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除夕前三天,门铃响了。我刚从房间出来,准备去厨房偷吃一块母亲刚炸好的酥肉,就看见父亲一脸为难地站在门口,而母亲,背对着门口,在客厅里擦着一盆君子兰的叶子,动作慢得像电影里的定格。我从猫眼看出去,浑身一僵。是我外公,那个自从三年前老家拆迁分了三百多万,就再也没主
除夕前三天,门铃响了。我刚从房间出来,准备去厨房偷吃一块母亲刚炸好的酥肉,就看见父亲一脸为难地站在门口,而母亲,背对着门口,在客厅里擦着一盆君子兰的叶子,动作慢得像电影里的定格。我从猫眼看出去,浑身一僵。是我外公,那个自从三年前老家拆迁分了三百多万,就再也没主动联系过我们的外公。
他穿着一件不合身的深蓝色棉袄,袖口磨得发亮,手里提着一个破旧的帆布旅行袋,上面还印着二十年前某个化肥厂的广告。寒风把他花白的头发吹得像一丛乱草,那张曾经在我记忆里总是带着几分威严的脸,此刻布满了沟壑般的皱纹和一种近乎讨好的局促。
“是……是小军吧?开门让外公进去,外面冷。”他看到了猫眼后的晃动,声音沙哑地喊。
父亲回头看了母亲一眼,母亲仿佛没听见,依旧专注地擦着那片肥厚的叶子,一片擦完,换另一片,力道均匀,不急不躁。父亲叹了口气,把门打开了。
一股冷风卷着外公身上的寒气涌了进来。我爸赶紧把他拉进来,关上门,搓着手说:“爸,您怎么来了?也不提前打个电话。”
外公的视线越过我爸,落在了母亲的背影上。“你妈……她,还好吗?”
母亲终于放下了手里的抹布,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也没有意料之外的惊讶。她只是淡淡地看着外公,像看一个走错门的陌生人。
“我挺好的,死不了。”母亲的声音像冬天结了冰的湖面,平静,但冷得刺骨。
气氛瞬间凝固。我爸赶紧打圆场,接过外公手里的旅行袋,“爸,您先坐,外面这么冷,喝口热水暖暖身子。”他把我推进厨房,“小军,快给你外公倒杯水。”
我端着水出来的时候,外公已经局促地坐在了沙发的边缘,只坐了三分之一,背挺得笔直,那件洗得发白的棉袄让他整个人显得更加瘦小。他面前的茶几上,摆着母亲刚擦拭过的君子兰,叶片油绿,生机勃勃,和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秀莲……”外公终于鼓起勇气,看向我妈,“我……”
“有事说事,没事就歇着。”母亲打断他,语气里没有一丝波澜,“家里房间多,你随便住。就是伙食一般,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我爸在一旁拼命使眼色,想让母亲态度好一点。可母亲像是没看见,她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调到了她最喜欢看的家庭伦理剧,声音开得不大不小,刚好能盖过我们之间尴尬的沉默。
我知道,母亲心里的那座冰山,不是一天冻成的。
三年前,外公在乡下的老宅拆迁,按照人头和面积,分了三百二十万。那笔钱,对于我们这个普通的工薪家庭来说,是一笔天文数字。母亲是外公唯一的女儿,舅舅是儿子。按照道理,怎么也该有母亲的一份。
可结果是,一分钱都没有。
我至今还记得那天,母亲从娘家回来时的样子。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脸色白得像纸。她走进家门,一言不发地开始做饭,切菜的力道大得惊人,整个厨房都回荡着砧板的巨响。我爸小心翼翼地问她,她才说:“钱,全给了你弟。你爸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家产没我的份。”
我爸当时就火了,拍着桌子说:“这是什么道理!老糊涂了吗?不行,我去找他理论!”
“你找谁理论?”母亲抬起头,眼睛里是空的,“那是他爸,他愿意给谁就给谁。我没资格,你更没资格。”
从那天起,母亲再也没主动回过娘家,也再没主动给外公打过一个电话。逢年过节,都是我爸带着我,提着礼物去走个过场。外公也心安理得,每次都只是淡淡地问一句“你妈身体好吗”,然后就开始跟我爸炫耀舅舅拿了拆迁款买了多大的房子,换了多好的车,孙子上了多贵的私立幼儿园。
我爸每次回来都气得不行,跟我抱怨:“你外公真是偏心偏到胳眼了!你舅那一家子,就是个无底洞!”
