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最后一笔落下的时候,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我亲手把过去二十多年的自己,从一本厚厚的家庭史册里,一笔一划地,彻底剜了出去。
那支黑色的签字笔,笔尖有点干涩。
划在纸上,发出一种类似叹息的沙沙声。
我签了字。
一共三份文件,每一份上,我都签了同一个名字。
我的名字。
最后一笔落下的时候,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我亲手把过去二十多年的自己,从一本厚厚的家庭史册里,一笔一划地,彻底剜了出去。
从此,那本书里,再也没有我这一页了。
律师是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他推了推眼镜,公事公办地把文件收拢,放进牛皮纸袋里。
“好了,手续完成了。从法律上讲,您自愿放弃了对您父亲名下五套房产的任何继承权。”
他的声音很平,像一台没有感情的播报机。
我点点头,没说话。
坐在我对面的,是我的父亲,和我的哥哥。
父亲的背挺得很直,像一棵倔强的老松树,哪怕内里可能已经空了,外表也绝不露出一丝疲态。他的视线落在窗外,那儿有一片灰蒙蒙的天,什么都没有。
哥哥则显得有些局促,他的手指在桌子下面不停地绞着,不敢看我。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纸张和墨水混合的味道,还有空调吹出来的,有点沉闷的冷气。
我站起身,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噪音。
父亲的肩膀微微动了一下,但还是没有回头。
我拿起我的包,很小的一个帆布包,里面只有手机和钥匙。
“我走了。”
我说。
声音不大,但在这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没有人回应。
我转身,走向那扇厚重的木门。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软绵绵的,使不上力,却又一步一步地,把我拖离那个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世界。
手握上冰冷的金属门把手时,我听见背后传来父亲的声音,苍老,且带着一丝不易察 ઉ 的疲惫。
“以后……好自为之。”
我没有回头。
我怕一回头,那点好不容易筑起来的坚硬外壳,会瞬间碎裂。
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走廊很长,灯光是惨白色的,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又很孤单。
走出律师事务所的大楼,一股冷风夹着湿气扑面而来。
下雨了。
不大,是那种细细密密的雨丝,像牛毛,像花针,落在脸上,冰冰凉凉的。
我没有带伞。
也好。
让雨水冲一冲,或许能清醒一点。
我沿着马路牙子慢慢地走,不知道要去哪里。
手机在包里震动了一下,我拿出来看,是银行的转账提醒。
一笔五十万的转账。
来自父亲的账户。
这是他给我的“补偿”。
五套房产,市值加起来怎么也得有个两三千万,他用五十万,买断了我们的父女关系。
我看着那串数字,突然觉得很好笑。
真的很好笑。
我把手机放回包里,继续往前走。
雨好像大了一点,打湿了我的头发,我的衣服。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
大概是我七八岁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下雨天。
我发高烧,妈妈不在家,是爸爸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医院跑。
那时候我们家还住在一个很老旧的小区,路面坑坑洼洼,一到下雨天就全是积水。
我趴在他的背上,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烟草味,和雨水混在一起,形成一种特别安心的气味。
他的背很宽,很暖。
他一边跑,一边用他那五音不全的嗓子给我唱歌。
唱的是什么我已经忘了,只记得他跑得气喘吁吁,歌声也断断续续,可我就是觉得,那是全世界最好听的歌。
雨水打湿了他的衬衫,紧紧地贴在他的背上,我能感觉到他肌肉的线条,那么结实,那么有力。
我觉得,只要有他在,天塌下来我都不怕。
可是,天没塌。
只是那个曾经为我遮风挡雨的脊梁,不再属于我了。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一家甜品店的灯光,透过雨幕,暖暖地照在我身上。
那家店,叫“暖阳时光”。
是我的店。
我推开门,风铃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
店员小爱看到我,惊讶地叫了一声:“店长!你怎么淋成这样了?快进来!”
