼吸停滞了一秒。
深圳。
房子。
南头古城。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像一块巨大的馅饼,不,像一块陨石,就这么直愣愣地砸向我。
我这个小小的、藏在城市角落里的旧物修复工作室,每个月都在为房租发愁。
而他,一开口,就是一套深圳的房产。
我感觉自己的喉咙有点干。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跟你妈不像,跟你爸也不像。”他的声音里,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你像我。喜欢守着那些破烂玩意儿,不合时宜。”
我低头看了看满屋子的老家具,缺胳膊少腿的椅子,蒙了尘的字画,还有我手上这张裂了口的画案。
破烂玩意儿。
他说得倒也没错。
“我有个条件。”
来了。
我就知道。
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馈赠,尤其来自一个关系如此疏远的亲戚。
“你说。”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也很平静。
“你搬过去,在那栋老房子里,住满一年。”
“就这?”
我有点不敢相信。
“对,就这。”
“一年之后呢?”
“一年之后,房子就过户给你。”
这听起来太简单了,简单得像个骗局。
住一年,就能换一套深圳的房子?
我脑子里飞快地计算着这笔交易的价值,然后又被自己的市侩想法给恶心到了。
“还有,”他补充道,“搬进去之后,不准动房子里的任何东西,保持原样。你只需要住在那里,像一个普通的住客。”
不准动任何东西?
这条件有点奇怪。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他的语气又恢复了那种干巴巴的硬度,“你只需要回答我,同意,还是不同意。”
我沉默了。
我看着我手里的刻刀,刀锋在灯光下闪着冷光。
我热爱我的工作,我喜欢让那些被时间遗忘的物件,重新焕发生机。
这间工作室,是我所有的心血和梦想。
虽然它很小,很破,甚至有点穷困潦倒。
但它是我的。
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住在一栋不能触碰的老房子里,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生活一年。
这听起来,像一场交易。
用一年的自由,去换取后半生的安稳。
很多人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吧。
但我不是。
我从那些残破的旧物里,看到的是一个个鲜活的灵魂和故事。
它们之所以珍贵,不是因为它们的材质,而是因为它们承载的记忆。
自由也是一样。
它之所以珍贵,不是因为它可以为所欲为,而是因为它是灵魂的栖息地。
“大舅,”我深吸一口气,空气里都是木屑和桐油混合的味道,“对不起,我不能答应。”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
我甚至以为他已经挂了电话。
就在我准备把手机从耳边拿开的时候,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很轻,很飘,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就知道。”
他说。
然后,电话挂断了。
我握着手机,愣在原地,听着里面传来的“嘟嘟”声,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有点失落,又有点如释重负。
我妈知道这件事后,差点没把工作室的屋顶给掀了。
她指着我的鼻子,数落了我整整一个下午。
从我小时候不听话,到长大了没出息,再到如今的“脑子被门夹了”。
“那是深圳的房子啊!你知道现在多少钱一平吗?”
“你住一年怎么了?就当去旅游了!还能白得一套房,这种好事上哪儿找去?”
“你大舅都快不行了,你就当可怜可怜他,满足他最后一个心愿不行吗?”
最后一句话,像一根针,扎在我心上。
是啊。
他快不行了。
我拒绝的,或许不仅仅是一套房子,还是一个老人最后的念t想。
可是,我真的无法理解那个奇怪的条件。
像一个守墓人一样,去守护一栋空房子。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我坐立不安。
手里的活也干不下去了,刻刀好几次都差点划偏。
那张楠木画案的裂缝,仿佛也成了我心里的裂缝,怎么也填不满。
大舅那句“我就知道”,总是在我耳边回响。
那语气里,有失望吗?好像没有。
反而,更像是一种……了然。
仿佛他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局。
一个星期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把工作室暂时托付给一个朋友,买了去深圳的机票。
我不是去接受那套房子的。
我只是想去看看他。
也想去看看,那栋让我拒绝了一笔巨额财富的老房子,到底是什么样子。
我只想搞明白,那个“为什么”。
飞机落地时,深圳正下着雨。
潮湿的空气,带着一股海水的咸腥味,扑面而来。
我按照我妈给的地址,找到了大舅住的医院。
他住在单人病房,很安静。
推开门,我看到他正靠在床头看报纸,窗外的雨声滴滴答答,显得病房里格外空旷。
他比我想象中要瘦小得多,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像一张被揉搓过的旧地图。
只有那双眼睛,还很亮,像藏在石头缝里的黑曜石。
看到我,他没有丝毫意外,只是放下了手里的报纸,淡淡地说:“来了。”
“嗯。”
我把带来的水果篮放在床头柜上。
“我妈让我来看看你。”
我撒了个谎。
他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她是不是把你骂惨了?”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你不用觉得愧疚。”他说,“换作是我,我也不会答应。”
我愣住了。
“那你为什么……”
“我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像我。”他看着窗外,眼神有些飘忽,“看来,我没看错。”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病房里的空气,因为潮湿,变得有些黏腻。
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启话题,关于他的病,关于他的过去,关于那栋房子。
每一个话题,都显得那么沉重。
最后,还是他先开了口。
“想去看看那栋房子吗?”
