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妈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快,那种办完了一件大事的调子。
银行的短信提示音,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我的耳膜。
那声音很轻,却在瞬间抽空了我周围所有的空气。
我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串数字,20000.00。
不多不少,小数点后面两个零,清清楚楚,仿佛在嘲笑我。
我妈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快,那种办完了一件大事的调子。
“收到了吧?两万块钱。”
我握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感。
“嗯。”我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那就好。”我妈说,“你弟那边,我们给了他一百九十八万,他准备用这笔钱在市区买套婚房,再弄个小生意,你当姐姐的,也替他高兴吧。”
替他高兴?
我几乎要笑出声来。
那栋别墅,是我外公留下的。
房产证上,是我妈和我共同的名字。
卖掉它,是我妈提出来的。她说,房子太老了,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卖了,换成钱,对我和弟弟都好。
我同意了。
我以为的“都好”,是公平。
原来,在她的世界里,公平是这样计算的。
二百万,分给我两万。
剩下的,全是弟弟的。
电话那头,我妈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弟弟的未来,语气里满是憧憬和骄傲,像一个园丁在炫耀自己最得意的作品。
而我,大概就是花园角落里,那棵被遗忘的,自生自灭的野草。
“你没什么事我就挂了啊,还得去帮你弟看家具。”
“妈。”我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打磨过,“为什么?”
为什么是两万?
这个数字像个笑话,一个精心设计的侮辱。
电话那头的声音顿了一下,随即变得有些不耐烦。
“什么为什么?你是姐姐,让着点弟弟不是应该的吗?你一个女孩子,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你现在工作稳定,自己也能过得很好。你弟不一样,他要结婚,要养家,压力大。”
她的声音理直气壮,仿佛在陈述一个天经地义的真理。
我工作稳定。
是啊,我一个月工资六千,在这座城市里,除去房租和基本开销,每个月能攒下的钱,少得可怜。
我过得很好。
是啊,我每天挤一个半小时的地铁,在格子间里对着电脑坐上一整天,晚上回到那个三十平米的出租屋,对着一盏孤灯。
这就是她眼里的“很好”。
而弟弟,三十岁的人了,工作换了十几个,没一个超过半年,至今赋闲在家,吃穿用度全靠父母。
他压力大。
我挂了电话。
没有争吵,没有哭闹。
心底那片海,在经历了一场剧烈的海啸后,反而诡异地平静下来。
一片死寂。
我请了一天假,没有回那个逼仄的出租屋,而是坐上了去往郊区的公交车。
我想再去看看那栋别墅。
或者说,那栋别墅的废墟。
车子摇摇晃晃,窗外的景色从高楼大厦,慢慢变成了低矮的平房,最后,是大片大片的农田和绿树。
空气里,开始弥漫起青草和泥土混合的味道。
这是我熟悉的味道。
是童年的味道。
那栋别墅,就坐落在这样一片宁静里。
我远远地就看到了它。
白色的墙壁已经斑驳,爬满了不知名的藤蔓,像一件布满褶皱的旧衣裳。
院子里的那棵巨大的香樟树,依旧枝繁叶茂,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我记得,小时候我最喜欢在树下荡秋千。
爸爸用粗麻绳给我做了一个简易的秋千,每次他用力一推,我就感觉自己能飞起来,能碰到天上的云。
弟弟总是在下面仰着头看我,流着口水,吵着也要玩。
可他太小了,妈妈总是不许。
于是,他就会气得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直到妈妈从屋里拿出麦芽糖来哄他。
麦芽糖,永远是他的。
秋千,永远是我的。
那时候我以为,这就是妈妈爱我们的方式。
一人一种,不多不少。
别墅的大门被一把巨大的新锁锁住了,上面贴着封条。
我绕着院子的栅栏走,木质的栅栏很多地方都已经腐朽,轻轻一碰,就往下掉木屑。
我看到院子角落里,我亲手种下的那片月季。
没人打理,它们却野蛮地生长着,开出大朵大朵深红色的花,像一颗颗凝固的血滴。
高三那年,我压力很大,整晚整晚地失眠。
妈妈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偏方,说用月季花瓣泡脚可以安神。
于是,她就带着我,在这片荒地上,一株一株地种下了这些月季。
夏天的午后,阳光毒辣,她戴着草帽,穿着长袖,汗水浸透了她的衣衫,一滴一滴落在泥土里。
我问她,妈,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她一边翻着土,一边头也不回地说,傻孩子,我不对你好,对谁好?
