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屋里有说话的声音,很轻,像秋天最后两片还挂在枝头的叶子,互相摩挲着,带着点干涩的沙沙声。
门是虚掩着的,留了一道缝。
我把钥匙插进去,转了一半,又停住了。
屋里有说话的声音,很轻,像秋天最后两片还挂在枝头的叶子,互相摩挲着,带着点干涩的沙沙声。
是公公和婆婆。
我站在门口,一只脚悬在半空,忘了是该抬起还是放下。
风从楼道的窗户里灌进来,有点凉,吹在我的后脖颈上。
我今天出门走得急,忘了带那份要给客户的合同,只好半路折回来取。
就是这么巧。
“老头子,你别急,别急……”是婆婆的声音,像是在哄一个孩子,声音里带着一股子棉花般的柔软,还有一丝藏不住的疲惫。
“我能不急吗?那个箱子……我的那个箱子……”公公的声音含混不清,像嘴里含着一颗滚烫的山芋,舌头都捋不直了。
他的病,就是这样,脑子里的东西,像被一只手胡乱地搅和,昨天还清晰的事情,今天就成了一团浆糊。
“箱子好好的,就在屋里放着呢。我看着,谁也拿不走。”婆婆继续哄着。
“你懂什么……那不是个箱子……”公公的声音忽然拔高了一点,又很快地落了下去,带着一种无力的喘息,“那是……那是给阿辰的……我答应过的……”
阿辰,是林辰,我的丈夫。
我屏住呼吸,感觉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敲在耳膜上。
楼道里的声控灯“啪”地一声灭了,四周陷入一片昏暗。
只有那道门缝里,透出一点点温暖的、橘黄色的光。
“我知道,我知道是给阿辰的。阿辰也知道,他都记着呢。”婆婆的声音里,有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他记着?他要是记着……他怎么不问我了?”公公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孩子气的委屈和恐慌,“他是不是……是不是嫌我了?嫌我是个没用的老东西了……”
“胡说什么呢你!”婆婆的声音严厉了一瞬,但立刻又软了下来,“阿辰忙,他心里有你呢。你忘了?昨天是谁把你从车站背上楼的?是谁给你一遍遍地试拖鞋,说旧的穿着舒服,非要去买一双一模一样的?”
门里沉默了。
我能想象出公公的样子,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手指不停地搓着裤缝。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他瓮声瓮气地说:“我怕……我怕我忘了……等我哪天真忘了……就没人知道了……”
“我帮你记着。”婆婆说,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稳稳地钉进了我心里,“你忘一点,我就帮你记一点。咱俩加起来,就是一个完整的人。”
我的眼眶,毫无征兆地就热了。
那股热气从心底一直冲上来,堵在喉咙口,又酸又胀。
我悄悄地,把钥匙拔了出来,转身,一步一步,轻得像只猫一样,走下了楼。
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流泪了。
合同,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
林辰把公公婆婆接来,是三天前的事。
一辆半旧的七座车,停在小区楼下,像一头疲惫的、沾满灰尘的巨兽。
林辰先是把婆婆扶下来,婆婆的腿脚还算利索,只是人瘦得厉害,风一吹,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外套就空荡荡地晃悠。
然后,他绕到另一边,打开车门,弯下腰,几乎是把整个身子都探了进去,小心翼翼地,把公公“请”了出来。
公公的动作很慢,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条腿,先是试探着,在空气中划了一个小小的弧度,然后才慢慢地,落在地上。
他的手,一直紧紧地抓着林辰的胳膊,那双手,青筋暴露,皮肤干得像老树皮。
我站在旁边,看着这对父子。
林辰一米八的个子,背很宽,肩膀很厚,他半弓着身子,把公公整个儿地护在怀里。
阳光很好,金灿灿地洒下来,落在林辰的头发上,也落在他微微冒出汗珠的额头上。
我忽然觉得,我好像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他。
我们结婚五年,他一直都是那个样子,温和,稳重,话不多,但你交代给他的事,他总能办得妥妥帖帖。
他像一杯温水,不烫手,也不冰冷,永远都是最适宜的温度。
可是那一刻,我看着他搀扶着父亲的背影,那背影像一座山,沉稳,却又带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小心翼翼的温柔。
我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地撞了一下。
公婆的行李不多,一个大号的蛇皮袋,一个旧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行李箱,轮子掉了一个,被林辰用红色的绳子捆着。
还有一只小小的、深棕色的木头箱子,上面配着一把黄铜锁,公公一路都自己抱着,谁碰一下,他就紧张地看谁一眼。
那就是他们在电话里说的那个箱子。
我提前把次卧收拾了出来,换了新的床单被套,阳光的味道,闻起来很安心。
婆婆一进门,就拘谨地站在玄关,脚在鞋垫上蹭了又蹭,才肯换上我准备的拖鞋。
“麻烦你们了,给你们添乱了。”她反复说着这句话,眼神里带着点不安。
公公则是什么话都不说,只是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家,眼神里有种茫然,像个迷路的孩子。
林辰把那个小木箱,小心地放在了次卧的床头柜上,然后回过头,对我说:“爸的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跟正常人一样,糊涂起来……可能连我都不认识。你多担待点。”
我点点头,说:“放心吧,都是一家人。”
话是这么说,但心里,其实是有点打鼓的。
两个陌生的、并且还带着病痛的老人,忽然闯入我们已经习惯了的二人世界,未来的日子,会是什么样?
