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好像是从一场秋雨之后,空气里开始有了凉意,乐乐的哭声就那么毫无征兆地钻进了我们家的每一个角落。
那哭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记不清了。
好像是从一场秋雨之后,空气里开始有了凉意,乐乐的哭声就那么毫无征兆地钻进了我们家的每一个角落。
不是那种饿了、困了、要抱了的哭。
那种哭是有诉求的,像一把钥匙,只要你找对锁孔,轻轻一拧,世界就安静了。
乐乐的哭不是。
他的哭声,像一根又细又长的针,没有头,也没有尾,就那么直愣愣地扎进你的耳膜,然后一路刺进心脏最深的地方,搅动着你所有的神经。
尖锐,持续,带着一种让人心慌的绝望。
一开始,我跟老婆以为是孩子哪里不舒服。
我们把他抱起来,翻来覆去地检查。
尿布是干的,肚子是软的,身上没有红点,额头的温度也正常。
可他就是哭。
那种哭,是闭着眼睛,把全身的力气都憋在喉咙里,然后猛地一下喷发出来。小小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小脸涨得通红,有时候甚至会憋成紫色。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他紧闭的眼角往下淌,打湿了枕头,也打湿了我们的心。
我们试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
抱着他满屋子走,一步一步,像是在丈量我们这个小小的家到底有多大,到底哪一块地板能让他停止哭泣。
地板被我们踩得咯吱作响,窗外的天色从深蓝变成鱼肚白,再从鱼肚白变成刺眼的亮黄。
乐乐的哭声,成了我们家新的背景音乐。
老婆抱着他,轻轻地拍,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她的黑眼圈一天比一天重,像两只被人打了一拳的熊猫。
我接过他,把他扛在肩膀上,学着网上教的飞机抱。我的手臂很快就酸了,麻了,可我不敢停。
我怕我一停,那根针又会扎得更深。
我妈,也就是乐乐的奶奶,也从老家赶了过来。
她带来了各种土方子。
用艾草煮水给他洗澡,说是能驱邪。浴室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中药味,热气腾셔的,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乐乐在水里扑腾,哭得更凶了。
在他枕头底下放一把剪刀,说是能镇住不干净的东西。那冰冷的金属就隔着一层薄薄的枕巾,我总担心会硌着他。
甚至还去庙里求了符,烧成灰,兑在水里,想喂给乐乐喝。
我拦住了。
我说:“妈,都什么年代了,别信这些。”
我妈看着我,眼圈红了,她说:“我有什么办法?我看着我大孙子这么哭,我心都碎了。”
她的眼睛里,是跟我一样的无助和恐慌。
我们带乐乐去了医院。
先是社区医院,儿科医生是个很年轻的姑娘,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清澈但疲惫的眼睛。
她听了听乐乐的心跳,看了看他的喉咙,说:“没什么大问题,可能是肠胀气,或者是出牙期,孩子都会闹一段时间的。”
她给我们开了一瓶西甲硅油。
我们回家,按照说明书,一滴一滴地喂给乐乐。
没用。
他还是哭。
哭声像是对我们所有努力的嘲讽。
我们又去了市里最好的儿童医院。
挂了专家号。专家是个头发花白的老教授,很有名,据说看一眼就能知道孩子是什么毛病。
我们排了三个小时的队。
候诊大厅里,空气又闷又热,混杂着消毒水、奶味、还有各种哭闹声。
乐乐在我们怀里扭来扭去,哭声在那个嘈杂的环境里,显得格外尖利,像一把锋利的刀,划开了周围所有的声音。
周围的家长都朝我们看过来,眼神里有同情,有不耐烦,也有庆幸。
庆幸自己的孩子没有哭得这么撕心裂肺。
轮到我们了。
老教授很耐心,他问得很详细。
什么时候开始哭的?一天哭几次?每次哭多久?哭的时候有什么表现?吃奶怎么样?睡觉怎么样?
