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的手,摸过的零件比新来的大学生见过的都多,闭着眼睛都能听出机器哪个轴承差了油。厂里的人,从厂长到学徒,都客客气气地喊我一声“林师傅”。
我叫林卫国,今年六十岁,在机修厂当了一辈子高级钳工,退休了。
我的手,摸过的零件比新来的大学生见过的都多,闭着眼睛都能听出机器哪个轴承差了油。厂里的人,从厂长到学徒,都客客气气地喊我一声“林师傅”。
退休那天,厂里给我办了个简单的欢送会,书记握着我的手,说了很多场面话,最后一句倒是实在:“林师傅,以后常回来看看。”
我笑着点头,心里却像被秋风扫过的院子,空落落的。
回到家,儿子林涛和儿媳小娟已经准备好了一桌子菜。孙子乐乐扑过来抱住我的腿,奶声奶气地喊:“爷爷!爷爷退休快乐!”
我一把抱起乐乐,心里的那点空落,瞬间被填满了大半。
饭桌上,气氛很好。小娟一个劲地给我夹菜,“爸,辛苦一辈子了,以后就在家享福吧。”
我呷了口酒,暖意从胃里升腾起来,笑着说:“好,好,以后给你们看孩子,做做饭,享享清福。”
林涛也举起杯:“爸,我敬您。”
一家人其乐融融,我心里熨帖得很。我老伴淑芬走得早,我一个人把林涛拉扯大,看着他成家立业,如今孙子都上幼儿园了,我这辈子的任务,算是完成了。
酒过三巡,小娟放下筷子,搓了搓手,看了林涛一眼,有些犹豫地开了口。
“爸,有个事,我想跟您商量一下。”
“说吧,一家人,还有什么不好说的。”我心情好,说得格外爽快。
小娟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点我看不懂的精明。
“您看,您现在退休了,每个月有固定的退休金,也不少了。您一个人,平时也没什么大开销。这钱放在您那儿,万一……万一碰上个什么电信诈骗,或者出门忘了带,丢了,多可惜啊。”
我心里“咯噔”一下,酒意醒了大半。
她顿了顿,继续说:“我和林涛商量了,寻思着,不如把您的退休卡放我这儿,我帮您保管。每个月呢,您需要用钱,我给您取出来。这样,钱也安全,我们也能帮您攒着,将来给乐乐换个好点的学区房,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手里的酒杯。杯里的白酒,清凌凌的,映出我额上的皱纹。
林涛在一旁赶紧打圆场:“爸,小娟也是好意,她理财比咱们都在行。您放心,您要用钱,我们还能不给您吗?”
我抬起头,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儿媳。
小娟的脸上挂着期待的笑,林涛的眼神里带着几分恳求。乐乐还在旁边专心致志地啃着鸡腿,对大人的世界一无所知。
我这一辈子,最看重的就是“和气”。家和万事兴,这是淑芬在世时常挂在嘴边的话。为了儿子,为了这个家,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钱包,把那张刚拿到手还没捂热的退休工资卡,放在了桌上。
“也好,你们年轻人,比我懂这些。那就……放你那儿吧。”
小娟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她迅速把卡收了起来,脸上的笑容也真挚了许多。
“爸,您放心,我肯定给您把钱管得好好的!”
那一晚,我睡得并不安稳。梦里,我又回到了机修车间,耳边全是机器的轰鸣声,手里握着冰冷的卡尺,心里却踏实得像块石头。
第一章 二十块钱的尊严
退休后的第一个月,过得比我想象中要慢。
每天早上,我还是五点半准时醒来,在床上躺到六点,才慢吞吞地爬起来。
给一家人做好早饭,送乐乐去幼儿园,然后去菜市场买菜。回来后,把屋子收拾一遍,擦擦桌子,扫扫地。
日子像上了发条的钟,规律,但也单调。
我开始想念厂里的日子,想念那股子机油味儿,想念老伙计们一起抽烟侃大山的时候。
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到了该发退休金的日子。
那天晚上,吃完饭,小娟把我拉到一边,从钱包里拿出两张崭新的十块钱,递给我。
“爸,这个月的生活费。”
我愣住了,看着她手里的二十块钱,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什么?”
