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那没出息的儿子,当着全家人的面,指着我的鼻子吼,说我这辈子干过最见不得人的事,就是当年在打谷场上欺负了他妈。
我那没出息的儿子,当着全家人的面,指着我的鼻子吼,说我这辈子干过最见不得人的事,就是当年在打谷场上欺负了他妈。
四十年了。从青涩的后生,到如今满头花白的老汉,这根刺,就在我心里扎了四十年。
我看着坐在旁边,眼圈通红却一言不发的秀禾,心里像被黄连水泡过一样。她这一辈子,什么委屈都自己咽,什么苦都自己扛,到头来,还要被亲生儿子这样戳心窝子。
思绪,一下子就回到了1982年那个燥热的秋天。
第1章 拖拉机上的白衬衫
1982年的秋天,热得像个不讲理的后娘,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把陈家峪的土地烤得直冒白烟。我们这些土里刨食的庄稼汉,一个个光着膀子,脊背晒得跟村口的老酱缸一个色儿。
打谷场上,尘土和麦糠混在一起,呛得人嗓子眼直冒火。我叫陈建国,那年二十出头,是队里有名的壮劳力,一膀子力气仿佛使不完。可再壮的牛,也禁不住这么连轴转。我扶着脱粒机的摇把,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滴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就在这时,村口的土路上,“突突突”地开来一辆拖拉机。车斗里,除了几个进城办事的村干部,还坐着一个姑娘。
全场的人,动作都慢了下来。
那姑娘,跟我们陈家峪的闺女们,哪儿都不一样。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在灰扑扑的人群里,晃眼得像雪地里的一点红。两条辫子乌黑油亮,垂在胸前,皮肤是那种城里人才有的白净,像是没被太阳晒过的嫩葱。
她就是新来的知青,叫林秀禾。
拖拉机停稳,她有些笨拙地从车斗里跳下来,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手里的帆布包掉在地上,滚出两个红彤彤的苹果。在那个连白面馒头都稀罕的年头,苹果可是金贵东西。
村支书的大嗓门响了起来:“都看啥看!活干完了?这是从城里来咱们这儿插队的林知青,以后就是咱们陈家峪的一份子了!”
大家伙儿嘿嘿地笑,眼神却像胶水一样黏在林秀禾身上。有羡慕,有好奇,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排斥。城里来的娇小姐,能干得了我们这的粗活?
林秀禾显然被这阵仗吓到了,脸颊泛红,低着头,手足无措地去捡地上的苹果。
我当时离得近,鬼使神差地,就放下了手里的活,三两步走过去,弯腰帮她把苹果捡了起来,拍了拍上面的土,递还给她。我的手,又黑又糙,指甲缝里全是泥,和她那双白净纤细的手一比,简直就是老树皮对着嫩豆腐。
她小声说了句“谢谢”,声音跟蚊子哼哼似的。
我没吱声,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回到了我的脱粒机旁。可那一下午,我的魂儿好像就被那件白衬衫勾走了。摇着摇把,眼前晃悠的,全是她那双受惊小鹿一样的眼睛。
林秀禾被安排住进了村西头的知青点,那是个早就没人住的破土坯房,窗户纸都烂了。队里几个半大小子,晚上没事就爱往那附近凑,学猫叫,学狗叫,惹得里面的几个女知青又怕又恼。
秀禾刚来,自然是什么活都干不来。分派她去割谷子,她拿着镰刀,半天割不了一小捆,手心还磨出了好几个血泡。让她去扬场,风一吹,麦糠全糊了她自己一脸,惹得旁边的人一阵哄笑。
她不哭也不闹,就是咬着嘴唇,默默地干。收工的时候,别人都挣了满工分,她只有可怜巴巴的两三分,连换个窝头都不够。
我看着心里不是滋味。好几次,我都想过去帮她一把,教教她怎么使劲,怎么用巧劲。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村里人嘴碎,我一个大小伙子,老往一个女知青跟前凑,传出去不好听。
我只能用我自己的法子。
那天收工,我特地绕了远路,从知青点后面经过。我看见她正坐在门槛上,对着自己满是血泡的手发呆,眼圈红红的。我心里一揪,从兜里掏出我娘给我煮的那个舍不得吃的鸡蛋,用石头在墙角下压了块砖,把鸡蛋放在了砖头后面,然后学了一声鸟叫,赶紧跑了。
第二天,我又看见她用那个破了口的搪瓷缸子喝水,缸沿锋利,好几次都差点划到嘴。下午,我趁着大家不注意,把我那个用了好几年,但还算完整的搪瓷缸子,悄悄放在了她割下的谷子堆旁边。
我做的这些,都跟做贼似的,从没让她发现。我也不知道自己图个啥,可能就是觉得,那么干净的一个人,不该在咱们这穷地方,受这份罪。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秋收也到了最紧张的时候。打谷场上,谷子堆得像一座座小山,大家伙儿日夜赶工,晚上也点着煤油灯继续干。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注意到,村支书的二儿子王老四,看林秀禾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
王老四是我们村有名的混子,仗着他爹是村支书,平日里游手好闲,调戏妇女的事也没少干。他看秀禾的眼神,赤裸裸的,像狼看见了羊。有好几次,他都借着由头往秀禾跟前凑,说些不三不四的浑话。
秀禾吓得脸都白了,每次都躲得远远的。可这打谷场就这么大,她能躲到哪儿去?