那片月季,后来开得特别好。
整个夏天,我的房间里都弥漫着浓郁的花香。
我的失眠,也真的好了。
我一直以为,那是爱的证明。
可现在,我站在这片无人问津的花丛前,只觉得无比讽刺。
原来,所有的好,都是有标价的。
而我的标价,是两万块。
我在别墅外站了很久,直到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晚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
我好像听到别墅里面,传来了一声幽幽的叹息。
是风声吧。
我这样告诉自己。
房子已经卖了,这里,再也不是我的家了。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过得浑浑噩噩。
工作,吃饭,睡觉。
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麻木地重复着每天的动作。
我没有再联系父母,他们也没有联系我。
我们之间,仿佛被那一百九十六万的差额,划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弟弟在朋友圈里晒了新房的合同,还有他和未婚妻的亲密合影。
照片上,他笑得春风得意。
我默默地给他点了个赞,然后,屏蔽了他的朋友圈。
我不想看到他的幸福。
因为他的幸福,是用我的痛苦换来的。
这不公平。
我知道这不公平。
可我又能怎么样呢?
去找他们大吵一架?质问他们为什么如此偏心?
我做不到。
从小到大,我都是那个“懂事”的女儿。
不哭,不闹,不给家里添麻烦。
我已经习惯了把所有的委屈,都默默地咽进肚子里,然后用一个微笑,告诉所有人,我很好。
可是,这一次,我好像有点消化不良了。
那些委屈,像一块块坚硬的石头,堵在我的胸口,让我喘不过气来。
周五下班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电话那头的声音,温和而礼貌。
“您好,请问是陈小姐吗?”
“我是,您是?”
“我是买下您家那栋别墅的业主,我姓林。”
我的心,猛地一沉。
买家?
他打电话给我干什么?
难道是房子出了什么问题?
“林先生,您好。请问有什么事吗?”我的声音有些发紧。
“是这样的,陈小姐。我在整理别墅的时候,发现了一些东西,我觉得,可能还是需要您亲自过来处理一下。”
“东西?”我愣住了,“什么东西?”
“电话里不太方便说,您看您明天有时间吗?我们见一面,您就知道了。”
他的语气很诚恳,不像是开玩笑。
我的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那栋老房子里,除了回忆,还能有什么东西?
第二天,我按照约定,再次来到了别墅。
林先生,也就是新房主,已经在门口等我了。
他大概五十岁左右,穿着一身休闲装,看起来很儒雅。
他看到我,温和地笑了笑,打开了那把崭新的大锁。
“陈小姐,请进吧。”
我跟着他,走进了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房子里的家具,大部分都已经被搬空了,显得空旷而冷清。
阳光从没有窗帘的窗户里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
我闻到了一股老房子的味道。
那是木头、灰尘和时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我请了工人来打扫,准备重新装修一下。”林先生说,“他们是在清理顶楼的阁楼时,发现那个东西的。”
阁楼。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阁楼是外公的书房,他去世后,那里就一直被锁着,堆放着一些我们不再使用的旧物。
我小时候很怕那个阁楼,总觉得里面黑漆漆的,藏着什么怪物。
妈妈也从来不让我上去。
她说,上面都是灰,没什么好玩的。
林先生带着我,踩着嘎吱作响的木质楼梯,一步一步,走向那个我从未踏足过的神秘之地。
阁楼的门虚掩着,门上那把生了锈的铜锁,已经被撬开了,孤零零地挂在门上。
林先生推开门。
一股陈腐的霉味,扑面而来。
阁楼里很暗,只有一扇小小的天窗,透进一丝微弱的光。
我看到里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旧东西。
蒙着白布的旧家具,一摞一摞的旧书,还有几个落满灰尘的木箱子。
林先生指了指墙角的一个箱子。
“就是那个。”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樟木箱子,上面雕刻着简单的花纹,因为年代久远,颜色已经变得暗沉。
箱子没有上锁。
我走过去,蹲下身,轻轻地打开了它。
箱子里,没有我想象中的金银珠宝,也没有什么价值连城的古董。
只有一沓厚厚的信,和几个陈旧的笔记本。
信封已经泛黄,上面的字迹,娟秀而熟悉。
是妈妈的字。
我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我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抽出了里面的信纸。
信的开头,写着“亲爱的医生”。
我的心,猛地揪紧了。
我一封一封地看下去。
那些信,是妈妈写给一个血液病专家的。
信里,她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一遍又一遍地询问着一个问题。
“医生,我儿子的病,真的没有办法根治了吗?”
