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风是活的,带着路边烧烤摊的孜然味儿,混着刚洒过水的柏油路面蒸腾起来的土腥气,还有不知道哪家阳台上飘来的晚香玉的甜腻。
夏末的晚风,终于有了一丝凉意。
它不像空调房里那种冷硬的风,直愣愣地往你骨头缝里钻。
这风是活的,带着路边烧烤摊的孜然味儿,混着刚洒过水的柏油路面蒸腾起来的土腥气,还有不知道哪家阳台上飘来的晚香玉的甜腻。
我骑着我那辆老旧的嘉陵摩托,发动机发出“突突突”的、疲惫又忠诚的吼声。
这声音像一个老朋友的咳嗽,听了十几年,闭着眼都知道它下一秒是会顺畅地跑起来,还是会不争气地熄火。
今晚,它还算给面子。
小姨坐在我身后。
她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如果不是她两只手轻轻抓着我腰间的衣角,我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这和我记忆里的她,不太一样。
记忆里的小姨,是会把我架在脖子上,让我看到更高更远的庙会;是会用她刚发的工资,给我买一整套昂贵的变形金刚;是会在我被爸妈混合双打的时候,张开双臂把我护在身后,像一头愤怒又美丽的小母狮。
那时候的她,浑身都是力量,是热烈的,是带着阳光温度的。
不像现在,像一块被水冲刷了很久的石头,棱角没了,温度也没了。
“慢点骑,不着急。”她在后面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我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
镜子里的影像有些变形,把她的脸拉得有点长。路灯的光一晃而过,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
她瘦了很多,眼窝有点陷下去,但那双眼睛,还是我记忆里的样子。
干净,清澈,像山里的一汪泉。
只是泉底,好像多了些看不懂的,沉甸甸的东西。
我“嗯”了一声,把油门松了松。
摩托车的速度慢下来,发动机的嘶吼也变成了温顺的咕噜声。
我们穿过城市最繁华的街道,霓虹灯把天空染成了五颜六色的,像一幅被打翻了的油画。
巨大的广告牌上,明星的笑脸完美得没有一丝瑕疵。
车流像一条钢铁的河,缓慢地向前涌动。
我们这辆小小的摩托,就像是河里的一叶扁舟,随时都可能被吞没。
小姨家在老城区,要穿过好几条这样喧闹的街道,再拐进几条安静得只剩下虫鸣的小巷。
越往里走,光线越暗,空气里的味道也变了。
孜然味和香水味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老槐树的清香,和旧砖墙返上来的潮气。
这里的时间,好像流得比外面慢一些。
在一盏昏黄的路灯下,路面被前面的减速带拱起一道小小的坡。
我下意识地捏了下刹车,车身颠簸了一下。
就是这一下,我感觉到身后的小姨,身子猛地向前倾,柔软地贴在了我的背上。
她的呼吸,很轻,带着一丝温热,就喷在我的后颈上。
我整个后背都僵住了。
一种陌生的,带着点酥麻的感觉,从后颈一直窜到尾椎骨。
我甚至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水的味道,是那种很老式的茉莉花香,和我妈用的一样。
很淡,很干净。
就在我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是该加速还是该继续减速的时候,她的声音,像一片羽毛,轻轻搔过我的耳廓。
“我后面的拉锁,好像开了。”
她的声音很小,小到几乎被发动机的声音盖过去。
但我听见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我心里那片已经很久没有波澜的湖。
“嗡”的一声,我感觉自己的耳朵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我猛地捏住了刹车。
摩托车发出一声尖锐的抗议,在空无一人的小巷里,显得格外刺耳。
车停了。
世界也安静了。
只剩下我的心跳,像一面被擂响的鼓,“咚咚咚”,一下比一下重。
我不敢回头。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她。
我甚至不知道,她刚才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还是,就只是字面上的意思?