我不敢想。
我只是按部就班地,尽一个儿媳妇的本分。
给他们准备饭菜,清淡的,软烂的。
带他们熟悉家里的每一个角落,卫生间在哪里,热水怎么开。
把他们的药,分门别类地装在小盒子里,贴上标签,早中晚,一次几粒,写得清清楚楚。
我以为,我做得已经足够好。
直到那天,我在门外,听到了那段对话。
我才明白,我做的这些,都只是浮在表面的“好”,像一层漂亮的包装纸,却没有真正触碰到里面那颗柔软又脆弱的心。
公公害怕的,不是我们照顾不周,而是怕自己忘了那件比生命还重要的事。
那个承诺。
那个关于阿辰的承诺。
***
我回到公司,一整个下午都心神不宁。
电脑屏幕上的数据和图表,像一群调皮的蝌蚪,游来游去,一个也钻不进我的脑子里。
那个小小的木头箱子,那把黄铜锁,像一个谜,在我心里盘踞不去。
林辰到底答应了公公什么?
下班的时候,我特意绕到楼下的菜市场,买了最新鲜的鲈鱼,还有公公爱吃的软糯的香芋。
我想,我要对他们再好一点。
回到家,林辰已经回来了,正在厨房里忙活,身上系着我买的那条卡通图案的围裙,看起来有点滑稽,但又很温暖。
“回来了?”他回头冲我笑笑,“今天我来做饭,你歇着。”
我把菜放在流理台上,从后面抱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宽厚的背上。
他身子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我。
“怎么了?今天这么黏人。”
“林辰,”我闷声说,“爸今天……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他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关掉了水龙头。
厨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抽油烟机嗡嗡的声响。
“嗯,下午犯了会儿糊涂,一直念叨着他的那个破木头箱子。妈哄了好半天才好。”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那个箱子里……到底是什么?”我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林辰转过身,解开围裙,擦了擦手。
他看着我,眼神有些复杂。
“没什么,就是我爸以前当木匠时的一些老工具,舍不得扔。”他轻描淡写地说。
“不对。”我摇摇头,直视着他的眼睛,“爸说,那是答应给你的。他怕自己忘了。”
林辰的眼神闪躲了一下。
他避开我的目光,转身去拿案板上的葱。
“爸脑子都糊涂了,他说的话,你也信。”
“林辰!”我加重了语气,“你看着我。到底是什么事?为什么不能告诉我?我们是夫妻。”
他切葱的动作停了下来,刀刃停在半空中。
厨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过了很久,他才叹了口气,把刀放下。
“不是不告诉你,是觉得……没必要。”他靠在流理台上,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
“对我来说,有必要。”我固执地说,“关于你的事,关于爸妈的事,我都想知道。”
他沉默了。
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
城市的霓虹,像潮水一样,慢慢地亮了起来,透过厨房的窗户,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那年,我高三。”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很低,像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家里很穷。我爸在工地上给人打零工,妈在家里糊纸盒,一天下来,也挣不了几个钱。”
