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山里的风,带着一股子草木被太阳晒过的味道,混着点湿润的泥土腥气。
山里的风,带着一股子草木被太阳晒过的味道,混着点湿润的泥土腥气。
是好闻的。
我深吸一口气,感觉整个肺腑都被洗干净了。
陈凯走在我前面,他今天穿了件灰色的速干T恤,汗水把后背浸出了一块深色的地图。
他的肩膀很宽,步伐稳健,每一步都踩得很实,像一棵扎根在山路上的树。
我喜欢跟在他后面,看着他的背影,就觉得特别安心。
“累不累?”他回头问我,额头上挂着细密的汗珠,眼睛在阳光下亮得惊人。
我摇摇头,笑着把一缕被风吹乱的头发别到耳后:“不累,你放心走你的。”
他笑了,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像个大男孩。
我们结婚三年,他总是这样,把我当成需要小心呵护的瓷娃娃。
其实我的体力没那么差。
这条山路我们以前也来过,不算特别陡峭,沿途的风景很好,能看到山下小镇的轮廓,像一块块彩色的积木。
我们走走停停,他会时不时指给我看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或者某种我叫不上名字的野花。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随着我们的脚步一晃一晃的。
一切都很好。
好得就像一幅精心绘制的油画。
直到我们在半山腰一个休息平台停下来喝水。
平台不大,用木头栏杆围着,已经有几个游客在那里休息了。
我拧开水瓶,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冰凉的水滑过喉咙,带走了一身的燥热。
陈凯靠在栏杆上,眺望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的侧脸轮廓很硬朗,鼻梁高挺,嘴唇总是习惯性地抿着,显得有些严肃。
可我知道,他只是不爱笑,心里比谁都柔软。
就在我准备过去和他说话的时候,胳膊忽然被一只手轻轻拉住了。
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个陌生的阿姨。
她看起来五十多岁,穿着朴素的运动装,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脸上布满了风霜的痕迹,眼神却异常地清亮,甚至可以说,是锐利。
她冲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跟她走到旁边一点。
我有些疑惑,但还是跟着她走了两步,离陈凯远了一些。
“姑娘,”她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紧迫感,“跟你说个事,你别害怕。”
我的心咯噔一下。
“阿姨,怎么了?”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陈凯的背影,然后把嘴凑到我耳边,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却一字一句都像锤子砸在我心上。
她说:“注意你丈夫,赶紧下山。”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下意识地想反驳,想说“您认错人了吧”,可那个阿姨的眼神太笃定了,那种眼神,不像是开玩笑,也不像是精神有什么问题。
那是一种混杂着同情、担忧和恐惧的眼神。
她说完这句话,没等我反应过来,就松开我的手,转身快步走开了,汇入了另一条下山的小路,很快就消失在树林里。
我愣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瓶没喝完的水,瓶壁上的水珠凉得刺骨。
“怎么了?发什么呆呢?”陈凯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猛地一哆嗦,水瓶差点脱手。
我转过身,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没,没什么。就是……就是有点累了。”
他走过来,很自然地接过我手里的水瓶,帮我拧好盖子,然后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
他的手掌很温暖,带着常年运动留下的薄茧,触感很熟悉,很让人安心。
可就在这一刻,我却觉得那温度有些烫人。
“累了我们就歇会儿,不着急。”他说着,拉起我的手,“走,那边有块大石头,我们坐坐。”
我被他牵着,脚步有些虚浮。
刚才那个阿姨的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心里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注意你丈夫。
赶紧下山。
为什么?
为什么要注意他?
他是陈凯啊。
是那个会在我生理期给我煮红糖姜茶,笨拙地用暖水袋帮我捂肚子的陈凯。
是那个会在我加班到深夜,不管多晚都开车来接我,然后在车里备好温牛奶的陈凯。
是那个会在我受了委屈,默默抱着我,等我哭完了,再轻声说“别怕,有我呢”的陈凯。
他怎么会有问题?