我心里憋着一股火,好几次都想冲上去,把王老四那张油腻的脸揍开花。可我不能。他爹是村支书,我得罪了他,我们一家子在村里都别想有好日子过。
我只能更留心地看着秀禾,只要王老四一靠近,我就故意弄出点大动静,或者喊一嗓子,把他吓走。
可我没想到,千防万防,还是出事了。
第2章 稻草堆下的惊魂夜
那晚的月亮,被乌云遮得严严实实,只有几颗疏星,懒洋洋地挂在天上。打谷场上点着两盏昏黄的煤油灯,光线照不到的角落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白天累了一整天,到了后半夜,大部分人都熬不住,三三两两地找地方眯觉去了。只有我们几个年轻力壮的,还在坚持着,要把最后一批谷子脱完粒。
林秀禾也在。她负责把脱完粒的麦秆,用叉子挑到场边的稻草堆上。她人小力气也小,抱着比她还高的草叉,走得摇摇晃晃,像风里的一棵小草。
我心里一直悬着,眼睛总是不由自主地往她那边瞟。王老四今天喝了点酒,在场上晃来晃去,嘴里哼着不着调的小曲儿,一双贼眼就没离开过秀禾。
大概凌晨两三点的时候,人最困乏。我正低头给脱粒机里添谷子,忽然听到角落里传来一声压抑的惊呼,很轻,但在这寂静的夜里,却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
我猛地抬头,正好看到王老四把秀禾拽进了两个高高的稻草堆之间的阴影里。秀禾手里的草叉掉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我的血“嗡”地一下就冲上了头顶。
场上还有几个人,但都离得远,要么在打盹,要么在机器的轰鸣声里根本没注意这边。我如果大喊大叫,事情闹大了,王老四固然会收敛,可秀禾一个女孩子的名声,在这唾沫星子能淹死人的村子里,也就彻底毁了。她以后还怎么做人?
可要是不管,那王老四这个,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电光火石之间,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秀禾被欺负,也绝不能毁了她的名声。
我抄起身边的一根木棍,悄无声息地摸了过去。
“你……你放开我!王老四,你再这样我喊人了!”秀禾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恐惧。
“你喊啊!你喊破喉咙,看谁敢管我王老四的闲事!小美人,从你来第一天,四哥我就看上你了。你乖乖从了我,以后在村里,我保你吃香的喝辣的……”王老四的声音淫邪又得意。
我听得牙都快咬碎了。
我绕到稻草堆的另一侧,借着微弱的星光,看到王老四正把秀禾往稻草堆上按,一只手已经开始撕扯她的衣服。
我不能再等了。
我没有冲出去,而是做了一个让我后悔了一辈子,也庆幸了一辈子的决定。
我把手里的木棍往远处用力一扔,木棍砸在一部没人用的石碾子上,发出一声巨响。
“谁?!”王老四吓了一跳,动作停了下来,警惕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趁着他分神的这一瞬间,我像一头猎豹,从阴影里窜了出来,一把抓住还在挣扎的秀禾的胳膊,用力将她往我怀里一拽,顺势把她压倒在身后的稻草堆里。
这个动作太快,太猛,秀禾被吓懵了,刚要尖叫,我用尽全身力气,将她整个人都按在柔软的稻草里,一只手死死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压住她的肩膀,整个身体覆了上去,将她牢牢地禁锢住。
我压低了声音,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嘶哑又急促的声音在她耳边说:“别出声!想活命就别出声!”
我的心跳得像打鼓,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稻草很软,也很扎人,秀禾的身体在我身下剧烈地颤抖,充满了恐惧和抗拒。我能感觉到她的眼泪,湿漉漉地渗过我的手掌。
王老四被刚才的响声弄得疑神疑鬼,骂骂咧咧地转过身来。当他看到眼前这一幕时,他愣住了。
昏暗的光线下,他只能看到我,一个高大的男人,把秀禾压在稻草堆里。那姿势,那场景,任谁看了都会想歪。
“我操!”王老四啐了一口,“陈建国,没想到你小子不声不响的,倒先下手了!行,算你狠!这朵鲜花,就让你先尝了!”