“但我那时候,不知道天高地厚,迷上了画画。”
他说到“画画”两个字的时候,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但很快就熄灭了。
“画画,是个烧钱的东西。颜料,画笔,画纸,哪一样都便宜不了。更别说,我还想考美院,得去市里最好的画室集训。”
“我跟家里提了,我爸当时一句话都没说,就坐在小板凳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屋子里全是烟,呛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我妈就在旁边哭,一边哭,一边捶我爸,说他没本事,说我怎么就生在了这么个穷人家。”
“我当时,也觉得挺委屈的。我觉得我的梦想,没错。”
“第二天,我爸没去工地上。他把自己关在屋里,一天都没出来。”
“晚上,他出来了,眼睛熬得通红。他把他那个宝贝木头箱子,放在了桌子上。”
林辰顿了顿,声音有些沙哑。
“他跟我说,‘阿辰,爸对不住你。爸没本事,给不了你最好的。但这个,是爸的全部家当了。’”
“他打开那个箱子,里面,全是他当木匠的工具。刨子,凿子,墨斗,锯子……每一件,都擦得锃亮,像新的一样。”
“他说,‘这些,都是吃饭的家伙。我年轻的时候,也想当个鲁班那样的巧匠,能做出传世的家具来。这是我的念想。’”
“然后,他把箱子推到我面前,说,‘你拿去,当了吧。能换多少钱,就换多少钱。够你去画室了。’”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了,疼得喘不过气来。
我能想象到那个画面。
一个沉默寡言的父亲,把他视若生命的梦想,亲手递到了儿子面前,让他去换取另一个梦想。
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多深的爱。
“我当时就傻了。”林辰的声音里带着哽咽,“我跪下来,抱着他的腿,说我不要,我不画了。”
“我爸一脚就把我踹开了。他说,‘没出息的东西!我林家的种,不能当孬种!我说让你去,你就得去!你得给我画出个名堂来!’”
“那是我爸,第一次打我。”
“后来,他真的把那些工具都卖了。我不知道他卖了多少钱,也不知道他跟那个收旧货的说了多少好话。我只知道,他把一沓皱巴巴的、带着他身上汗味的钱,塞到我手里的时候,他的手,抖得厉害。”
“他跟我说,‘阿辰,爸答应你,一定供你读完美院。这是爸给你的承诺。’”
“所以,那个箱子……”我喃喃地说。
“箱子是空的。”林辰说,“那些工具,早就没了。他后来又找了些破烂的家伙什放进去,装装样子。他只是……只是忘不了那个承诺。”
“他怕自己忘了,那个用自己的梦想,换了儿子梦想的承诺。”
厨房里,安静得可怕。
我看着林辰,这个我朝夕相处了五年的男人。
我一直以为,他是个没有故事的、平凡的男人。
我不知道,在他温和的笑容背后,藏着这样沉重而滚烫的过去。
“那你后来……为什么没有继续画画?”我轻声问。
他考上了美院,这是我知道的。
但他毕业后,却进了一家建筑设计公司,当了一名绘图员,画的,是冰冷的、千篇一律的建筑图纸,而不是他热爱的、有生命力的画。
林辰苦笑了一下。
“画画,当个爱好还行。想靠它吃饭,太难了。”
“我毕业那年,我爸在工地上,从架子上摔了下来,腿断了。家里为了给他治病,把能借的都借遍了。”
“我不能再那么自私了。我得挣钱,我得养家。”
“所以,你就放弃了?”