我一定是听错了,或者那个阿姨认错人了。
对,一定是这样。
我坐在石头上,看着他从背包里拿出两个橘子,慢条斯理地剥着。
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剥橘子的动作很熟练,白色的橘络被他一点点撕得干干净净。
这是他的习惯,他知道我不喜欢吃橘络。
他把剥好的橘子递给我,自己才开始剥另一个。
阳光照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
我看着他,心里乱成一团麻。
那个阿姨的眼神,又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
我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量他。
他的T恤因为出汗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结实的肌肉线条。
他的运动裤很宽松,看不出什么。
他的脚上是一双专业的登山鞋,鞋底沾着黄色的泥土。
一切都很正常。
可我就是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开始回忆我们今天上山的整个过程。
他好像……是比平时沉默一些。
话很少。
有好几次,我跟他说话,他都像没听见一样,过了一会儿才“嗯?”一声反应过来。
我当时以为他是累了,没在意。
现在想来,他那不是累,是走神。
他的眼神,也总是飘向很远的地方,好像在寻找什么,又像在提防什么。
还有,他今天选的这条路。
他说这条路风景好,人少,清净。
可现在……“人少”这个词,让我心里莫名地发毛。
我吃着他递过来的橘子,甜甜的汁水在嘴里化开,我却尝不出一点味道。
我的心跳得很快,一下一下,撞击着我的胸腔。
“在想什么?”他吃完了橘子,把橘子皮用纸巾包好,塞进背包的侧袋里,然后看着我问。
“没……没什么。”我慌乱地移开视眼。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怕他从我的眼神里,看出我的恐惧和怀疑。
“我们……要不今天就到这儿吧?我感觉有点不舒服。”我找了个借口。
我想下山。
立刻,马上。
那个阿姨的话,不管真假,都像一根毒刺,扎进了我的心里。
我只想尽快离开这座山,回到我们熟悉的安全的家里。
陈凯看着我,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不舒服?哪里不舒服?是中暑了吗?”
他靠过来,又想摸我的额头。
我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下。
他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空气,在那一瞬间仿佛凝固了。
我看到他眼里的关切,慢慢变成了一丝受伤和困惑。
“我……我没事,就是有点头晕。”我赶紧解释,声音干巴巴的。
“那我们下山。”他立刻说道,没有丝毫犹豫。
他站起来,朝我伸出手:“来,我扶你。”
我看着他伸出的手,迟疑了。
就是这只手,曾经在我发高烧的时候,一夜没睡,用酒精一遍遍帮我擦拭手心脚心降温。
就是这只手,在我们婚礼上,给我戴上戒指的时候,紧张得微微发抖。
就是这只手,现在,我却不敢去握。
我的犹豫,一定很明显。
陈凯的眼神暗了下去。
他慢慢地收回了手。
“走吧。”他轻声说,然后转身走在了前面。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我跟在他身后,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像踩在刀刃上。
我开始胡思乱想。
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他是不是看出来我不对劲了?
如果那个阿姨说的是真的,他……他会对**我**怎么样?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怎么会这么想他?
可是,恐惧一旦滋生,就像藤蔓一样,会迅速爬满你的整个心脏。
我偷偷拿出手机,想给闺蜜发个消息。
我甚至都想好了说辞,就说我跟陈凯在爬山,让她过一个小时,如果我没联系她,就帮我报警。
可我刚把手机解锁,走在前面的陈凯,突然停下了脚步。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慢慢地转过身,看着我。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很深,像一口古井,我看不透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你在干什么?”他问。
我的手一抖,手机差点掉在地上。
“没……没干什么,我看看时间。”我把手机飞快地塞回口袋里。
他盯着我,看了足足有十几秒。
那十几秒,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
山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是无数个人在窃窃私语。
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我甚至在想,如果他真的要做什么,我该怎么办?
是该大声呼救,还是该转身就跑?
可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路上,我能跑到哪里去?
就在我快要崩溃的时候,他忽然叹了口气。
“把手机给我。”他说。
我的身体瞬间僵硬。
“你……你要干什么?”