拉锁开了。
仅此而已。
我的手还僵在车把上,手心里全是汗,黏糊糊的。
夏末的晚风,明明带着凉意,可我却觉得浑身都在冒火。
“怎么了?”她在我身后问,声音里带着一丝疑惑。
我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
“没……没什么,有个小坑。”我撒了个谎。
一个蹩脚的,连我自己都不信的谎。
“哦。”她应了一声,然后就没再说话。
她没有催我,也没有动。
我们就这样,在昏黄的路灯下,停在小巷的中央。
像一幅静止的画。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能感觉到她的体温,隔着两层薄薄的衣服,烙在我的背上。
我该怎么办?
装作没听见?然后一言不发地把她送回家?
还是……
我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老槐树的味道,让我稍微冷静了一点。
“那个……要不,我帮你看看?”我说。
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
身后沉默了几秒。
我甚至觉得,我能听到她心跳的声音,和我的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好。”
她说。
我下了车,脚踩在地上的时候,腿肚子有点软。
我扶着车把,绕到车后面。
小姨还坐在车上,她微微侧着身子,背对着我。
她穿了一件浅蓝色的连衣裙,就是那种很常见的款式,洗得有点发白。
昏黄的路灯光,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不真切的光晕。
她的背很薄,蝴蝶骨的形状清晰可见。
像一只想要飞,却被什么东西困住了的蝴蝶。
裙子背后的拉锁,确实开了。
从中间的位置,一直开到下面。
露出里面白色的吊带内衬,和一小片光洁的皮肤。
那片皮肤,在昏暗的光线下,白得像一块上好的羊脂玉。
我的喉咙又开始发干。
我伸出手,指尖在离她后背还有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了。
我能感觉到,指尖的空气,都因为这几厘米的距离,而变得灼热起来。
“拉不上了吗?”她问,声音还是那么轻。
“嗯……有点卡住了。”我说。
我的指尖,终于小心翼翼地碰到了那冰凉的金属拉链头。
触碰到的瞬间,我感觉到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我也跟着抖了一下。
我捏住那个小小的拉链头,试着往上拉。
但是,它卡得很死,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别住了。
我不敢用力。
我怕把裙子弄坏,更怕……弄疼她。
“不行吗?”她又问。
“好像是……布料绞进去了。”我凑近了些,想看得更清楚一点。
离得近了,那股茉莉花的香味,更浓了。
还混着她身上独有的,淡淡的,像牛奶一样的体香。
我屏住了呼吸。
我用另一只手的手指,轻轻地,把卡在拉链齿里的布料,一点一点地往外拨。
我的指机,不可避免地,会碰到她的皮肤。
她的皮肤很凉,很滑。
像丝绸。
每一次触碰,都像是一道微弱的电流,从我的指尖,一直传到我的心脏。
我的心跳,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
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我想起小时候,有一次我从树上摔下来,胳膊划了一道大口子,血流不止。
我吓得哇哇大哭。
是小姨,她当时也才十几岁,扎着两个麻花辫。
她比我还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还是用她那双纤细的手,紧紧地按住我的伤口。
她的手,也是这么凉。
可那时候,我只觉得安心。
不像现在。
现在,我只觉得……慌乱。
“好了吗?”她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快……快好了。”
我终于把那点布料给弄了出来。
然后,我捏着拉链头,屏住呼吸,一鼓作气地,把它拉到了顶。
“好了。”我说,如释重负。
我赶紧收回手,像是被烫到了一样。
“谢谢。”她说。
她从车上下来,转过身,面对着我。
路灯的光,正好打在她的脸上。
我看到,她的脸颊上,有一抹不正常的红晕。
眼神,也有些闪躲。
不敢看我。
我的心,又漏跳了一拍。
难道……
难道她对我……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疯狂地在我心里滋生。
我不敢再想下去。
“走……走吧,快到了。”我结结巴巴地说,转身就要去扶摩托车。
“等等。”她叫住我。
我停下脚步,背对着她,不敢回头。
“我家……就在前面那个巷子口。”她说,“我自己走回去就行了,你……你早点回去吧,路上小心。”
我愣住了。
就差几步路了。
为什么不让我送了?
