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知了在窗外的香樟树上声嘶力竭地叫,好像要把肺都咳出来。办公室里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搅动的全是热风。
那年夏天,黏糊糊的,像一块化了一半的麦芽糖,粘住了整个城市。
知了在窗外的香樟树上声嘶力竭地叫,好像要把肺都咳出来。办公室里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搅动的全是热风。
我面前的电脑屏幕,是那种大屁股的CRT显示器,发出嗡嗡的低鸣,屏幕保护程序是一条在漆黑宇宙里无限延伸的管道。
我盯着那管道,感觉自己也被吸了进去,前途未卜,一片迷茫。
那会儿我刚毕业,进这家广告公司不到半年,职位是文案助理,说白了就是个打杂的。
我的上司,陈姐,是公司的创意总监。
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很难形容。
她不漂亮,至少不是那种第一眼就让人惊艳的漂亮。单眼皮,嘴唇有点薄,看人的时候眼神很专注,专注到让你觉得有点压迫感。
她总是穿着剪裁利落的衬衫和西裤,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单的髻,一丝不苟。
她走路很快,高跟鞋敲在地板上,发出“哒、哒、哒”的声音,像一台精准的节拍器。
整个创意部的人都有点怕她。
她对方案的要求,苛刻到了变态的程度。一个标点符号,一个词语的顺序,她都能给你挑出错来。
我给她写的文案,被她用红笔改得满篇江山一片红,是常有的事。
有时候,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故意针对我这个新人。
那天,我们为了一个洗发水的案子,已经连续加了三天班。
整个部门的人都熬成了红眼兔子,只有她,依旧精力充沛,像一棵扎根在岩石里的松树。
晚上快十点的时候,方案的最后一稿终于敲定。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瘫倒在椅子上的声音,大家如蒙大赦。
陈姐站起来,把文件整理好,说:“辛苦了,都早点回去休息吧。”
她的声音总是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同事们作鸟兽散,我磨磨蹭蹭地收拾东西,心里盘算着最后一班公交车还赶不赶得上。
“你住哪?”
陈姐的声音突然在我头顶响起。
我吓了一跳,猛地抬头,看见她站在我桌前。
“我……我住城西那边,有点远。”我有点结巴。
她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拿起了她的包。
我松了口气,抓起自己的帆布包就往外冲。
走到公司楼下,一股滚烫的热浪夹杂着柏油路面的腥气扑面而来。
天黑得像一块厚重的幕布,没有一颗星星。
空气里全是水汽,闷得人喘不过气。
我刚走到公交站台,豆大的雨点就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
“啪嗒,啪嗒……”
先是几滴,然后瞬间就连成了一片雨帘,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哗哗的水声里。
风也跟着凑热闹,卷着雨水,疯了一样地往站台里灌。
我瞬间就被淋成了落汤鸡。
最后一班公交车,慢悠悠地从我眼前开过去,连停顿一下的意思都没有。
我心里那叫一个绝望。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在我面前停下。
车窗摇下来,是陈姐。
“上车。”她说,语气不容置疑。
我愣了一下,有点受宠若惊。
“快点,愣着干什么?”她微微蹙眉。
我赶紧拉开车门钻了进去,一股夹杂着皮革和淡淡香水味的气息包裹住我。
车里的冷气开得很足,我浑身湿透,冷得打了个哆嗦。
“住城西哪里?”她一边开车,一边问。
我报了个地址。
她“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车子在雨幕中穿行,雨刮器卖力地左右摇摆,发出单调的“唰唰”声。
车窗外的世界变得模糊不清,霓虹灯被雨水晕染成一团团彩色的光斑,像梵高画里的星空。
车里很安静,只有发动机的嗡鸣和雨声。
我偷偷打量她。
她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很柔和,没有了在公司里的那种凌厉。
她开车很稳,手指轻轻搭在方向盘上,手腕上戴着一块很简单的女士手表。
我突然觉得,她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雨越下越大,完全没有要停的意思。
前面的路段开始积水,车子开过去,溅起一人高的水花。
路上的车越来越少,广播里说,好几个路段因为积水已经交通管制了。
陈姐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开到一个十字路口,前面堵成了一锅粥。
我们被困在车流里,动弹不得。
半个小时过去了,车队只往前挪动了不到十米。
“看来今晚是回不去了。”陈姐看着前方,轻轻叹了口气。
我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回不去,我能去哪儿?网吧包夜?还是找个二十四小时的快餐店凑合一宿?