“不算放弃吧。”他摇摇头,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平静,“只是换了一种方式。”
“我爸用他的梦想,成全了我的梦想。现在,轮到我,用我的梦想,来守护这个家了。”
“这很公平。”
他说得很平静,但我知道,他心里一定有过挣扎,有过不甘。
那个曾经为了梦想,可以和父亲决裂的少年,终究,还是被岁月和现实,磨平了棱角。
他把那个滚烫的梦想,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藏在了心底最深的角落,然后,用一个叫“责任”的锁,把它锁了起来。
就像公公那个,空了的木头箱子。
***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林辰的故事,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我心上。
我悄悄地起床,走到次卧门口。
门没有关严,里面传来公公均匀的鼾声,和婆婆偶尔翻身的细微声响。
我透过门缝,看到那个放在床头柜上的小木箱。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给它镀上了一层银色的光辉。
它看起来那么普通,甚至有些破旧,但此刻在我眼里,它却像一个神圣的祭坛,里面供奉着一个父亲,最沉重、最无私的爱。
第二天,我跟公司请了假。
林辰去上班后,我陪着婆婆,在客厅里看电视。
公公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个苹果,翻来覆去地看,却不知道往嘴里送。
他的眼神,是涣散的。
婆婆一边织着毛衣,一边时不时地看他一眼,眼神里,全是化不开的温柔和心疼。
“妈,”我坐到婆婆身边,轻声说,“阿辰都跟我说了。”
婆婆织毛衣的手,停了一下。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些惊讶。
“他……他都说了?”
我点点头。
婆婆叹了口气,放下了手里的毛线。
“这个傻孩子,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提它干什么。”
“妈,爸他……是不是很早就开始做木工了?”
“是啊。”婆婆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很遥远,像是在回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他爹,就是你阿辰的爷爷,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木匠。你爸从小就跟着学,有天分,学得快。”
“那时候,谁家要是有个心灵手巧的木匠,是顶顶荣耀的事。娶媳妇都好娶。”婆婆说着,脸上露出一丝少女般的羞涩。
“他那时候,就爱给我做东西。一个小小的梳子,他能雕上花。一个板凳,他做的,就是比别人家的结实,坐着也舒服。”
“他总说,他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开个自己的家具铺子,打一套能传辈子的好家具。要用最好的料,最好的手艺。”
“后来……后来有了阿辰,日子就紧巴了。再后来,阿辰要画画……”
婆婆没有再说下去,但眼圈,却红了。
“那些工具,是他爷爷传给他的。每一件,他都当宝贝一样。卖掉那天,他回来,一个人在院子里坐了一宿。我给他送饭,他也不吃。”
“第二天,他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再也不提木匠的事了。跟着村里人,就去工地上扛活了。”
“那双手,原来是拿刨子,拿凿子的手。后来,就只能去搬砖,去和水泥了。”
婆-婆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公公那双放在膝盖上的、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
公公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婆婆。
“吃饭了吗?”他问。
婆婆笑了,眼角带着泪。
“吃了,老头子。刚吃过。”
“哦。”公公点点头,又低下头,继续研究手里的那个苹果。
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一样,密密麻麻地疼。
一个忘记了全世界,却还记得那个承诺的父亲。
一个放弃了梦想,却用一生守护着这个秘密的儿子。
一个默默地,用爱和陪伴,缝补着这一切的母亲。
我们这个家,看起来那么普通,却原来,是由这么多的牺牲和深情,一点一点,构建起来的。
***
那天下午,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上网,查了很多资料。
关于木工,关于适合老年人用的工具,关于木料。
然后,我去了本市最大的一家五金工具市场。
市场里,人声鼎沸,电钻声,切割声,此起彼伏。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机油和金属混合的味道。
我一个穿着裙子的女人,走在里面,显得格格不入。
我一家一家地看,一家一家地问。
“老板,有没有适合老年人用的,安全一点的雕刻刀?”
“有没有小型的台钳?可以固定在桌子上的那种。”
“这种木料,叫什么?硬不硬?有没有味道?”
很多老板,都用一种看外星人的眼神看着我。
但我不在乎。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要把那个空了的箱子,重新填满。
我不仅要填满它,我还要让那些沉睡的工具,重新活过来。
我买了一套小型的雕刻刀,刀柄是圆润的木头,握着很舒服。
我买了一个小台钳,一个手摇钻,几块不同型号的砂纸。
最后,我在一家卖木料的店里,看到了一种木头。
老板说,这叫香樟木。
有一股淡淡的、清雅的香气。
木质不硬,很适合初学者雕刻。
我买了好几块,大小不一。
抱着这些东西回家的时候,我的胳膊酸得都快抬不起来了。
但我的心,却是满的。
像一艘在海上漂泊了很久的船,终于找到了它的港湾。
我把这些东西,悄悄地藏在了我的储藏室里。
我打算,给他们一个惊喜。
***
周末,林辰休息。
我把他拉到储藏室,把那些工具和木料,一样一样地,摆在他面前。
他愣住了。
“你……你买这些干什么?”