是因为刚才的事,尴尬了吗?
还是……
“我……”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回去吧。”她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疏离。
“……好。”
我跨上摩托车,没有回头。
发动,挂挡,松离合。
摩托车“突突”地向前驶去。
从后视镜里,我看到她还站在原地,站在那盏昏黄的路灯下。
身影被拉得很长,很孤单。
像一棵在秋风里,独自站立的树。
我没有回家。
我骑着车,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乱逛。
晚风吹在脸上,很凉。
但吹不散我心里的那团火。
小姨的脸,小姨的声音,小姨后背那片白得晃眼的皮肤,还有那句“我后面的拉锁,好像开了”,像电影画面一样,在我脑子里,一遍一遍地循环播放。
我今年二十六岁。
不是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
我知道,刚才那种气氛,意味着什么。
可是,她是我小姨啊。
是我妈的亲妹妹。
是我从小跟在屁股后面,“小姨、小姨”地叫了二十多年的人。
这怎么可以?
这太荒唐了。
我把油门拧到底,摩托车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像一头失控的野兽,在午夜的街头狂奔。
风声在耳边呼啸,像无数人的嘲笑。
我不知道自己骑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骑到了哪里。
直到车没油了,在路边“吭哧”两声,彻底熄了火。
我停在一个公园门口。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草丛里的虫子,在不知疲倦地叫着。
我坐在路边的长椅上,点了一根烟。
烟雾缭绕中,往事一幕一幕,清晰得就像昨天才发生。
我从小就是个不讨喜的孩子。
调皮,捣蛋,不爱学习。
我爸妈对我,基本上就是“棍棒底下出孝子”的教育方针。
我的童年,记忆里最多的,就是各种款式的鸡毛掸子和皮带。
在那个家里,唯一给过我温暖的,就是小姨。
她只比我大八岁。
在我眼里,她更像是一个姐姐。
一个会偷偷给我塞零花钱,会帮我写检讨书,会在我被打了之后,抱着我,给我讲故事的姐姐。
她长得很好看。
不是那种明艳照人的好看,是那种很温婉,很舒服的好看。
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
我们家在一个很小的县城,街坊邻居都认识。
从小到大,总有人开玩笑说:“这孩子,跟他小姨真亲,以后长大了,干脆给你小姨当上门女婿算了。”
每次听到这种话,我妈都会笑骂一句:“胡说八道什么呢!”
而我,就会红着脸,躲到小姨身后。
小姨也只是笑,摸着我的头,什么也不说。
那时候,我不懂什么叫“上门女婿”。
我只知道,我喜欢跟小姨待在一起。
她身上,有我渴望的一切。
温柔,耐心,和无条件的爱。
小姨学习很好,考上了省城的大学。
她走的那天,我去送她。
在火车站,我哭得稀里哗啦,抱着她不撒手。
“小姨,你别走。”
她也哭了,抱着我,说:“傻孩子,小姨读完大学就回来,到时候,给你买最新款的游戏机。”
她没有食言。
大学四年,她每个月都会给我写信,信里夹着各种各样好看的邮票。
放假回来,大包小包,一半都是给我的。
那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因为我有一个全世界最好的小姨。
她大学毕业后,没有留在省城。
所有人都劝她,说大城市机会多。
她却摇摇头,说:“家里好。”
然后,她回到了我们这个小县城,在镇上的一所中学,当了一名语文老师。
她当老师的那几年,是我最快乐的时光。
我上了初中,正好就在她教书的那个学校。
虽然她不教我,但每天能在学校里看到她,我就觉得很安心。
有时候在走廊上碰到,她会冲我眨眨眼,然后像个小女孩一样,蹦蹦跳跳地走开。
那时候的她,是那么的鲜活,那么的快乐。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了呢?