我们像两个小学生,努力回忆着每一个细节,争先恐后地回答。
老教授给乐乐做了全面的检查。
抽血,验尿,做B超。
乐乐被按在检查床上,针头扎进他细嫩的胳膊,他的哭声瞬间拔高了一个调,充满了恐惧和疼痛。
老婆别过头去,不忍心看。
我死死地按住他,感觉他的挣扎像一条离了水的小鱼,那么微弱,又那么拼命。
我的心,也跟着那根针,被扎得千疮百孔。
检查结果出来了。
一切正常。
所有的指标,都在正常的范围之内。
老教授看着报告单,扶了扶眼镜,沉吟了半天,最后说:“孩子身体没问题。可能是……安全感不够。你们做父母的,多陪陪他,多抱抱他。”
安全感不够。
这四个字,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了我和老婆的心上。
我们还不够陪他吗?
老婆为了照顾他,辞掉了工作。我每天一下班,第一件事就是冲回家。我们几乎推掉了所有的社交,生活里只剩下这个小小的、哭闹不止的孩子。
我们抱着他,亲吻他,对他说话。
可他的世界,好像被一道无形的墙给隔开了。
我们在这头,焦急地呼喊。
他在那头,孤独地哭泣。
我们听不到他的心声,他也感受不到我们的爱。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天又下起了雨。
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一下一下地摆动,发出单调的“唰唰”声。
乐乐在安全座椅里,哭累了,睡着了。
他的小脸上还挂着泪痕,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睡梦中,身体还会时不时地抽动一下。
老婆坐在副驾驶,一言不发,只是扭头看着窗外。
车窗上,雨水划出一道道蜿斥的痕迹,像她无声的眼泪。
车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知道,我们都到了崩溃的边缘。
这种无能为力,比任何已知的困难都更折磨人。
如果医生说,乐乐得了什么病,需要花多少钱,需要做什么手术,我们至少还有一个明确的方向,有一个可以为之奋斗的目标。
可现在,我们像两个被蒙住了眼睛的驴,拉着一架沉重的磨,一圈一圈,永无止境地走下去,却不知道终点在哪里。
回到家,我妈已经做好了饭。
她看到我们疲惫的样子,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接过睡着的乐乐,把他抱进了房间。
饭桌上,谁也没有说话。
只有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
老婆扒了两口饭,突然放下筷子,说:“要不……送回老家让你妈带一段时间吧?”
我愣住了。
“你说什么?”
“我说,让你妈带他回老天。也许换个环境就好了。我们俩……快被他折磨疯了。”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颤抖。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曾经明亮的眼神,现在只剩下灰蒙蒙的疲惫。
我知道,她不是不爱孩子。
她是真的撑不住了。
我心里一阵刺痛。
“不行。”我几乎是脱口而出,“他这么小,离不开我们。”
“离不开?你看看他现在这样子!我们俩在他身边,他就不哭了?我们想尽了办法,有用吗?”她也激动起来,声音提高了几分。
“那也不能把他送走!他是我们的儿子!”
“是,他是我们的儿子!可我也是人!我也会累!我也会崩溃!我每天二十四小时听着他的哭声,我觉得我的脑袋都要炸了!我晚上根本睡不着,我一闭上眼睛,耳朵里全是他哭的声音!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
她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一颗,一颗,砸在桌子上,溅开小小的水花。
我妈从房间里走出来,轻手轻脚地关上门。
她走到我们身边,叹了口气,说:“别吵了。孩子睡着了,别把他吵醒了。”
她看了看我老婆,又看了看我,说:“要不……就让我带他回老家住一阵子吧。你们俩也好好休息一下。弦绷得太紧,会断的。”
我看着我妈。
她的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白了一大半。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深深地嵌在皮肤里。
她也是个老人了。
让她一个人带一个两岁的孩子,我怎么能放心?
可看着老婆崩溃的样子,看着这个家被哭声搅得天翻地覆,我又动摇了。
也许,这真的是唯一的办法?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一整夜。
窗外,雨停了。
月光透过云层,洒下一地清冷的光。
我能听到房间里,乐乐均匀的呼吸声。
他睡着的时候,像个小天使。
可是一旦他醒来,这个家,就会立刻变成地狱。
我到底该怎么办?
我一遍一遍地问自己。
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无意中扫到了墙角的一个东西。
一个白色的,小小的,像个小蘑菇一样的东西。
是摄像头。
是我前段时间装的。
当时是为了防盗,顺便看看我们不在家的时候,家里的猫在干什么。
后来我妈来了,我们忙着带乐乐去医院,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一个念头,像一道闪电,猛地劈开了我混乱的思绪。
摄像头!