而母亲,从来不参与我们的讨论。她只是默默地做着自己的事,仿佛外公家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可我知道,那根刺,深深地扎在她心里。她不说,不代表不痛。她只是把所有的委屈和失望,都用厚厚的冰层封存了起来。
现在,外公来了。不请自来。
晚饭的气氛诡异到了极点。母亲做了一桌子菜,有外公最爱吃的红烧肉,有我爸喜欢的酱肘子,还有我爱吃的可乐鸡翅。唯独没有她自己喜欢吃的菜。她像个局外人,默默地给我们夹菜,自己却没吃几口。
“秀莲,你这红烧肉,做得比以前更好了。”外公试图打开话题,脸上挤出笑容。
“熟能生巧。”母亲淡淡地回了三个字。
“你舅……你舅他最近生意忙,没时间照顾我。我想着,快过年了,来你这儿住几天,热闹热闹。”外公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爸叹了口气,给外公倒了杯酒,“爸,您就安心住下。这里也是您家。”
母亲的筷子在碗沿上轻轻磕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没看任何人,只是说:“这里不是他家。他家在城东,一百八十平的大房子,带电梯的。”
外公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端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
“秀莲,你怎么说话呢!”我爸压低声音责备道。
“我说的不是实话吗?”母亲抬起眼,第一次正视外公,“爸,你大老远过来,到底有什么事?别跟我扯什么想我了,想热闹。这三年,你什么时候想过我这个女儿?拆迁款下来的时候,你没想到我。舅舅买房买车的时候,你没想到我。现在,你来找我了。说吧,怎么了?是不是我那个好弟弟,把你赶出来了?”
母亲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一刀一刀,剥开了外公那层伪装的体面。
外公的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他把杯里的白酒一饮而尽,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开口:“你舅妈……她嫌我老了,不中用了。说我每个月两千块的退休金,还不够给孙子买玩具。前天,为了一点小事,她……她把我推出门,说这个家不欢迎我。”
我心里咯噔一下。果然,被母亲说中了。
“你就想起我这个女儿了?”母亲冷笑一声,“三百多万,你眼睛都不眨一下全给了儿子。现在儿子儿媳不要你了,你就跑到我这儿来找地方住了?爸,你这算盘打得真精。我是你女儿,给你养老是应该的,对吧?”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外公的声音里带了哭腔,“你舅他……他不容易。他要养家,要养孩子……”
“他不容易?”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积压了三年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不容易,我就容易吗?我嫁给你这个女婿的时候,你陪送了什么?一台黑白电视机,两床棉被!我生小军的时候,你来看过我一眼吗?那时候你在干嘛?你在帮舅舅盖房子!我爸生病住院,我没日没夜地伺候,舅舅露过几次面?我为了这个家,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你看见了吗?你看不见!你眼里只有你那个宝贝儿子!”
母亲越说越激动,眼圈红了,但眼泪始终没有掉下来。她死死地盯着外公,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狼。
“爸,我告诉你。我不是圣人,我做不到以德报怨。当初你把钱全给舅舅的时候,就该想到有今天。你既然觉得儿子好,那就去找你儿子。我这里,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说完,她站起身,摔下筷子,走进了房间,把门重重地关上。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外公的头埋得很低,肩膀一耸一耸地,无声地哭泣。我爸坐在那里,一脸的无奈和心疼,想劝,又不知道从何劝起。我看着桌上那盘几乎没怎么动的红烧肉,心里五味杂陈。
那天晚上,我爸把外公安排在了我的房间,他自己去睡沙发。我躺在床上,听着隔壁外公传来的压抑的咳嗽声和叹息声,一夜无眠。
第二天,家里的气氛依旧冰冷。母亲照常早起做饭,只是饭桌上,她连看都懒得看外公一眼。外公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默默地喝着粥。
我爸试图缓和关系,吃完饭提议说:“今天天气好,要不我们带爸出去逛逛?”
“你们去吧,我上午要去单位加个班。”母亲说完,就拿起包出门了。
我知道,她是故意的。她只是不想和外公待在同一个空间里。
我爸只好带着我和外公,去了附近的公园。公园里很热闹,都是些晨练的老人。外公看着那些三五成群、有说有笑的老头老太太,眼神里充满了羡慕。
“小军啊,”他突然开口,“你妈……她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难道告诉他,我妈何止是生气,简直是恨。
“外公,我妈那个人,刀子嘴豆腐心。你别往心里去。”我爸在一旁替母亲解释。
“我知道,是我对不起她。”外公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布包,一层一层地打开,里面是一张皱巴巴的存折。“这里面有五万块钱,是我这几年偷偷攒下来的。你拿去,给你妈,让她买点喜欢的东西。我知道,这点钱,跟拆迁款比,什么都不是。但这是……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我爸没有接。他看着那张存折,沉默了很久,才说:“爸,钱我们不能要。秀莲她不是气这个。她气的是,你心里从来没有她这个女儿。”
外公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迷茫和痛苦。或许,在他那辈人的观念里,儿子才是传承香火的根本,女儿终究是外人。他不是不爱,只是那种爱,被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扭曲了,变得畸形而偏颇。他以为他做的是最正确的决定,却不知道,这个决定伤透了女儿的心。
那天下午,舅舅的电话打到了我爸的手机上。我爸开了免提。
“姐夫,我爸是不是在你那儿?”舅舅的语气很不客气。
“是,怎么了?”