“给我。”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我脑子里闪过无数个社会新闻的头条。
我不敢不给。
我颤抖着手,把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递给了他。
他接过手机,看了一眼屏幕,然后放进了他自己的口袋里。
做完这一切,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跟着我走,别耍花样。”
我的血,在那一刻,凉透了。
完了。
一切都完了。
那个阿姨说的是真的。
我的丈夫,我爱了这么多年,以为可以托付一生的男人,他真的有问题。
我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哪里。
我只知道,他没有走下山的路。
他拐进了一条更隐蔽的小路。
这条路,地图上根本没有。
路很窄,两边都是茂密的灌木,有些地方,甚至需要侧着身子才能通过。
树枝刮在我的脸上,手臂上,火辣辣地疼。
可我感觉不到。
我所有的感官,都已经被巨大的恐惧所占据。
我像一个木偶,机械地跟在他身后。
我的脑子乱极了。
我想起了我们第一次见面。
那是在一个朋友的画展上,他穿着白衬衫,安静地站在一幅画前,侧脸的线条干净又好看。
我想起了我们第一次约会。
我们去看了场老电影,他紧张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我想起了他向我求婚的那个晚上。
他单膝跪地,眼睛里闪着光,他说:“嫁给我,让我照顾你一辈子。”
一辈子……
原来,这么快就要到头了吗?
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
我做错了什么?还是,我从来就没有真正地了解过他?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脚下一滑,整个人摔倒在地上。
膝盖磕在了一块尖锐的石头上,剧痛传来。
我趴在地上,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我哭我的愚蠢,哭我的轻信,哭我这三年来,原来都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
陈凯停下脚步,转过身。
他站在那里,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以为他会不耐烦,会催促我,甚至会对我动手。
可他没有。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等我哭。
风吹动他的衣角,他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我哭了很久,直到嗓子都哑了。
我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膝盖上的伤口渗出了血,和泥土混在一起,看起来有些狰狞。
“还能走吗?”他问,声音有些沙哑。
我没有回答。
我只是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恨意。
他被我的眼神刺痛了,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脱下自己的外套,走过来,蹲下身,用衣服上还算干净的内衬,小心翼翼地帮我擦拭伤口周围的泥土。
他的动作很轻,很温柔。
就像以前无数次,我磕了碰了,他帮我处理伤口时一样。
可我只觉得讽刺。
一个马上要对我行凶的人,现在却在这里假惺惺地演戏。
有意思吗?
我一把推开他。
“别碰我!”我尖叫道。
他愣住了。
“你到底要干什么?陈凯!你带我来这里,到底想干什么?”我歇斯底里地质问他。
“你想杀了我吗?就像新闻里那些人一样?因为买了保险?还是因为你在外面有人了?”