她赶紧拿了干毛巾给我。
店里很暖和,空气中飘散着一股黄油和糖烤过之后特有的香甜气息。
这是我最熟悉的味道,是我一手一脚,从一堆面粉、鸡蛋和奶油里,创造出来的世界。
一个完全属于我的,温暖的世界。
我擦了擦头发,换下湿透的外套,走进后厨。
烤箱正在工作,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我打开一袋高筋面粉,舀了一大勺在案板上,开始揉面。
我需要做点什么,让我的手忙起来,这样,我的心才不会那么空。
面团在我的手下,从一开始的粗糙、粘手,慢慢变得光滑、有弹性。
我一遍又一遍地折叠、按压、揉搓。
这个过程,像一种修行。
把所有的情绪,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都揉进这个面团里。
然后,再把它放进烤箱,用高温,把它烤成一个全新的,柔软的,香甜的模样。
或许,人生也是这样吧。
总要经历一些烈火的炙烤,才能变得更坚强,更可口。
我一直忙到深夜,店里打烊了,我还在做。
做了一个又一个的蛋糕,一个又一个的面包。
直到把所有的食材都用完,直到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
我靠在操作台上,看着满屋子的成品,心里那块巨大的空洞,好像被这些香甜的气息,填满了一点点。
我不是一无所有。
我还有我的手艺,还有这家店,还有我自己。
这就够了。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很早就到了店里。
开门,通风,打扫卫生,准备当天要用的新鲜食材。
阳光从玻璃窗里照进来,给店里的每一张桌子,每一把椅子,都镀上了一层金边。
雨过天晴了。
九点钟,店里开始陆陆续续地来客人。
有附近的上班族,来买一份早餐。
有年轻的情侣,依偎在一起,分享一块提拉米苏。
还有带着孩子的妈妈,耐心地喂着宝宝吃一小口布丁。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或满足,或幸福的表情。
我喜欢看这样的场景。
我觉得我开这家店的意义,不仅仅是为了赚钱,更是为了制造这些微小而确实的幸福。
用甜品,去治愈那些生活里不易察觉的苦。
大概十点多的时候,门口的风铃,又响了。
我习惯性地抬头,说了一句:“欢迎光临。”
然后,我愣住了。
门口站着的人,是我的父亲。
他穿着昨天那件深色的夹克,头发好像比昨天更白了一些,眼神里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他站在那里,和店里温暖甜美的气氛,格格不入。
店里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他身上。
小爱走到我身边,小声问:“店长,那是……”
我深吸一口气,对她说:“没事,你先去忙吧。”
我从吧台后面走出来,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我们隔着一张小小的木桌,对视着。
他比我高一个头,我需要微微仰起脸才能看清他的表情。
他的嘴唇动了动,好像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我们就这样站着,时间仿佛凝固了。
空气中,黄油的香气,咖啡的醇厚,和他身上那股陈旧的烟草味,混杂在一起。
我突然觉得,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一张桌子,而是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最终,还是我先开了口。
“你来干什么?”
我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在桌上。
是一个很旧的,已经洗得发白的布袋子。
他把袋子打开,里面是几个热气腾腾的……菜包子。
“你……你早上肯定没吃饭。”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自然的僵硬。
“路过一家店,看着还不错,就给你带了几个。”
我看着那几个白白胖胖的包子,热气氤氲,带着一股朴实的香气。
我的眼睛,突然有点发酸。
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最喜欢吃楼下王阿姨做的菜包子。
后来王阿姨搬走了,我就再也没吃过那个味道。
我爸为了让我高兴,自己学着做。
他一个大男人,笨手笨脚的,不是面和硬了,就是馅儿调咸了。
试了很多次,才终于做出让我点头的味道。
从那以后,只要我早上不想吃饭,他就会早早地起来,给我蒸一笼热腾腾的菜包子。
这个习惯,一直持续到我上大学。
后来我搬出去住了,工作也忙,就很少回家吃饭了。
我没想到,他还记得。
我看着他,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尴尬和不知所措。
他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想讨好,却又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疼。
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力的悲哀。
都到这个时候了,他还是只会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他那点可怜的,笨拙的关心。
他以为,几个包子,就能抹平那份协议书上,我签下的每一个笔画里,所包含的失望和决绝吗?
他以为,他还是那个可以用一笼包子,就哄好我的父亲吗?
我们之间,早就不是几个包子就能解决的问题了。
我没有去碰那几个包子。
我转身,对着吧台里正紧张地看着我们的小爱,平静地下达了一个命令。
“小爱,给这位先生,上一份我们店里的招牌,‘昨日之歌’。”
小爱愣了一下,但还是很快反应过来,点点头说:“好的,店长。”
父亲显然没听懂,他皱着眉问我:“什么歌?”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重新坐回了吧台后面的高脚凳上,远远地看着他。
“昨日之歌”,是我店里最特别的一款甜品。
也是最贵的一款。
它的工序非常复杂,需要提前一天准备。
它的外形,像一个精致的音乐盒。
用白巧克力做成外壳,上面有精美的雕花。
打开“音乐盒”的盖子,里面不是音乐,而是一层一层的惊喜。
最上面一层,是酸甜的莓果慕斯,代表着童年里那些无忧无虑的,带着一点点小脾气的酸甜时光。
中间一层,是微苦的黑巧克力熔岩,用勺子轻轻一挖,温热的巧克力浆就会流出来,浓郁,醇厚,带着一丝成年世界的苦涩。
最下面一层,是一片薄薄的,用烈酒浸泡过的蛋糕底。
那酒的味道,辛辣,呛口,像是人生中那些不得不独自咽下的艰难和眼泪。
这三种味道,融合在一起,就是“昨日之歌”。
甜,酸,苦,辣。
像我们每个人,一去不复返的昨天。
很快,小爱就把那份“昨日之歌”端了上来,放在父亲面前。
他看着那个精致得像艺术品的甜品,眼神里充满了困惑。
“这是什么?”