“给你爸的。”我说,“你不是说,箱子是空的吗?我们把它填满。”
林辰看着那些崭新的工具,又看看我,嘴唇动了动,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像个孩子一样,红了眼眶。
他伸出手,轻轻地拿起一把雕刻刀,用指腹,摩挲着冰冷的刀刃。
“没用的。”他摇摇头,声音沙哑,“他……他现在连筷子都拿不稳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我说,“就算他做不了,看看,摸摸,闻闻木头的香味,也是好的。至少,能让他想起来,他曾经是谁。”
他不仅仅是一个病人,一个需要被照顾的老人。
他曾经,是一个怀揣着梦想的、手艺精湛的木匠。
林辰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
我们把阳台收拾了出来,铺上了旧报纸。
然后,我和林辰一起,把公公“请”到了阳台上。
我们把那个小木箱,也搬了出来。
当着公公的面,林辰用那把有些生锈的钥匙,打开了那把黄铜锁。
“吱呀”一声,像是岁月悠长的叹息。
箱子,果然是空的。
只有几块破布,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生了锈的铁片。
公公看着空空的箱子,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失望和茫然。
他伸出手,在箱子里摸索着,像是在寻找什么失去的宝贝。
“没了……怎么没了……”他喃喃自语。
林辰深吸了一口气,蹲下身子,握住公-公的手。
“爸,没丢。你看,这是新的。”
他把我买的那些工具,一样一样地,拿出来,放进箱子里。
崭新的雕刻刀,闪着寒光。
小巧的台钳,泛着金属的光泽。
还有那些带着清香的香樟木。
公公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那是一种,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光彩。
像一潭死水,忽然被投进了一颗石子,荡起了圈圈涟漪。
他伸出颤抖的手,拿起了一把刻刀。
他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
林辰赶紧扶住他的手。
“爸,我帮你。”
父子俩,头挨着头,手握着手。
林辰的手,稳稳地包裹着公公的手。
他们一起,握着那把刀,在一块小小的香樟木上,慢慢地,划下了第一刀。
木屑,簌簌地落下。
一股清新的、好闻的木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婆婆站在旁边,捂着嘴,眼泪无声地往下流。
我靠在林辰的肩膀上,也哭了。
阳光,暖暖地照在他们身上。
那个下午,很长,又很短。
公公的注意力,很难长时间集中。
他刻一会儿,就会停下来,茫然地看看四周。
但是,每当林辰把刻刀重新塞回他手里,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就会重新亮起光芒。
仿佛那把刀,就是一把钥匙,可以打开他尘封已久的记忆之门。
他们没有刻出什么像样的东西。
那块木头上,只有一些深浅不一的、歪歪扭扭的划痕。
但在我们眼里,那却是世界上最美的艺术品。
***
从那天起,阳台,就成了公公的“工作室”。
每天吃完午饭,林辰就会陪着他,在阳台上待一会儿。
有时候,是雕刻。
有时候,只是让他摸摸那些木料,闻闻木头的味道。
公公的状态,时好时坏。
有时候,他会对着一块木头,看上大半天,嘴里念念有词,谁也听不清他说什么。
有时候,他会忽然来了兴致,拿起刀,像个孩子一样,在木头上乱划一气。
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安静地坐着,看着林辰的手,在他面前,把一块平平无奇的木头,慢慢地,变成一个有生命的东西。
是的,林辰也开始雕刻了。
他说,他小时候,看过无数次父亲做木工活。
那些动作,那些技巧,好像早就刻在了他的骨子里。
他拿起刀,竟然有模有样。
他的第一件作品,是一个小小的木头小人。
没有五官,线条也很粗糙。
但他拿给公公看的时候,公公咧开嘴,笑了。
那是他来到这个家之后,第一次笑。
没有声音,只是嘴角咧开,露出掉了几颗牙的牙床,像个孩子一样,天真,又满足。
林辰看着父亲的笑容,也笑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细细的纹路,和我认识他的时候一样。
但又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的眼睛里,多了一些东西。
一些我曾经在他谈论画画时,看到过的光。
那个被他用“责任”锁起来的梦想,好像,被这满屋的木香,悄悄地,熏开了一道缝。
光,就从那道缝里,透了出来。
家里的气氛,也悄悄地发生了变化。
不再是小心翼翼的客气和拘谨。
多了很多笑声。
虽然,大部分时候,都是我们在笑,公公只是安静地听着。
但我们都知道,他听得见。
婆婆的脸上,也多了很多笑容。
她不再总是唉声叹气,不再总是偷偷地抹眼泪。
她开始研究各种新的菜式,她说,老头子现在有“工作”了,得给他补充营养。
她还给林辰和我,织了新的毛衣。
是那种很温暖的、带着阳光味道的米白色。
我有时候会想,爱到底是什么呢?