“你说话啊!”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显得那么凄厉。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痛苦。
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深不见底的痛苦。
他缓缓地站起身,退后了两步,和我保持着距离。
“我不会伤害你。”他说。
“你以为我还会信你吗?”我冷笑。
“我只是……想带你看一样东西。”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走了几步,他又停下来,回头看着我。
“跟上吧,快到了。”
我别无选择。
我只能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
又走了大概十几分钟,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我们走出了那条阴暗的小路,来到了一片悬崖边上。
悬崖下面,是万丈深渊,云雾缭绕,看不见底。
我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这里,真是一个杀人抛尸的好地方。
风景优美,人迹罕至。
我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最后时刻的来临。
可是,我等来的,不是身后猛地一推。
而是一声长长的,压抑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叹息。
我睁开眼。
陈凯没有看我。
他走到悬崖边,在一块平坦的岩石上坐了下来。
他从背包里,拿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有些陈旧的相框。
他用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相框的边缘。
然后,他把相框转向我。
照片上,是两个十几岁的少年。
他们穿着一样的校服,勾肩搭背,笑得没心没肺。
其中一个,是少年时的陈凯,眉眼间已经有了现在的轮廓。
而另一个……
另一个少年,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很阳光,很帅气。
“他叫陆洋,是我最好的兄弟。”陈凯开口了,声音飘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穿一条裤子都嫌肥的那种。”
“我们一起逃课,一起打架,一起偷偷去网吧,也一起……喜欢上同一个女孩。”
我愣住了,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些。
“十五年前,也是在这么一个天气很好的下午,我们三个人,一起来爬这座山。”
“就在这个地方,我和他……因为那个女孩,吵了起来。”
陈-凯的声音开始发抖。
“我骂他,说他不够朋友,说他背叛我。”
“他也很生气,我们俩……动了手。”
“我推了他一把,他没站稳,脚下一滑……”
陈凯说不下去了。
他低下头,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一个年近三十的男人,在我的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来。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掉下去了?”我艰难地问出这句话。
陈凯没有回答,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把脸深深地埋进了手掌里。
压抑的哭声,从他的指缝间溢出来。
那一刻,我之前所有的恐惧,怀疑,恨意,都烟消云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心疼。
原来,这就是他藏在心底的秘密。
一个压了他十五年的,沉重得让他无法呼吸的秘密。
他不是凶手。
他只是一个……被愧疚和自责,折磨了十五年的可怜人。
我慢慢地走到他身边,坐下来。
我伸出手,轻轻地放在他的后背上,一下一下地拍着。
我什么都没说。
因为我知道,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
他哭了很久很久。
仿佛要把这十五年来积攒的所有痛苦,都一次性地哭出来。
等到他的哭声渐渐平息,他才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
“对不起。”他看着我,沙哑地说,“我不该瞒着你。”
我摇摇头:“没关系。”
“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苦笑了一下,“这件事,像一块石头,压在我心上。我不敢告诉任何人,我怕……我怕你们会觉得我是个杀人犯。”
“你不是。”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
那只是个意外。
一个谁也不想看到的,悲伤的意外。
“每年他的忌日,我都会来这里,陪他说说话。”陈凯拿起那个相框,用衣角小心地擦了擦上面的灰尘。
“我告诉他,我过得很好,娶了个好妻子,就是你。”
“我告诉他,我爸妈身体也还行,就是总念叨他。”
“我告诉他,当年我们都喜欢的那个女孩,后来考上了很好的大学,现在在国外,也结婚了。”
“我……我一直想带你来见见他。可我不敢。”
“我怕吓到你,也怕……你会离开我。”
我伸出手,握住了他冰冷的手。
“我不会离开你。”我说,“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他的手颤抖了一下,然后,紧紧地反握住我的手。
我们的手,十指相扣。
“那……刚才那个阿姨……”我还是问出了心里的疑惑。
陈凯的身体僵了一下。
“她……是陆洋的妈妈。”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她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陈凯点了点头,“当年,警察来调查过,结论是意外。可是……她不信。”
“十五年了,她一直觉得,是我故意把他推下去的。”
“她恨我。”
“所以,她今天看到我们在一起,就……”
我全明白了。
那位阿姨,她不是想提醒我,陈凯是个危险的凶手。
她只是一个失去了儿子的,被悲痛冲昏了头脑的母亲。
她恨陈凯,所以她不想看到陈凯幸福。
她对我说那番话,是想破坏我们的感情,是想让我怀疑他,离开他。
这是一种……近乎残忍的报复。
“她每年也都会来吗?”我问。
“嗯。我们总会在这里遇到。”陈凯说,“她每次看到我,都会骂我,让我去死,让我下去陪她儿子。”
“一开始,我还会跟她解释,跟她道歉。后来,我就不说话了。”
“因为我知道,说什么都没用。她只是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