我想了很久。
好像,是从那件事之后。
那年我高二,十七岁。
是少年不知愁滋味,是荷尔蒙过剩,是觉得自己能跟全世界对抗的年纪。
我迷上了飙车。
就是骑着我爸那辆破摩托,在深夜无人的国道上,把油门拧到底,感受那种风驰电掣的快感。
我觉得自己像个英雄。
一个孤独的,不被理解的英雄。
那天晚上,是我一个哥们的生日。
我们几个人,喝了很多酒。
借着酒劲,有人提议,去跑山路。
县城西边有座山,山路十八弯,又陡又急,是出了名的危险。
但我当时,脑子里就一个字:酷。
我载着阿飞,他是我们那群人里,跟我关系最好的一个。
我们第一个冲了出去。
酒精,速度,肾上腺素。
我感觉自己要飞起来了。
然后,在一个急转弯的地方,悲剧发生了。
我甚至不记得,当时是怎么摔出去的。
我只记得,天旋地转,身体像个破麻袋一样,在地上翻滚。
然后,就是剧烈的疼痛。
等我再有意识的时候,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浑身都疼,但还好,只是些皮外伤,还有轻微的脑震荡。
我爸妈都在,我妈哭得眼睛都肿了。
我问:“阿飞呢?阿飞怎么样了?”
我妈的哭声,一下子更大了。
我爸沉默着,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满屋子都是呛人的烟味。
我心里,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后来我才知道,阿飞,他没我这么幸运。
他被甩出去的时候,头撞在了一块石头上。
虽然抢救过来了,但是……
他的右腿,废了。
粉碎性骨折,以后,只能拄着拐杖走路。
阿飞是体育生,他的梦想,是当一名短跑运动员。
他的梦想,被我亲手,摔碎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闯下了滔天大祸。
未成年,无证驾驶,酒驾,致人重伤。
这几个词,像一座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知道,我完了。
我这辈子,都完了。
阿飞的家人,闹到了医院。
他们要我赔钱,要我去坐牢。
我爸妈,一夜之间,白了好多头发。
他们到处求人,到处借钱。
但没用。
法律是无情的。
就在我以为,我的人生就要在少年管教所里度过的时候。
小姨来了。
她从学校请了长假,每天都来医院看我。
她什么也没说,没有骂我,也没有安慰我。
她只是坐在我床边,默默地给我削苹果,或者给我读一些我根本听不进去的书。
有一天,她突然对我说:“别怕,有小姨在。”
我当时没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
直到几天后,警察来找我录口供。
我把所有的事情,都一五一十地说了。
我以为,我马上就要被带走了。
但是,警察听完后,却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他说:“你说的,跟你小姨说的,不一样啊。”
我愣住了。
“我小姨?她说什么了?”
“她说,那天晚上,是她骑的车。”
我整个人都傻了。
这怎么可能?
小姨她,根本就不会骑摩托车!
“她说,你当时喝多了,闹着要骑车,她不放心,就说她来载你。结果,路上为了躲一只突然窜出来的野猫,才出的事。”
警察说,“她说,所有责任,她一个人承担。”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在说什么?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疯了吗?
她知不知道,这么做,会毁了她自己!
她是一个老师啊!
一个人民教师!
酒驾,肇事,她这辈子,都完了!