“我家就在这附近,走路十分钟就到。”她突然说。
我没反应过来。
她转过头看我,昏暗的光线下,她的眼睛很亮。
“雨太大了,你也没地方去。不嫌弃的话,去我那儿住一晚吧。”
她语气很平淡,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
但我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去……去上司家过夜?还是个女上司?
这……这合适吗?
我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从职场潜规则到社会新闻,乱七八糟。
“我……我还是去网吧凑合一下吧,不麻烦您了。”我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
她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嘴角微微翘了一下,那是我第一次见她笑。
“想什么呢?我家里有客房,总比你在网吧闻一夜泡面味强。”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再说,你这个样子,明天怎么上班?”
她的语气很爽快,没有一丝一毫的暧昧不清,反倒显得我有点小人之心了。
我脸上有点发烧,点了点头,小声说:“那……那就麻烦您了。”
她把车停在路边一个还算安全的地方,从后备箱拿出两把伞。
我们下了车。
风雨更大了,伞在风里像一艘飘摇的小船,随时都可能被掀翻。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雨水顺着裤腿往鞋里灌,冰凉刺骨。
她走在前面,步子不大,但很稳。
我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在风雨里不算高大的背影,心里突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那是一种……安全感。
很荒谬,一个让我害怕了半年的女人,竟然会在这样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给了我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她家住在一个很老旧的小区里,楼道里的灯是声控的,昏黄的光线一闪一闪。
墙壁上贴满了各种小广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和饭菜混合的味道。
这和我想象中的高级公寓完全不一样。
我以为,像她这样的人,应该住在那种有门禁有保安,窗明几净的高档小区里。
她家在五楼,没有电梯。
我们爬上去,两个人都有些气喘。
她掏出钥匙开门。
“咔哒”一声,门开了。
一股和楼道里截然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
那是一种很干净,很安宁的味道。
像是旧书本的味道,又像是阳光晒过被子的味道,还夹杂着一丝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药草味?
我有点好奇,但没敢问。
她打开灯,屋里的景象让我再次愣住了。
很小的两居室,陈设简单到了朴素的程度。
一张半旧的布艺沙发,一个看不出年代的木质茶几,旁边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书架,上面塞满了书,码放得整整齐齐。
墙壁是白色的,上面什么装饰都没有,只有一扇窗户。
窗台上放着一盆绿萝,长得很好,绿油油的叶子垂下来,像一道小小的瀑布。
整个屋子,干净得一尘不染。
这和我脑海里那个雷厉风行的女强人形象,又一次产生了巨大的反差。
“你先去洗个澡吧,别感冒了。”她从柜子里拿出一套崭新的男士睡衣和毛巾递给我,“这是我给我爸买的,他还没穿过。”
“浴室在那边,热水器是燃气的,水龙头往左边是热水。”
她交代得很仔细,就像一个……姐姐。
我接过睡衣,说了声“谢谢”,窘迫地走进了浴室。
浴室很小,但同样干净得发指。
我冲了个热水澡,换上那身干净的睡衣,感觉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出来的时候,她已经给我煮了一碗姜汤,放在茶几上。
“趁热喝了,驱驱寒。”
姜汤很辣,带着一点甜,喝下去,一股暖流从胃里散开,一直暖到四肢百骸。
我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心里也跟着暖烘烘的。
她自己也换了一身居家的衣服,一件浅灰色的棉质T恤,一条宽松的长裤,头发也放了下来,随意地披在肩上。
没有了职业装的包裹,她整个人看起来柔和了很多,也年轻了很多。
“你睡客房吧,床单被套都是刚换的。”她指了指沙发旁边的那扇门。
我点点头。
外面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户,发出沉闷的声响。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我们两个人喝汤的吸溜声。
气氛有点尴尬。
为了打破沉默,我没话找话地问:“陈姐,您……一个人住吗?”
