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风一吹,招牌就跟着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个快散架的老家伙,随时都可能叹出最后一口气。
那家面馆,就在我们家老筒子楼的拐角。
门脸不大,一块油腻腻的招牌,红底白字,叫“老王记”。
风一吹,招牌就跟着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个快散架的老家伙,随时都可能叹出最后一口气。
我每天都去。
雷打不动。
掐着点儿,下午五点半,厂里下工的铃声刚在脑子里响完,我的腿就自己迈过去了。
老板老王,跟我年纪差不多,头发比我白得快,背也比我驼得早。
他总是在那口巨大的,永远冒着白茫茫热气的锅后面忙活。
看见我,他从来不多问。
就是抬起眼皮,用下巴朝那个固定的老位置点一点,然后嗓子眼里含混地咕哝一句:“老样子?”
我点点头,嗯一声。
然后就自己走到角落里那个位置坐下。
那张桌子,桌面被磨得发亮,上面有烟头烫出的疤,还有不知道多少年前刻下的歪歪扭扭的字。
我总能找到一个新的划痕,像是在一张旧地图上发现了一条新的河流。
坐下,从桌子上的筷子笼里抽出两根竹筷子,长的,有点发黄。
再从旁边那个玻璃罐子里,用小夹子夹出两瓣紫皮大蒜。
必须是两瓣。
不多不少。
剥开那层干脆的薄皮,露出里面白白胖胖的蒜瓣,一股子辛辣又蛮横的香气,就这么直愣愣地冲进鼻子里。
这味道,很多人不喜欢,嫌它冲,嫌它不体面。
可我喜欢。
或者说,我已经习惯了。
面很快就端上来了。
一大碗,白瓷碗,碗沿还有个小小的豁口,像被人偷偷啃了一嘴。
汤是清的,上面飘着几点翠绿的葱花和几滴亮晶晶的香油。
面是手擀的,宽窄不一,吃起来有股子嚼劲儿。
上面卧着两片卤得烂熟的牛肉,几根烫得刚刚好的青菜。
热气腾腾,把我的眼镜片都给糊住了。
我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再戴上。
世界又清晰了。
我夹起一筷子面,吹了吹,送到嘴里。
然后,咬一口大蒜。
“咔嚓”一声,清脆。
那股子辛辣的味道,瞬间在嘴里炸开,像一颗小小的炸弹,把味蕾全部激活。
辣味顺着喉咙滑下去,烧得胃里暖洋洋的。
面的温润,汤的鲜美,蒜的生猛,混在一起,就成了我每天的晚饭。
一顿饭,我吃得很慢。
一碗面,两瓣蒜,能吃上半个钟头。
老王有时候会端个板凳坐到我对面,自己也捧着个大碗,呼噜呼噜地吃。
他不跟我说话,我也不跟他说话。
我们就听着店里电视机里传来的新闻联播的声音,还有外面街上偶尔开过的汽车声,孩子的吵闹声。
时间就像面馆里那口锅里冒出的蒸汽,慢悠悠地,无声无息地,就散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八年。
八年,三百六十五天乘以八,再刨去老王过年回老家不开门的那几天。
我吃了多少碗面,多少瓣蒜,自己也记不清了。
只知道,老王记面馆的桌子换过一次,墙重新刷过两次,连门口那棵老槐树,都好像比以前更粗壮了。
只有我,还有我那碗面,那两瓣蒜,好像什么都没变。
厂里组织体检那天,天阴沉沉的。
我其实不大想去。
人到了五十岁,就怕进医院。
那地方,白得晃眼,空气里总飘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闻着就让人心里发慌。
总觉得一进去,就能查出点什么毛病来。
可车间主任下了死命令,说是一个都不能少,关系到厂里的福利。
没办法,只好跟着大部队去了。
抽血,B超,心电图,一套流程下来,晕头转向。
最后,是去见医生,拿报告。
给我看报告的是个很年轻的医生,姓陈,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
他翻着我的体检报告,一页一页,看得很仔细。
眉头,也一点一点地皱了起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
完了。
我说什么来着。
肯定是有什么不好的事。
我的手心开始冒汗,揣在兜里,把裤子都给攥湿了。
“师傅,”小陈医生终于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看着我,“您平时……有什么特别的饮食习惯吗?”