我拼命地跟警察解释,说不是那样的,是我骑的车,跟小姨没关系。
但没人信我。
他们都觉得,我是个不懂事的坏孩子,为了逃避责任,才把小姨推出来。
甚至连我爸妈,都选择了沉默。
他们默认了小姨的说法。
因为,他们也想保住我。
保住他们唯一的儿子。
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我最亲的人,用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保护了我。
也用一种最残忍的方式,抛弃了我。
后来,事情就按照小姨“设计”的剧本,发展了下去。
她承担了所有的责任。
赔偿了阿飞家一大笔钱,那笔钱,几乎掏空了我们两家的积蓄。
她被学校开除了。
因为有案底,她再也当不了老师了。
她从一个前途光明的大学毕业生,一个受人尊敬的老师,变成了一个……肇事逃逸的罪人。
我们那个小县城,藏不住任何秘密。
流言蜚语,像刀子一样,每天都在凌迟着她。
有人说她不检点,大半夜跟一个男孩子在外面鬼混。
有人说她是为了钱,才替我顶罪。
说什么的都有。
那些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从那以后,小姨就变了。
她不再笑了。
她把自己关在家里,不见任何人。
她变得沉默,寡言,眼神里,总是带着一种化不开的忧郁。
而我,成了那个被保护得很好的“受害者”。
所有人都同情我,觉得我摊上这么一个不靠谱的小姨,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我才是那个,毁了她一生的,罪人。
那段时间,我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怕在她眼睛里,看到失望,看到怨恨。
可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她的眼睛,像一潭死水。
平静得,让我害怕。
高中毕业后,我逃一样地离开了那个县城。
我去了一个很远的城市,读了一个三流大学。
我以为,离得远了,就可以忘记过去。
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开始新的生活。
但是我错了。
那份罪恶感,像一个影子,无论我走到哪里,都如影随形。
它在深夜里,啃噬着我的良心。
它在我每一个看似快乐的瞬间,跳出来提醒我:
你是个罪人。
你欠她的。
你这辈子,都还不清。
大学毕业后,我在那个城市找了份工作。
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年。
没有梦想,没有目标。
像一具行尸走肉。
直到前段时间,我妈打电话给我,说外婆病重,让我回来一趟。
我才又回到了这个,我逃离了将近十年的地方。
外婆的病,很严重。
是癌症晚期。
医生说,没多少日子了。
在医院里,我又见到了小姨。
她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
眼角的细纹,藏都藏不住。
她才三十四岁啊。
看起来,却像四十多岁的人。
这些年,她一直没嫁人。
不是没人追。
她长得好看,性子又好。
但她都拒绝了。
我知道,是因为我。
是因为那个案底,那个污点,跟了她一辈子。
谁会愿意娶一个,有过这样“过去”的女人呢?
外婆住院这段时间,主要是她在照顾。
喂饭,擦身,端屎端尿。
她做得那么自然,那么熟练。
没有一丝一毫的怨言。
我妈有时候会劝她:“你别这么累,请个护工吧。”
她总是摇摇头,说:“我来就行,别人我不放心。”
我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知道,她是在赎罪。
替我,赎罪。
今天晚上,是外婆的“头七”。
按照老家的习俗,亲戚们都要来家里吃饭,守夜。
吃完饭,亲戚们都走了。
我妈让我送小姨回家。
然后,就发生了刚才那一幕。
一根烟抽完,我的手指都被烫了一下。
我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
夜,更深了。
公园里,连虫子都叫得有气无力。
我突然觉得很冷。
是一种从骨头里透出来的冷。
我掏出手机,屏幕的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翻出小姨的电话号码。
那个号码,我存了很多年,却从来没有主动打过一次。
我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很久。
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却迟迟不敢按下去。
我在怕什么?
我怕她不接?
还是怕,接了之后,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对不起”?
太轻了。
这三个字,怎么能承载得起,她被毁掉的十年人生?
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是小姨发来的微信。
只有两个字:
【睡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
这么晚了,她还没睡。
是在等我吗?
我赶紧回过去:
【没,在外面。】
那边几乎是秒回:
【早点回去,别在外面瞎逛。】
还是那种,长辈对晚辈的,叮嘱的语气。
我看着那行字,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她从来,都没有怪过我。
从来没有。
我深吸一口气,打下了一行字:
【小姨,当年的事,对不起。】
发送。
发出去之后,我就后悔了。
太突兀了。
太苍白了。
这么多年,我第一次跟她提这件事。
她会怎么想?
她会不会觉得,我很虚伪?
那边,沉默了。
对话框上方,一直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
但过了很久,都没有消息发过来。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就像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手机又震了一下。
【都过去了。】
还是那么简单的几个字。
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过去了?