“医生,那种进口的靶向药,是不是真的能控制住病情?”
“医生,只要能救我儿子,花多少钱我们都愿意。”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儿子?
弟弟?
弟弟有病?
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
我的目光,落在了那几个笔记本上。
我颤抖着手,翻开了第一个笔记本。
第一页,写着一行字。
“小宇,三岁,确诊慢性粒细胞白血病。”
小宇,是我弟弟的小名。
我的眼泪,在那一瞬间,决堤而出。
笔记本里,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弟弟每一次的检查结果,每一次的治疗方案,每一次的病情反复。
那些冰冷的医学术语,那些触目惊心的化验单数据,像一把把尖刀,狠狠地刺进我的心脏。
我看到了妈妈的字迹,在那些记录的旁边,写满了各种各样标注。
“今天小宇又发烧了,一直说胡话,我好害怕。”
“医生说,病情控制得还不错,谢天谢地。”
“靶向药的副作用太大了,小宇吃不下饭,瘦了很多,我看着心疼。”
“今天又交了五万块的医药费,家里的积蓄快要空了。”
一笔一划,都浸透了她的焦虑,她的恐惧,她的绝望。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从小到大,妈妈对弟弟的偏爱,是那么的明目张胆。
因为在他身上,寄托着她全部的希望和恐惧。
他每一次的呼吸,每一次的心跳,都牵动着她的整个世界。
而我,那个健康的我,懂事的我,在她眼里,是可以被忽略的。
不是不爱,而是没有精力去爱。
我翻到笔记本的最后一页。
上面记录着最近一次的检查结果。
医生说,弟弟的病情,有恶化的趋势,建议进行骨髓移植。
下面,是妈妈用红笔写下的一行字。
“配型成功,费用预计一百五十万。”
日期,是三个月前。
也就是她提出要卖掉别墅的时候。
原来是这样。
原来,那一百九十八万,不是给弟弟买婚房的,是给他买命的。
而我,那个被分了两万块的我,那个以为自己被全世界抛弃的我,像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抱着那个箱子,坐在阁楼冰冷的地上,放声大哭。
我哭我这些年所受的委屈,哭我自以为是的悲伤。
我哭我竟然对家里的这场巨大灾难,一无所知。
我像一个局外人,冷漠地看着我的亲人,在深渊里苦苦挣扎。
而我,还在为那点可怜的自尊心,顾影自怜。
林先生默默地递给我一张纸巾,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陪着我。
等我哭够了,他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陈小姐,我很抱歉。我不知道这些东西,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擦干眼泪,对他摇了摇头。
“不,林先生,我应该谢谢您。如果不是您,我可能一辈子,都会活在怨恨里。”
我把那些信和笔记本,小心翼翼地放回箱子里,紧紧地抱在怀里。
这个箱子,比任何东西都重。
里面装着的,是一个母亲全部的爱和痛苦,是一个家庭隐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
我走出别墅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
那棵香樟树,在阳光下,绿得耀眼。
院子里的月季花,开得正盛。
原来,这个我以为早已抛弃了我的地方,一直都在用它自己的方式,守护着这个家的秘密。
我回到出租屋,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两万块钱,转回给了我妈。
然后,我把我卡里所有的积蓄,五万块,也一并转了过去。
我给她发了一条信息。
“妈,钱我不要。这是我的一点心意,给弟弟治病。”
信息发出去后,石沉大海。
我没有等到她的回复。
我也没有再打电话过去追问。
我知道,她现在肯定没有心情理我。
或者说,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
这个被她刻意隐瞒了二十多年的秘密,就这样被赤裸裸地揭开,对她来说,一定也是一种巨大的冲击。
第二天,我去了医院。
我在血液科的病房外,看到了妈妈。
她憔adece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背影佝偻,头发比我记忆中白了好多。
她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桶,眼神空洞地望着病房的门,像一尊望夫石。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她感觉到了身边有人,缓缓地转过头。
当她看到是我的时候,浑身一震,眼神里充满了惊慌和躲闪。
她下意识地想把手里的保温桶藏到身后去。
“你……你怎么来了?”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来看看弟弟。”我说。
我的目光,越过她,看向病房的玻璃窗。
我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弟弟。
他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脸色苍白,嘴唇干裂,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和我朋友圈里那个神采飞扬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的未婚妻,正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地喂他喝粥。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
“他……怎么样了?”我问。
妈妈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医生说,情况不太好,感染了。移植手术,可能要推迟。”
她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
我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妈,别怕,会好起来的。”
我的手,刚碰到她,她就像触电一样,猛地缩了回去。
她看着我,眼神复杂。
有愧疚,有痛苦,还有一丝……怨恨?