问完我就后悔了,这问题太冒失了。
她端着碗的手顿了一下,然后很自然地说:“嗯,一个人。”
我不敢再问了,埋头喝汤。
喝完汤,她收拾了碗筷。
我站起来,想去帮忙,被她拦住了。
“你坐着吧,你是客。”
她进了厨房,很快就传来了洗碗的水声。
我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局促不安,目光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最后,我的视线落在了那个巨大的书架上。
我走过去,好奇地看着上面的书。
种类很杂,有文学名著,有专业书籍,有历史传记,甚至还有几本乐谱。
我注意到,那些乐谱都有些泛黄了,看起来很有年头。
其中一本,封面上用很漂亮的字体写着两个字——《星河》。
字迹很清秀,像是出自一个少年之手。
我正看得出神,她从厨房出来了。
“喜欢看书?”她问。
我赶紧把乐谱放回去,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嗯,随便看看。”
她走到书架前,目光也落在了那本《星...河》上。
她的眼神,在那一瞬间,变得非常非常温柔,像一汪被月光照亮的湖水。
那是我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神情。
“这是我弟弟写的。”她轻轻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我听不懂的情绪。
“您还有个弟弟?”我有点惊讶。
她点点头,从书架上拿下那本乐谱,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封面,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他……很有音乐天赋。”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角带着一丝骄傲的微笑。
就在这时,屋里的灯突然“啪”地一下灭了。
停电了。
整个屋子瞬间陷入了一片黑暗和死寂。
我心里一惊。
“别动,我去找蜡烛。”她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很镇定。
很快,黑暗中亮起了一豆昏黄的光。
她点燃了一支蜡烛,放在茶几上。
烛光摇曳,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很长。
“老小区了,线路老化,一到下雨天就容易跳闸。”她解释道。
我们在沙发上坐下,隔着一张茶几,和一小簇跳动的火焰。
没有了电灯刺眼的光,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不真实。
只有窗外的雨声,和蜡烛燃烧时发出的细微的“噼啪”声。
在这种环境下,人的心防好像也变得脆弱起来。
她捧着那本乐谱,沉默了很久。
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了。
但她开口了。
“我弟弟,叫陈默。”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一个遥远的故事。
“他从小就喜欢音乐,尤其是钢琴。家里没钱给他买琴,他就用纸画一个键盘,每天在上面练习。”
“他真的很有天赋,听过的曲子,他听一遍就能弹出来。老师都说,他是为音乐而生的。”
烛光下,她的脸一半明一半暗,看不清表情。
“我比他大五岁,从我工作开始,我所有的工资,都攒着,想给他买一架真正的钢琴。”
“后来,我终于攒够了钱。我记得那天,我拉着他去琴行,他看到那架黑色的雅马哈时,眼睛都在发光。那是我见过的,最亮的光。”
“他有了琴,就更疯了。每天除了吃饭睡觉,所有的时间都在练琴。邻居都投诉,说我们家太吵了。我就带着他,一家一家地去道歉,送水果,说好话。”
“他身体不好,从小就有哮喘。医生说,不能太劳累。可他就是不听。”
她的声音开始有了一丝颤抖。
“他十六岁那年,写了这首《星河》。他说,姐,这是我写给你的。他说,等我以后成了大演奏家,我就在维也纳的金色大厅,第一个弹这首曲子,告诉全世界,这是我姐姐,是她给了我音乐的生命。”
我静静地听着,连呼吸都忘了。
我能想象到,一个苍白清瘦的少年,坐在钢琴前,手指在黑白键上飞舞,眼里是璀D璨的星河。
“他报名了市里的一个钢琴比赛,拿了第一名。评委说,他是个天才,前途无量。他被保送去了最好的音乐学院附中。”
“我以为,我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我以为,他真的可以去维也纳了。”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烛光跳动了一下,我看到一滴晶莹的东西,从她眼角滑落,滴在了那本乐谱的封面上,迅速地晕开。
我的心,也跟着揪了一下。
“就在他去学校报到的前一个星期,他的哮喘,突然发作了。”
“那天晚上,也像今天一样,下着很大的雨。”
“我背着他,在雨里跑,跑了很久很久,才拦到一辆车。”
“可是……已经晚了。”
她的声音,碎在了空气里。
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了窗外哗哗的雨声。
那雨声,在这一刻,听起来是那么的悲伤。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任何安慰的语言,在这样的悲伤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只是默默地递过去一张纸巾。
她没有接,只是用手背胡乱地抹了一把脸。
“对不起,跟你说这些。”她抬起头,对我勉强地笑了一下。
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听过钢琴曲了。”
“这间屋子,是他以前住的。他走后,我就搬了进来。这里的一切,都还是他走之前的样子。”
“书架上的书,是他爱看的。窗台上的绿萝,是他养的。”
“我怕,我一动,就把他留下的最后一点气息,也弄没了。”
我终于明白,这个屋子里那股若有若-无的药草味,是什么了。
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一个创意总监,会住在这样老旧的小区里。
这里,装着她全部的回忆,和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那个雷厉风行,一丝不苟,让所有人都害怕的陈姐,在这一刻,变成了一个只是想守住回忆的,脆弱的姐姐。
我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
原来,那些我们看到的坚强,都只是盔甲。
盔甲下面,藏着一颗我们看不到的,柔软的,甚至已经破碎的心。
我们又沉默了很久。
蜡烛,快要燃尽了。
“陈姐,”我鼓起勇气,轻声说,“能……能给我看看那首曲子吗?”