他大概觉得没趣,又或许是刚才的响声让他心里发虚,骂了两句后,就摇摇晃晃地走了。
我听到他走远的脚步声,才敢松一口气。可我全身的力气,也像被抽干了一样,虚脱地趴在秀禾身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身下的她,已经停止了挣扎,只是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发抖。
我慢慢地,慢慢地松开了捂着她嘴的手。
她没有哭,也没有骂,只是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惊恐地看着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眼角滑落,没入鬓角的乱发里。
她咬着牙,把下唇都咬出了血印,就是没出声。
我们就这样,在黑暗中对视着。周围是机器的余温,空气里是麦糠和尘土的味道,还有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沙哑地开口:“他……他走了。”
说完,我赶紧从她身上爬了起来,狼狈地退到一边,连看都不敢再看她一眼。我心里乱成一团麻,既有救下她的后怕,又有用这种方式救她的羞愧和尴尬。我毁了她,也毁了我自己。
秀禾慢慢地坐了起来,默默地整理着被扯乱的衣服,把散开的头发重新拢好。整个过程,她一句话都没说,甚至没有看我一眼。
等她整理好一切,站起身,拿起地上的草叉,就那么头也不回地,走回了灯火通明的地方,继续干活。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根本没有发生过。
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不一样了。
那一晚,我把王老四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而秀禾,那个新来的女知青,被我压在稻草堆里,咬着牙没出声的画面,就像烙铁一样,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脑子里,再也抹不掉了。
第3章 无声的契约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村里的大喇叭就开始哇啦哇啦地响,催着人上工。
我一夜没睡,眼睛熬得通红。到了打谷场,我下意识地在人群里寻找林秀禾的身影。她也在,离我远远的,低着头,默默地干活。她的脸比昨天更白了,嘴唇上那个被自己咬出的伤口,结了一层暗红色的痂。
我们俩,像商量好了一样,谁也不看谁,谁也不理谁。中间隔着几十号人和喧闹的机器声,却仿佛隔着一道万丈深渊。
我心里堵得难受。我想过去跟她解释,想跟她说声对不起。可我说不出口。我怎么解释?说我那是为了救她?谁信?在别人眼里,我陈建国和王老四,不过是一丘之貉,一个没得手,一个得了手。
果然,没过多久,风言风语就起来了。
先是几个碎嘴的婆娘,聚在一起咬耳朵,一边干活一边朝我们这边指指点点。
“看见没,就那陈家小子,看着老实巴交的,没想到……”
“可不是嘛,听王老四喝多了说的,昨天后半夜,在稻草堆里把那新来的女知青给……”
“啧啧,城里来的姑娘就是不一样,胆子大……”
这些话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往我耳朵里钻。我气得攥紧了拳头,指甲都陷进了肉里。我想冲过去,撕烂她们的嘴。可我能堵住一个人的嘴,能堵住全村人的嘴吗?
我偷偷去看秀禾。她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依旧沉默地干着活。只是她的腰,挺得更直了,像一棵倔强的小白杨。可我看见,她握着镰刀的手,在微微发抖。
那天收工,我没回家,一个人跑到村后的小河边,抽了半包的烟。烟雾缭绕里,我反复想着昨晚的事。我做错了吗?如果我不那么做,秀禾的下场会是什么?可我那么做了,她的名声,我的名声,就这么不清不楚地搅在了一起。
我狠狠一拳砸在地上,手背蹭破了皮,血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接下来的几天,对我们俩来说,都是一种煎熬。我在村里,从一个勤快老实的小伙子,变成了一个“不学好”的“流氓”。以前见了我笑呵呵的大婶大娘,现在都绕着我走。我爹我娘也听到了风声,我爹气得抄起扁担就要揍我,被我娘死死拦住。我一句话都辩解不了,只能闷着头,任由他们打骂。
而秀禾的日子,更难过。知青点的其他几个女知青,开始有意无意地孤立她。村里人看她的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有同情,但更多的是鄙夷和轻蔑。
王老四更是得意洋洋,见了我,总要阴阳怪气地说一句:“建国,啥时候喝你的喜酒啊?”