“生活费啊。”小娟把钱塞到我手里,语气很自然,“您平时在家吃饭,出门买菜的钱我都给您报销。这二十块钱,是给您零花的。您不是不抽烟不喝酒吗?买点茶叶,或者跟楼下王大爷下下棋,足够了。”
我捏着那两张薄薄的纸币,指尖都觉得发烫。
那不是钱,那是一根针,细细的,密密地扎在我心上。
我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更别说为了钱。可那一刻,我的血压“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小娟,我一个月的退休金,五千多块。你就……你就给我二十?”我的声音都在抖。
小娟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像是早就准备好了说辞。
“爸,您怎么能这么想呢?钱不是在我这儿给您存着吗?我跟林涛算了,我们俩工资加起来,还完房贷,再去掉乐乐的各种补习班费用,每个月剩不下多少。我们想尽快攒够首付,换个大点的房子,让乐乐上最好的小学。这不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您的孙子吗?”
她一口一个“为了家”,一口一个“为了乐乐”,把所有的话都堵死了。
“您要是用钱,可以跟我说啊。比如今天买菜花了三十五块五,您把小票给我,我立马转给您。我们这叫科学理财,每一笔账都清清楚楚。”
我看着她那张振振有词的脸,忽然觉得很陌生。
科学理财?我一个高级钳工,跟精密仪器打了一辈子交道,误差都是按“丝”来算的,我能不懂什么叫清楚?
这不是清楚,这是盘剥。
我没再说话,攥着那二十块钱,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听见小娟在外面跟林涛抱怨:“你看看你爸,真是不理解人。我辛辛苦辛苦是为了谁啊?”
我靠在门板上,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
二十块钱。
我林卫国,在厂里带出过二十多个徒弟,攻克过十几次技术难关,省部级的劳模证书都拿过两回。我退休了,一个月,就值二十块钱的零花钱。
第二天,我揣着那二十块钱出了门。
我想去常去的那家茶馆,跟几个老伙计杀两盘象棋。
到了门口,我却停住了脚步。
以前,都是我抢着付茶钱。一壶龙井,几碟瓜子,三四十块钱,大家乐呵一下午。
现在,我口袋里只有二十块。
我甚至不敢想象,当老板过来收钱,我从兜里掏出这皱巴巴的二十块,跟老伙it们说“今天我钱没带够”时,他们会是什么眼神。
那不是钱的问题,是脸面。
我一辈子都活得堂堂正正,靠手艺吃饭,走到哪里都受人尊敬。我不能到了晚年,连请朋友喝杯茶的底气都没有。
我在茶馆门口站了很久,直到腿都有些发麻,最后还是转身走了。
路过公园,几个老头围在一起下棋,正是我的棋搭子老张他们。
“老林!这儿!”老张眼尖,大声喊我。
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摆了摆手:“不了不了,家里还有点事。”
我几乎是落荒而逃。
那天下午,我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路过一家五金店,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店里挂着各种工具,扳手、锤子、卡尺……我拿起一把游标卡尺,冰凉的金属触感传来,熟悉得就像我自己的手指。
老板见我看得入神,走过来搭话:“老师傅,看上什么了?我这儿的货,保证正宗。”
我摩挲着卡尺上精细的刻度,心里五味杂陈。
这双手,曾经能创造价值,能赢得尊重。现在,却连二十块钱的尊严都握不住。
我问老板:“这把卡尺,多少钱?”
“这个牌子的,质量好,一百二。”
一百二。
我一个月的“零花钱”,连一把最普通的卡尺都买不起。
我默默地放下卡尺,走出了五金店。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看起来萧瑟又孤单。
第二章 褪色的荣光
在家里憋了几天,我实在待不住了,决定回老厂看看。
厂区还是那个样子,只是门口的标语换了,从“安全生产,质量第一”变成了更时髦的“智能制造,引领未来”。
我熟门熟路地往我的老车间走。还没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陌生的机器轰鸣声。
推开门,一股热浪夹杂着金属切削的味道扑面而来,但已经不是我熟悉的那种味道了。
车间里,几台崭新的数控机床正在飞速运转,屏幕上闪烁着绿色的代码。几个穿着蓝色工装的年轻人,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
我那张干了一辈子的工作台,已经被挪到了角落,上面蒙了一层薄薄的灰。旁边,我亲手打磨保养的那些虎钳、台钻,也静静地立在那里,像是一群被遗忘的老兵。
一个年轻人看见我,走过来,客气地问:“大爷,您找谁?”