她愣了一下,然后把那本《星河》递给了我。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来,翻开。
泛黄的纸页上,是一个个跳动的音符,像夜空里的星星。
谱写得很工整,很干净,就像那个少年一样。
我虽然不懂音乐,但我仿佛能从这些音符里,听到一条缓缓流淌的,清澈的河流,流向遥远的,璀璨的星空。
那旋律里,有梦想,有希望,有对姐姐最深的爱。
“他一定……很爱你。”我说。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窗外,眼泪又一次无声地流了下来。
那一夜,我们没有再说话。
电一直没有来。
我们就着那最后一截蜡烛的光,静静地坐着。
我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我只知道,那个夜晚,我听到了一个灵魂最深处的声音。
后来,蜡烛熄灭了,屋子里又恢复了黑暗。
但我的心里,却好像被什么东西照亮了。
我睡在客房里,躺在那张干净的床上,闻着被子上阳光的味道,一夜无眠。
我一直在想那个叫陈默的少年,想他写下《星河》时的样子。
也一直在想陈姐,想她这些年,是怎样一个人,守着这些回忆,走过来的。
第二天早上,我被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晃醒了。
雨停了。
天空被洗得碧蓝如洗,像一块上好的蓝宝石。
我走出房间,陈姐已经做好了早餐。
简单的白粥,和两碟小菜。
她已经恢复了平时在公司的样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换上了一身干练的职业装。
仿佛昨天晚上那个在烛光下流泪的女人,只是我的一场幻觉。
我们默默地吃着早餐,谁也没有提昨天晚上的事。
吃完饭,我准备告辞。
走到门口,我回过头,对她说:“陈姐,谢谢你。”
我不仅是谢她收留我一晚,更是谢她,让我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她。
她看着我,眼神很平静。
“好好工作。”她说。
我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从那以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我不再那么怕她了。
她对我,似乎也多了一点耐心。
她还是会用红笔把我的文案改得面目全非,但她会把我叫到她办公室,一点一点地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改,好在哪里,不好在哪里。
她像一个严厉的老师,更像一个引路的师长。
在她的指导下,我进步得很快。
一年后,我升职了,成了独立的文案。
两年后,我拿到了行业里的一个新人奖。
那天晚上,部门聚餐,大家都喝了很多酒。
我端着酒杯,走到陈姐面前。
“陈姐,这杯,我敬你。”我说,“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
她也端起酒杯,和我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她的脸上,难得地有了一丝笑意。
那天之后不久,我接到了一个更好的offer,薪水翻了一倍。
我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离开。
我跟陈姐提了辞职。
她听完,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看着我。
过了很久,她才说:“想好了?”