我恨不得一头撞死。
我以为,我们俩这辈子,就这样了。我会背着这个黑锅,在村里抬不起头来。而她,可能会想办法调走,或者熬到政策变动,就再也不回这个让她伤心的地方。我们之间,除了那晚不堪的回忆和全村人的误解,再不会有任何交集。
可我没想到,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我的预料。
那天下午,队里分发这个月的口粮。因为工分太少,秀禾只分到了一小袋玉米面,连半个月都撑不过去。她抱着那袋干瘪的口粮,站在人群里,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
我心里一酸,把我自己分到的半袋白面,趁人不注意,塞进了她的布袋里。
做完这个动作,我转身就想走。
“陈建国。”
她突然开口叫住了我。这是那晚之后,她第一次跟我说话。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我身子一僵,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她走到我面前,把那半袋白面拿了出来,又塞回到我手里。然后,她从自己兜里,掏出了一块洗得干干净净的手帕,手帕里包着两个东西。
一个是白面馒头,另一个,是一小瓶红药水。
“你的手。”她看着我手背上那道还没愈合的伤口,轻声说。
我愣住了。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清澈,像山里的泉水。没有了那晚的恐惧,也没有这些天的怨恨和疏离,只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平静和……坚定。
“谢谢你。”她又说了一句。
这三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心里连日来的阴霾。她懂了,她什么都懂了。她知道我不是坏人,她知道我那天晚上,是在用我自己的方式保护她。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一个大男人,差点当着她的面掉下泪来。我吸了吸鼻子,接过那块手帕,声音嘶哑地说:“该说谢谢的,是我。”
是我该谢谢你,谢谢你没有把我当成流氓,谢谢你还愿意相信我。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那堵无形的墙,好像就塌了。
我们还是不怎么说话,但在打谷场上,我会默契地帮她干一些重活。她也会在我休息的时候,悄悄把我水壶里的水添满。她开始学着像村里人一样生活,学着纳鞋底,学着缝补衣服。她给我纳的第一双鞋垫,针脚歪歪扭扭的,硌得我脚底板生疼,可我却觉得,那是我穿过的最舒服的鞋垫。
村里的流言蜚语,还在继续。但我们俩,谁都不在乎了。我们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用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默契,相互支撑着,度过了那个艰难的秋天。
秋收结束,知青返城的政策也渐渐明朗起来。知青点的其他人,都在想方设法地找关系,希望能早点回城。只有秀禾,安安静静的,好像没这回事一样。
那天晚上,我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把她约到了村后的小河边。
月光下,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秀禾,他们都想回城,你……你想不想走?”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然后,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说:“建国,我爹妈在运动中都没了,城里,我没有家了。”她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让人心疼的凄凉。
接着,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在月光下亮得惊人:“你要是……不嫌弃我名声不好,愿意娶我,这儿,就是我的家。”
我当时就傻了。幸福来得太突然,我感觉自己像在做梦。我一个农村小子,没文化,家里穷,还背着个“流氓”的名声,怎么敢奢望娶一个城里来的、读过书的姑娘?
我看着她,激动得话都说不囫囵:“我……我愿意!秀禾,我发誓,我陈建国这辈子,一定对你好!谁要是再敢说你半句闲话,我跟他拼命!”
那一年年底,我们结婚了。
没有像样的婚礼,没有亲友的祝福。村里人看我们的眼神,都像在看一出笑话。他们都说,林秀禾是破罐子破摔,陈建国是捡了个大便宜。
我不在乎他们怎么说。洞房花烛夜,我看着坐在炕沿上,穿着一身红衣裳的秀禾,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是我的媳妇儿,是我要用命去疼的女人。我这辈子,欠她的。
第4章 往事如刺
婚后的日子,清贫,但安稳。
秀禾是个好媳妇,她聪明,学什么都快。没过多久,那些复杂的农活,她就干得有模有样了。家里的里里外外,也被她收拾得井井有条。我娘一开始对她有偏见,后来也慢慢被她的勤快和孝顺打动了,婆媳俩处得跟亲母女似的。
我们很少再提起那个晚上的事,它像一个沉在水底的箱子,我们俩都默契地不去触碰。但我们心里都清楚,正是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把我们两个原本不可能有交集的人,命运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一年后,我们的儿子出生了,取名叫陈磊。磊,光明磊落的磊。我希望我的儿子,能活得堂堂正正,不像他爹,一辈子心里都藏着个说不清的秘密。
有了孩子,我们的生活更有奔头了。我拼了命地干活,想让她们娘俩过上好日子。秀禾一边照顾孩子,一边在村里的小学当起了代课老师。她教孩子们读书写字,村里人都开始尊敬地叫她“林老师”,那些风言风语,也渐渐平息了。
日子就像村口的小河,不紧不慢地流淌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大地,我们的生活也一天比一天好。我靠着一股子力气和还算灵光的脑子,在镇上包了点小工程,盖房子,修路,攒下了一些钱。我们家成了村里第一批盖起二层小楼的,电视机、洗衣机,这些当年想都不敢想的东西,一件件都搬进了家。
陈磊也长大了,读书争气,考上了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城里,娶了媳妇,买了房。我和秀禾,也成了村里人人羡慕的对象。
我以为,那些陈年旧事,早就被时间冲刷得一干二净了。我以为,我们会就这么安安稳稳地,过完这辈子。
可我没想到,那根扎在我心里四十年的刺,会在我年过花甲的时候,被我最亲的人,狠狠地捅出来。
事情的起因,是老家拆迁。
我们村被划入了开发区,那栋我们住了几十年的二层小楼,还有老宅基地,一下子值了一大笔钱。拆迁款下来,足足有两百多万。
这笔钱,我和秀禾商量好了,一部分存起来养老,一部分给儿子,让他把房贷还了,剩下的,就当个备用,以防万一。
可儿子陈磊,却有他自己的想法。
他不知道从哪儿听说的,非要拿着这笔钱,去投资一个什么“新能源项目”,说这是未来的趋势,投进去,不出三年,就能翻好几番。
我一听就觉得不靠谱。我这辈子,跟黄土和钢筋水泥打交道,信奉的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那种听上去就虚无缥缈的东西,我信不过。
我跟他说:“磊子,那钱是咱家的根,不能乱动。你踏踏实实上班,日子过得安稳比什么都强。”
秀禾也劝他:“是啊,儿子,你爸说得对。钱多钱少,够花就行,咱们不求发大财,就求个平平安安。”
可陈磊就像着了魔一样,根本听不进去。
“爸,妈,你们那套思想都过时了!现在是什么时代了?光靠死工资,一辈子都出不了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错过了,我后悔一辈子!”他急得脸红脖子粗。
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家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
那天晚上,为这事,我们又吵了起来。
陈磊喝了点酒,情绪特别激动,说话也口无遮拦起来:“爸!我真是想不通,你这辈子,怎么就这么胆小,这么没魄力!什么事都求稳,什么机会都不敢抓!难怪你一辈子就只能待在村里!”
