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婆婆从她房间里走出来,手里捏着一张电费单,皱巴巴的,像她掌心的纹路。
周五,下午四点。
空气里有股子快下班的焦躁和外卖小哥车轮碾过湿漉漉地面的水腥气。
我正对着电脑屏幕上的财务报表,一个头两个大。
这是一家新客户,账目乱得像被猫抓过的毛线团。
婆婆从她房间里走出来,手里捏着一张电费单,皱巴巴的,像她掌心的纹路。
“岚岚,明天帮我把这个交一下。”
我头也没抬,指了指手机:“妈,我教您多少次了,在手机上点两下就行,一分钟都不要。”
“我不信那个。”她声音不大,但很执拗,“还是把钱交到人手里踏实。”
我叹了口气,从一堆数字里拔出视线。
她手里攥着几张零零碎碎的钞票,最大的一张是五十的,边角都磨毛了。
“妈,现在谁还揣着现金去营业厅啊?排队半小时,就为了这点事?”
“我乐意排队。”
得,又来了。
这种对话,每个月至少上演四次,水费、电费、燃气费、电话费,四大金刚,雷打不动。
我老公周明从书房探出头来,打着圆场:“妈,要不我来弄吧,岚岚忙着呢。”
婆婆立刻把手背到身后,像护着小鸡仔的老母鸡:“你更不行,上次让你交,你拖到最后一天,差点给我断了网!”
周明摸摸鼻子,讪讪地缩了回去。
我心里那股无名火“噌”地一下就蹿了上来。
不是气婆婆,是气这种无法沟通的无力感。
她就像活在上个世纪的人,用一套完全不兼容的系统,固执地冲撞着我们这个数字化的世界。
而我,就是那个被夹在中间,不停报错的处理器。
“行,我去。”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把报表保存,关了电脑。
再看下去,我怕是要把键盘敲碎了。
第二天是个周六,天阴沉沉的,像我当时的心情。
我捏着那张电费单和那一把零钱,感觉自己像个要去执行什么古老仪式的使者。
营业厅里人山人海,一股子空调、汗味和打印机油墨混合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
取号机吐出的纸条上,前面还有二十七个人。
我找了个角落坐下,烦躁地刷着手机。
朋友圈里,大学同学在晒刚落地的马尔代夫,配文是“阳光、沙滩、海浪,还有我的老船长”。
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零钱,心里泛起一阵密密麻麻的酸楚。
人和人的差距,有时比人和狗都大。
好不容易轮到我,柜台里坐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画着精致的妆,眼角那颗小小的泪痣都在表达着不耐烦。
我把电费单和钱递过去。
她瞥了一眼,眉毛就挑了起来。
“阿姨,现在都用APP缴费了,您不知道吗?”
我三十五,被一个能当我妹妹的姑娘叫“阿姨”,心里已经很不爽了。
“家里老人,习惯用现金。”我耐着性子解释。
她夸张地叹了口气,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旁边窗口的人听见:“天呐,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拿现金来缴费,您看,这多耽误大家时间。”
她一边说着,一边慢吞吞地把那些零钱一张张铺平,仿佛在处理什么烫手的山芋。
我身后的队伍里传来几声不大不小的议论。
“就是啊,手机上点一下的事。”
“老人家是这样,脑子转不过弯。”
“自己不会弄,让孩子来,孩子也跟着受罪。”
那些话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我的后背上。
我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不是羞的,是气的。
我盯着那个柜员,声音冷了下来:“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币管理条例规定,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拒收人民币。我用现金缴费,是我的合法权利,跟你说的‘什么年代’没关系。”
我以前做过几年会计,对这些条条框框比一般人清楚。
那姑娘大概没料到我会这么说,愣住了,随即脸上挂不住,声音也尖利起来:“我没说不收啊!我这不是在给您办吗?您这么大声干什么?”
“你没不收,但你的态度让我觉得,我用现金像犯了罪。”我一字一句地说,“你们的岗前培训,没教过什么叫‘服务’吗?”