大爷。
这个称呼让我心里一刺。是啊,我已经不是那个一声咳嗽车间里都要静三分的林师傅了。
我笑了笑:“我随便看看。以前,我也在这个车间干活。”
年轻人“哦”了一声,眼神里带着一丝礼貌的疏远,又回去盯着他的机器了。在他们眼里,我大概和那些被淘汰的老旧设备没什么两样。
我走到我的工作台前,用手拂去上面的灰尘。那上面,还有我当年不小心刻下的几道划痕。
我仿佛能看到几十年前的自己,穿着油迹斑斑的工装,戴着老花镜,弯着腰,全神贯注地锉削一个精密的零件。那时候,时间过得又慢又快,手里有活,心里就不慌。
“林……林师傅?”一个不确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回头,看见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是小张,我当年带过的徒弟里,最机灵的一个。他现在已经是车间主任了。
“小张。”我应了一声。
小张的脸上立刻堆满了又惊又喜的笑容,他快步走过来,紧紧握住我的手:“师傅!您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接您啊!”
他的手很热,很有力。这一声“师傅”,喊得我眼眶发热。
“我就是随便回来看看。”
小张拉着我,非要我到他办公室喝茶。他一边给我沏茶,一边感慨:“师傅,您是不知道,您走了以后,我们有多想您。现在这些新设备是快,是准,但有时候碰上些疑难杂杂症,还是得靠老师傅的经验。前两天有台进口机床的主轴出了点问题,德国专家都说要返厂大修,最后还是厂里请了另一位退休的何师傅,人家听了听,敲了敲,半天就给弄好了。”
他把一杯热茶递到我面前:“这手艺啊,才是咱们工人的根。现在这些年轻人,天天对着电脑,手上的功夫都生疏了。”
我喝了口茶,暖流从喉咙一直淌到心里。
“时代不一样了。”我轻声说。
“时代再怎么变,这吃饭的本事不能丢。”小张说得斩钉截铁,“师傅,您教我的那些,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做人要像做零件,方方正正,一丝不苟。”
和小张聊了一上午,我心里的郁结之气散了不少。从厂里出来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一些。
是啊,我林卫国,不是一个没用的老头子。我有一身手艺,有一辈子的清白和骄傲。
回家的路上,我路过菜市场。我想起淑芬。
淑芬在世的时候,家里不富裕,但她总能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她常说:“钱多钱少,够花就行。人活一辈子,活的是个精气神。”
那时候,我每个月的工资,一分不留地交给她。她也从不亏待我,我的烟,我的酒,我跟朋友们出去的小花销,她都给我准备得妥妥帖帖。她会把钱放在一个小铁盒里,跟我说:“老林,这是你的‘体己钱’,别省着,该花就花。”
我从来没为钱发过愁。因为我知道,那个家里,有个人懂我,敬我。
现在,淑芬不在了。那个懂我敬我的人,也没了。
我捏了捏口袋里那孤零零的二十块钱,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这个念头一开始只是个小火苗,但被小张的话,被对淑芬的思念一浇,瞬间就烧成了燎原大火。
凭什么?
我凭本事挣来的退休金,凭什么要被别人捏在手里,像打发叫花子一样施舍给我?