他这话,说得我心里冒火。我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我没魄力?我没魄力能把你拉扯这么大,供你读大学,让你在城里安家?你现在翅膀硬了,反过来教训你老子了?”
“我教训你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陈磊也站了起来,跟我针锋相对,“你就是胆小怕事!我听村里老人说过,你年轻的时候,连个屁都不敢放!要不是你当年耍流氓,把我妈的名声搞坏了,我妈一个城里来的大学生,能嫁给你?你能有今天?”
“耍流氓”三个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脏。
我浑身的血都凉了。我看着眼前这个我一手养大的儿子,觉得无比陌生。
“你……你混账!你听谁胡说八道的!”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的手都在哆嗦。
“我胡说?村里谁不知道?王四爷喝多了都说过!说当年他都快把我妈追到手了,被你小子捷足先登,在打谷场上……在打谷场上就把我妈给……”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但那意思,比说出来更伤人。
“啪!”
我这辈子,没打过儿子一下。可那天,我没忍住,一个耳光狠狠地甩在了他脸上。
陈磊被打懵了,捂着脸,眼睛赤红地看着我。
然后,就发生了开头的那一幕。
他指着我的鼻子,当着他媳妇,当着一直沉默的秀禾的面,吼出了那句让我万念俱灰的话:“我这辈子干过最见不得人的事,就是当年在打谷场上欺负了他妈!”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看着秀禾,她的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一刻,我感觉天都塌了。
我守了一辈子的秘密,护了一辈子的女人,到头来,却成了我亲生儿子口中,最肮脏的罪证。这根刺,扎在我心里四十年,不疼,是因为秀禾的理解和爱护。可今天,它被我儿子血淋淋地拔了出来,连着我的心,我的肺,我所有的尊严。
第5章 沉默的墙
那一巴掌,那一声吼,像一道惊雷,把我们这个家,劈得四分五裂。
陈磊摔门而去,他媳妇儿尴尬地站在原地,看看我,又看看秀禾,最后也追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秀禾。
客厅里的灯明晃晃地照着,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墙上挂着的我们一家三口的全家福,照片上,每个人都笑得那么开心。可现在看来,却那么讽刺。
我像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颓然地坐回沙发上。我点了根烟,手抖得连火都划了好几次才点着。烟雾弥漫开来,呛得我直咳嗽,眼泪都咳出来了。
我没看秀禾,也不知道该怎么看她。
四十年了,我以为我给了她一个安稳的家,给了她一份踏实的日子,就能弥补当年的一切。我以为,只要我们俩心里明白,那些不堪的过往,就永远不会再伤到她。
可我错了。我护住了她,却没护住我们的儿子。那些我以为早就消散的流言,原来一直都像幽灵一样,盘旋在我们家上空,最后,通过我儿子的嘴,给了我们最致命的一击。
“建国……”秀禾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她走到我身边,轻轻坐下,想来拉我的手。
我却像被烫到一样,下意识地把手缩了回来。
不是嫌弃她,是嫌弃我自己。
我觉得自己没用,窝囊。一辈子,连个真相都说不出口,到头来,让自己最爱的两个人都受到了伤害。我有什么脸面,再去碰她的手?