“你让他赶紧回来!像什么样子,一大把年纪了还离家出走!我老婆都快被他气死了!”
“小伟,你说话讲点道理。爸是怎么走的,你心里没数吗?”我爸的语气也硬了起来。
“我不管!反正你们赶紧把他送回来!不然过年我们一家子都别想安生!”说完,舅舅就挂了电话。
电话这头,我们三个人面面相觑。外公的脸,白了又青,青了又白。他拿起桌上的水杯,想要喝水,手却抖得连杯子都拿不稳。
“作孽啊……”他喃喃自语。
晚上,母亲回来了。她似乎已经知道了舅舅打电话的事情,脸上反而比早上平静了许多。
她走进家门,脱下外套,对外公说:“爸,你出来一下,我跟你谈谈。”
我跟父亲紧张地跟在后面。母亲带着外公,走到了阳台上。她指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辆和远处闪烁的霓虹灯,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爸,你看这个城市。多大,多热闹。你想去哪,都可以。”
外公不解地看着她。
母亲转过身,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我给你买张车票,送你回我弟那里。你们是父子,打断骨头连着筋,有什么问题,你们自己解决。以后是好是坏,都跟我没关系。”
“第二,”她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城南有个养老院,环境不错。我去看过了。我出钱,送你去那里。我会按时给你交费用,每个月也会去看你。这个家,你不能住。”
外公愣住了,浑身颤抖地看着母亲,嘴唇嗫嚅着,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秀莲……你……你这是不要我了?”
“不是我不要你,是你先不要我的。”母亲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过她苍白的脸颊。“爸,你知道吗?我小时候,每次你从外面回来,给弟弟带糖,带玩具,从来没有我的份。我问你,你说女孩子家吃什么糖,玩什么玩具。我考上大学那年,你跟我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嘛,早晚要嫁人,浪费钱。要不是我妈偷偷塞钱给我,我连学都上不成。这么多年,你心里有过我这个女儿吗?”
“在你心里,我存在的意义,是不是就是等你被儿子抛弃之后,来给你提供一个养老的备用选项?对不起,我不是备胎。我也有我的生活,我的家庭,我的尊严。”
“我送你去养老院,是我作为女儿,尽最后的孝道。我不让你住家里,是我作为一个人,守住我最后的底线。我没办法每天面对着你,还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我做不到。”
母亲说完这些话,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没有再看外公,转身回了房间。
阳台上,只剩下外公孤零零的身影。他靠着栏杆,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苍老的背影在冬日的寒风中,显得无比萧瑟和孤单。
最终,外公选择了去养老院。
除夕那天,我们一家三口,是去养老院陪他吃的年夜饭。养老院的年夜饭很丰盛,但终究没有家的味道。吃饭的时候,外公一个劲地给母亲夹菜,嘴里不停地说着:“秀莲,多吃点,你瘦了。”
母亲没有拒绝,默默地吃着他夹过来的菜,眼圈一直是红的。
回家的路上,车里很安静。我爸开着车,透过后视镜,看了看后座的母亲。
“你……后悔吗?”他轻声问。
母亲摇了摇头,她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万家灯火,轻声说:“不后悔。我只是觉得,心里那块压了三十多年的石头,终于搬开了。”
她顿了顿,继续说:“我没办法原谅他,但我也没办法真的恨他。他是我的父亲,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把他送到养老院,也许是我们之间最好的距离。我尽我的义务,他也得到他应有的照顾。至于亲情……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再也拼不回来了。”
我看着母亲的侧脸,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她的表情很平静。我知道,她不是真的冷酷无情。她只是用这种决绝的方式,和那个不被重视、充满委屈的过去,做了一个彻底的了断。
她没有选择原谅,也没有选择报复。她选择了放下。放下对父爱的苛求,放下对不公的怨恨,也放下了那个一直以来束缚着自己的枷锁。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成长。不是忘记伤痛,而是在承认伤痛存在的依然有勇气,选择一种让自己更舒服、更自由的方式,继续往前走。
从那以后,母亲每个月都会去养老院看望外公,带去他喜欢吃的东西,陪他聊聊天。但她再也没有提过让他回家的事。而外公,似乎也接受了这个现实。据说,舅舅一家一次都没有去看过他。
我常常在想,母亲那句“想去哪就去哪”,听起来绝情,但或许,那也是她对自己说的话。她终于可以挣脱原生家庭的枷锁,去往自己想去的、那个没有偏见和伤害的地方,过属于自己的人生了。
来源:心灵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