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就在那个决定下达的瞬间,我才意识到,我与它之间那持续了整整一年的无声对望,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盛大的、注定要被拆穿的误会。
最终,他们还是把阿山送走了。
就在那个决定下达的瞬间,我才意识到,我与它之间那持续了整整一年的无声对望,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盛大的、注定要被拆穿的误会。
在那三百多个日夜里,我以为自己找到了城市钢筋水泥森林里的唯一知己。我把心事说给它听,把喜悦分享给它看,隔着厚厚的防弹玻璃,我们仿佛构建了一个无人能懂的王国。我甚至天真地以为,这种默契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笼中的王者垂垂老矣,直到看客的我两鬓斑白。
可一切,都要从一年前那个百无聊赖的周二下午说起。
第1章 无声的凝视
我叫林岚,一个自由插画师。自由,听起来很美,实际上是把自己关在一个更大的笼子里。我的笼子,是市中心一间六十平米的出租屋,窗外是永不停歇的车流和闪烁的霓虹。除了交稿和采购,我很少出门。社交,对我来说像一种需要鼓足勇气的极限运动。
那天下午,我被一张催了三次的稿子折磨得快要窒息。电脑屏幕上的线条扭曲成一团乱麻,像我当时的心情。我猛地合上电脑,抓起帆布包,决定去一个能听见活物声音的地方透透气。
于是,我办了张动物园的年卡。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阿山。
它是一头雄性东北虎,体型硕大,毛色油亮,像一匹流动的火焰绸缎。介绍牌上写着它的名字,阿山,以及它从一个非法繁殖基地被解救出来的过往。它不像园里其他的动物,要么烦躁地踱步,要么懒洋洋地躺着。它只是静静地卧在一块高高的岩石上,金色的瞳孔俯瞰着玻璃墙外一张张兴奋或麻木的脸,眼神里有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疏离和威严。
大多数游客在虎馆前停留不过三五分钟,拍几张照,发个朋友圈,然后涌向下一个打卡点。我却被它那双眼睛吸引住了,在那块岩石下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我没想做什么,就是想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我看着它,它也看着我。起初我以为是错觉,毕竟隔着那么远,游客又那么多。但当我身边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它那沉静如水的目光,始终没有从我身上移开。
那不是一种猛兽锁定猎物的眼神,不带任何侵略性。那是一种……怎么说呢,像是一种深沉的、带着探究的凝视。仿佛它能穿透我的皮囊,看见我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疲惫不堪的灵魂。
我们就这样对视着,直到夕阳把它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闭园的广播响起时,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坐了三个多小时。临走时,我鬼使神差地朝它挥了挥手。它没什么反应,只是在我转身的瞬间,我似乎听到了一声低沉的,像叹息一样的咆哮。
从那天起,去动物园看阿山,成了我生活中唯一的仪式。
每周二和周五的下午,我会雷打不动地出现在虎馆。我总是在同一张长椅上坐下,拿出画板,假装在画风景,实际上,我的余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那块岩石。而阿山,也总是在那里,用同样的方式回应我。
我开始对着它说话,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
“阿山,今天房东又来催租了,烦死了。”
“阿山,我接了个大单,这个月可以吃顿好的了。”
“你知道吗,楼下那只流浪猫,昨天被人收养了,真好。”
它当然不会回答我。但每当我说完,它偶尔会换个姿势,或者抖抖耳朵,那细微的动作,在我看来,就是一种回应。隔着那面冰冷的玻璃,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默契。它成了我最忠实的听众,一个不会评判我、不会打断我、永远在那里的存在。
这种秘密的联系治愈了我。我的失眠好多了,画稿也变得顺利起来。我开始觉得,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我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我有一个朋友,一个威风凛凛、沉默寡言的朋友。