“你尝尝就知道了。”我说。
他拿起小勺子,有些笨拙地,挖了一勺最上面的莓果慕斯。
放进嘴里。
他的眉头,先是舒展开来,似乎是尝到了那股熟悉的酸甜。
然后,他又挖了一勺,挖到了中间的黑巧克力。
当那股微苦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时,他的眉头,又重新皱了起来。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我面无表情地回望着他。
他低下头,继续吃。
最后,他吃到了最下面那层浸满烈酒的蛋糕。
那股辛辣的味道,瞬间冲上他的喉咙。
他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满脸通红。
我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被那股复杂的味道,呛得狼狈不堪。
就像我昨天,被他那份冷冰冰的协议,刺得体无完肤一样。
他咳了很久,才停下来。
他抬起头,眼眶是红的。
“你……你就是想让我尝尝这个?”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是。”我点点头,“我想让你尝尝,我的‘昨日’,是什么味道的。”
“我的童年,有过你给的甜。”
“我的成长,有过现实给的苦。”
“我独自打拼的这些年,有过生活给的辣。”
“这些味道,你都尝到了吗?”
我一字一句地问他。
他看着我,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张总是紧绷着的,充满威严的脸,第一次,露出了近乎崩溃的脆弱。
“你……你是在怪我?”他终于挤出了一句话。
“怪?”我摇摇头,轻轻地笑了,“谈不上怪。”
“我只是不明白。”
“我只是想问问你,爸,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
“我那么努力,那么拼命,开了这家店,把它经营得这么好,我从来没想过要和你争什么,抢什么。”
“我只是想证明,你的女儿,不比任何人差。”
“我只是想让你,能为我骄傲一次。”
“可是,你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
“你用那五套房子,清清楚楚地告诉我,在你的世界里,只有哥哥,才是你的家人,你的责任。”
“而我,不过是一个可以随时被放弃,被牺牲的外人。”
我的声音,一直很平静。
可是说到最后,还是忍不住地,带上了一丝哽咽。
那些我以为已经结痂的伤口,被他笨拙的关心,和这份甜品的味道,重新撕开,鲜血淋漓。
父亲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他伸出手,好像想抓住什么,但最终,只是无力地垂下。
他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能看到他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显得那么刺眼。
店里很安静,只有背景音乐在轻轻地流淌。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的时候。
他用一种近乎于耳语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你妈妈……走的时候,跟我说……”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痛苦。
“她说……你哥那个人,从小就……就实诚,也……也没什么大本事……”
“她怕他以后……会吃亏,会被人欺负……”
“她让我……一定要照顾好他……”
“她说……你不一样……”
“你从小就聪明,要强,像个男孩子……她说,你到哪里,都饿不死……”
他说到这里,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看着我。
那眼神里,有愧疚,有痛苦,还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深切的悲伤。
“我……我不是不疼你……”
“我只是……只是觉得,你哥他……他比你更需要那些东西……”
“我以为……我以为你足够强大,强大到……不需要我了……”
他的话,像一把钝刀,一刀一刀地,割在我的心上。
我以为,他是因为重男轻女。
我以为,他是因为偏心。
我从来没有想过,原因会是这个。
因为我太“强大”了。
因为他觉得我“饿不死”。
所以,我就活该被放弃吗?
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逻辑!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委屈,瞬间淹没了我。
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从眼眶里滚落下来。
“强大?”我看着他,一字一顿地反问,“你以为强大是天生的吗?”
“你知不知道,我刚毕业的时候,为了省钱,住过没有窗户的地下室,每天吃的都是泡面和馒头?”
“你知不知道,我为了开这家店,跑了多少个地方,求了多少个人,吃了多少闭门羹?”
“你知不知道,我为了研发新的甜品,熬了多少个通宵,失败了多少次,烫伤了多少回?”