大堂经理闻声赶了过来,是个看起来很圆滑的中年男人。
他先是安抚我,又说了那姑娘几句,然后亲自给我办了业务,最后还递给我一张名片,笑得像朵花:“姐,以后有事直接找我,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我接过名片,没说话。
走出营业厅,外面的冷风一吹,我才感觉自己后背都僵了。
心里那股委屈和怒火,搅得我胃里一阵阵抽疼。
回到家,婆婆正坐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地看一档养生节目。
电视里,一个所谓的“专家”正唾沫横飞地推销一款号称能“包治百病”的保健床垫。
我把缴费单往茶几上一扔,发出“啪”的一声。
婆婆吓了一跳,回头看我,眼睛无辜地望着我:“交完了?这么快?”
我气得说不出话。
她根本不知道我为了她这点“踏实”,在外面受了多少白眼和闲气。
周明从厨房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出来,一看我的脸色,就知道不对劲。
“怎么了这是?谁惹我们林大会计了?”
我把营业厅的事一说,越说越气:“我就不明白了,用一下手机有那么难吗?非得把所有人都折腾得人仰马翻她才高兴?”
我的声音有点大,婆婆坐在那里,头垂了下去,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周明赶紧给我使眼色,压低声音说:“行了行了,妈都听见了,你少说两句。”
“我凭什么少说两句?受委备受的是我,排队的是我,被人当猴看的是我!她倒好,在家里吹着空调看电视,活该!”
“林岚!”周明也火了,“你怎么说话呢?那是咱妈!”
“咱妈?你妈心里只有她的现金和她的老习惯,她什么时候考虑过你,考虑过我?”
我们俩的争吵声,盖过了电视里专家的声音。
婆婆慢慢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走回了自己房间,关上了门。
那扇门,像一道闸门,把我和她隔绝在了两个世界。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周明,大眼瞪小眼。
“你满意了?”他一脸疲惫地问。
“我不满意!”我吼了回去,“周明,我告诉你,这种日子我过够了!以后你妈的事,你自己管,我再也不掺和了!”
说完,我抓起包就冲出了家门。
我需要冷静一下,不然我感觉我的脑子都要被气炸了。
我在小区楼下的长椅上坐了很久,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
手机响了,是周明打来的。我挂断。
他又打,我又挂。
第三次,“岚岚,我错了。你回来吧,妈晚饭都没吃。”
看到最后一句,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我能跟周明置气,但我做不到真的不管一个老人。
回到家,灯光昏暗。
周明坐在沙发上,像一只被遗弃的大狗。
婆婆房间的门还关着。
“妈怎么样了?”我问。
“没出来过。我敲门她也不应。”
我走到婆婆房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敲了敲门。
“妈,我回来了。我……我下午态度不好,您别往心里去。”
里面没有声音。
我又说:“我给您煮碗面吧?您爱吃的,西红柿鸡蛋面。”
还是没有回应。
我的心沉了下去。
周明走过来,拉住我的手:“算了,让她自己静一静吧。”
那一晚,我们俩谁也没睡好。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起床,发现婆婆已经坐在餐桌前了。
桌上摆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粥,还有一碟她自己腌的小咸菜。
她看见我,眼神躲闪了一下,低声说:“吃饭吧。”
我看着她,一夜之间,她好像老了很多,头发更白了,背也更驼了。
我心里那点残存的怨气,瞬间烟消云散。
“妈……”我刚想说什么,她却先开了口。
“岚岚,以后……我的事,还是我自己来吧。不麻烦你了。”
她的话,像一把钝刀子,在我心上慢慢地割。
我知道,我昨天的话伤到她了。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气氛都很诡异。
婆婆真的什么事都自己来。
她颤颤巍巍地去超市,买回来的菜叶子都是蔫的。
她自己去缴电话费,回来的时候,公交车坐过了站,绕了一大圈才找回家。
我看着她疲惫的样子,几次想开口说“我来吧”,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周明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只能唉声叹气。
这个家,像一口高压锅,气压越来越高,却找不到释放的阀门。
转折点发生在一个下雨的周二。
那天我正好在家办公,婆婆说她要去银行取点钱。
我看了眼窗外的大雨,说:“妈,雨太大了,明天再去吧。或者您要多少,我先给您。”
她摇摇头,穿上雨衣,拿上她那个用了十几年的旧布包,固执地出了门。
“我那本存折,得到柜台才能取。”
我拗不过她,只能叮嘱她路上小心。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快到中午了,她还没回来。
我开始心慌了。
打电话给她,没人接。
我给周明打电话,他正在开会,说开完会马上回来。
我再也坐不住了,抓起雨伞就冲了出去。
雨下得很大,砸在伞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像我的心跳。
我沿着去银行的路一路找,心里设想了无数种可怕的可能。
当我浑身湿透地冲进那家离家最近的银行时,一眼就看到了被人群围在中间的婆婆。
她正和一个打扮时髦的年轻女人争执着什么。
那女人声音又高又尖,充满了鄙夷:“老太太,你讲不讲道理啊?你这存折都多少年了,我们系统里都查不到!你非说有钱,你是不是想讹人啊?”