我甚至给它画了很多速写。画它打哈欠时露出的锋利牙齿,画它在阳光下眯起眼睛的慵懒模样,画它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金色眼眸。那些画我从不示人,它们是我和阿山之间,独一无二的秘密。
日子就这样滑过了一年。我对阿山的依赖越来越深,而它对我的“专注”也似乎越来越明显。只要我一出现,它就会立刻从假寐中抬起头,目光精准地锁定我。无论我走到玻璃墙的哪一端,它的视线都会如影随形。
我沉浸在这种被“特殊对待”的幸福感里,从未想过,这种异常的亲近,已经引起了别人的注意。也从未想过,这背后隐藏的,会是一个我完全无法承受的真相。
第2章 善意的警示
第一个发现不对劲的,是虎馆的饲养员,一个皮肤黝黑、笑容憨厚的大叔,姓张。
张师傅在虎馆干了快二十年,园里每一只老虎的脾性他都摸得门儿清。阿山是他亲手接回来的,感情自然不一般。
大概在我连续去了半年多之后,有一次,张师傅在投喂区工作时,隔着铁丝网叫住了我。
“小姑娘,又来看阿山啊?”他乐呵呵地问,手里提着一桶血淋淋的生肉。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是啊,张师傅。”
“你跟阿山,很投缘嘛。”他擦了擦手,靠在栏杆上,眼神里带着几分好奇,“我发现个怪事,这大家伙,好像就认你。你一来,它眼睛都亮了。你一走,它就没精打采的,有时候还绕着圈子走,烦躁得很。”
我的心猛地一跳,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窃喜。原来不是我的错觉,阿山真的能分辨出我。
“可能……可能是我来得比较勤吧。”我含糊地解释。
张师傅却收起了笑容,表情严肃了些:“小姑娘,我得提醒你一句。老虎毕竟是猛兽,没人能真正搞懂它们在想什么。你跟它走得太近,不一定是好事。”
我愣住了,“张师傅,我……我就是坐在这儿看看它,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张师傅摆摆手,叹了口气,“阿山这孩子,身世可怜。刚救回来的时候,瘦得皮包骨头,浑身是伤,胆子比猫还小,见人就往角落里躲。我们花了好大力气才让它慢慢恢复过来。现在它这个样子……太反常了。老虎对某个人类表现出过度的‘兴趣’,往往不是什么好兆头。要么是把你当成了威胁,要么是……总之,你最好还是保持点距离。”
张师傅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我火热的心上。威胁?我手无寸铁,隔着防弹玻璃,怎么会是威胁?
但我还是礼貌地谢过了他,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我觉得,那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饲养员出于职业习惯的谨慎,他不懂我和阿山之间那种精神层面的交流。
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打住。
几周后的一天,我照常坐在长椅上画画。旁边来了一家三口,小男孩大概四五岁的样子,穿着老虎图案的T恤,兴奋地拍打着玻璃,大声喊着:“老虎!老虎看我!看我呀!”
他的父母在一旁笑着,举着手机录像。
可是,阿山对那孩子的吵闹充耳不闻。它依然卧在岩石上,目光越过那个活蹦乱跳的小身影,牢牢地锁在我身上。
小男孩的叫喊得不到回应,渐渐没了兴致,开始委屈地撇嘴。他的妈妈哄了他几句,然后有些不满地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我能感觉到她目光里的探究和一丝不悦。
“真奇怪,这老虎怎么老盯着那个人看啊?”她小声对丈夫说。
“可能那姑娘长得好看吧,老虎也爱看美女?”男人开了个玩笑,试图缓和气氛。
“什么呀,你看它那眼神,直勾勾的,怪吓人的。”
他们的对话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我低下头,假装专心画画,脸颊却烧得厉害。那种感觉,就像一个珍藏的秘密被人当众窥探,还加上了令人不适的解读。
等他们一家人离开后,我抬头看向阿山,心里五味杂陈。阿山,你为什么只看着我呢?这让我很高兴,但好像……也给我带来了麻烦。
真正让事情升级的,是园长王建国的出现。
那是一个周末,游客特别多。我好不容易才在老位置上找到一个空隙坐下。王园长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微胖,戴着眼镜,看上去很和气。他带着两个工作人员,不像是在巡视,倒像是专门冲着我来的。
“是林岚小姐吧?”他在我身边站定,客气地问。
我有些受宠若惊地站起来,“王园长,您认识我?”