它不是惊天动地的誓言,也不是轰轰烈烈的牺牲。
它可能,就是一间屋子,两个人,三餐四季。
它可能,就是你病了,我陪着你。
你忘了,我帮你记着。
它可能,就是一个空了的木头箱子,和另一颗,想要把它填满的心。
***
公公的病,并没有因为我们的努力而好转。
事实上,它还在以一种我们无法阻止的速度,继续恶化着。
他忘记的事情,越来越多。
有时候,他会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问:“这个人是谁?”
有时候,他会把婆婆叫成他妈妈的名字。
但他唯一没有忘记的,就是阳台上的那个“工作室”,和那个小小的木头箱子。
每天早上,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颤颤巍巍地走到阳台,看看他的那些“宝贝”。
他好像,把所有残存的、珍贵的记忆,都寄托在了那些木头和工具上。
林辰的雕刻手艺,越来越好。
他不再满足于雕刻那些没有五官的小人。
他开始尝试更复杂的东西。
一只鸟,一条鱼,一朵花。
他的手,越来越稳。
眼神,也越来越专注。
我经常在旁边看着他,一看就是一下午。
他专注的样子,特别迷人。
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在雕琢他的信仰。
我忽然明白,他不是放弃了梦想。
他只是,把画笔,换成了刻刀。
把画纸,换成了木头。
他依然在创作,在表达。
他把他对父亲的爱,对这个家的责任,全都一刀一刀地,刻进了那些木头里。
那些木雕,没有生命,却充满了感情。
我把他所有的作品,都小心地收藏起来,摆在客厅的置物架上。
我们家,渐渐地,有了一股挥之不去的、好闻的木香。
还有一种,叫做“家”的味道。
***
转眼,秋天就过去了。
冬天来临的时候,公公的身体,一下子就垮了。
他大部分时间,都只能躺在床上。
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
医生说,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
那个冬天,特别冷。
窗外,总是下着不大不小的雪,把整个世界,都染成了一片苍白。
家里的暖气开得很足,但总觉得,有一股寒气,从骨头缝里,丝丝地往外冒。
林辰的话,变得更少了。
他不再去阳台了。
他把那些工具和木料,都收回了箱子里,锁了起来。
他每天下班回来,就坐在公公的床边,握着他枯瘦的手,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他不说话,公公也不说话。
父子俩,就那么安静地对望着。
有时候,我看着他们的背影,会觉得,他们之间,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长长的线,连接着彼此的生命。
那条线,从过去,一直延伸到现在。
它那么坚韧,连时间和疾病,都无法将它斩断。
***
公公是在一个清晨走的。
走的时候,很安详。
没有痛苦,就像睡着了一样。
婆婆趴在他身边,哭得撕心裂肺。
林辰没有哭。
他只是安静地,给公公擦干净了脸,换上了干净的衣服。
他的手,一直很稳。
直到,他从公公的枕头底下,摸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小小的、已经被摩挲得油光发亮的香樟木。
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几乎看不出形状的线条,刻着一个模糊的轮廓。
像一个……小人。
林辰看着那块木头,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把那块木头,紧紧地攥在手心,转过身,走进了卫生间。
我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声。
我知道,那座一直为我们遮风挡雨的山,终于,还是崩塌了一角。
***
公公的葬礼,很简单。
来的人不多,都是些沾亲带故的亲戚。
大家说着一些节哀顺变的、无关痛痒的话。
我看着林辰穿着一身黑衣,沉默地站在那里,忽然觉得,他好像一夜之间,就老了很多。
处理完后事,婆婆说,她想回老家。
她说,这里到处都是老头子的影子,她待着,心里堵得慌。
我们没有强留。
我知道,有些伤痛,只能靠自己,慢慢地舔舐。
临走前,婆婆把那个小木箱,留给了我们。
她说:“这是你爸留给阿辰的,让他好好收着。”
送走婆婆,家里一下子就空了。