“想。”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他从枕头下摸出一串钥匙,递给我。
钥匙很旧了,黄铜的,上面还挂着一个同样陈旧的木牌,刻着地址。
“自己去吧。”他说,“我这个样子,走不动了。”
我接过钥匙,那冰冷的金属在我手心里,慢慢有了温度。
“大舅,”我看着他,“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他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似乎很疲惫。
“去了,你就知道了。”
我拿着钥匙,离开了医院。
雨还在下,整个城市都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里。
南头古城离医院不远,我打车过去,司机是个本地人,很健谈。
“去古城啊?那里现在可是网红打卡地,很多年轻人喜欢去。”
“不过,里面那些老房子,真正住人的不多了,都是些租出去开店的。”
我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摩天大楼,心里想着,大舅的那栋房子,会是什么样子?
古城里,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油光发亮,两旁的店铺挂着各式各样的招牌,咖啡馆、文创店、私房菜馆……
现代的商业气息和古老的建筑,交织在一起,有种奇特的时空错乱感。
我按照木牌上的地址,在一条条纵横交错的小巷里穿行。
越往里走,游客越少,也越安静。
空气里,开始弥漫着一股植物和泥土混合的气息。
最终,我在一条小巷的尽头,找到了那栋房子。
它和周围那些翻新过的店铺完全不同。
灰色的砖墙上,爬满了青苔,墙角甚至长出了几丛不知名的野草。
一扇斑驳的木门,紧紧地关着,门上的铜环,已经生了绿色的锈。
它就像一个沉默的老人,安静地蜷缩在角落里,看着周围的热闹,与世无争。
我拿出钥匙,插进锁孔。
“咔哒”一声,锁开了。
那声音在寂静的雨巷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推开门。
一股浓重的、尘封已久的气味,扑面而来。
是木头的味道,书本的味道,还有……一股淡淡的,说不出的花香。
很像茉莉。
房子不大,是个两层的小楼,带着一个小小的天井。
天井里,雨水顺着屋檐滴落,打在几盆已经枯萎的植物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屋里的光线很暗。
所有的家具,都用白布盖着,像一个个沉默的幽灵。
我没有开灯,就这么站着,让自己的眼睛慢慢适应这片昏暗。
我能感觉到,这栋房子,是有生命的。
它在呼吸。
它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时间的重量。
我走进去,轻轻揭开一张椅子上的白布。
是一张藤编的摇椅。
扶手已经被磨得光滑,看得出,曾经有个人,很喜欢坐在这里。
我试着坐上去,摇椅发出了轻微的“吱呀”声,像一声叹息。
我环顾四周。
客厅,书房,卧室……
所有的东西,都摆放得整整齐齐。
时间仿佛在这里静止了。
我走到书房,揭开书桌上的白布。
桌上,放着一个笔筒,一支钢笔,还有一个摊开的本子。
本子上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了。
我凑近了看,那是一首没写完的诗。
字迹很清秀,不像出自大舅那样一个硬邦邦的男人之手。
我忽然明白了,大舅让我“不准动任何东西”的真正含义。
他不是想禁锢我。
他是想保护这里。
保护这个被时间凝固了的空间。
这里,一定藏着一个对他来说,无比重要的人,或者,一段无比重要的记忆。
我在房子里,待了很久。
从下午,一直到黄昏。
雨停了。
夕阳的余晖,从窗棂里透进来,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形成一道道金色的光柱。
我看到了那些飞舞的尘埃。
它们就像一个个被唤醒的精灵,在光柱里,跳着无声的舞蹈。
我仿佛能看到,很多年前,也有一个年轻人,坐在这张书桌前,看着同样的夕阳,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他的身边,或许还坐着一个姑娘。
那个写诗的姑娘。
她会是什么样子?