我可以通过摄像头,看看我们不在的时候,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乐乐的哭,会不会跟我们看不到的某些事情有关?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我的心,开始“怦怦”地狂跳起来。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电视柜前,找到了路由器的电源,插上。
然后我摸出手机,手指颤抖着,点开了那个几乎快被我遗忘的APP。
APP的图标是一个蓝色的小眼睛。
我盯着它,感觉它也正在盯着我。
连接,加载。
那个旋转的圆圈,在那个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漫长。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
终于,画面跳了出来。
是客厅的画面。
黑白的,带着红外夜视的噪点。
画面里空无一人,只有沙发,茶几,电视机,静静地待在黑暗里,像一具具沉默的骨骼。
我切换了摄像头。
我们家一共装了两个。
一个在客厅,对着大门。
一个在乐乐的房间,对着他的小床。
我点开了乐乐房间的那个。
画面里,乐乐正睡在他的小床上。
他侧着身子,蜷缩成一团,像一只小虾米。
被子被他踢开了一半。
我能看到他小小的胸膛,随着呼吸,有规律地起伏着。
一切都很正常。
我松了一口气,但心里又涌上一阵失望。
难道,真的是我想多了?
我不甘心。
我点开了回放功能。
时间轴被拉了出来,像一把标满了刻度的尺子。
我把时间往前调。
调到昨天下午,我和老婆带乐乐去医院的时候。
那个时间段,家里只有我妈和乐乐。
我深吸一口气,点下了播放键。
画面开始流动。
一开始,是乐乐在游戏垫上玩。
我妈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一边织毛衣,一边看着他。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
岁月静好。
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动机,是不是太阴暗了。
我妈那么疼乐乐,怎么可能会有什么问题?
我快进了几分钟。
画面里,乐le开始有点不耐烦了。
他扔掉了手里的积木,开始在垫子上爬来爬去。
他爬到了一个小木马旁边。
那是个很旧的木马,是我小时候的玩具。油漆已经剥落得差不多了,露出里面木头的本色。
乐乐很喜欢那个木马。
他总是抱着它,用他软软的脸颊去蹭木马的头。
他抓住了木马的缰绳,想把它拖过来。
就在这时,我妈放下了手里的毛衣。
她站起身,走了过去。
接下来的画面,让我的呼吸,瞬间停止了。
我看到我妈,弯下腰,从乐乐的手里,把那个小木马,拿走了。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乐乐愣住了。
他伸出小手,想要去够那个木马。
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
我妈没有把木马还给他。
她拿着木马,转身,走到了窗边。
她把木马放在了窗台上,那个阳光照不到的角落。
然后,她又走回来,坐回小凳子上,拿起了毛衣,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乐乐呆呆地看着空空如也的前方。
几秒钟后。
“哇——”
那熟悉的,尖锐的,撕心裂肺的哭声,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
也充满了我的耳朵。
乐乐开始哭了。
他趴在垫子上,手脚并用地蹬踹着,哭得声嘶力竭。
我妈听到了哭声。
她又放下了毛衣。
她走过去,把乐乐抱了起来。
她抱着他在房间里来回地走,嘴里轻轻地哼着我小时候听过的摇篮曲。
她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表情。
那是一种……我无法形容的表情。
悲伤,怀念,还有一丝……满足?
是的,满足。
我没有看错。
在她抱着哭泣的乐乐时,她的嘴角,似乎微微向上翘了一下。
我的血,一下子凉了。
从头顶,一直凉到脚底。
我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棒,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
我妈为什么要拿走乐乐最喜欢的玩具?
为什么要故意把他弄哭?
然后又去抱着他,哄他?
这根本说不通!
我的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可怕的念头。
虐待?心理问题?
不,不可能。
那是我妈啊。
是那个会因为我感冒而整夜不睡,守在我床边的妈妈。
是那个会把最好吃的都留给我,自己却吃剩饭的妈妈。
她怎么会……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关掉了手机,把它扔在沙发上。
我的手,抖得厉害。
我感觉浑身发冷,牙齿都在打颤。
那个晚上,我再也没有合眼。
我就那么坐在黑暗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刚才看到的画面。
我妈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像慢镜头一样,在我的脑海里反复播放。
我试图为她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也许,她只是觉得那个木马太旧了,不干净,不想让乐乐玩?