也安静得可怕。
我把公-公住过的房间,重新打扫了一遍。
床单被套,都洗了,在阳光下,晒出暖暖的味道。
我把那个小木箱,擦拭干净,放在了我们卧室的飘窗上。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两个人,上班,下班,做饭,吃饭。
只是,空气里,好像少了点什么。
少了那股淡淡的木香。
少了那个坐在沙发上,安静地看着我们的老人。
林辰还是像以前一样,对我很好。
但他很少笑了。
他的眼睛里,那点好不容易才重新燃起的光,又熄灭了。
我知道,他在想念他的父亲。
他也在自责。
他觉得,他还没有来得及,为父亲做什么。
父亲,就走了。
***
春天来的时候,我发现我怀孕了。
当验孕棒上出现两条红杠的时候,我第一个念头,不是喜悦,而是想哭。
我拿着验孕棒,找到正在书房看书的林辰。
他看着那两条红杠,愣了很久。
然后,他伸出手,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
他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爸……他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他哽咽着说。
那天晚上,他把我抱得很紧。
他说:“老婆,谢谢你。”
我说:“傻瓜,我们是一家人。”
是的,我们是一家人。
一个人的离去,是为了迎接另一个人的到来。
生命,就是这样,一场盛大的、永不停歇的交接。
***
我的孕期反应很大。
吃什么吐什么,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林辰急得团团转。
他上网查了各种食谱,变着花样地给我做吃的。
但都没什么用。
有一天晚上,我吐得昏天暗地,靠在床头,一点力气都没有。
林辰端着一杯温水,坐在我身边,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都怪我,把你照顾得不好。”他内疚地说。
我摇摇头,忽然,很想闻闻那股香樟木的味道。
“林辰,”我说,“你……能把那个箱子拿过来吗?”
他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
他把那个小木箱,抱到了床上,打开。
一股熟悉的、清雅的香气,扑面而来。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好像被安抚了一些。
林辰从箱子里,拿出那块公公留下的、刻着小人的香樟木,递给我。
我把它放在手心,那温润的触感,仿佛还带着公公的体温。
“林辰,”我看着他,“你再刻一个吧。”
他摇摇头。
“我现在……没心情。”
“不是为你自己。”我说,“是为了宝宝。”
“等他出生了,你就可以告诉他,这是爷爷留给他的第一个礼物,这是爸爸亲手为他做的玩具。”
“你要告诉他,我们的家里,曾经有过一个多么了不起的木匠。”
林辰看着我,眼睛里,渐渐地,重新泛起了水光。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从箱子里,拿出了一把刻刀,和一块新的木料。
那天晚上,他就在床边的地毯上,坐了一夜。
台灯温暖的光,笼罩着他。
他低着头,一刀,一刀,专注,又虔诚。
我没有睡,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阳台上,父子俩,头挨着头,手握着手。
一个生命的结束,和一个生命的开始。
一个梦想的传递,和一个承诺的延续。
***
天亮的时候,林辰把他的新作品,放在了我的手心。
那是一个小小的、憨态可掬的木马。
线条流畅,形态可掬。
比他以前所有的作品,都更生动,更有灵气。
我把它和公公留下的那个小木人,并排放在床头柜上。
一老,一小。
一个过去,一个未来。
它们静静地待在那里,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关于爱与传承的、永远也不会结束的故事。
我忽然明白了。
公公留下的,何止是一个承诺。
他留下的,是一种精神。
一种,为了所爱的人,可以倾尽所有,可以放弃一切的精神。
这种精神,流淌在林辰的血液里。
将来,也会流淌在我们孩子的血液里。
生生不息。
这,或许才是那个小小的木头箱子里,最珍贵的,永远也不会被当掉的宝藏。
来源:教主说情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