我点点头。
“也好,”她说,“年轻人,是该出去闯一闯。”
她很快就给我办了离职手续。
我走的那天,她把我叫到办公室,给了我一个信封。
“这是我给你写的一封推荐信,也许以后用得上。”
我接过信封,很厚,很重。
“陈姐,我……”我的喉咙有点哽咽。
“别婆婆妈妈的,”她打断我,“以后常联系。”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但我没有。
新的工作很忙,我很快就投入到了新的挑战中。
一开始,我们还会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发个短信问候一下。
后来,随着我换了手机号,换了城市,我们就渐渐地断了联系。
我只是偶尔从以前的同事那里,听到一些关于她的消息。
听说她升了副总。
听说她还是一个人。
听说她从那个老小区搬走了,没有人知道她搬去了哪里。
时间就像一列呼啸而过的火车,载着我们,奔向各自不同的人生。
一晃,十年过去了。
这十年里,我从一个青涩的职场新人,变成了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创意总监。
我走过很多城市,见过很多人,也经历了很多事。
我以为,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和那个叫陈默的少年,已经被我遗忘在记忆的角落里。
直到那天。
那天我出差去一个南方的海滨小城。
工作结束得早,我一个人在海边的老街上闲逛。
那条街很安静,两旁是长满青苔的石头房子,空气里有海风的咸味和三角梅的香气。
我走着走着,突然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的钢琴声,从一栋二层小楼里传出来。
那琴声,弹得有些生涩,像是初学者。
但我却一下子就站住了。
那个旋律……
那个旋我太熟悉了。
它像一把钥匙,瞬间就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
十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那本泛黄的乐谱,那个叫《星河》的名字,一下子全都涌了上来。
我的心,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我鬼使神差地,朝着那栋小楼走去。
小楼的门口,挂着一个木质的牌子,上面写着——“星河琴行”。
我的呼吸,在那一刻,几乎要停滞了。
我推开那扇虚掩的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摆着几架钢琴。
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正坐在其中一架钢琴前,认真地弹着。
一个女人的背影,站在她旁边,正俯下身,温柔地指导着她。
“这里,这个音,要轻一点,像星星在眨眼睛。”
那声音……
那声音,就算过了十年,二十年,我也不会忘记。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缓缓地直起身,转了过来。
十年了。
岁月似乎格外厚待她。
她的脸上,有了一些细小的皱纹,但她的眼神,却比以前更加的温柔和平静。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棉布裙子,头发随意地披着,整个人,就像是被海水洗过一样,干净,透彻。
她看到我,也愣住了。
我们隔着一架钢琴,隔着十年的光阴,遥遥相望。
“陈……陈姐?”我开口,声音是颤抖的。
她看着我,眼睛里先是惊讶,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漾起了一个温柔的笑。
“你来了。”她说。
那语气,就像我们昨天才刚刚见过。
我走过去,有很多话想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我只是说:“我听到了琴声。”
她点点头,目光落在那架钢琴上。
“我辞职了。”她说,“几年前就辞了。”
“我觉得,我该换一种活法了。”
“我带着我弟弟的这首曲子,来了这里,开了这家琴行。”
“我想,把他没有走完的路,用另一种方式,走下去。”
“我想,让更多的人,听到他的音乐,看到他心里的那片星河。”
她说话的时候,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的微笑。
那笑容里,没有了当年的悲伤和压抑,只有释然和宁静。
我看着她,突然明白了。
她不是在守着回忆,她是在让回忆,以另一种方式,获得新生。
那个叫陈默的少年,他没有离开。
他活在他的音乐里,活在他姐姐的心里,也活在这些孩子们的指尖上。
“陈姐,”我说,“你过得好,就太好了。”
她笑了笑,说:“你也是,看起来,比以前成熟多了。”
那天下午,我没有走。
我坐在琴行里,听着孩子们弹奏那首《星...河》。
那旋律,时而像溪流,时而像晚风,时而像恋人的低语,时而像夜空中闪烁的星辰。
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洒在钢琴的黑白键上,也洒在她的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我看着她耐心地教着每一个孩子,看着她脸上那种发自内心的,满足的笑容。
我突然觉得,这十年,我拼命地往上爬,追求所谓的成功,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得到了很多,但也好像,错过了很多。
傍晚的时候,孩子们都回家了。
琴行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夕阳的余晖,把整个屋子都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
她走到那架她弟弟曾经最爱的雅马哈钢琴前,坐了下来。
“我弹给你听吧。”她说。
她把手放在琴键上,闭上了眼睛。
然后,一串流畅而深情的音符,从她指尖流淌出来。
是《星河》。
这一次,不再是孩子们生涩的弹奏。
这一次,是完整的,充满了故事和情感的《星河》。
那琴声里,有思念,有悲伤,有遗憾,但更多的,是爱,是希望,是穿越了时空和生死的,永恒的星光。