我不是没用的人,我的价值,不能用二十块钱来衡量。
这个家,我是长辈。我可以为儿孙付出,但我不能失去我做人的根本——尊严。
第三章 无声的对峙
自从那天从厂里回来,我的心境变了。
我不再整天唉声叹气,也不再刻意躲着老伙计们。
饭桌上,我照样吃饭,只是话变得更少了。小娟说什么,我只听着,不搭腔。
她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变化,但她以为我是在生闷气,是在用沉默对抗。
她想错了。我不是在对抗,我是在观察,在思考。
小娟每天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各种购物APP,比较尿不湿的价格,研究哪个牌子的奶粉有优惠。她的手机备忘录里,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种开销。
她会因为菜市场的白菜涨了两毛钱而跟林涛抱怨半天,也会为了抢到一张满减券而兴奋不已。
我看着她,这个年轻的女人,像一只辛勤筑巢的燕子,一点一点地衔着泥,想要垒起一个坚固而温暖的窝。
她没有坏心,她只是被这个时代的焦虑裹挟着,拼命地往前跑,生怕一不小心,就被甩在后面。
她不懂,一个家,除了钢筋水泥和存款数字,还需要一些别的东西。一些看不见,摸不着,却能让人心安的东西。
比如,尊重。
比如,体谅。
一天下午,我带着乐乐在小区里玩。小家伙看见别的孩子在玩一个会飞的遥控飞机,羡慕得眼睛都直了。
他跑过来,拉着我的衣角,小声说:“爷爷,我也想要那个飞机。”
我摸了摸他的头,心里一阵酸楚。
换作以前,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带他去玩具店,给他买一个最好的。可是现在,我口袋里比脸都干净。
上个月那二十块钱,我买了一包最便宜的茶叶,喝了两次,就再也没动过。
我蹲下来,对乐乐说:“乐乐乖,那个飞机不好玩,咱们回家,爷爷用纸给你叠一个,比那个飞得还高。”
乐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眼神里的失落,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晚上吃饭的时候,乐乐大概是忍不住,跟小娟提了飞机的事。
小娟立刻板起脸,对乐乐说:“买什么飞机?一个玩具好几百,家里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你要是想要,就好好学习,考试考第一名,我就给你买!”
说完,她又意有所指地看了我一眼:“爷爷年纪大了,不懂现在的东西有多贵。乐乐以后别跟爷爷乱要东西,听见没?不能惯着你。”
我拿着筷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那句话,像一记耳光,火辣辣地打在我脸上。
我没说话,默默地扒了两口饭,就说吃饱了,回了自己房间。
林涛跟了进来,关上门,一脸为难。
“爸,您别跟小娟一般见识,她就那个脾气,刀子嘴豆腐心。”
我坐在床边,看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没有回头。
“林涛,你觉得你爸我是个不懂事的人吗?”
“爸,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这一辈子,什么时候让你们为钱操过心?你上大学的学费,你结婚买房的首付,哪一笔不是我掏出来的?我什么时候小气过?”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锤子,敲在林涛心上。
他低着头,不说话了。
“我知道你们压力大,想攒钱换房子,为了乐乐。我理解。所以卡我给她了。但是,她不能这么作践我。”
“爸,小娟她……”
“你别替她说话。”我打断他,“我只问你,在你心里,你爸在你这个家里,到底算什么?是个累赘,还是个长辈?”
林涛的脸涨得通红,半天,才憋出一句:“爸,您永远是我爸,是这个家的长辈。”
“好。”我点了点头,“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林涛默默地退了出去。
那一晚,我一夜没睡。
我回想了我这一辈子,从一个懵懂的学徒,到一个人人敬重的老师傅。我靠的是什么?是手艺,是良心,是骨气。
我不能到了晚年,把这些立身之本,都丢了。
第二天,又到了发“生活费”的日子。
小娟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递给我二十块钱。
这一次,我没有像上次那样激动,也没有拒绝。
我平静地接了过来,看着她,说:“小娟,谢谢。”
她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我这么平静。
我没再多说,转身回房,把那二十块钱,整整齐齐地放在了抽屉里。加上上个月剩下的,一共四十块。
我看着那四十块钱,心里异常的平静。
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大海,表面上风平浪静,底下却早已暗流汹涌。
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一个不需要跟任何人商量,只属于我林卫国自己的决定。
第四章 银行里的决定
第二天一早,我像往常一样起床,做饭,送孙子。
小娟和林涛都去上班了,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换上了一件干净的中山装,那是淑芬还在世时给我做的,熨烫得平平整整。对着镜子,我仔细地梳了梳头,把花白的头发理得一丝不苟。
然后,我从抽屉里拿出我的身份证,放进中山装的内口袋里,拍了拍,很踏实。
我没有拿那四十块钱。
我走出家门,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没有去公园,也没有去菜市场,而是径直走向了离家最近的那家银行。
银行里人不多,叫号机吐出一张小纸条,我坐在等候区的椅子上,心里 strangely calm.
我看着大厅里来来往往的人,有的行色匆匆,有的悠闲自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烦恼,自己的尊严。
我林卫国,也该有我自己的。
“请A034号到3号窗口办理业务。”
广播里传来叫号声,我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领,迈着沉稳的步子,走到了柜台前。
柜台里坐着一个很年轻的姑娘,戴着眼镜,看起来很文静。
她微笑着问:“您好,请问您需要办理什么业务?”