她会和他说些什么?
他们会一起,在这栋老房子里,度过多少个这样安静的黄昏?
我的心,忽然被一种巨大的悲伤攫住了。
我好像触摸到了这栋房子的灵魂。
一个孤独的,充满了思念的灵魂。
离开的时候,我重新把所有的白布盖好,轻轻地关上门。
我没有锁门。
我想,或许,那个一直住在这里的灵魂,也需要偶尔透透气。
回到医院,大舅已经睡着了。
他的呼吸很轻,胸口微弱地起伏着。
我坐在他床边,看着他苍老的睡颜,心里五味杂陈。
这个被我妈形容为“怪人”的男人,这个在生意场上叱咤风云的男人,他的心里,到底藏着一个怎样柔软的角落?
第二天,我没有再提房子的事。
我只是每天都去医院陪他。
我们聊得不多。
大多数时候,都是我给他念报纸,或者,我们就那么安静地坐着,听着窗外的车水马龙。
我发现,他并不是真的那么孤僻。
偶尔,他也会说起年轻时在深圳打拼的趣事。
他说起第一次看到大海时的震撼。
说起睡在桥洞下,被蚊子咬得满身是包的狼狈。
说起赚到第一桶金时,那种想冲着全世界大喊的兴奋。
他的故事里,没有波澜壮阔的传奇,只有一个个真实的,带着汗水和泪水的细节。
但唯独,他从不提起南头古城的那栋老房子。
也从不提起,那个可能会写诗的姑娘。
那就像他心里的一个禁区,任何人,都不能靠近。
我也很默契地,没有去触碰。
直到有一天,他忽然问我:“你……还在做你那个修破烂的活吗?”
我笑了笑:“嗯,还在做。”
“赚钱吗?”
“饿不死。”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挺好。”
我不知道他这句“挺好”,是在夸我,还是在说别的什么。
“大舅,”我鼓起勇气,问他,“那栋房子里,是不是住着一个对你很重要的人?”
他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
他没有看我,而是把头转向了窗外。
窗外,是一栋更高的大楼,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光。
“她叫阿月。”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
“月亮的月。”
我的心,猛地一跳。
终于。
他终于愿意说了。
“我们是在一个旧书摊认识的。”
他的思绪,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几十年前。
“那时候,我还是个穷小子,刚来深圳,什么都没有。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去旧书摊淘点便宜书看。”
“那天,也下着雨,就像你来的那天一样。”
“我跟她,同时看上了一本泰戈尔的诗集。”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温柔的笑意。
“老板说,书只有一本。我说,让给她吧。她说,那怎么行,要不,我们一人一半?”