旁边还有人帮腔:“就是,看她穿得破破烂烂的,别是骗子吧?”
“赶紧报警吧,别耽误我们办业务。”
婆婆被他们围在中间,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她紧紧抱着怀里的布包,像抱着她最后的尊严。
那一瞬间,我所有的委屈、不解、愤怒,全都找到了一个出口。
但这个出口,不是对着婆K婆,而是对着那些冰冷的、刻薄的嘴脸。
我冲了过去,一把将婆婆护在身后。
“你们在干什么?!”
我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发抖。
那个时髦女人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嗤笑一声:“哟,又来一个。怎么,组团来碰瓷啊?”
“你嘴巴放干净点!”我怒视着她,“我妈的存折在这里办的,为什么查不到?你们银行的系统是纸糊的吗?”
“你吼什么吼?查不到就是查不到!”一个看起来像是大堂经理的男人走过来,态度也很强硬,“这存折是二十年前的了,早就作废了!我们好心劝她,她还在这里胡搅蛮缠。”
“作废?”我冷笑一声,“银行的存折,只要储户不销户,就永远有效。这是基本常识!你们一句‘作废’就想把储户的钱吞了?”
我的话掷地有声,周围的议论声小了下去。
那个经理的脸色变了变:“你……你哪个单位的?”
“我哪个单位的你不用管。你现在要做的,是立刻、马上,给我查清楚这本存折的底细!如果查不出来,或者你们继续用这种态度对待一个老年客户,我现在就给银监会打电话投诉!”
我拿出手机,作势要拨号。
做财务的,别的本事没有,吓唬人的本事还是有一点的。
那经理显然是被我唬住了,他犹豫了一下,从婆婆手里拿过那本已经泛黄的存折,走到一个柜台前,对里面的柜员说了些什么。
那个柜员一脸不情愿地开始在电脑上操作。
周围的人都伸长了脖子,等着看好戏。
我能感觉到,婆婆在我身后,轻轻地拽了拽我的衣角。
我回头,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一点也不觉得她是我的累赘。我只觉得,她是我要保护的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那个柜员的眉头越皱越紧。
他不停地在键盘上敲打着,嘴里还念念有-词。
突然,他“啊”地一声,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这一惊一乍,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大堂经理赶紧跑过去:“怎么了?”
那柜员指着屏幕,嘴唇都在发抖,话都说不利索了:“经……经理,您……您自己看……”
经理凑过去一看,整个人也僵住了,像一尊木雕。
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然后又“唰”地一下涨得通红。
他转过身,看着我和婆婆,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像是调色盘被打翻了。
他快步走到我们面前,之前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谄媚的谦卑。
“阿……阿姨,这位女士,实在是对不起!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您……您请,请到贵宾室里坐!”
他一边说,一边九十度鞠躬,那姿态,就差没跪下了。
这戏剧性的转变,让所有人都傻了眼。
刚才还对我妈冷嘲热讽的那个时髦女人,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
我也有点懵,但还是保持着镇定,扶着婆婆,跟着那个经理往贵宾室走。
贵宾室里,柔软的沙发,精致的茶点,还有恒温的空调,与外面的嘈杂和湿冷判若两个世界。
一个看起来职位更高的男人闻讯赶来,自称是分行行长,姓陈。
陈行长一进来,就先给我们俩一人递上一杯热茶,然后又是一通道歉。
“老太太,真是对不住您!我们下面的人业务不熟,冲撞了您,我给您赔罪了!”
婆婆捧着热茶,还有些惊魂未定,只是小声说:“我……我就是想来取点钱……”
“取钱当然没问题!”陈行长笑得一脸真诚,“只是……您这笔存款有点特殊,金额也比较大,我们得跟总行那边核对一下流程。”
我心里一动,问:“到底是多少钱?”