怎么可能过得去?
对你来说,那是一道永远都无法愈合的伤疤啊!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
大颗大颗地,砸在手机屏幕上。
模糊了她的名字。
我胡乱地用袖子擦了擦脸,手指颤抖着,又打下一行字:
【我明天,去找阿飞。】
【我要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他。】
【我要去自首。】
【该我承担的责任,我不会再逃了。】
这次,她回得很快。
【你疯了?!】
【陈阳,你听着,这件事,不许再提!】
【你要是敢乱来,我就当没你这个外甥!】
这是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我。
也是她第一次,用这么严厉的语气,跟我说话。
我能想象得到,手机那头的她,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
一定是,又急又气。
我的心,疼得更厉害了。
都到这个时候了,她还在为我着想。
还在保护我。
我何德何能?
我就是一个自私,懦弱,卑鄙的混蛋!
【为什么?】
我问她。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我,毁了你自己的一辈子,值得吗?】
这个问题,在我心里,埋了十年。
今天,我终于问出了口。
那边,又一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没有催她。
我知道,她在思考。
或者说,她在回忆。
过了大概有十分钟,手机才又亮了起来。
是一条很长的信息。
【我刚出生的时候,身体很弱,医生都说,可能养不活了。】
【是妈,抱着我,三天三夜没合眼,一口米汤一口米汤地喂,才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后来,你出生了。】
【你刚出生的时候,也一样,黄疸很严重,一直在医院照蓝光。】
【姐夫那时候在外面跑长途,回不来。姐姐一个人,又要照顾你,又要照顾我,差点累垮了。】
【我那时候就想,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对你们好。】
【对妈好,对姐姐好,对你……这个家里所有的人,都好。】
【后来,我当了老师。我带的第一个班,有个学生,跟你很像。】-
【调皮,不爱学习,但心眼不坏。】
【有一次,他为了救一只掉进河里的小猫,自己也差点淹死。】
【从他身上,我看到了你的影子。】
【我总觉得,你们这样的孩子,本性都是善良的。只是,用错了方式,去证明自己。】
【你出事那天晚上,我接到电话,赶到医院。】
【看到你躺在病床上,满身是血,昏迷不醒的样子。】
【我当时,脑子里就一个念头:】
【不能让你有事。】
【你才十七岁,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不能因为一次犯错,就毁了你的一辈子。】
【所以,我做了那个决定。】
【我不后悔。】
【真的,一次都没有后悔过。】
【如果,我的牺牲,能换来你的平安,换来你的未来。】
【那我觉得,值得。】
【陈阳,小姨知道,这些年,你心里不好受。】
【你背着一个很重的壳,活得很累。】
【但是,答应小姨,把它卸下来,好吗?】
【忘了过去,好好生活。】
【你过得好,就是对小姨,最好的报答。】
我看着那段文字,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看到最后,我已经泣不成声。
我像个傻子一样,坐在午夜的公园门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原来,是这样。
原来,在她心里,我从来都不是一个负担。
而是一个,需要她用尽全力去保护的,家人。
我一直以为,是我毁了她的人生。
但其实,在她看来,她是在……拯救我的人生。
这是怎样的一种爱?