“我生病的时候,一个人去医院打点滴,左手扎着针,右手还在回客户信息。”
“我遇到困难的时候,不敢跟你们说,怕你们担心,也怕你们觉得我没用。”
“我把所有的苦,所有的累,都自己一个人扛下来了。”
“我把自己活成了一支队伍。”
“我这么努力,不是为了让你觉得我‘饿不死’!”
“我只是……只是想让你看到我,看到我的努力,给我一句肯定而已!”
“就这么难吗?”
我的声音,从一开始的质问,到最后,变成了近乎绝望的哀求。
父亲被我的话,震得呆住了。
他张着嘴,像是第一次认识我这个女儿一样,脸上写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他可能从来都不知道,他那个“强大”的女儿,背后有过这么多的辛酸和不易。
在他的认知里,我好像永远都是那个不需要操心的,可以自己解决一切问题的孩子。
而哥哥,永远是那个需要他扶持,需要他铺路的,长不大的孩子。
他把所有的担忧和资源,都倾注在了哥哥身上。
却忘了,我也是他的孩子。
我也会累,会痛,会需要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
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只觉得,心里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彻底断了。
我累了。
真的累了。
我不想再争了,也不想再证明什么了。
没有意义。
我擦掉眼泪,站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桌上。
“这里面,是那五十万。”
“我一分没动。”
“还给你。”
“我不需要你的补偿。”
“从我签字的那一刻起,我们就两清了。”
“以后,你照顾好你的儿子,我过好我自己的生活。”
“我们……互不相干。”
说完,我转身就想走。
我一秒钟都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我怕我再多看他一眼,就会心软。
可是,我的手腕,却被他一把抓住了。
他的手,很粗糙,布满了老茧,但却很有力。
“别走……”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乞求。
这是我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这种近乎示弱的语气。
我没有回头。
“放手。”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他没有放。
反而抓得更紧了。
“是爸错了……”
“是爸……对不起你……”
他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在了我的手背上。
一滴,两滴……
我浑身一僵。
他在哭?
那个在我记忆里,永远像山一样坚不可摧的男人,他在哭?
我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
他低着头,肩膀在微微地耸动。
我看到,有泪水,从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滑落下来,滴在桌子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疼得我无法呼吸。
我从来没见过他哭。
哪怕是妈妈去世的时候,他也没有在人前掉过一滴眼泪。
他只是一个人,在深夜里,默默地抽烟,一根接一根,直到天亮。
他总是把所有的情绪,都藏在心里,用一层坚硬的壳,把自己包裹起来。
可是现在,这层壳,碎了。
在我面前,碎得一塌糊涂。
他从口袋里,颤抖着,掏出了一个东西。
不是钱包,也不是手机。
是一个用手帕,小心翼翼包着的小东西。
他把手帕一层一层地打开。
里面露出来的,是一块已经干裂了的,形状很不规则的……饼干。
那块饼干,我认得。
那是我上小学的时候,第一次上家政课,学着做的。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把糖当成了盐,做出来的饼干,又咸又硬,难吃得要命。
同学们都嘲笑我。
我哭着把那盘失败品拿回家,想扔掉。
是他,拦住了我。
他拿起一块,面不改色地吃了下去。
然后,对着目瞪口呆的我,竖起了大拇指。
他说:“我女儿做的,就是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
剩下的饼干,他都收了起来。
我以为他早就扔了。
没想到,他竟然……一直留着。
留了这么多年。
那块小小的,丑陋的饼干,在他的手心里,像一块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
“这是……你第一次,给爸爸做的东西……”
他哽咽着,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爸……爸一直都留着……”
“每次……每次想你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
“爸知道……爸对不起你……”
“爸是个……没用的爹……不会说话……也不会……关心人……”
“我总觉得……男孩子要穷养,女孩子要富养……可到了我这儿……就全反过来了……”
“我把你……养得太苦了……”
“我总想着……等你哥稳定了……我就……我就把所有的一切……都补偿给你……”
“可是……我没想到……会把你伤得这么深……”
他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悔恨和痛苦的泪水。
“闺女……你再给爸……一次机会,好不好?”