“你都知道了?”她问。
我点了点头。
“是林先生告诉我的。”
她的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最后,她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你为什么要回来?”
我愣住了。
“你为什么要知道?你安安稳稳地过你自己的日子,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回来搅这趟浑水?”
她的情绪,突然变得激动起来,声音也拔高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骗了你,心里很得意?你是不是在看我们的笑话?”
我看着她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看着她眼里的那份戒备和敌意,突然觉得很悲哀。
原来,在她心里,我竟然是这样的人。
“妈,我没有。”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我只是想回来看看,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帮忙?”她冷笑一声,“你能帮什么?你能拿出一百多万的手术费吗?你不能!你只会在这里,给我们添乱!”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根刺,扎在我的心上。
我知道,她不是真的在怨我。
她只是太害怕了,太绝望了,所以她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
而我,恰好撞在了枪口上。
“妈,对不起。”我说,“对不起,我不知道弟弟病得这么重。对不起,在你们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在你们身边。”
我的道歉,似乎让她愣了一下。
她眼里的激动,慢慢褪去,取而代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哀伤。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因为常年操劳而变得粗糙的手,喃喃自语。
“不怪你,都怪我。是我,是我没用,生下他,却不能给他一个健康的身体。”
“是我,是我自私,为了给他治病,掏空了家底,还卖了你外公的房子。”
“是我,是我对不起你。你也是我的女儿,我却……我却……”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捂着脸,发出了压抑的呜咽声。
那一刻,我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怨恨,都烟消云散了。
我只觉得心疼。
心疼这个为了儿子,耗尽了自己一生的女人。
我伸出手,把她揽进怀里,像小时候她哄我睡觉那样,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妈,不怪你。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真的。”
她在我的怀里,哭了很久很久。
仿佛要把这二十多年来,积压在心底所有的痛苦和委p屈,都一次性哭出来。
等她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我扶着她,在长椅上重新坐好。
“妈,钱的事情,你别担心。”我说,“别墅的钱,先用着。不够的话,我们再想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她苦笑了一下,“亲戚朋友能借的,都借遍了。你爸那点退休金,也是杯水车薪。”
“总会有办法的。”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一家人。
当我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我看到妈妈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
那是希望的光。
从那天起,我搬回了家。
那个曾经让我觉得充满压抑和不公的地方,现在,却成了我唯一的港湾。
爸爸比我想象中,要苍老许多。
他的背,不再挺直,两鬓也添了许多白发。
看到我回来,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走进厨房,给我下了一碗我最爱吃的西红柿鸡蛋面。
面条上,卧着两个金黄的荷包蛋。
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
我吃着面,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进碗里。
爸爸就坐在我对面,看着我吃,眼神里,满是疼爱和愧疚。
“孩子,是爸对不起你。”他说。
我摇了摇头,说,爸,你别这么说。我们是一家人。
家里的气氛,依旧沉重。
但和以前那种死气沉沉的压抑不同,现在,多了一丝凝聚力。
我们开始一起想办法。
我把我这些年工作攒下的设计稿,都整理了出来,试着去联系一些以前的客户,看有没有能接的私活。