我深吸一口气,用我这辈子最平静,也最坚定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您好,补卡。”
姑娘愣了一下,大概是没见过这么大年纪的人,一个人来办这么“新潮”的业务。
“大爷,您是说……您的银行卡丢了,要补办一张新卡吗?”
“对。”我点了点头,把身份证从口袋里掏出来,递给她,“卡丢了,密码我还记得。”
“好的,您稍等。”
姑娘接过我的身份证,开始在电脑上操作。她一边操作,一边按照流程询问:“大爷,原来的卡需要做挂失处理吗?挂失后,那张旧卡就彻底作废了,不能再用了。”
“需要。”我毫不犹豫地回答,“立刻挂失,作废。”
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我感觉心里一块大石头,轰然落地。
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传遍了我的四肢百骸。
我仿佛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在车间里攻克一个技术难题。经过无数次的计算和尝试,最后一次试车,机器平稳地运转起来,发出悦耳的轰鸣。
就是这种感觉。一切,又回到了我的掌控之中。
姑娘的动作很麻利,很快就办好了所有手续。
“大爷,新卡办好了,一个星期后会邮寄到您的地址。这是临时凭条,您收好。旧卡已经作废了。”她把一张回执单和我的身份证一起递给我。
“谢谢你,姑娘。”我接过东西,郑重地道了声谢。
走出银行大门,我抬头看了看天。
天很蓝,云很白。
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轻快了许多,连走路的步子都带了风。
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拐进了那家我一直想去却不敢去的茶馆。
“老板,一壶最好的龙井!”我中气十足地喊道。
老伙计们看见我,都围了过来。
“老林,你可算来了!还以为你把我们这帮老骨头给忘了呢!”
“就是,最近躲哪儿享清福去了?”
我哈哈大笑:“哪儿能啊!这不是刚退休,在家帮着带孙子,忙昏头了嘛!”
我没钱付账,但我心里不慌。
我知道,一个星期后,我就能堂堂正正地把茶钱结了。
那个下午,我跟老伙计们下棋,聊天,吹牛,仿佛又回到了退休前的日子。
我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这种开心,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我重新找回了自己。
一个男人的尊严,有时候,就藏在一张小小的卡片里。它代表的不是钱的多少,而是你对自己生活的主宰权。
晚上回到家,小娟和林涛还没回来。
我哼着小曲,走进厨房,给他们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红烧肉,糖醋鱼,都是他们爱吃的。
我甚至给自己倒了一小杯白酒。
我在等。
等那张被作废的卡,引爆这个家里早已埋下的那颗雷。
第五章 摊牌
一个星期,过得很快。
新卡寄来的那天,我正好在家。我悄悄地收好,放进了我床头柜最里面的一个上锁的抽屉里。
那把小小的钥匙,我贴身挂在了脖子上,藏在衣服里。
暴风雨前的宁静,总是格外压抑。
小娟似乎什么都没发现,依旧每天“科学理财”,记着她的小账本。
直到那个周五的下午。
那天,小娟公司发了笔奖金,她很高兴,说要去超市买点好的,晚上给我和乐乐加餐。
她拿着我的那张旧卡,去了超市。
半个小时后,我接到了她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又尖又利,充满了不敢置信的愤怒。
“爸!卡怎么回事?怎么被冻结了?!”
我正陪着乐乐在客厅搭积木,听到这话,我慢悠悠地把一块积木放好,才拿起电话。
“哦?是吗?我不知道啊。”我的语气很平静。
“你怎么会不知道!这是你的卡!售货员说卡已经作废了!我在这儿排了半天队,丢死人了!”
“作废了啊,那可能就是我前两天去银行问事情,人家顺便给我办的吧。年纪大了,记不清了。”我继续装糊涂。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小娟气急败坏的声音:“你是不是……你是不是去把卡给挂失了?!”
“是啊。”我承认得干脆利落。
“你!”小娟气得说不出话来,“林卫国!你……你给我等着!”
电话被“啪”地一声挂断了。
乐乐被吓了一跳,抬头看着我:“爷爷,妈妈怎么了?”