陈行长看了一眼婆婆,又看了一眼我,似乎在征求意见。
婆婆茫然地看着他。
他这才小心翼翼地说:“是这样的,阿姨在二十年前,我们银行刚推出一项长期理财产品的时候,存入了一笔钱。这笔钱是复利计息,二十年不动,利率非常高。再加上这些年的通货膨胀和银行的一些补偿政策……到今天,这笔钱的本息合计是……”
他顿了顿,伸出了八个手指。
我皱了皱眉:“八万?”
对于一个常年节俭的老人来说,八万已经不少了。
陈行长摇了摇头,脸上带着一丝神秘的微笑。
“八十万?”周明不知什么时候也赶到了,他站在门口,气喘吁吁,满脸震惊。
陈行长还是摇头。
他深吸一口气,用一种近乎朝圣的语气,缓缓吐出了一个数字。
“是八百万。”
“砰”的一声,周明手里的伞掉在了地上。
我也感觉自己的脑子“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八百万?
我看着眼前这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为了几块钱的菜钱都要跟小贩磨半天嘴皮子的婆婆,怎么也无法把她和“八百万”这个数字联系起来。
这简直比天上掉馅饼还离奇。
婆婆自己也愣住了,她喃喃自语:“这么多?我……我当时就存了五万块钱啊……”
“是的,阿姨。”陈行长解释道,“您当年存的那五万块,是卖了家里老房子的钱吧?那时候的五万块,可不是个小数目。您存的又是我们行第一批、也是利率最高的一批内部理财产品,二十年复利滚下来,就是这个数了。说实话,我们系统里一直有您的信息,但您留的地址和电话都是二十年前的了,早就联系不上了。我们都以为这成了一笔‘沉睡存款’了呢!要不是您今天亲自来,我们还真找不到您这位‘财神爷’!”
他半开玩笑地说着,语气里的恭敬却是实打实的。
“您是我们总行认证的最高等级VIP客户。以后您有任何业务,打我电话,我亲自上门给您办!”
周明扶着门框,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八……八百万……”
他看着我,又看看他妈,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而我,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心里涌起的,却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我想起了婆婆为了省几块钱电费,大夏天不开空调的样子。
想起了她穿着那双脱了胶的旧皮鞋,在菜市场里蹒跚的身影。
想起了她小心翼翼地把一块块零钱抚平,放进那个旧布包里的专注神情。
原来,她不是抠门,不是吝啬。
她只是把一辈子最大的财富,用她最信任的方式,锁在了一个她认为最安全的地方。
而她自己,则用一种近乎苦行僧的方式,过着最朴素的生活。
她不是不懂变通,她只是守着一个承诺,一个和过去的自己、和那个已经不在了的公公的承诺。
我转过头,看着婆婆。
她没有我想象中的狂喜,甚至没有太多的激动。
她只是捧着那杯热茶,眼神有些悠远,仿佛在透过氤氲的水汽,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
“老头子走的时候说,这钱,是留给孩子们过好日子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她轻声说,“我就是想,放着,心里踏实。”
一句话,让我瞬间破防了。
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
我为我之前的狭隘、不耐烦和自以为是,感到无地自容。
我以为我在用我的“现代”和“高效”去包容她的“落后”和“固执”,殊不知,在她那看似不合时宜的坚持背后,藏着的是我们这一代人无法理解的深情和责任。
我们追求快捷支付,追求即时满足,追求一切唾手可得的便利。
而她,用二十年的时间,守护着一个数字,守护着一份安心,守护着一个家的未来。
谁比谁更高级呢?
走出银行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陈行长亲自把我们送到门口,还给我们叫了一辆专车。
之前那个时髦女人和那群看热闹的人,早就溜得没影了。
车里,一路无言。
周明还沉浸在巨大的冲击里,时不时地掐自己一下,确认不是在做梦。
婆婆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悄悄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粗糙,布满了老茧,但很温暖。
“妈。”我轻声叫她。
她回过神,看着我。
“对不起。”我说。
这三个字,我说得无比真诚。
婆婆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眼角的皱纹像花瓣一样绽开。
“傻孩子,说啥对不起。你……你今天,像个女侠。”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回到家,周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冲进书房,把他藏在各种“小金库”里的私房钱全都翻了出来,堆在茶几上。
“妈,老婆,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当和事佬,再也不和稀泥了!咱们家,就该是老婆这样,有理走遍天下!”