“我们注意你很久了。”王园长笑了笑,但那笑容并未到达眼底,“林小姐,你几乎每周都来,风雨无阻,我们很感谢你对我们动物园的支持。但是,关于你和阿山之间的一些……情况,我们可能需要和你聊一聊。”
我的心沉了下去。该来的,还是来了。
他们把我请到了虎馆旁边的一间办公室。办公室很小,堆满了资料。王园长亲自给我倒了杯水,开门见山地说:“林小姐,饲养员和一些游客都向我们反映,东北虎阿山对你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关注。只要你一出现,它就会进入一种高度戒备和专注的状态,这对它的正常作息和心理健康,已经造成了一些负面的影响。”
“负面影响?”我无法理解,“它看起来很平静啊。”
“那是你看来的平静。”王园长严肃地说,“我们的行为记录员发现,在你离开后,阿山会表现出长达数小时的应激反应,比如刻板地绕圈、食欲下降,甚至会冲着你离开的方向发出低吼。林小姐,这不是友谊,这是一种困扰。我们必须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一些,但说出的话却让我如坠冰窟。
“所以,我们决定请一位国内顶尖的动物行为学专家过来,对阿山和你之间的互动,进行一次全面的评估。在评估结果出来之前,我们希望……你能暂时不要再来虎馆了。”
第3章 不速之客
“暂时不要再来”,这六个字像一把钝刀子,在我的心上来回地割。
离开园长办公室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是懵的。我下意识地绕回虎馆,想再看阿山一眼。隔着很远,我就看见它卧在岩石上,朝着我常坐的长椅方向张望。那双金色的眼睛里,似乎流露出一丝焦灼。
我的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我不能过去。我答应了王园长。
那一刻,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那面玻璃墙的存在。它不仅隔开了两个物种,也隔开了一份被我误以为是双向奔赴的情感。现在,连这遥远的相望都被禁止了。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过得浑浑噩噩。画板被我扔在角落,积了一层薄薄的灰。我无数次点开动物园的官方APP,盯着那个灰色的虎头图标发呆。我甚至想过偷偷溜进去,像个做贼的探望者。
理智最终战胜了冲动。我知道,逃避解决不了问题。我必须知道,我和阿山之间到底是怎么了。
一周后,我接到了王园长的电话。他说,专家已经到了,希望我能配合,去动物园一趟。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再次踏进了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王园长在门口等我,他身边还站着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大概四十多岁,身材清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冲锋衣,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眼神锐利得像鹰。他没有多余的客套,只是朝我点了点头,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陈启明。”
他就是那位专家。
我们没有去办公室,而是直接上了一辆园区的电瓶车,开到了虎馆的后方,一个不对游客开放的工作区。这里有一间监控室,十几块屏幕上分割着虎馆内外的实时画面。
陈启明指着主屏幕,上面正是阿山所在的那个露天场馆。阿山正懒洋洋地躺在树荫下,偶尔甩一下尾巴,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两样。
“林小姐,我们想做一个简单的实验。”陈启明的声音很平静,不带任何感情色彩,“请你像平时一样,走到玻璃墙外你常坐的那个位置。我们不会让你和它直接接触,你只需要待在那里就好。我们会通过监控和传感器,记录阿山的所有生理和行为数据。”
我点点头,心里像揣了一只兔子。这感觉很奇怪,好像我和阿山是一对被抓到早恋的学生,正要接受教导主任的审问。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监控室的门,按照他的要求,一步步走向那个熟悉的长椅。
当我出现在玻璃墙外的一瞬间,奇迹,或者说,预料之中的那一幕发生了。
原本还在假寐的阿山,几乎是在零点一秒内猛地抬起了头。它庞大的身躯瞬间绷紧,耳朵警觉地竖起,那双金色的瞳孔像两盏探照灯,穿过人群,精准地定格在我的脸上。
监控室里,王园长和工作人员发出一阵轻微的骚动。
我能感觉到背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但我顾不上了。我的眼里只有阿山。它从岩石上站了起来,踱步到玻璃墙边,与我遥遥相望。它的目光依然那么专注,那么深沉。我甚至觉得,它的眼神里多了一丝委屈和不解,仿佛在问我:你这些天,去哪儿了?