我摸了摸他的头,柔声说:“没事,妈妈在跟爷爷开玩笑呢。来,咱们继续搭,把这个城堡搭完。”
晚饭时间,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小娟沉着一张脸,把菜重重地放在桌上。林涛则是一脸的愁云惨雾,看看我,又看看他媳妇,坐立不安。
乐乐似乎也感觉到了不对劲,扒拉着碗里的饭,不敢出声。
还是小娟先开了口,她把筷子一拍,死死地盯着我。
“爸,我今天就不拐弯抹角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要背着我们,偷偷去把卡挂失补办?”
我放下碗筷,擦了擦嘴,抬起头,迎着她的目光。
“小娟,那张卡,是我的。我的东西,我想怎么处理,需要背着谁吗?”
“你的?你现在吃我们家的,住我们家的,你花的每一分钱都是我们这个家的!你的钱不就是我们家的钱吗?我帮你管着,是为了这个家好,你懂不懂!”她激动地站了起来。
“我吃你们家的?住你们家的?”我笑了,笑得有些悲凉,“小娟,你摸着良心说,这个房子,当年买的时候,首付的二十万里,我拿了多少?十五万。这十五万,是我和你淑芬阿姨一辈子攒下的血汗钱。我不是来投奔你们的,这是我的家!”
小娟的脸,白了一下。
林涛赶紧拉了她一下:“小娟,你少说两句。”
“我少说两句?林涛你看看你爸!他根本就没把我们当一家人!他防着我们,像防贼一样!”小娟甩开林涛的手,眼圈都红了。
“我防着你们?”我站起身,个子不高,但腰板挺得笔直,“小娟,我问你,我把卡交给你的时候,有没有说过一个‘不’字?我退休第一个月,你给我二十块钱,我有没有跟你大吵大闹?”
“我把我的退休金,我安身立命的钱,都交给了你,这是我作为一个长辈,对你们最大的信任和支持。可你是怎么对我的?”
我的声音也大了起来,胸口积攒了多日的郁气,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
“二十块钱!小娟,你打发叫花子呢?我林卫国在厂里干了一辈子,受人尊敬了一辈子,到老了,在你眼里,就值二十块钱的零花钱?”
“我连请老伙计喝杯茶的钱都没有!我连给亲孙子买个玩具的钱都没有!我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这么窝囊过!”
“钱是我的,但它又不只是钱!它是我干了一辈子活,流了一辈子汗,换来的体面!换来的一点自由!我还没死,我还是个活生生的人,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我自己的朋友!”
“你口口声声为了这个家,为了乐乐。你想过没有,你这么对我,乐乐看在眼里,他会怎么想?他以后会怎么对你和林涛?家,是讲爱,讲尊重的地方,不是一个只算加减乘除的账本!”
我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一字一句地说:
“我补办一张卡,不是为了钱。我是为了拿回我自己的尊严!我林卫国,可以穷,可以老,但不能没有尊严地活着!”
整个客厅,鸦雀无声。
小娟愣住了,她大概从来没见过我发这么大的火,也从来没想过这些。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有委屈,但更多的,是震惊。
林涛低着头,脸埋在手里,肩膀微微地颤抖。
我喘着粗气,说完这些话,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没再看他们,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把门轻轻地关上了。
第六章 裂痕与反思
那次摊牌之后,家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小娟不再跟我说话,看见我就像看见空气。她不做我的饭,洗衣服也刻意把我的那几件挑出来。
这是一种冷暴力。
但我不在乎。
我自己会做饭,衣服自己洗也更干净。
我开始真正地过起了自己的退休生活。
每天早上,我依旧早起,但不再是给全家人做饭。我只做我自己的,一碗粥,一个鸡蛋。吃完,我就揣着我的新卡,出门了。
我去茶馆,和老伙计们喝茶下棋。轮到我付钱,我大大方方地掏出卡来一刷,心里敞亮。
我去逛书店,给自己买了几本关于机械史和古典文学的书。活到老,学到老,脑子不能锈掉。
我还去了花鸟市场,买了两盆兰花,放在我房间的窗台上。每天浇浇水,看看花,心里也跟着宁静。
最让我高兴的是,我重新拿起了我的手艺。
邻居王大妈家的缝纫机坏了,是个几十年的老古董,找不到人修。她知道我以前是干这个的,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来问我。
我二话不说,让她把机器搬了过来。
我把我那套珍藏多年的工具箱打开,里面的每一件工具都擦得锃亮。我戴上老花镜,拆开机器,一点点地检查。
那个下午,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耳边没有争吵,没有抱怨,只有零件咬合的清脆声。
两个小时后,缝纫机发出了久违的“嗒嗒”声。
王大妈激动得一个劲地感谢我,非要塞给我两百块钱修理费。
我没要。
“王大妈,街坊邻居的,说钱就见外了。这机器能再转起来,我比什么都高兴。”
我送走王大妈,看着我满是油污的双手,心里充满了巨大的满足感。
我林卫国,不是一个只会吃饭等死的老头。我的价值,我自己能创造。
家里的气氛依然冰冷,但我自己,却活得越来越有热气。
这种变化,林涛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他成了家里的夹心饼干,两头受气。
他跟我谈过几次。
“爸,您就不能……服个软吗?小娟她也是为了这个家……”
我正在给兰花浇水,头也没回。
“林涛,不是我不服软。是原则问题。这个家,不能靠一个人的委曲求全来维持。那样,迟早要散。”
他又去找小娟。
“小娟,爸年纪大了,你让着他点。他一辈子要强,你那么做,确实伤了他的心。”
“我伤了他的心?他防我们跟防贼一样,他心里还有这个家吗?林涛,我告诉你,这事没完!”