他的声音很温和,但听在我耳朵里,就跟法官宣判似的。
我咽了口唾沫,嗓子干得像着了火。
“没……没什么特别的啊。”我小声说,“就……正常吃饭。”
“您再想想,”他把报告往我这边推了推,“比如,有没有什么东西,是您几乎每天都吃的?”
我脑子里第一个冒出来的,就是那两瓣大蒜。
“我……我吃面喜欢配大蒜,算吗?”我试探着问。
“每天都吃?”
“嗯,基本上。”
小陈医生点点头,又低下头去看那份报告。
他指着其中一项指标,对我说道:“您看这里,您的几项关键指标,特别是血管健康相关的,比很多三十多岁的年轻人还好。按理说,在您这个年纪,又是在工厂里做体力活,这种情况非常少见。”
我愣住了。
“好……是好事?”
“当然是好事。”他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我只是好奇。我们做医生的,总想弄明白原因。您吃大蒜这个习惯,有多久了?”
“有……八年了吧。”
“八年?”小陈医生明显吃了一惊,他扶了扶眼镜,身体微微前倾,“能问问,为什么会坚持这么久吗?很多人都受不了那个味道。”
为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一下子捅进了我心里最深、最不愿触碰的那个锁眼里。
锁眼“咔哒”一声,开了。
八年前的记忆,就像开了闸的洪水,轰隆隆地,全都涌了出来。
那时候,我不是一个人。
我有个女儿,叫彤彤。
彤彤,晴朗的彤。
她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是个小太阳,走哪儿哪儿亮。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成两道月牙儿,里面像盛满了星星。
她喜欢扎着高高的马尾,走路一蹦一跳的,马尾辫也跟着一甩一甩,像个不知疲倦的小钟摆。
彤彤从小就爱吃我做的面。
她说,爸爸做的手擀面,是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
那时候,我们家还住在老房子里,厨房小小的,一转身就能碰到墙。
我每次和面,她就搬个小板凳,坐在我旁边,托着下巴,一眨不眨地看着。
面粉扬起来,会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像落了雪。
她就咯咯地笑,说:“爸爸,我变成白眉大侠啦!”
等面下到锅里,她就趴在锅边,闻着那股子面香,一个劲儿地吸鼻子。
“爸,好了没有呀?我快要被馋虫吃掉啦!”
面出锅,我总是先给她盛一碗,把最好看的牛肉片都夹到她碗里。
她就埋着头,呼噜呼噜地吃,吃得小嘴巴周围一圈都是油。
吃完了,她会拍着圆滚滚的小肚子,满足地打个嗝,然后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爸爸,我爱你!”
那声音,又甜又糯,像一块融化了的奶糖,能把我整颗心都给甜透了。
彤彤长大了,上了大学,学的是医。
她说,她要当个好医生,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救死扶伤。
她说,爸爸,你辛苦了一辈子,以后就等我来养你。
她放假回家,还是最爱吃我做的面。
只是,饭桌上多了一样东西。
大蒜。
是她带来的。
她说:“爸,你以后吃面,都配两瓣大蒜。”
我嫌那味儿冲,不乐意。
她就板起小脸,一本正经地给我上课。
“书上说了,大蒜能杀菌,还能软化血管,对身体好。你总在厂里干活,累,身体底子得打好。”
她把剥好的蒜瓣递到我嘴边,像小时候我喂她吃饭一样。
“听话,吃了它,就当是为了我。”
她的眼睛亮晶DENg DENg的,里面全是认真和关心。
我怎么能拒绝呢?