他一脸忏悔,就差没指天发誓了。
我被他这副样子气得直想笑。
婆婆看着那堆零零散散的钱,摇了摇头:“你们的钱,自己收好。我的钱……还是我的钱。”
她顿了顿,看着我和周明,认真地说:“这笔钱,是给你们的。你们拿去,把房贷还了,再买辆好点的车,剩下的,给孙子存着,当教育基金。”
我和周明都愣住了。
“妈,这钱是您的,您自己留着养老。”我说。
“我用不着那么多。”婆婆摆摆手,“我这把老骨头,吃得了多少,穿得了多少?我还是喜欢自己去菜市场买菜,跟人讲讲价。我还是喜欢用现钱,一张张数着,心里才亮堂。”
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请求:“岚岚,以后……你还愿意陪我去缴费吗?”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哽咽:“我愿意。妈,以后您想去哪儿,我都陪您。”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把手头几个乱七八糟的兼职客户都推掉了,只留下两家最稳定的。
我需要更多的时间。
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生活。
第二天,我陪婆婆去了她最喜欢的那个早市。
我给她买了一个新的菜篮子,还给她买了一双柔软舒适的防滑鞋。
她嘴上说着“浪费钱”,脸上的笑容却藏都藏不住。
阳光透过市场的彩色顶棚,洒在我们身上,斑驳陆离。
婆婆在一个菜摊前停下,认真地挑着西红柿,跟摊主你一毛我一毛地讲价。
我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一片宁静。
我突然明白了。
这个世界上,最快的支付方式,不是扫码,不是刷脸。
而是你愿意花时间,去等待一个你爱的人。
周明也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只知道“好好好”、“行行行”的甩手掌柜。
他开始学着做饭,虽然总是把厨房搞得一团糟。
他会主动帮婆婆研究那些保健品的真伪,然后耐心地给她讲解里面的骗局。
他还给婆K婆买了个智能手机,不是逼她用,而是把我们的照片都存进去,做成一个电子相册,教她怎么划着看。
婆婆嘴上嫌麻烦,却每天都要看上好几遍。
那笔八百万的巨款,我们最终没有动。
在我的建议下,婆婆用自己的名义,成立了一个小小的助学基金。
专门资助那些和她一样,来自小地方,却渴望读书的孩子。
基金成立那天,婆婆穿上了我给她买的新衣服,站在台上发言。
她不识多少字,发言稿是我帮她写的,她背了好几天。
“我没啥文化,”她对着话筒,声音有些发颤,但很清晰,“我就知道,钱是好东西,但得用到对的地方。用在孩子身上,让他们能多读点书,明点理,比放在银行里生锈强。”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我坐在第一排,看着灯光下的婆婆,她仿佛在发光。
那个曾经被我视为“老古董”、“麻烦精”的婆婆,在这一刻,成了我的英雄。
生活还在继续。
我依然会为了一张混乱的报表而头疼。
周明依然会因为看球赛忘了收衣服而被我骂。
婆婆依然坚持用现金,只是现在,她的钱包里,永远都装着我给她换好的、崭新的钞票。
我们还是会吵架,会闹别扭。
但我们都知道,在这个被数字和算法裹挟的时代里,有一些东西,是比效率和便利更重要的。
比如,一个愿意为你排半小时队的人。
比如,一碗深夜里热气腾腾的西红柿鸡蛋面。
比如,一句发自内心的“对不起”和“我愿意”。
又是一个周五的下午。
阳光很好,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暖黄色的光斑。
我正在核对一份合同,手机响了。
是陈行长。
“林女士,打扰您了。我们银行新推出了一款针对老年人的手机银行简化版APP,操作特别简单,字体也大。我想着,要不要上门给阿姨安装一下,教教她?”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恭敬。
我笑了笑,看了一眼正在阳台上侍弄花草的婆婆。
她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那么安详。
“不用了,陈行长,谢谢你。”我说,“她有我呢。”
挂了电话,我走到阳台。
“妈,晚上想吃什么?”
婆婆回过头,笑呵呵地说:“我想吃鱼了。咱们去市场买条新鲜的吧?”
“好啊。”
我走过去,挽住她的胳膊,就像挽住了整个世界的安稳。
原来,这世上最贵的不是VIP身份,而是在一地鸡毛里,还能看懂另一个人的固执。
来源:热心沙滩C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