秀禾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她看着我,眼里的泪,终于忍不住,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
她没有哭出声,就那么无声地流着泪。那眼泪,像滚烫的油,滴在我的心上。
“我对不起你……”我掐灭了烟,把脸深深地埋进手掌里,“秀禾,我对不起你……”
那一晚,我们俩谁也没再说话。
客厅的灯,亮了一夜。我们就那么坐着,中间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却像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银河。一道沉默的墙,在我们之间,在我们和儿子之间,高高地砌了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家里像冰窖一样。
陈磊没有再回来,一个电话,一条短信都没有。他媳妇儿倒是打过两次电话,支支吾吾地,想替他道歉,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和秀禾,也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沉默。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一起散步,但交流少得可怜。有时候,我看着她鬓角的白发,和眼角越来越深的皱纹,心里就刀割一样疼。我知道,她心里比我还苦。儿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如今为了一个天大的误会,跟我们断绝了关系,她怎么能不难过?
可我们谁都不知道该如何打破这个僵局。
去跟儿子解释吗?怎么解释?把四十年前那个不堪的夜晚,血淋淋地剖开给他看?告诉他,当年差点被村里的流氓欺负,你爸为了救她,只能用那种方式……
我说不出口。这太残忍了,对秀禾,是二次伤害。对陈磊,也是一种巨大的冲击。
拆迁款还静静地躺在银行卡里,那串数字,如今看来,成了我们家庭破碎的导火索。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闭上眼,就是儿子指着我鼻子的样子,就是秀禾默默流泪的样子,还有四十年前,稻草堆下,她那双惊恐又倔强的眼睛。
这些画面,像电影一样,在我脑子里反复播放。
有一天半夜,我实在睡不着,就一个人去了院子里。月光很好,把院子照得亮堂堂的。我看到院角那棵石榴树,还是我们刚结婚那年,秀禾亲手栽下的。如今,已经长得枝繁叶茂。
我忽然想起,陈磊小时候,最喜欢爬这棵树,摘石榴吃。秀禾总是在下面,一边骂他淘气,一边紧张地张开双臂,生怕他掉下来。
我们这个家,曾经那么好,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难道,真的要让这个误会,成为我们一家人一辈子的疙瘩吗?难道,我要让秀禾,到老了,还要受这份委屈吗?
我蹲在石榴树下,抽了一夜的烟。
天快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
这个秘密,我守了四十年,守得太久了。也许,是时候,让它见见光了。不管结果如何,我不能再让秀禾跟着我一起,背负这个沉重的壳了。
第6章 稻草堆下的真相
我回到屋里的时候,秀禾已经起来了。她正在厨房里,默默地熬着粥。她的背影,在晨光里,显得那么单薄。
我走过去,从身后,轻轻地抱住了她。
她的身子一僵,随即放松下来,靠在了我怀里。
“秀禾,”我把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声音有些干涩,“我们……去找磊子吧。”
她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我知道,她懂我的意思。
我们没有提前给陈磊打电话。我怕他一听是我们就挂了,或者干脆不接。我从他媳妇儿那里,问到了他公司的地址。
我和秀禾,坐上了去城里的第一班车。一路上,我们俩都没怎么说话,但手,一直紧紧地握在一起。她的手心,冰凉,全是汗。我的也是。
到了陈磊公司楼下,正是午休时间。我们俩,就像两个从乡下来的土老头、土老太,站在那气派的玻璃门前,显得格格不入。
我给陈磊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
“磊子,是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和,在你公司楼下。你……能不能下来一趟?我们谈谈。”我的声音,近乎是在恳求。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我几乎以为他要挂电话了。
“……等着。”
说完,电话就断了。
我和秀禾,就在楼下大厅的角落里等着。过了大概十几分钟,陈磊从电梯里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上去,已经完全是个城里人了。
他看到我们,眼神有些躲闪,表情很不自然。
“爸,妈,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想跟你聊聊。”秀禾看着他,眼圈红了。
陈磊的目光,在我们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了我们紧握的双手上。他的喉结动了动,说:“去旁边的咖啡馆吧。”
咖啡馆里,放着舒缓的音乐。可我们三个人之间,气氛却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陈磊低着头,搅动着面前的咖啡,始终不开口。
我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说话,秀禾却抢在了我前面。
她看着陈磊,目光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沉的哀伤。
“磊子,你是不是觉得,妈妈这辈子,过得很委屈?”
陈磊的身子一震,抬起头,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秀禾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你觉得,你爸是个趁人之危的小人,妈妈是被迫才嫁给了他,是不是?”