我只好皱着眉头,把那瓣蒜吃了下去。
辣得我眼泪都快出来了。
她却在一旁笑弯了腰。
“爸,你看你,像个小孩子。”
从那以后,我们家吃面,就多了个规矩。
我吃面,她剥蒜。
她把白白胖胖的蒜瓣放到我的碗边,然后就托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我吃。
那眼神,好像在监督一个不听话的小朋友。
我一边吃,一边在心里头发甜。
有女儿管着,真好。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
我会看着她毕业,看着她穿上白大褂,看着她嫁人,生子。
然后,我会给她的小孩做手擀面吃,就像当年给她做一样。
我以为,我们还有好长好长的时间。
可是,我忘了。
明天和意外,你永远不知道哪个会先来。
那是一个夏天。
一个和往常没什么两样的,闷热的夏天。
她和同学去山区做医疗义诊,说是学校组织的社会实践。
走之前,她还特意给我打了个电话。
“爸,我走啦!你在家要好好吃饭,记得吃大蒜哦!等我回来检查!”
电话那头,她的声音充满了阳光和活力。
我笑着说:“知道了,小管家婆。”
我怎么会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她的声音。
山里下暴雨,突发泥石流。
新闻里播报的时候,我正在吃面。
手里,还捏着她让我吃的那瓣大蒜。
我看到那个熟悉的地名时,整个人都懵了。
手里的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汤汤水水,流了一地。
就像我那时候,流了一地的心。
我疯了一样往山里赶。
等我到的时候,只看到一片狼藉。
还有……盖着白布的,一排排的身体。
我一个个地掀开。
手抖得,连一块布都抓不稳。
我多希望,里面没有她。
我多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可是,当那张熟悉又苍白的脸出现在我眼前时,我知道,我的天,塌了。
她的身体,还是温的。
可她再也不会冲我笑了。
再也不会叫我“爸爸”了。
再也不会逼着我吃大蒜了。
我抱着她,坐在泥地里,从天亮,坐到天黑。
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哪个更冰,哪个更咸。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只记得,推开门,屋子里空荡荡的。
桌上,还放着她没来得及带走的,一袋子紫皮大蒜。
那一瞬间,我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我跪在地上,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喊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彤彤。
彤彤。
可是,再也没有人回答我了。
那段时间,我像个行尸走肉。
厂里的假请了又请。
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吃饭,不喝水,也不说话。
我就看着她的照片发呆。
照片上,她笑得那么灿烂。
可她再也回不来了。
邻居们都劝我,说人死不能复生,让我节哀。
道理我都懂。
可心里的那个窟窿,拿什么都填不上。
我甚至想过,跟着她一起去了算了。
活着,太疼了。
有一天,我饿得实在受不了了,摇摇晃晃地走进厨房。
我想给自己下碗面。
那是她最爱吃的。
我打开橱柜,看到了那袋她留下的大蒜。
鬼使神差地,我拿出了两瓣,剥开。
那股子熟悉的,辛辣的味道,一下子冲进了我的鼻子。
眼泪,毫无预兆地,又掉了下来。
我仿佛又看到了她。
她就坐在我对面,托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我。
“爸,听话,吃了它,就当是为了我。”
为了我。
为了我。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脑子。
是啊。
她希望我好好活着。
她希望我身体健康。
我如果就这么垮了,去了,到了那边,怎么跟她交代?
她会不会生气,会不会骂我是个不听话的爸爸?