“我当时就觉得,这个姑娘,真有意思。”
“后来,我们就认识了。”
“她很喜欢画画,也喜欢写诗。她说,她最大的梦想,就是能有一间自己的画室,可以安安静安心心地画画。”
“南头那栋老房子,就是我用赚到的第一笔钱买下来的。我把它装修成她喜欢的样子,我说,这就是你的画室了。”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我能看到,他的眼眶,红了。
“我们本来,打算结婚的。”
他的声音,开始颤抖。
“就在婚礼的前一个星期,她去给我买我最喜欢吃的烧鹅,过马路的时候……”
他没有再说下去。
但后面的故事,我已经能猜到了。
病房里,只剩下他压抑的,粗重的呼吸声。
我的眼泪,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终于明白,那栋房子,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不是一栋房子。
那是他整个的青春,是他一生中,唯一有过的,最炽热的爱情。
那里,凝固了他和她之间,所有美好的时光。
也埋葬了他对未来,所有幸福的幻想。
“她走后,我就再也没回去过。”
大舅的声音,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
“我怕。我怕一走进去,到处都是她的影子。我怕我会疯掉。”
“这么多年,我拼命地赚钱,我想用忙碌,来麻痹自己。我换了更大的房子,更豪华的车子。我以为,只要我拥有的东西够多,就能填补心里的那个空洞。”
“可是,没用。”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是会想起她。想起她在天井里种的那些茉莉花,想起她在摇椅上看书的样子,想起她念诗给我听时,温柔的声音。”
“那栋房子,就像我心里的一个疤。我不敢去碰,也不舍得把它剜掉。”
“我老了,也快死了。我不想让它,就那么一直荒废下去。”
“我找过很多人,想把房子托付给他们。可是,他们眼里,只有那栋房子的价值。他们只想把它卖掉,或者,把它改造成民宿,咖啡馆。”
“他们不懂。”
“他们不懂,那栋房子里,住着一个人的灵魂。”
他转过头,看着我,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恳求。
“我让你住进去,不碰任何东西,是想让你……替我去感受一下。”
“感受一下,她还在那里的气息。”
“我甚至,有一个很荒唐的想法。”
“我想,如果你住在那里,说不定,她会回来看看。”
“她那么善良,看到有人住在那里,把房子照顾得好好的,她会开心的。”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揪住了。
疼得我无法呼吸。
我终于明白了他那个奇怪的条件。
那不是交易。
那是一个孤独的老人,对他一生挚爱,最深沉,也最卑微的思念。
他不是想找一个继承人。
他只是想找一个,能听懂这栋房子故事的人。
一个,能替他继续守护那个梦的人。
“大舅……”
我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拒绝我,我一点也不意外。”
他反而安慰我。
“因为你跟我,跟阿月,是同一种人。你们的心,是自由的。不会为了任何东西,被束缚住。”
“阿月常说,人最重要的,不是拥有多少,而是能守住多少。”
“你守着你的那些破烂玩意儿,守着你的那份热爱。很好。”
“真的,很好。”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酒店。
我就在病房的沙发上,将就了一晚。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那栋老房子。
天井里,那些枯萎的植物,全都开花了。
开满了白色的,小小的茉莉。
香气,弥漫了整个院子。
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姑娘,坐在摇椅上,对我微笑。
她说:“谢谢你。”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大舅的脸上。
他的表情,很安详。
我走过去,摸了摸他的手。
已经凉了。
大舅的葬礼,很简单。
来的人不多,除了我和我妈,就是他公司的一些下属。
我妈哭得很伤心。
她一直在说,她对不起她这个哥哥,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他。
我没有哭。
我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律师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帮大舅收拾他的遗物。
他在这个城市,还有一套很大的房子,装修得很豪华,但没什么生活气息,像个样板间。
律师告诉我,大舅立了遗嘱。
他名下所有的财产,包括公司股份,存款,还有这套大平层,都捐给了一个专门资助贫困艺术生的基金会。
唯一留下的,就是南头古城的那栋老房子。
遗嘱里写明,这栋房子,留给我。
没有任何附加条件。
遗嘱的最后,还有他留给我的一封信。
信纸,已经有些泛黄了。
他的字,和他的人一样,干瘦,有力。
信里,他没有说太多。