“爸不能没有你这个女儿啊……”
他那一声声“爸错了”,那一句句“对不起”,像一把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所有的防备,所有的坚强,所有的怨恨,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我看着他手心里的那块饼干,看着他那张泪流满面的脸。
我突然明白了。
他不是不爱我。
他只是,用错了方式。
他用他那套陈旧的,笨拙的,自以为是的逻辑,去规划我们的人生。
他以为,把所有的物质都给那个“弱”的,就是保护。
他以为,让那个“强”的,去独自闯荡,就是磨练。
他不知道,孩子需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我们需要的是平等的爱,是无条件的接纳,是发自内心的肯定和骄傲。
他给错了。
我也……会错了意。
我以为他是不爱,是偏心,是放弃。
我们就像两个站在玻璃墙两端的人,明明看得见彼此,却听不见对方真实的声音,只能靠着自己的想象,去揣测对方的意图。
结果,误会越来越深,隔阂越来越厚。
直到今天,直到此刻,这堵墙,才终于被他笨拙的眼泪,和那块干裂的饼干,砸出了一道裂缝。
我伸出手,轻轻地,覆在了他那只抓着我手腕的手上。
他的手,很烫,还在不停地颤抖。
我用另一只手,从他手心里,拿起了那块饼干。
然后,我掰了一小块,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又咸,又硬。
还带着一股岁月的,尘封的味道。
真的,很难吃。
可是,我却嚼着嚼着,就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这一次的眼泪,是温热的。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让我又爱又恨的男人,这个给了我生命,却又差点把我推开的父亲。
我轻轻地,叫了一声。
“爸。”
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不怪你了。”
我说。
“但是,房子我不会要。”
“那五十万,我也不会要。”
“我有我自己的事业,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我养得活我自己,而且,能活得很好。”
“我不需要你的钱,来证明我的价值。”
“我需要的,从来都只有一样东西。”
我停顿了一下,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需要你,为我感到骄傲。”
“不是因为我‘强大’,不是因为我‘饿不死’。”
“而是因为,我是你的女儿。”
“就这么简单。”
父亲愣愣地看着我,眼泪流得更凶了。
他用力地点着头,嘴里不停地重复着:“骄傲……爸为你骄傲……一直都为你骄傲……”
他像是要把这辈子没说出口的肯定,在这一刻,全都补给我。
我扶着他,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阳光暖暖地照在他身上,给他花白的头发,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我让小爱,给他上了一杯热牛奶。
他像个孩子一样,小口小口地喝着。
店里的客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一大半。
剩下的人,也都默契地,没有往我们这边看。
背景音乐换了一首,是一首很舒缓的钢琴曲。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
没有再多说什么。
但我们都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份被撕裂的亲情,正在用一种笨拙而真诚的方式,一点一点地,被重新粘合起来。
他坐了很久,直到杯子里的牛奶都喝完了。
他站起身,准备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又回过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拿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放在吧台上。
“今天……这顿饭的钱……”
我看着那几张钱,笑了。
“爸,我请你。”
他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
那是他今天,第一次笑。
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好。”
他说。
然后,他转身,推开门,走了出去。
风铃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像是在跟他告别。
我看着他的背影,在阳光下,慢慢地走远。
那个曾经我觉得无比高大,后来又觉得无比固执的背影,此刻,看起来,竟然有几分萧瑟和孤单。
我突然意识到,他真的老了。
老到,需要用眼泪,来表达他的悔意。
老到,需要用一块陈年的饼干,来证明他的爱。
我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车水马龙。
阳光很好,把整个世界都照得亮堂堂的。
桌上,还放着那份只吃了一半的“昨日之歌”。
融化的巧克力,和莓果慕斯混在一起,看起来有些狼狈。
就像我们的过去。
虽然充满了苦涩和误解,但终究,还是有甜的底色。
我拿起勺子,挖了一大口,放进嘴里。
甜,酸,苦,辣。
五味杂陈。
这,就是人生的味道吧。
也是,家的味道。
我没有把那张银行卡追出去还给他。
我想,我可以用这笔钱,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
比如,给店里添置一台更好的烤箱。
比如,研发更多,能带给人温暖和幸福的甜品。
再比如,定期,给那个笨拙的,不会表达爱的老头子,买一些他爱吃的菜包子。
至于那五套房子,就留给哥哥吧。
就像父亲说的,他比我更需要。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课题。
哥哥的课题,或许是如何学会独立和承担。
而我的课题,是如何与过去和解,如何爱,以及,如何被爱。
我想,从今天起,我已经找到了答案。
我拿起手机,点开家庭群。
那个我已经屏蔽了很久的群。
我发了一张照片。
是我刚刚拍的,那份沐浴在阳光下的“昨日之歌”。
然后,我打了一行字。
“爸,哥,晚上回家吃饭。”
发出去之后,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仿佛卸下了千斤的重担。
我抬起头,看着窗外那片湛蓝的天空。
我知道,我的“暖阳时光”,才刚刚开始。
而这一次,阳光,会照进我们每一个人的心里。
来源:要上岸的土豆丝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