陈磊的脸,涨得通红,他把头埋得更低了。
“你错了。”秀禾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我们心上,“磊子,你爸……他不是小人。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的心,猛地一揪。我没想到,秀禾会用这样一种方式,来开始这场谈话。
“你爸这辈子,是窝囊,是没魄力。”秀禾看着我,眼神里,却满是心疼和温柔,“可他所有的窝囊,都是因为我。他所有的没魄力,都是想护着我们这个家。”
陈磊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不解和震惊。
“妈,你……”
“你听我说完。”秀禾打断了他,她的声音,开始微微颤抖,仿佛在揭开一个尘封了四十年的伤疤。
“四十年前,妈妈刚到陈家峪,城里来的娇小姐,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好,人人都看不起我,欺负我。只有你爸,他不说,但他会偷偷给我送吃的,会悄悄帮我干活,会把自己的搪瓷缸子换给我用……”
“那天晚上,在打谷场,是村支书的儿子王老四,他喝多了酒,想欺负我。他把我拖到稻草堆后面……”
说到这里,秀禾的声音哽咽了。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我赶紧伸出手,握住她冰凉的手,给她力量。
陈磊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
秀禾缓了缓,继续说:“就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是你爸。他冲了出来。可他不能跟王老四硬碰硬,那样,事情闹大了,我的名声就全毁了。所以……所以他只能用那种办法……”
“他把我压在稻草堆里,捂住我的嘴,故意让王老四误会,把他吓走。磊子,你爸他……他不是在欺负我,他是在救我啊!”
“他为了保住我的名声,自己背上了‘流氓’的骂名。他为了我,被全村人指指点点,被你爷爷追着打。他为了我,一辈子都活得小心翼翼,生怕再有人提起当年的事,让我难堪。”
“我们结婚,不是因为我的名声坏了,没得选。是因为,在那个所有人都用异样眼光看我的时候,只有他,像一座山一样,挡在我面前。是因为,我知道,这个男人,值得我托付一辈子。”
“这个秘密,我们守了四十年。不是想骗你,是不想让你知道,妈,有过那么不堪的过去。你爸爸,他宁愿被你误会,也不想让我再受一点点伤害。”
秀禾说完,已经泣不成声。
整个咖啡馆,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我看着对面的陈磊,他的嘴唇在发抖,眼睛里充满了震惊、悔恨、痛苦……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
他看着我,又看看他妈妈,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爸……妈……”
他“扑通”一声,在我们面前跪了下来。
“爸,我对不起你!妈,我对不起你!我混蛋!我不是人!我……”
他泣不成声,一个劲地用手抽自己的耳光。
我赶紧和秀禾一起,把他拉了起来。
“傻孩子,快起来,快起来……”秀禾抱着他,母子俩哭成一团。
我站在一旁,看着他们,眼泪也模糊了视线。
那堵在我们家中间,沉默了四十年的墙,在这一刻,终于轰然倒塌。
压在我心头四十年的那块巨石,也终于,被搬开了。阳光,第一次,照进了那个阴暗的角落。
第7章 风过谷场
那一天,我们三个人,在咖啡馆里坐了很久。
陈磊哭得像个孩子,一遍又一遍地跟我们道歉。他说,他从小就零星听到过村里的一些风言风语,那些话像毒草一样在他心里扎了根。这次因为投资的事跟我们闹矛盾,一时冲动,就把那些最伤人的话给吼了出来。
“爸,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他红着眼睛,看着我,“您打我吧,骂我吧,怎么罚我都行。”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摇了摇头。
“都过去了。”我说,“磊子,爸也有错。这件事,早就该告诉你的。让你心里存了这么多年的疙瘩。”
一家人,把话说开了,心里也就亮堂了。
关于那笔拆迁款,我们也有了新的决定。我不再固执地反对他去闯荡,秀禾也支持他。我们告诉他,家里的钱,就是给他撑腰的。但我们约法三章,投资可以,但必须做好详细的考察,不能盲目冲动。家里的钱,可以拿出一半来支持他,但剩下的,必须留作我们老两口的养老钱和家里的应急金。
陈磊重重地点了点头,答应了。
那天晚上,他开着车,把我们送回了家。一路上,他给我们讲他工作上的事,讲他和他媳妇儿的规划,我们一家人,好像有说不完的话。那种久违的、温馨的家庭氛围,又回来了。
到家后,他媳妇儿已经做好了一桌子菜。看到我们三个和和气气地回来,她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那顿饭,我们吃得特别香。
吃完饭,陈磊主动留下来洗碗。我和秀禾,像往常一样,出去散步。
月光皎洁,洒在乡间的小路上。晚风吹过,带着泥土和庄稼的清香。
我们俩牵着手,慢慢地走着,谁都没有说话,但心里,却无比的安宁和踏实。
我们不知不觉,走到了村头那片已经废弃了的打谷场。这里早就被推平了,盖上了一排排整齐的厂房。只有旁边几棵孤零零的老槐树,还见证着当年的岁月。
我停下脚步,看着眼前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心里感慨万千。
“秀禾,”我转过头,看着身边的她,月光下,她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但那双眼睛,还是像四十年前一样,清澈明亮。
“你……后悔过吗?”我终于问出了那个在我心里藏了一辈子的问题,“后悔嫁给我,后悔留在这个穷地方吗?”