“而且……我也觉得,我该被她骂。”
“如果不是我,陆洋就不会死。”
我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如刀割。
“陈凯,”我捧起他的脸,强迫他看着我,“那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他固执地说,“如果我当时不那么冲动,如果我没有推那一下……”
“没有如果。”我打断他,“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不能用一个意外,来惩罚自己一辈子。”
“可是……”
“没有可是!”我加重了语气,“陆洋在天上,肯定也不希望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
“他希望你过得好,希望你幸福。”
“你这样折磨自己,他会难过的。”
我的话,似乎触动了他。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了一丝松动。
“走吧,”我拉起他,“我们下山。”
“可是……”他看了一眼悬崖。
“我们明年再来看他。”我说,“到时候,我们一起,告诉他,我们过得很好,很幸福。”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他把相框小心翼翼地收回背包里,像是收藏一件珍宝。
然后,他站起来,拉着我,往回走。
回去的路,似乎没有来时那么难走了。
阳光穿过树林,暖洋洋地照在我们身上。
我的膝盖还在疼,可我的心,却前所未有地平静。
快要走出那条小路的时候,我们又看到了那个阿姨。
她就站在路口,像是专门在等我们。
她的手里,拿着一根粗壮的树枝,眼神怨毒地看着我们。
或者说,是看着陈凯。
“你还有脸回来!”她尖叫着,举起树枝就朝陈凯冲了过来。
我吓得大叫一声。
陈凯把我一把拉到他身后,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那个阿姨。
树枝重重地落在了他的后背上。
发出“嘭”的一声闷响。
我听得心都揪紧了。
“陈凯!”
他却像没感觉到疼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着,任由那个阿姨一下又一下地把树枝抽打在他身上。
“你这个杀人凶手!你还我儿子!你还我儿子!”
阿姨一边打,一边哭喊着,声音凄厉,像一只受伤的杜鹃。
我看不下去了。
我从陈凯身后冲出去,抓住了阿姨的手腕。
“阿姨,你别打了!”
“你放开我!”她用力挣扎着,“我要打死这个害死我儿子的人!”
“那是个意外!”我大声说,“警察已经调查清楚了,是个意外!”
“意外?哪有那么巧的意外!”她红着眼睛瞪着我,“就是他!就是他把我儿子推下去的!”
“他不是故意的!”
“你懂什么!你被他骗了!他就是个伪君子,是个魔鬼!”
“他不是!”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他是我丈夫。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为了这件事,痛苦了十五年。他每年都来这里,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跟您儿子说说话,为了赎罪。”
“您打他,骂他,他都受着,因为他觉得这是他应得的。”
“可是阿姨,您想过没有,您这样,您儿子在天上,会安心吗?”
“他最好的兄弟,因为他的死,被折磨了十五年,过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这真的是您儿子想看到的吗?”
我的话,像一把钥匙,似乎打开了她尘封已久的心门。
她愣住了。
手里的树枝,也垂了下去。
她看着陈凯,又看看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有恨,有痛,有茫然,还有一丝……动摇。
“我……”她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了一个干涩的音节。
眼泪,顺着她脸上的皱纹,无声地滑落。
陈凯慢慢地转过身,看着她。
他的后背上,衣服已经被打破了,渗出了血迹,一道道红色的檩子,触目惊心。
他没有看自己的伤。
他只是看着那个阿姨,然后,缓缓地,跪了下去。
“阿姨,”他哽咽着说,“对不起。”
这三个字,他迟了十五年。
那个阿姨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看着跪在地上的陈凯,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最终,她扔掉了手里的树枝,捂着脸,蹲在地上,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那哭声里,有失去儿子的悲痛,有十五年来的怨恨,也有……一丝终于得到解脱的释然。
我和陈凯,就那么静静地陪着她。
山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
阳光正好,温暖而不刺眼。
我不知道她哭了多久。
等到她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晚了。
她站起来,用手背擦了擦眼泪,深深地看了我们一眼。
那一眼,很复杂。
然后,她什么也没说,转身,蹒跚着,朝山下走去。
她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里,被拉得很长,很长。
看起来,依旧孤单。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和来的时候,有些不一样了。
好像,她心里那块压了十五年的巨石,终于,被撬动了一丝缝隙。
我和陈凯也站了起来。
我扶着他,检查他背后的伤。
“疼吗?”我问,声音里带着哭腔。
“不疼。”他摇摇头,抓住我的手,“我们回家吧。”
“嗯,回家。”
我们相视一笑。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也拉得很长,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下山的路上,我们走得很慢。
陈凯把我的手机还给了我。
“对不起,刚才……是我太激动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没关系。”我笑了笑,“不过,你抢我手机的时候,样子还真挺吓人的。”
“我当时……看到你在发消息,我以为……我以为你要报警。”他苦笑着说,“我怕警察来了,事情会更复杂,会吓到你。”
原来是这样。
我心里的最后一丝疙瘩,也解开了。
“我没想报警。”我说,“我就是……有点害怕,想找个人说说话。”
“以后,有什么事,都跟我说。”他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我,“不要再一个人胡思乱想,好吗?”