也许,她只是想锻炼乐乐的抗挫折能力?
可那些解释,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
尤其是她脸上那个稍纵即逝的,满足的表情。
像一根毒刺,扎在我的心里。
第二天,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我跟老婆说,我同意了,让我妈带乐乐回老家住一段时间。
老婆很意外,但更多的是松了一口气。
我妈也很高兴。
她说:“你们就放心吧,我肯定把乐乐照顾得白白胖胖的。”
我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心里却是一片冰凉。
我跟单位请了几天假。
我说,我想亲自送他们回去,顺便在老家待两天,陪陪我妈。
我妈没多想,答应了。
回老家的路,很长。
乐乐在车上,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
偶尔醒来,也是哼哼唧唧的,一副没精神的样子。
我妈抱着他,不停地跟他说话。
“乐乐乖,我们回家了。”
“家里有大公鸡,会喔喔叫。”
“还有大黄狗,会冲你摇尾巴。”
她的声音,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了监控里的画面,我绝对不会怀疑,这是一个慈祥的,爱孙子入骨的奶奶。
可现在,我只觉得毛骨悚然。
老家的房子,还是我小时候的样子。
青砖瓦房,院子里种着一棵很大的槐树。
我们到的时候,是下午。
夕阳的余晖,把整个院子都染成了金色。
我妈抱着乐乐,站在院子当中,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她说:“看,多好。比城里那鸽子笼强多了。”
我没有说话。
我走进我妈的房间。
房间里,有一股淡淡的樟脑丸的味道。
陈设很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
桌子上,放着一个相框。
相框里,是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咧着嘴,笑得很开心。
他怀里,也抱着一个玩具。
一个木马。
跟我家那个,一模一样。
那是我的哥哥。
我从未谋面的哥哥。
他在我出生前两年,因为一场意外,夭折了。
那年,他只有三岁。
我爸妈很少提起他。
我知道,这是他们心里永远的痛。
每次提到这个话题,家里的气氛就会变得很沉重。
我看着照片里哥哥的笑脸,心里突然涌上一个荒唐又可怕的猜想。
这个猜想,让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晚上,我妈做了很多我爱吃的菜。
她不停地给我夹菜,说我瘦了。
乐乐坐在宝宝椅上,情绪似乎比在城里好了一些。
他没有哭闹,只是安安静静地玩着手里的一个小勺子。
吃完饭,我妈去洗碗。
我跟她说,我来吧。
她说:“不用,你去看孩子。”
我走进房间。
乐乐已经有点困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我把他抱起来,准备哄他睡觉。
就在这时,我看到我妈走了进来。
她手里,拿着那个小木马。
是从城里带回来的那个。
她走到乐乐面前,把木马递给他。
乐乐看到木马,眼睛一下子亮了。
他伸出小手,一把抱住了木马,紧紧地搂在怀里,好像怕人抢走一样。
我妈看着他,脸上露出了那种我熟悉的,温柔的笑容。
她说:“乐乐喜欢吗?这是哥哥的。”
我的心,猛地一沉。
“妈,你说什么?”