我不能让她失望。
我得活着。
带着她的那份,一起好好地活着。
我擦干眼泪,给自己下了一大碗面。
然后,就着那两瓣大蒜,一口一口,全都吃了下去。
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咸的一碗面。
从那天起,我恢复了正常的生活。
上班,下班。
只是,每天的晚饭,都固定在了老王记面馆。
因为那里,有家的味道。
有彤彤的味道。
每一天,吃下那两瓣大蒜,对我来说,就像一个仪式。
我不是在吃蒜。
我是在吃一份思念。
我是在履行一个承诺。
我是在告诉她:彤彤,你看,爸爸很听话,爸爸有好好地活着。
这些话,这些藏在心里,已经发了霉,长了毛的故事,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
包括老王。
他只是觉得我这个人有点怪,有点固执。
可今天,对着这个年轻的,眼神里满是关切的小陈医生,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这么絮絮叨叨地,全都说了出来。
我说得很慢,很平静。
好像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
可是,说到最后,我的声音还是哽咽了。
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赶紧低下头,用手背胡乱地抹了一把。
真丢人。
一把年纪了,还在一个年轻人面前哭。
诊室里,一片寂静。
静得,我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我不敢抬头看小陈医生。
我怕看到他同情,或者怜悯的眼神。
我不需要那些。
过了好久好久,久到我以为他已经不耐烦了。
他才轻轻地,开了口。
声音,有点抖。
“师傅……您女儿,她叫什么名字?”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
但我还是回答了。
“她叫……周晓彤。”
我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晴朗的彤。”我补充道。
话音刚落,我听到了一声清晰的,倒吸冷气的声音。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
我看到了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一幕。
小陈医生,那个斯斯文文的,戴着金丝眼镜的年轻人。
他的脸,白得像一张纸。
他的嘴唇,在微微地颤抖。
他的手,紧紧地抓着桌沿,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最让我震惊的,是他的眼睛。
那副金丝眼镜后面的眼睛,此刻,已经蓄满了泪水。
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滚落下来,砸在他面前的体检报告上,晕开了一小片水渍。
他哭了。
一个大男人,一个医生,就这么在我面前,毫无征兆地,哭了。
我彻底懵了。
“医生……你……你怎么了?”
他没有回答我。
他只是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到我根本无法读懂的情绪。
有震惊,有悲伤,有感激,还有……一种我说不出的,深深的联结。
他缓缓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然后,绕过桌子,走到了我的面前。
他做了一个,让我更加不知所措的动作。
他对着我,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九十度。
标准得,像是在祭拜什么。
“师傅……”
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对不起……也……谢谢您。”
我完全糊涂了。
“医生,你这是干什么?我……我没做什么啊。”
他慢慢地直起身,抬手,摘下了眼镜。
他用手背,用力地擦了擦眼睛。
然后,他重新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出了一句,让我如遭雷击的话。
“师傅,您不认识我了。”
“但是,我认识您的女儿。”
“周晓彤。”
“八年前,就是她,把她的眼角膜,给了我。”
我的脑子,“轰”的一声,炸了。
一片空白。
什么眼角膜?
什么给了他?
我……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彤彤走后,学校的老师来处理后事。
他们问我,说彤彤生前签过一份遗体捐献志愿书。
问我,作为家属,是否同意。
我那时候,整个人都是麻木的。
我只记得,我好像签了字。
我当时想的是,既然她想当医生,想救人,那就让她用这种方式,去完成她的心愿吧。
后来,具体捐献了什么,给了谁,我从来没有问过。
我不敢问。
我怕知道得越多,心就越痛。
我只想让她,安安静deng地走。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永远地,埋在了时间的尘埃里。
可我怎么也没想到。
八年后。
在这样一个普通的下午。
我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再次听到关于她的消息。
我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的眼睛。
那是一双,很明亮的眼睛。
清澈,干净。
就像……就像彤彤的眼睛一样。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疼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是……是你?”我的嘴唇哆嗦着,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
“是我。”
“八年前,我还是个医学生,和晓彤是校友。我因为一场意外,视网膜严重受损,几近失明。”
“那时候,我的人生一片灰暗。我以为我这辈子,再也当不了医生了,甚至,连光明都看不到了。”
“是晓彤的眼角膜,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让我,能重新看到这个世界,能继续完成我的梦想。”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我也说不出话来。