“好。”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他伸出手,把我揽进怀里。
他的怀抱,还是那么温暖,那么有力量。
我把头靠在他的胸口,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陈凯,”我闷闷地说,“以后,别再一个人扛着了。”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陪着你。”
“我们是夫妻,不是吗?”
他没有说话,只是把我抱得更紧了。
回到家,天已经完全黑了。
我找出医药箱,帮他给后背的伤口上药。
那些伤痕,看起来比在山上时更严重了,一道道交错着,有的地方已经变成了青紫色。
我的手,有些发抖。
“嘶……”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弄疼你了?”我赶紧放轻了动作。
“没有。”他摇摇头,透过镜子看着我,“我只是觉得……好像没那么疼了。”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背上的伤,是皮肉之苦。
而心里的伤,才是真正折磨人的。
今天,他把那个压了他十五年的秘密,说了出来。
虽然过程很痛苦,但说出来之后,就像把心里的一个脓包给挤掉了。
虽然还会疼,但至少,它开始愈合了。
“以后,我们每年都去看看陆洋,好吗?”我一边帮他上药,一边轻声说。
“嗯。”
“我们再去看望一下阿姨,好吗?不管她愿不愿意见我们。”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
“好。”
我知道,原谅,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管是原谅别人,还是原庸自己。
这需要时间。
但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
我会陪着他,一起走过这段艰难的路。
就像他,曾经无数次,陪我走过人生的低谷一样。
那天晚上,我们什么都没做,就是静静地躺在床上,抱着彼此。
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是前所未有的放松。
这么多年来,他大概是第一次,能睡得这么安稳。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身边了。
我心里一惊,赶紧坐起来。
然后,我闻到了一阵熟悉的香味,从厨房里飘来。
我走出去一看,陈凯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着。
他正在煎鸡蛋,滋啦滋啦的声音,听起来特别有烟火气。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他的身上,他的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柔和。
他听见我的脚步声,回过头,冲我一笑。
“醒了?快去洗漱,早餐马上就好。”
那个笑容,和他平时没什么两样。
但又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以前,他的笑,总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和沉重。
而现在,那个笑容,是轻松的,是发自内心的。
像是拨云见日,雨过天晴。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
“怎么起这么早?”
“睡不着了。”他把煎好的鸡蛋盛到盘子里,“感觉……好像从来没睡得这么好过。”
“我也是。”我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
他的后背,还贴着纱布,但我能感觉到,那里的肌肉,是温暖而有力的。
“老婆,”他忽然开口。
“嗯?”
“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没有离开我。”
“傻瓜。”我收紧了手臂,“我们说好的,要一辈子的。”
他转过身,捧着我的脸,深深地吻了下来。
这个吻,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没有情欲,只有满满的,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失而复得的珍视。
吃完早饭,陈凯接了个电话,是公司打来的,说有个紧急的项目需要他去处理。
他有些犹豫地看着我。
“你去吧,我没事。”我笑着说。
“真的?”