小娟的固执,超出了我的想象。
她开始变本加厉。她不再让我带乐乐,说我会“教坏孩子”。
周末,她和林涛带着乐乐出去玩,把我一个人扔在空荡荡的家里。
我心里不是不难受。尤其是听到乐乐在门口问“为什么不带爷爷”的时候。
但我知道,我不能退。
我一旦退了,就再也直不起腰了。
一天晚上,我起夜,路过他们房间,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争吵声。
是林涛的声音:“你到底想怎么样?非要把这个家闹散了你才甘心吗?”
“我闹?林涛你有没有良心!我辛辛苦苦为了什么?我还不是为了你,为了乐乐,为了这个家!我想换个大房子有错吗?我想让乐乐上好学校有错吗?”小娟的声音带着哭腔。
“没错!但你不能用那种方式!你看看爸现在,他过得是开心,可他跟我们,跟这个家,已经隔了一层了!你再看看你,你每天绷着个脸,你开心吗?我呢?我夹在中间,我快疯了!”
林涛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痛苦。
“我爸说得对,一个家,不是只算钱的。我以前,是我糊涂,是我没用,没能护着他,也没能劝住你。但是小娟,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你是我老婆,他是我爸。你们都是我最亲的人。我不想失去任何一个。”
房间里,传来了小娟低低的啜泣声。
我默默地走回房间,躺在床上,心里百感交集。
儿子,终于长大了。
他开始明白,一个男人的责任,不仅仅是挣钱养家,更是要撑起一个家的平衡,维护家人的情感。
裂痕已经出现,但反思,也开始了。
这个家,也许还有救。
第七章 一碗阳春面
冷战持续了将近一个月。
初冬的一天,天气骤然变冷,我早上起来,觉得头重脚轻,喉咙也火辣辣地疼。
我知道,我这是感冒了。
年纪大了,身体不比从前。我找出感冒药吃了,裹着被子在床上躺了一天。
到了晚上,我发起烧来,浑身忽冷忽热,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痛。
我挣扎着想起来倒杯水,却一点力气都没有。
迷迷糊糊中,我听见房门被轻轻推开了。
一个人影走到我床边,伸出手,探了探我的额头。
那只手,有些凉,但很轻柔。
“呀,这么烫!”是小娟的声音,带着一丝惊慌。
然后,我听见她匆匆跑出去,翻箱倒柜的声音,接着是她和林涛的对话。
“快,爸发烧了,赶紧找体温计和退烧药!”
“怎么回事?早上不还好好的吗?”
“我怎么知道!都怪这鬼天气!”