我们两个大男人,就在这间小小的诊室里,相对无言,只有压抑的,低低的抽泣声。
原来是这样。
原来,我的彤彤,她没有走。
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留在了这个世界上。
她的眼睛,还在看着这个她曾经热爱的世界。
她的生命,还在另一个年轻人的身上,延续着。
我伸出手,颤抖着,想要去摸一摸他的眼睛。
可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我怕。
我怕那只是一场梦。
一碰,就碎了。
小陈医生,不,我应该叫他小陈。
小陈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
他主动地,往前走了一步。
他拉起我的手,那只粗糙的,满是老茧的手。
然后,轻轻地,放在了他的眼睛上。
我闭上眼。
指尖传来的,是温热的,湿润的触感。
我能感觉到,他长长的睫毛,在我的手心里,轻轻地颤动。
像一只蝴蝶,在扇动着翅膀。
那一刻,我好像又感觉到了我的女儿。
她就在我身边。
她用她的眼睛,看着我。
她好像在对我说:
“爸,你看,我没有骗你吧。”
“我还在呢。”
“我一直,都在陪着你呢。”
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
我蹲下身子,把头埋在膝盖里,放声大哭。
积压了八年的思念,委屈,痛苦,在这一刻,全都决了堤。
我哭得像个孩子。
一个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的孩子。
小陈也蹲了下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我的背。
就像小时候,我哄着哭泣的彤彤一样。
那天,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医院的。
只记得,小陈一直把我送到医院门口。
夕阳的余晖,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临别时,他对我说:“叔叔,以后,让我来当您的儿子吧。”
“让我替晓彤,来照顾您。”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像极了彤彤的眼睛。
我笑着,摇了摇头。
“不用了。”
“你有你的人生,有你的梦想。”
“你只要,带着她的眼睛,好好地去看这个世界,去帮助更多的人。”
“那就是对她,也是对我,最好的报答了。”
他定定地看了我很久,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叔叔,我记住了。”
那天晚上,我没有去老王记。
我回了家。
那个空了八年的家。
我走进厨房,给自己,也给彤ت,在她的碗里,下了一碗面。
我拿出那袋,放了八年的大蒜。
它们已经干瘪了,失去了水分。
可我还是剥开了两瓣。
我把其中一瓣,放在了她的碗边。
另一瓣,我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咔嚓”一声。
那股子辛辣的味道,还是那么冲。
可这一次,我没有流泪。
我只是觉得,那味道里,多了一丝甜。
是啊。
我的彤彤。
她从来没有离开过我。
她化作了天上的星星,化作了路边的野花,化作了那个年轻人眼里的光。
她一直,都在我的身边。
从那以后,我还是每天去老王记吃面。
还是雷打不动的,一碗面,两瓣蒜。
老王还是那样,不多问,只是默默地把面端到我面前。
只是,偶尔,他会多给我加两片牛肉。
我知道,他什么都明白了。
有些事情,不需要说出口。
我的生活,好像什么都没变。
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我还是那个在工厂里干活的,普通的中年男人。
但我的心里,不再是空的了。
我知道,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有一双眼睛,在替我的女儿,看着这个世界。
这就够了。
有时候,我下班早了,会绕路去市里那家大医院门口站一会儿。
我不会进去。
我就在马路对面,看着那些穿着白大褂,行色匆匆的身影。
我在想,小陈现在,是不是正在手术台上,用那双眼睛,聚精会神地,为病人解除痛苦。
他在完成他自己的梦想。
也在完成,我女儿的梦想。
每当想到这里,我就会觉得,心里头,暖洋洋的。
就像冬日里,喝下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汤。
周末,我会去陵园看彤彤。
我会在她的墓碑前,放上一束她最喜欢的向日葵。
然后,我会在她旁边坐下来,跟她说说话。
我说厂里的事,说老王记又出了新口味的浇头,说街角那只流浪猫又生了一窝小猫。
我说,彤彤啊,爸爸的身体很好,体检报告上,医生都夸我呢。
我说,那都是你的功劳。
是你,让我好好吃饭,好好活着。
我说,我还见到了一个年轻人,他有一双,和你一样漂亮的眼睛。
我说,你真傻,也真好。
爸爸,为你骄傲。
风吹过,墓碑前的向日葵,轻轻地摇曳。
像是在点头,像是在回应我。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我的身上,暖暖的。
我抬起头,眯着眼睛,看着那片湛蓝的天空。
我知道,她看得到。
她一定,看得到。
我的故事,其实很简单。
就是一个固执的父亲,用一种笨拙的方式,去思念他的女儿。
那两瓣大蒜,是我的念想,是我的执着,也是我和她之间,一个永远不会过期的约定。
它提醒我,要好好活着。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在用她的眼睛,爱着这个世界。
也爱着我。
前几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是小陈打来的。
他说,他要结婚了。
电话那头,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喜悦和幸福。
他说,他和他的未婚妻,想请我,去参加他们的婚礼。
他说,希望我能坐在主桌,家人的位置上。
我握着电话,沉默了很久。
我说:“好。”
挂了电话,我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
眼眶,又有些湿润了。
彤彤。
你看到了吗?