只是告诉我,他在书房的暗格里,藏了一个盒子。
那是阿月留给他的,他一直没敢打开。
他说,如果我愿意,就替他打开看看。
然后,替他,好好地,跟她说一声再见。
我拿着那封信,又一次来到了那栋老房子。
这一次,我推开门的时候,心里不再有任何的疑惑和不安。
我像是回到了一个,自己很熟悉的地方。
我打开了所有的窗户,让阳光和风,都进来。
我把所有的白布,都收了起来。
我给天井里那些枯萎的植物,浇了水。
然后,我走进了书房。
按照信里的指示,我在书架的第三排,找到了那个暗格。
里面,放着一个不大的,雕花的木盒子。
盒子上,也有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
我把盒子,捧在手心。
我能感觉到,我的手,在微微颤抖。
我仿佛能感觉到,几十年前,那个叫阿月的姑娘,也是这样,捧着这个盒子,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期许。
我轻轻地,打开了盒子。
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信物,或者照片。
只有一盘磁带。
还有一张小小的,折叠起来的纸条。
我打开纸条。
上面,是那个清秀的字迹。
写着:
“给我的阿杰,新婚快乐。这首歌,是我写给你的。等我们老了,就一起坐在摇椅上,慢慢听。”
落款是,爱你的阿月。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了那张纸条上。
我不知道,这栋房子里,有没有录音机。
我找了很久,终于在阁楼的一个旧箱子里,找到了一台很老式的,卡带播放机。
上面,落满了灰尘。
我小心翼翼地,把灰尘擦干净,把磁带,放了进去。
然后,按下了播放键。
一阵“沙沙”的电流声之后,一段轻柔的,吉他弹唱的旋律,响了起来。
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很干净,很温暖。
像四月的阳光。
她唱着:
“青石板的小巷,开满了茉莉花,你说,要在这里,安一个家。”
“摇椅慢慢地晃,晃过了春与夏,我说,要陪着你,直到白发。”
“时间啊,请你慢些走,别催我们长大。”
“岁月啊,请你温柔些,别染风霜在他脸颊。”
歌声,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回荡。
我仿佛看到,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姑娘,抱着吉他,坐在天井里,对着一个满眼都是爱意的年轻人,轻声吟唱。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
空气里,都是茉莉花的香气。
那一刻,时间,是永恒的。
我把那首歌,循环播放了一遍又一遍。
我就坐在那张摇椅上,从白天,坐到黑夜。
我好像,替大舅,完成了他几十年来,一直想做,却又不敢做的事情。
我替他,打开了那个盒子。
我替他,听完了那首歌。
我也替他,跟那个叫阿月的姑娘,好好地,说了声再见。
再见,阿月。
再见,大舅。
再见,那段被尘封的,深情的岁月。
后来,我没有卖掉那栋房子。
我也没用它来做什么民宿或者咖啡馆。
我把我的工作室,从我原来的城市,搬到了这里。
我把那些残破的老家具,一件一件,都搬了进来。
我把那张裂了口的楠木画案,放在了书房里,就在那张书桌的旁边。
我把它修复得很好。
好到,几乎看不出任何受伤的痕痕迹。
我还在天井里,重新种满了茉莉花。
夏天的时候,满院子都是香的。
我没有住在这里。
这里,不是我的家。
这里,永远是阿月和大舅的家。
我只是一个,守护者。
我把这里,变成了一个免费开放的,旧物修复展示空间。
我会跟每一个来参观的人,讲那些老物件的故事。
当然,我也会讲这栋房子的故事。
讲一个叫阿杰的穷小子,和一个叫阿月的姑娘,他们的爱情故事。
很多人听完,都会流泪。
他们说,他们相信爱情了。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笑。
我会告诉他们,其实,这世上,没有什么值不值得相信。
只有,你愿不愿意去守护。
就像大舅,他用一生,守护了一段回忆。
就像我,用我的手艺,守护着那些被时间遗忘的物件。
我们守护的,或许不是物件本身。
而是,它们背后,那些闪闪发光的人,和一去不复返的,滚烫的时光。
有时候,忙碌了一天,我也会在黄昏的时候,坐在那张摇椅上,给自己泡一壶茶。
我会拿出那盘磁带,放起那首歌。
“青石板的小巷,开满了茉莉花……”
歌声响起,我就会闭上眼睛。
我仿佛能看到,大舅和阿月,就坐在我对面。
他们对着我笑。
笑得,那么年轻,那么灿烂。
阳光,穿过茉莉花的叶子,在他们身上,洒下点点金光。
我知道,他们从来没有离开过。
他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永远地,住在了这里。
住在了这栋,充满了爱和思念的,老房子里。
而我,也很庆幸。
庆幸当初,我拒绝了那份看似诱人的“馈赠”。
因为,如果我答应了,我得到的,或许只是一栋房子。
而现在,我得到的,却是一个完整的故事。
一份,沉甸甸的,可以温暖我一生的,真正的遗产。
来源:大飞哥哥说情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