“真的。”我帮他整理了一下衣领,“家里有我呢。你放心去忙你的。”
他点点头,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然后才拿着公文包出了门。
送走他之后,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
阳光很好,房间里很安静。
昨天发生的一切,还历历在目,像一场惊心动魄的电影。
我拿出手机,翻看着我和陈凯的照片。
一张张,都是我们幸福的笑脸。
在海边,在雪山,在古镇,在每一个我们一起走过的地方。
我以前总觉得,我们的生活,就像一杯温水,平淡,但很舒服。
经历了昨天的事,我才明白,这份平淡的幸福,有多么来之不易。
它不是凭空而来的。
是陈凯,用他一个人的隐忍和承担,为我撑起了一片无风无雨的天空。
他把所有的痛苦和黑暗,都独自藏了起来,只把最好的一面,留给了我。
而我,差一点,就因为一个陌生人的几句话,误会了他,甚至……放弃了他。
想到这里,我心里一阵后怕。
幸好。
幸好,我最终选择了相信。
幸好,我们没有错过彼此。
下午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电话那头,是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
“是……陈凯的爱人吗?”
我愣住了。
是那位阿姨。
“阿姨,是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已经挂了。
然后,我听到她用一种极其复杂,带着哭腔的语气,说了一句话。
“姑娘……替我跟他说声……对不起。”
“还有……谢谢你。”
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愣在原地,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
我知道,这声“对不起”,她是对陈凯说的。
而那声“谢谢你”,是对我说的。
谢谢我,让她看到了陈凯的痛苦。
也谢谢我,让她……有了一个可以开始原谅的契机。
虽然,这只是一个开始。
但,这就够了。
晚上,陈凯回来的时候,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他。
他听完,沉默了很久。
我看到,他的眼圈,红了。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地抱着我。
我能感觉到,他心里那块压了十五年的冰,正在一点一点地,融化。
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们的心,贴得更近了。
我们之间的信任和理解,也变得更加坚固。
我们开始像普通夫妻一样,分享彼此所有的喜怒哀乐,不再有任何秘密。
他会跟我讲他小时候的糗事,讲他和陆洋一起干过的那些傻事。
讲到开心的地方,他会哈哈大笑。
讲到伤心的地方,他也会在我面前,毫不掩饰地流泪。
我呢,就静静地听着,陪着他笑,陪着他哭。
我成了他唯一的,也是最忠实的听众。
他不再是一个人,在黑暗里踽踽独行。
因为,我成了他的光。
第二年,陆洋忌日那天,我们又去了那座山。
我们带了一束白色的雏菊,还有一瓶陆洋生前最喜欢喝的汽水。
我们没有走那条隐蔽的小路。
我们沿着正常的山路,走到了那片悬崖。
陈凯把花和汽水,轻轻地放在了那块岩石上。
他看着远方的云海,轻声说:“兄弟,我带她来看你了。”
“她很好,对我很好。”
“我们……也很好。”
“你放心吧。”
说完,他转过头,看着我,笑了。
那是我见过的,他最轻松,最释然的笑容。
就在我们准备离开的时候,我们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那位阿姨。
她也捧着一束花,慢慢地走了过来。
我们四目相对,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最终,是她先开了口。
她看着陈凯,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最后,她只是冲我们,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是一个,和解的点头。
陈凯也冲她,点了点头。
我们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转身下山。
有些伤痛,可能永远无法完全愈合。
有些原谅,可能永远无法说出口。
但,一个点头,一个眼神,就够了。
生活,还要继续。
我们,都要向前看。
回去的路上,阳光明媚,山风和煦。
我牵着陈凯的手,感觉无比的踏实。
我忽然想起了一句话。
真正的爱,不是从来没有裂痕。
而是在裂痕出现之后,我们愿意用彼此的温度,去努力地,把它修补好。
甚至,让它变成,我们生命里,独一无二的,美丽的勋章。
我和陈凯,就是这样。
那座山,见证了我们的恐惧,我们的痛苦,我们的坦诚,也见证了我们的重生。
它不再是一道伤疤。
它变成了我们爱情里,一座坚不可摧的,永恒的丰碑。
来源:天蓉爱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