那个你救过的男孩子,他要成家了。
他过得很幸福。
你一定,也很为他高兴吧。
婚礼那天,我穿上了压箱底的那件,最好的西装。
我站在镜子前,仔仔细细地,把头发梳好。
镜子里的人,两鬓已经斑白,眼角也爬满了皱纹。
老了。
是真的老了。
可我的眼神,却很亮。
婚礼现场,布置得很温馨。
到处都是鲜花和气球。
小陈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英俊又挺拔。
他的新娘,是个很温柔,很漂亮的姑娘。
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他们站在一起,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我被安排在了主桌,和他们的父母坐在一起。
他们都很热情,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把我当成最尊贵的客人。
我知道,小陈一定都告诉他们了。
婚礼进行到一半,司仪说,有请新郎,说几句心里话。
小陈拿着话筒,走到了舞台中央。
聚光灯打在他的身上。
他先是感谢了所有来宾,感谢了他的父母。
然后,他顿了顿。
他的目光,穿过人群,准确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他的声音,通过音响,传遍了整个大厅。
“今天,我还要特别感谢一个人。”
“他不是我的亲人,但对我来说,却胜似亲人。”
“八年前,在我人生最黑暗的时候,是他的女儿,一位我素未谋面的天使,给了我光明。”
“而他,这位伟大的父亲,在承受了巨大的丧女之痛后,依然同意,将这份光明,传递给我。”
“这份恩情,我永生难忘。”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已经哽咽了。
台下,一片安静。
很多人,都红了眼眶。
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我曾经想过,要如何报答这份恩情。”
“后来,我想明白了。”
“最好的报答,就是不辜负。”
“不辜负这双眼睛,不辜负这份生命。”
“我会用这双眼睛,去看尽世间的美好,去守护更多的光明。”
“我会用这份生命,去爱我的家人,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我会带着两个人的梦想,好好地,活下去。”
说完,他放下话筒。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走下舞台,一步一步,来到了我的面前。
然后,他和他的新娘一起,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爸。”
他轻轻地,叫了我一声。
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站起来,紧紧地,抱住了他。
这个像我儿子一样的,年轻人。
我拍着他的背,一遍又一遍地说:“好孩子……好孩子……”
我仿佛,抱住了整个世界。
婚礼结束后,我一个人,慢慢地往家走。
夜色,很美。
天上的月亮,又圆又亮。
我走到老王记面馆门口。
这个点,已经打烊了。
我隔着玻璃门,往里看了看。
那张我坐了八年的桌子,安安静Deng地,待在角落里。
好像在等我。
我笑了笑,转身,继续往前走。
我想,以后,我不一定每天都要来了。
因为,我已经找到了,比吃大蒜,更好的,思念她的方式。
那就是,看着她留下的那束光,在这个世界上,继续发亮。
然后,带着这份光,好好地,过好自己的每一天。
这,才是她最想看到的,不是吗?
回到家,我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老旧的相框。
相框里,是彤彤十八岁生日时,我们拍的合影。
照片上,她搂着我的脖子,笑得像一朵盛开的向日葵。
而我,那时候,头发还是黑的,腰板,也还挺得笔直。
我用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她年轻的,充满活力的脸庞。
“彤彤啊,”我轻声说,“爸爸不苦了。”
“爸爸现在,心里头,是甜的。”
窗外,有风吹过。
窗帘,被轻轻地扬起。
我好像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熟悉的,大蒜的辛辣味。
我知道,是她回来了。
回来看我了。
来源:健康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