深沉,无私,不求回报。
甚至,不求被理解。
我把手机紧紧地攥在手里,像是攥住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
我对着屏幕,一遍又一遍地,无声地说着:
“谢谢你,小姨。”
“谢谢你。”
那一晚,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我没有去找阿飞,也没有去自首。
因为我知道,如果我那么做了,才是对小姨,最大的伤害。
那会让她的所有牺牲,都变得毫无意义。
我能为她做的,不是去弥补过去。
而是,去创造一个,让她能够骄傲的,未来。
我去找了我爸。
我跟他说,我想留下来。
留在这个县城,不走了。
我爸很惊讶。
他一直都希望我能在大城市,出人头地。
我跟他说:“爸,我想开个摩托车修理店。”
“就用你那辆老嘉陵,当我的招牌。”
我爸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他笑了。
他说:“好。”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对我,露出那种,发自内心的,欣慰的笑容。
我的修理店,很快就开起来了。
在一个不起眼的街角。
店面不大,但很干净。
我把那辆老嘉陵,擦得锃亮,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刚开始,生意很冷清。
但我没有气馁。
我把每一辆送到我手里的车,都当成自己的车来修。
用心,细致。
慢慢地,有了回头客。
口碑,也一点一点地建立了起来。
小姨偶尔会来店里看我。
她不说话,就静静地坐在一边,看我满身油污地,跟那些零件打交道。
她的眼神,很温柔。
像是在看一件,自己亲手打磨出来的,艺术品。
有一次,她来的时候,给我带了一碗绿豆汤。
她说:“天热,解解暑。”
我接过来,一口气喝完。
冰凉的甜意,从喉咙,一直甜到心里。
“小姨,”我看着她,鼓起勇气说,“以后,我养你。”
她愣了一下。
然后,她笑了。
像很多年前一样,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
她说:“好啊。”
她说,好啊。
我知道,她不是真的需要我养。
她这些年,在一家私企做文员,工资虽然不高,但养活自己,绰绰有余。
她只是,接受了我的心意。
接受了我的,成长。
那天之后,我工作得更卖力了。
我要赚钱。
赚很多很多的钱。
我要让她,过上最好的生活。
我要把她这十年,所受的苦,都一点一点地,弥补回来。
修理店的生意,越来越好。
我招了两个学徒。
每天从早忙到晚,累得像条狗。
但我的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
因为我知道,我走的每一步,都是在向她靠近。
都是在,成为一个,能让她依靠的,男人。
一年后,我用自己攒的钱,在县城最好的小区,买了一套房子。
不大,两室一厅。
但我把其中一间,装修成了她最喜欢的,原木风格。
拿到钥匙的那天,我把她带了过去。
我把钥匙,塞到她手里。
“小姨,这是给你的。”
她看着我,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傻孩子,你花这个钱干什么……”
“不傻。”我打断她,“这是我,欠你的。”
她没再说话,只是抱着我,哭了。
哭得像个孩子。
我知道,她心里那块,压了十年的石头,终于,落地了。
搬家那天,来了很多亲戚。
我妈拉着小姨的手,一边笑,一边抹眼泪。
她说:“妹啊,这些年,苦了你了。”
小姨摇摇头,看着我,笑得一脸灿烂。
她说:“不苦,都值了。”
是啊。
都值了。
我们都从那场噩梦里,走了出来。
并且,成为了更好的自己。
那天晚上,送走所有客人后。
我跟小姨,坐在新家的阳台上,看星星。
夏夜的风,很舒服。
吹得人,懒洋洋的。
“陈阳,”她突然开口,“你还记得吗?”
“小时候,你总说,长大了要造一艘大飞船,带我去宇宙里探险。”
我笑了。
“记得啊。”
怎么会不记得。
那是我童年,最天马行空的梦想。
“现在呢?”她问。
“现在,飞船是造不成了。”我看着她,认真地说,“但是,我可以给你一个家。”
一个,温暖的,安稳的,可以为你遮风挡雨的,家。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星星在闪。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还是那么凉。
但我知道,她的心,是暖的。
后来,我跟阿飞,见了一面。
是我约的他。
在一个咖啡馆里。
他比以前,胖了些,也沧桑了些。
拄着一根拐杖。
看到我,他愣了一下,但还是笑了。
“大老板,找我有什么事?”
我知道,他是在开我玩笑。
我在桌子上,推过去一张银行卡。
“这里面,有五十万。”我说,“密码是你的生日。”
他看着那张卡,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这些钱,买不回你的腿,也买不回你的梦想。”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但是,这是我,欠你的。”
“当年的事,是我对不起你。”
他沉默了。
咖啡馆里,放着舒缓的音乐。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我愣住了。
“那天晚上,你喝得烂醉,车开得东倒西歪。”
他说,“你小姨,她连自行车都骑不稳,怎么可能会骑摩托?”