爸爸拿出了他珍藏多年的邮票和字画,说,实在不行,就把这些老东西都卖了。
妈妈开始学着在网上做一些手工品,串珠子,织毛衣,虽然一个也卖不了几块钱,但她却做得很认真。
我们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为这个家,尽一份力。
弟弟的未婚妻,小雅,是个好姑娘。
在知道弟弟的病情后,她非但没有离开,反而辞掉了工作,一心一意地在医院照顾他。
我妈私下里找她谈过一次,让她走,说我们家不能拖累她。
小雅哭着说,阿姨,我爱的是小宇这个人,不管他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离开他。
我看着这个比我小几岁的女孩,心里充满了敬佩。
在巨大的灾难面前,人性的善与恶,会被无限放大。
我很庆幸,我们遇到的大部分,都是善。
林先生,那个买下别墅的新房主,在知道我们家的情况后,特意来看望了一次。
他不仅给我们送来了慰问品,还留下了一个厚厚的信封。
他说,这是他的一点心意,让我们务必收下。
我们推辞了很久,他却执意要给。
他说,那栋房子,他很喜欢。他觉得,能住进一栋充满爱的房子里,是一种福气。他希望,这份福气,也能传递给我们。
我们最终,还是收下了。
因为我们知道,我们现在最需要的,不是自尊,而是希望。
日子,就在这种忙碌而又充满希望的等待中,一天天过去。
弟弟的感染,终于控制住了。
医生说,可以准备进行移植手术了。
手术的前一天晚上,我守在弟弟的病床前。
他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
灯光下,他的睫毛,长长的,像两把小刷子。
我看着他,想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
想起他跟在我屁股后面,一声一声地叫着“姐姐”。
想起他把自己的零食,偷偷塞到我的书包里。
想起我们一起在香樟树下,埋下了一个装满秘密的铁盒子。
我一直以为,是妈妈的偏心,让我们姐弟之间的感情,变得越来越淡。
现在我才明白,不是的。
是我们都长大了,有了各自的生活,各自的烦恼,所以,我们渐行渐渐远。
但是,那份血浓于水的亲情,一直都在。
它就像那棵香樟树的根,深深地扎在我们的生命里,无论我们走多远,都无法割舍。
我正想着,弟弟的眼皮,动了一下。
他醒了。
他看到我,有些意外。
“姐,你怎么在这?”他的声音,还有些虚弱。
“我睡不着,过来看看你。”我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低声说了一句。
“姐,对不起。”
我愣住了。
“对不起什么?”
“房子的事,对不起。我那时候,太不懂事了。”
我笑了笑,摸了摸他的头。
“傻瓜,说什么呢。一家人,不说这些。”
“姐,我听妈说了,你把自己的积蓄,都拿出来了。”他的眼圈,有些红,“等我病好了,我一定加倍还给你。”
“我不要你还。”我说,“我只要你,好好地活着。”
“健健康康地,活着。”
他看着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姐,你放心,我一定会的。”
手术很成功。
弟弟在无菌舱里,待了一个月。
那一个月,是我们全家人,最难熬,也最充满希望的一个月。
我们每天,只能隔着厚厚的玻璃,用电话,和他说几句话。
每一次,他都会笑着告诉我们,他很好,让我们不要担心。
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们。
移植后的排异反应,是非常痛苦的。
但他一次都没有在我们面前,表现出来。
这个曾经被我们保护得很好的大男孩,在一夜之间,长大了。
他学会了坚强,学会了担当。
一个月后,弟弟从无菌舱里出来了。
虽然还是很虚弱,但他的各项指标,都在慢慢恢复正常。
医生说,只要后期好好调养,定期复查,就不会有大问题。
我们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出院那天,阳光很好。
我们一家人,还有小雅,一起去接他。
走出医院大门的那一刻,弟弟仰起头,闭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说,自由的空气,真好。
是啊,真好。
没有什么,比健康和自由,更重要。
为了庆祝弟弟康复,我们决定,回那栋别墅看看。
我提前联系了林先生,他很爽快地就答应了。
我们再次回到那个熟悉的地方。
别墅已经被林先生重新装修过了,白色的墙壁,明亮的落地窗,看起来焕然一新。
但院子里的那棵香樟树,和那片月季花,他都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
他说,这是这栋房子的灵魂。
我们一家人,坐在香樟树下。
爸爸和林先生,在下棋。
妈妈和小雅,在聊着家常。
我和弟弟,并排坐着,谁也没有说话。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微风轻轻地吹过脸颊。
我闻到了空气中,淡淡的香樟树的味道,和浓郁的月季花香。
一切,都那么安静,那么美好。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埋在树下的那个铁盒子。
“你还记得吗?”我问弟弟。
“记得什么?”