“我说,这是你哥哥的。”我妈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一个遥远的梦,“你哥哥,最喜欢这个木马了。天天抱着,睡觉都舍不得撒手。”
我看着她,感觉喉咙发干。
“妈,乐乐是乐乐,他不是哥哥。”
我妈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些迷茫。
“我知道啊。乐乐是乐乐。”她顿了顿,又说,“可是,他跟你哥哥小时候,长得真像啊。尤其是哭起来的时候。”
尤其是哭起来的时候。
这句话,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我终于明白了。
所有的一切,都明白了。
我妈不是在虐待乐乐。
她是在……怀念我的哥哥。
她拿走乐乐的木马,故意把他弄哭。
然后,她再抱着哭泣的乐乐,哄他,安慰他。
在那个瞬间,她抱着的,或许根本不是乐乐。
而是三十年前,那个同样因为失去了心爱玩具而大哭的,她的大儿子。
她是在通过这种方式,一遍又一遍地,重温那个她早已失去的过去。
她把自己,困在了一个由悲伤和记忆编织而成的牢笼里。
而乐乐的哭声,就是打开那个牢笼的钥匙。
这个认知,让我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和一种无法言说的悲哀。
我的妈妈,我以为她早已走出了丧子之痛。
原来,那道伤疤,从来没有愈合过。
它只是被时间掩盖了,藏在了最深的地方。
现在,因为乐乐的出现,那道伤疤,又被重新揭开了,血流不止。
我看着我妈。
她的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
她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我……我胡说的。你别当真。”她摆了摆手,转身想走。
我拉住了她。
“妈。”
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们聊聊吧。”
那天晚上,我和我妈,在院子里的槐树下,坐了很久。
夜很静。
只有几声虫鸣。
我妈跟我讲了很多关于哥哥的事情。
那些事情,我从来没有听过。
她说,哥哥很聪明,一岁多就会叫爸爸妈妈了。
她说,哥哥很调皮,喜欢爬高,有一次从桌子上摔下来,磕破了头,流了很多血。
她说,哥哥最喜欢的,就是那个木马。那是爸爸亲手给他做的。
她一边说,一边流泪。
那些压抑了三十年的眼泪,像决了堤的河水,汹涌而出。
她说,哥哥走的那天,也是一个秋天。
他发高烧,送去医院,没抢救过来。
她说,她到现在还记得,哥哥最后看她的那个眼神。
充满了恐惧和不舍。
她说,她对不起哥哥,没有照顾好他。
她说,她这些年,没有一天不在想他。
我静静地听着。
我没有安慰她,也没有打断她。
我知道,她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一个倾听者。
她需要把这些年积压在心里的痛苦,全部都说出来。
月光下,我看到她的背,佝偻得更厉害了。
她不再是我记忆中那个无所不能的妈妈。
她只是一个,失去了孩子的,可怜的母亲。
我伸出手,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妈,不怪你。”我说,“都过去了。”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可是我……我对不起乐乐。”她哽咽着说,“我不是个好奶奶。”
“不,你是个好奶奶。”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只是……太想他了。”
我把她揽进怀里。
像小时候,她抱着我一样。
她的身体,在我的怀里,微微地颤抖着。
我能感觉到,她的眼泪,打湿了我的肩膀。
那一刻,我心里的那些恐惧,愤怒,怀疑,全都烟消云散了。
只剩下,无尽的心疼。
第二天,我带着我妈和乐乐,回了城里。
我跟老婆坦白了一切。
我把监控视频给她看,把我妈的故事告诉了她。
老婆听完,沉默了很久。
最后,她走到我妈面前,握住了我妈的手,说:“妈,辛苦你了。”
我妈的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
我们没有再提让乐乐回老家的事情。
我们带我妈去看了心理医生。
医生说,我妈是典型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加上长期的悲伤情绪压抑,导致了一些心理和行为上的偏差。
医生给她开了一些药,并且建议我们多陪伴她,多跟她沟通,帮助她从过去的回忆里走出来。
从那以后,我们家的生活,发生了一些变化。
我把那个旧木马,收了起来。
我把它和我哥哥的那张黑白照片,放在了一起,摆在一个柜子的最高层。
我告诉乐乐,那是大伯的玩具,大伯现在在天上,当小天使了。
乐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给乐乐买了很多新的玩具。
汽车,飞机,奥特曼。
他很快就有了新的“宠儿”。
我老婆开始学着给我妈做她喜欢吃的菜。
她会拉着我妈一起去逛公园,去跳广场舞。
我只要有空,就会陪我妈聊天。
聊我的工作,聊我的生活,聊乐乐的趣事。
我们绝口不提哥哥的事情。
我们用新的,温暖的记忆,去慢慢覆盖那些悲伤的过去。
乐乐的哭声,渐渐地少了。
他开始变得爱笑,爱闹。
他会摇摇晃晃地跑到我面前,抱着我的腿,奶声奶气地叫“爸爸”。
他会把手里的饼干,举到奶奶的嘴边,说:“奶奶,吃。”
每当这时,我妈的脸上,都会露出那种发自内心的,幸福的笑容。
她的眼神,也越来越清澈,越来越明亮。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
一进门,就看到乐乐和我妈,坐在地垫上玩积木。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他们身上,给他们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乐乐搭起了一座高高的塔,然后“哗啦”一下推倒了。
他咯咯地笑了起来。
笑声像一串清脆的银铃,在房间里回荡。
我妈也跟着他笑。
她的笑声里,充满了慈爱和宠溺。
我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眼眶,突然就湿了。
我知道,我们家那场连绵不绝的“秋雨”,终于停了。
天,晴了。
那个小小的摄像头,曾经让我看到了一个近乎残酷的真相。
但它也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切开了我们家那个隐藏最深的脓疮。
虽然过程很痛,但只有把脓挤出来,伤口,才能真正地愈合。
家,到底是什么?