“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不揭穿你们?”他笑了,笑得有些苦涩,“因为,我把你当兄弟。”
“我不想看你,这辈子就这么毁了。”
“而且……”他顿了顿,“你小姨,她是个好人。”
“她替你顶罪之后,每年都会来看我。”
“给我送钱,送东西,陪我聊天。”
“她跟我说,让我不要恨你。”
“她说,你不是故意的。”
“她说,你比我还难受。”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原来,我所以为的,那些不为人知的牺牲。
其实,一直都有人,在默默地,看着。
记着。
“卡,我不能要。”阿飞把卡推了回来,“你要是真觉得对不起我,就好好活着。”
“带着你小姨那份,一起,好好活着。”
他站起来,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向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他回过头,冲我笑了笑。
“对了,我现在,在一家残疾人运动中心,当教练。”
“我带出来的学生,上个月,刚在省里拿了冠军。”
“我的梦想,没有碎。”
“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发光。”
阳光下,他的背影,挺得笔直。
像一棵,在风雨中,屹立不倒的松树。
我坐在原地,泪流满面。
原来,被救赎的,从来都不止我一个。
生活,还在继续。
我的修理店,开成了连锁店。
我有了自己的团队,自己的品牌。
我还是很忙,但再忙,我都会抽出时间,陪小姨。
陪她吃饭,逛街,看电影。
像所有普通的情侣一样。
哦,不。
我们不是情侣。
我们是,比情侣,更亲密的,家人。
有人问过我,为什么不找个女朋友。
我说,我心里,已经住了一个人。
住得太久了,久到,已经容不下第二个人了。
那个人,她叫林薇。
是我小姨。
也是我,想要用一生去守护的,光。
去年冬天,我们这里下了很大的一场雪。
整个县城,都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那天,我开着车,载着小姨,去山上看雪。
车里放着她最喜欢的老歌。
是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
“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她靠在副驾驶上,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雪花落在车窗上,很快就融化了。
像眼泪。
“陈阳,”她突然说,“如果,有下辈子的话。”
“你不要再当我外甥了,好不好?”
我心里一颤,转过头看她。
她的侧脸,在飘雪的背景下,美得像一幅画。
“那当什么?”我问。
她回过头,看着我,笑了。
眼睛里,有水光在闪动。
她说:
“当一棵树吧。”
“你就长在我家门口。”
“春天,我给你浇水。”
“夏天,我在你下面乘凉。”
“秋天,我捡你的落叶。”
“冬天,我给你扫去身上的雪。”
“我们就这样,安安静静地,互相陪伴。”
“一辈子。”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
我把车,停在路边。
解开安全带,俯过身,紧紧地,抱住了她。
“好。”
我在她耳边,哽咽着说。
“一言为定。”
窗外,大雪纷飞。
车内,温暖如春。
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爱。
有的,轰轰烈烈,像烟火。
有的,细水长流,像小溪。
而我们的爱,像什么呢?
我想,它像一棵树。
扎根在彼此的生命里。
沉默,坚韧,不离不弃。
它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
也不需要,得到任何人的理解。
只要我们知道,彼此是对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不可替代的,归宿。
就够了。
故事讲到这里,好像就该结束了。
但生活,没有结局。
只有,未完待续。
就在上个星期,我骑着我那辆,被我保养得焕然一新的老嘉陵,又一次,送小姨回家。
还是那条小巷,还是那盏昏黄的路灯。
车停下的时候,她从我身后,轻轻地抱住了我的腰。
把脸,贴在我的背上。
她说:“陈阳,我后面的拉锁,好像又开了。”
我笑了。
我转过身,看着她。
在路灯的光晕里,她的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我伸出手,把她拥入怀中。
我说:“没关系。”
“这次,换我来。”
“用我的一辈子,帮你把它,牢牢地,锁上。”
来源:不笑算我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