秀禾看着我,笑了。她摇了摇头,把头轻轻地靠在我的肩膀上。
“建国,我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决定,就是在那个晚上之后,选择相信你。也是在那天下午,你把那半袋白面塞给我的时候,我就认定了,你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再说了,陈家峪现在可不是穷地方了。而且,有你的地方,就是家。我从没后悔过。”
我听着她的话,心里暖得发烫。我伸出手臂,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
四十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夜晚,在这片土地上,我为了保护她,将她压在稻草堆下。那个拥抱,充满了恐惧、紧张和无奈。
四十年后,还是在这片土地上,我再次拥抱她。这个拥抱,充满了温暖、安宁和相濡以沫的深情。
一阵风吹过,吹动了老槐树的叶子,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诉说着久远的故事。
我忽然明白了,生活,就像这片打谷场。有时候,会被尘土和麦糠蒙蔽了双眼,分不清真相和误解。但只要心里有光,有爱,有信任,就总能等到风来的时候。
风会吹散迷雾,会让真相浮现,也会让那些深埋心底的种子,开出最坚韧、最美丽的花。
我和秀禾,还有我们的家,就是这样。
第8章 岁月回甘
从那以后,我们家的日子,好像一下子就顺了。
陈磊拿着我们支持他的那笔钱,并没有像我们担心的那样,一股脑地全投进去。他变得沉稳了许多,花了小半年的时间,到处去考察,请教专家,做了一份厚厚的市场分析报告。最后,他没有去搞那个听上去很玄乎的“新能源”,而是和几个朋友合伙,开了一家农产品深加工的工厂,专门收购我们这边的特色农产品,做成包装精美的礼品,销往大城市。
事业不大,但一步一个脚印,做得有声有色。
他和我们的关系,也比以前更亲了。以前,他总觉得我们思想陈旧,跟不上时代,跟我们说话,总带着点不耐烦。现在,他每周都雷打不动地开车回来看我们,还总爱拉着我,问我一些关于庄稼和土地的事。他说,爸,你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你才是真正的专家。
我嘴上说他净瞎说,心里却美滋滋的。
我跟秀禾,也彻底放下了心里的包袱。我们俩,好像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天气好的时候,她会挽着我的胳膊,去镇上听听戏。下雨天,我就搬个小马扎,坐在屋檐下,听她给我念报纸。
她念的,还是当年那种带着点城里口音的普通话,很好听。我听着听着,有时候就会想起1982年,那个穿着白衬衫的姑娘,第一次站在陈家峪的土地上,那副怯生生又倔强的样子。
一晃,就是一辈子。
有一次,我们俩翻看老相册。翻到一张我们刚结婚时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我穿着一身不合体的旧中山装,咧着嘴傻笑。秀禾穿着一件红色的确良上衣,辫子上扎着红头绳,抿着嘴,笑得有些羞涩。
“你看你那时候,傻样儿。”秀禾指着照片上的我,笑着说。
“你还说我,你看你,紧张得跟什么似的。”我回敬她。
我们俩看着照片,笑着笑着,眼眶就都湿了。
是啊,那时候多难啊。穷,苦,累,还要面对全村人的指指点点。可我们,就那么一步一步,硬是把苦日子,过出了甜味儿。
“建国,”秀禾摩挲着照片,轻声说,“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当年在稻草堆里,你把我压在下面的时候,我一开始,是真的吓坏了。我以为……我以为你和王老四是一伙的。”
我心里一紧,看着她。
“可是,”她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目光温柔而坚定,“当你捂着我的嘴,在我耳边说那句‘别出声’的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听出了你声音里的颤抖和紧张。那一瞬间,我就觉得,你不是坏人。一个坏人,在做坏事的时候,声音不会是抖的。”
原来是这样。
原来,在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我身体最诚实的反应,已经向她传递了最真实的善意。
我笑了,把她揽进怀里:“还是我媳妇儿聪明。”
“那当然。”她在我怀里,像个小女孩一样,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岁月,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它能把黑发变成白霜,能把平地变成高楼,也能把一场惊心动魄的误会,酿成一杯回味悠长的陈酒。
如今,我和秀禾都老了,走不动远路了。我们最大的乐趣,就是搬两把椅子,坐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看着孙子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听着远处陈磊的工厂里,传来机器的轰鸣声。
有时候,我会想起儿子吼我的那个下午,心里还是会隐隐作痛。但更多的,是一种释然。
人生在世,谁能不被误解?父子之间,夫妻之间,总会有磕磕碰碰。重要的是,我们愿不愿意,给彼此一个解释的机会,一个拥抱的可能。
家,不是一个讲理的地方,而是一个讲爱的地方。爱,就是理解,是包容,是哪怕隔了四十年的时光,也愿意为你,揭开伤疤,只为换你一个心安。
风,又从远处的田野吹来,带着成熟庄稼的香气。
我握紧了秀禾的手,她的手,已经不再光滑,布满了操劳的痕迹。但这双手,却是我这辈子,握过的最温暖、最踏实的存在。
我知道,这双手,我会一直握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
来源:热情小羊一点号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