我想,家,不仅仅是遮风挡雨的屋檐。
它更是一个容器。
一个承载着我们所有人的爱,悲伤,秘密和过往的容器。
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个容器的一部分。
当其中一部分出现裂痕时,我们不能假装看不见,更不能选择敲碎它。
我们能做的,是用爱,用理解,用陪伴,去一点一点地,把它修补好。
后来,我们又带我妈去复查过几次。
医生说,她的情况,好转了很多。
药,也渐渐停了。
她的生活,慢慢回到了正轨。
她开始有了自己的朋友,每天去公园里跟那些老头老太太下棋,跳舞。
她还是会帮我们带乐乐。
但她不再把乐乐当成任何人的影子。
她会夸乐乐聪明,说他比我小时候强多了。
她会因为乐乐学会了一句新话,而高兴一整天。
在她的眼里,乐乐就是乐乐。
是她的宝贝孙子,是这个家新的希望。
而我,也从这件事里,学到了很多。
我学会了,去理解我父母那一代人,他们不善言辞的爱,和深埋心底的伤。
我学会了,去倾听,去沟通,而不是一味地争吵和指责。
我更学会了,去珍惜。
珍惜眼前这个虽然不完美,但却无比温暖的家。
有一次,我们一家人去逛商场。
路过一个玩具店,乐乐被橱窗里一个巨大的变形金刚吸引了,拉着我的手,死活不肯走。
我正准备跟他说,家里玩具太多了,不能再买了。
我妈却拉着乐乐,走进了店里。
她说:“喜欢吗?奶奶给你买。”
她掏出手机,扫码付钱的样子,特别潇洒。
抱着那个比他还高的变形金刚,乐乐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回家的路上,乐乐抱着他的新玩具,在我妈怀里睡着了。
我妈看着他,轻轻地帮他理了理额前的碎发。
她转过头,对我说:“你知道吗?你哥哥那时候,也想要一个这样的玩具。那时候家里穷,买不起。我跟他说,等妈妈发了工资,就给你买。结果……我还没等到发工资,他就……”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但她的脸上,却没有了悲伤。
而是一种,释然的微笑。
“现在,就当是……我补给他的吧。”
我看着她,点了点头。
车窗外,城市的霓虹,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
五光十色,流光溢彩。
我知道,那个活在黑白照片里的哥哥,那个永远停留在三岁的哥哥,他没有被遗忘。
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活在了我们所有人的心里。
他化作了奶奶对孙子的加倍疼爱。
化作了我们对这个家,更深的理解和守护。
而乐乐,他会在一个充满爱的环境里,健康,快乐地长大。
他会知道,他有一个从未谋面的大伯,在天上,像星星一样,守护着他。
他也会知道,他的奶奶,他的爸爸妈妈,有多么地爱他。
这就够了。
生活,就像一个巨大的俄罗斯套娃。
你打开一层,以为看到了全部。
其实,里面还有一层。
一层又一层,藏着你不知道的秘密,和你想不到的过往。
我们能做的,就是有耐心,有勇气,一层一层地,把它打开。
直到,看到最里面的那个,最真实,也最柔软的核心。
然后,用我们全部的爱,去拥抱它。
现在,乐乐已经上幼儿园了。
他是个很开朗的孩子,有很多好朋友。
他不再是那个只会用哭声来表达自己的小婴儿了。
他会跟我分享幼儿园里的趣事。
会给我看他画的画,上面有太阳,有小草,还有我们一家人。
他画的我们,手拉着手,每个人都在笑。
我把他的画,贴在了冰箱上。
每天早上,我看到那幅画,都会觉得,心里暖暖的。
我知道,这就是幸福。
一种平淡的,真实的,触手可及的幸福。
而这一切,都源于那个小小的摄像头,和那个,被哭声掩盖的,关于爱的秘密。
来源:云深处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