我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了那个白衣少年,在璀璨的星河下,微笑着对他的姐姐说:“姐,你看,多美啊。”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她睁开眼,眼角有泪,嘴角却带着笑。
“他要是知道,有这么多人喜欢他的音乐,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点点头,早已泪流满面。
那天晚上,她请我吃饭。
就在海边的一个小餐馆里。
我们吃着最新鲜的海鲜,喝着本地的啤酒,吹着咸咸的海风。
我们聊了很多,聊这十年的工作,生活,聊各自的改变。
我们没有再提那个雨夜,也没有再提她的弟弟。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刻在了彼此的生命里,永远不会被忘记。
吃完饭,我们沿着海岸线散步。
天上的星星很多,很亮,一颗一颗,像是洒落在黑色天鹅绒上的钻石。
一条璀璨的银河,横跨整个夜空。
“真像他的名字。”她仰着头,轻声说。
我看着她的侧脸,在星光下,那么的安详,那么的美。
我突然很想对她说点什么。
想告诉她,那个雨夜,对我的影响有多大。
是她让我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和伤痛,我们不应该轻易地去评判任何人。
是她让我知道,真正的强大,不是无坚不摧,而是在背负着沉重过往的同时,依然有能力去爱,去创造,去把生命活出新的意义。
但最后,我什么也没说。
我只是觉得,有些感谢,不必说出口。
有些懂得,也早已超越了语言。
临走的时候,我把那封她十年前写给我的推荐信,还给了她。
“陈姐,这个,我已经用不上了。”我说,“但是,我想把它留给你,做个纪念。”
她接过去,打开信封。
里面,除了那封推荐信,还有一张我偷偷放进去的银行卡。
她愣住了,抬头看我。
“这里面,是我这些年攒下的一点钱,不多。”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想,用它来成立一个‘星河’音乐基金,去帮助那些像你弟弟一样,有音乐梦想,但家庭困难的孩子。”
“就当是……就当是我替他,完成他没有完成的梦想吧。”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水光在闪动。
她没有拒绝。
她只是用力地点了下头,说:“好。”
我走了。
我没有回头。
因为我知道,这不是告别。
这是一种延续。
从那以后,我每年都会去那个海边小城看她。
“星河”音乐基金,在我们的努力下,真的成立了。
我们资助了第一个孩子,去参加了省里的钢琴比赛。
我们资助了第二个孩子,给他买了他梦寐以求的小提琴。
我们资助了第三个,第四个……
每当看到那些孩子,因为音乐而闪闪发光的眼睛,我就觉得,我们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陈姐的琴行,也越办越好。
很多从这里走出去的孩子,都考上了好的音乐学院。
他们都叫她“陈老师”。
他们都说,是陈老师,给了他们音乐的翅膀。
他们不知道,那双翅膀,最初是属于一个叫陈默的,爱笑的少年。
有时候,我会和陈姐坐在琴行里,看着墙上那些孩子们获奖的照片,一坐就是一下午。
我们会聊起那些孩子的趣事,聊起他们的进步。
我们,就像两个看着自己孩子长大的,骄傲的家长。
我们很少再提起过去。
因为我们知道,未来,才是更重要的事情。
有一年冬天,我又去看她。
那是一个很冷的下午,海边下起了小雪。
琴行里生着炉子,很暖和。
她给我泡了一杯热茶。
我们坐在窗边,看着外面飘飘扬洒的雪花。
“你说,人走了以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吗?”她突然问。
我想了想,说:“会的。”
“他一定变成了最亮的那一颗,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她笑了,眼角眉梢,都是温柔。
“是啊,”她说,“他一定在看着我们。”
那一刻,我看着她,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很强烈的冲动。
我想告诉她,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
但我最终,还是把那句话,咽了回去。
我知道,我们之间,早已超越了男女之情。
那是一种更深沉,更纯粹的,如同亲人般的牵绊。
我们是战友,是伙伴,是彼此生命中最特别的存在。
这就够了。
有些爱,不必说出口。
有些守护,也无须得到回应。
只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那么一个人,她过得很好,她还在继续着那个美好的梦想。
我的心里,就充满了阳光和力量。
如今,距离那个98年的雨夜,已经过去了很多很多年。
我也早已不再是那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
但我常常会想起那个夜晚。
想起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那间朴素干净的小屋,那豆摇曳的烛光。
和那个在烛光下,对我讲述自己心底最深秘密的女人。
是她,在我人生最迷茫的时候,给我上了一堂最宝贵的课。
她让我明白,生命里,总会有一些无法承受的失去,和无法弥补的遗憾。
但我们能做的,不是沉溺在悲伤里,而是带着那些爱和回忆,更勇敢,更温暖地活下去。
把那些遗憾,变成我们前行的力量。
把那些思念,化作天上的星光,照亮我们,也照亮更多人的路。
我想,这才是对逝去的人,最好的纪念。
现在,每当我遇到困难,感到疲惫的时候,我都会抬头看看夜空。
我知道,在那片璀璨的星河里,有一个叫陈默的少年,在安静地弹着琴。
也知道,在遥远的海边,有一个叫陈姐的女人,在温柔地守护着那片星光。
而我,作为这片星光的见证者和守护者之一,也会一直,一直地走下去。
带着那份最初的感动和温暖,走向属于我自己的,那片星河。
来源:君浩教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