“我们埋在这里的秘密。”
他想了想,眼睛一亮。
“记得!当然记得!”
我们找来铲子,在记忆中的那个位置,挖了起来。
很快,就挖到了那个已经生了锈的铁盒子。
我们打开它。
里面,是两张小纸条。
一张,是我写的。
上面写着:我希望,弟弟永远都不要长大,这样,他就可以永远陪我玩了。
另一张,是弟弟写的,字迹歪歪扭扭。
上面写着:我希望,姐姐永远都不要嫁人,这样,她就可以永远保护我了。
我们看着那两张已经泛黄的纸条,相视一笑。
眼泪,却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原来,在那个最纯真的年纪,我们都曾用自己最笨拙的方式,深爱着对方。
只是后来,我们都忘了。
我转过头,看到妈妈正看着我们,眼角带笑,眼底,却闪着泪光。
她走过来,从身后,抱住了我们。
“好孩子,你们都是妈妈的好孩子。”
阳光下,我们三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我感觉,那些曾经在我们之间存在的隔阂,误解,怨恨,都在这个拥抱里,融化了。
我们失去了一栋房子,却找回了一个家。
我想,这大概是世界上,最划算的买卖了。
后来,弟弟和小雅结婚了。
婚礼很简单,只请了最亲近的家人和朋友。
婚礼上,弟弟拉着我的手,对所有人说,这是我姐,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没有她,就没有我的今天。
我站在他身边,看着他穿着西装,英挺帅气的样子,看着他对面的小雅,穿着洁白的婚纱,笑靥如花。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和满足。
再后来,弟弟用他康复后做小生意赚的第一笔钱,给我家的老房子,做了一次彻底的翻新。
他亲自设计,亲自监工,把那个曾经阴暗潮湿的小屋,变成了一个宽敞明亮,充满阳光的地方。
他说,姐,你不是一直想要一个有落地窗的画室吗?我给你建好了。
我站在那个洒满阳光的画室里,看着窗外那片被妈妈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小花园,突然觉得,我好像拥有了全世界。
我没有住进别墅,但我拥有了一个比别墅,更温暖的家。
我没有得到那一百九十八万,但我得到了比金钱,更珍贵的东西。
那就是,家人的爱,和被爱的能力。
生活,还在继续。
我们依然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和挑战。
但我知道,我们再也不会害怕了。
因为,我们一家人,会永远站在一起,共同面对。
就像那棵老香樟树,无论经历多少风雨,它的根,都始终紧紧地,盘踞在一起。
有时候,我也会想起那两万块钱。
它像一个引子,拉开了一场家庭风暴的序幕。
但它也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那个尘封了二十多年的秘密,让我们有机会,去重新审视,去理解,去拥抱彼此。
所以,我不恨它。
甚至,有点感谢它。
因为它让我明白,家,不是一个讲道理的地方,而是一个讲爱的地方。
而爱,有时候,会用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来表达。
我们需要做的,不是去计较,不是去怨恨。
而是,去倾听,去感受,去相信。
相信在那些看似不公的表象之下,一定隐藏着一份,深沉而笨拙的爱。
就像我妈妈,她用尽了自己的一生,去守护一个秘密,去守护一个家。
她不是不爱我。
她只是,爱得太用力,太沉重了。
而我,现在终于,读懂了这份爱。
并且,学会了用同样的方式,去回应它。
这就够了。
来源:无恼人房产那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