很快,林涛进来了,他把体温计夹在我腋下,又扶我起来,喂我吃了退烧药。
小娟端来一杯温水,用小勺一点一点地喂我喝下。
我烧得稀里糊涂,看着眼前忙碌的两个人,恍如隔世。
那一晚,他们轮流守着我。小娟半夜起来好几次,用温毛巾给我擦脸,擦手心。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烧已经退了大半,身上出了层汗,人也清爽了不少。
林涛趴在床边睡着了,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衣服。
我轻轻地动了一下,他立刻就醒了。
“爸!您醒了!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我声音沙哑。
这时,房门又开了,小娟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
托盘上,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面。
那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就是一碗最简单的阳春面。清汤,细面,上面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撒着几粒碧绿的葱花。
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
我看着那碗面,愣住了。
这碗面,和淑芬当年给我做的,一模一样。
我病了,或者工作累了的时候,淑芬总会给我下这么一碗面。她说,热汤面,最养胃,也最暖心。
小娟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有些不自然地别过脸。
“……我听林涛说,您以前爱吃这个。趁热吃吧,发发汗。”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有些红肿,大概是一夜没睡好。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怨气,所有的隔阂,都像被那碗面的热气一样,蒸腾着,融化了。
我知道,这是她的道歉。
一个不善言辞的年轻女人,用她自己的方式,递过来的一根橄榄枝。
我点了点头,林涛赶紧把我扶起来,靠在床头。
我拿起筷子,夹起一筷子面,慢慢地送进嘴里。
面条爽滑,汤头鲜美。
我吃得很慢,很慢。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一滴一滴,落进面碗里,和汤混在一起,咸咸的。
那不是委屈的泪,是暖心的泪。
吃完面,我感觉浑身都有了力气。
小娟默默地收拾了碗筷,出去了。
林涛坐在床边,看着我,也红了眼圈。
“爸,对不起。”
我拍了拍他的手:“傻孩子,一家人,说什么对不起。”
那天下午,等我精神好些了,小娟和林涛一起走进了我的房间。
小娟站在那里,绞着衣角,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爸……对不起。之前,是我不对,是我太自私,太想当然了,没考虑到您的感受。”她终于把道歉说出了口。
“我……我总想着快点攒钱,快点过上好日子,我把钱看得太重了,忘了……忘了家里人比钱重要。”
我看着她,心里叹了口气。
“小娟,你能这么想,爸很高兴。”我温和地说,“爸不怪你。你们年轻人有你们的压力,我懂。”
“我也有不对的地方,脾气太倔,没跟你们好好沟通。”
我说着,从脖子上取下那把小钥匙,打开了抽屉,拿出了那张新办的银行卡。
我把它递到林涛面前。
“这张卡,还是你们拿着吧。”
林涛和小娟都愣住了。
“不,爸,这张卡您自己拿着!”林涛赶紧推辞。
“您拿着,您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我们再也不管了!”小娟也急着说。
我笑了笑,把卡塞到林涛手里。
“你们听我说完。”
“卡,你们拿着。但是,我们要立个规矩。”
“从下个月起,我的退休金里,每个月拿出三千块,作为家里的生活费,也算是我这个当爷爷的,给乐乐攒的教育基金。剩下的钱,你们每个月一号,准时打到我这张新卡里来。”
我变戏法似的,又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卡。是我偷偷又去银行办的一张储蓄卡,还没激活。
“密码,还是我原来的密码。这样,我手上有我自己的钱,心里踏实。你们也拿到了家用的钱,心里也安稳。咱们爷俩,账目分明,情分不减。你们觉得,这样行不行?”
林涛和小娟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释然和感动。
“行!爸,都听您的!”林涛重重地点了点头。
小娟也抹了抹眼泪,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爸,谢谢您。”
“谢什么,一家人。”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洒在我的兰花上,也洒在我们三个人的身上。
暖洋洋的。
从那以后,我们家找到了一个新的平衡。
小娟依旧精打细算,但她不再偏执。她会笑着问我,这个月的零花钱够不够,要不要再添点。
我呢,也常常用我的“小金库”,给乐乐买他喜欢的玩具,或者在周末,请全家下个馆子,改善改善伙食。
家里的笑声,又多了起来。
有时候,我还会带着乐乐去我的“工作室”——阳台的一角,教他用小锉刀打磨一块木头,告诉他什么是“方圆规矩”。
乐乐似懂非懂,但玩得不亦乐乎。
看着孙子那张认真的小脸,我仿佛看到了传承。
那不仅仅是手艺的传承,更是一种精神的传承。
关于正直,关于尊严,关于一个普通劳动者,最朴素也最高贵的坚守。
生活,就像我手里打磨的零件,总会有摩擦,有棱角。但只要心里那把叫“爱”和“理解”的卡尺还在,我们总能找到最合适的尺寸,让这个家,平稳而精确地,一直运转下去。
来源:沉默的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