我的鼻子一酸,差点掉下眼泪。
我就这样和它对视了大概十分钟。陈启明通过对讲机让我离开。我一步三回头地走回工作区,心里充满了期待。这样的反应,足以证明我和阿山之间是有特殊联系的吧?专家应该能看出来,这是一种善意的、无害的情感纽带。
然而,当我再次推开监控室的门,看到的却是陈启明和王园长凝重得快要滴出水的脸。
陈启明正死死地盯着一台连接着各种曲线的电脑屏幕,眉头紧锁。
“怎么样,陈教授?”王园长小心翼翼地问。
陈启明没有立刻回答。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然后抬头看向我,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慌。
“林小姐,”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在你出现的那十分钟里,阿山的心率从每分钟75次,飙升到了130次。它的皮质醇水平,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压力荷尔蒙,瞬间超标了三倍。它的肌肉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瞳孔放大的程度,也符合典型的应激反应特征。”
他指着屏幕上那些我看不懂的曲线图,一字一句地说:“从数据上看,它看见你,不是高兴,不是亲切,而是极度的紧张和恐惧。林小姐,它不是在迎接你,它是在提防你。在你眼里所谓的‘深情对望’,在它那里,是一种随时准备战斗或逃跑的警戒状态。”
恐惧?
这两个字像晴天霹雳,把我整个人都炸懵了。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无法消化这个信息。怎么会是恐惧?我从来没有伤害过它,甚至连大声说话都没有过。我们之间那种安静的、平和的氛围,怎么可能是恐惧?
“不可能!”我脱口而出,“这绝对不可能!你们的仪器是不是搞错了?我能感觉到,它对我没有恶意!”
“感觉是会骗人的,但数据不会。”陈启明的语气依旧冷静,甚至有些冷酷,“林小姐,你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某种气味,某种声音,或者某种视觉信号,触发了它深藏在记忆里的创伤。我们需要找出来,那到底是什么。”
他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开始在我身上寸寸审视。从我的衣服,到我的帆布包,再到我的头发。
“你今天喷香水了吗?”他问。
我摇摇头,“我从来不用香水。”
“你身上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吗?比如,经常佩戴的饰品,或者……你用什么牌子的护手霜?”
护手霜?
我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的手。因为长期画画,我的手很干,一年四季都离不开护手霜。
我从包里掏出那支已经用得有些瘪的护手霜,递了过去。那是一个非常小众的国外品牌,是我一个朋友从国外带回来的,因为味道很特别,是一种混合了某种草木和泥土的清冷香气,我很喜欢,就一直用着。
陈启明接过护手霜,拧开盖子,凑到鼻子前闻了闻。
突然,他的脸色“唰”地一下变了。那种变化非常剧烈,从审视变成了震惊,甚至还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骇然。
他猛地抬头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严肃和……警惕。
“这东西,你用了多久了?”
“一年多了,怎么了?”我的心被他看得直发毛。
陈启明没有回答我,而是立刻转身对王园长说:“王园长,马上准备一个隔离箱,还有一块干净的棉布。快!”
他的语气急促而威严,不容置疑。
王园长虽然不解,但还是立刻照办了。很快,工作人员拿来了需要的东西。
陈启明小心翼翼地挤了一点护手霜在棉布上,然后将棉布放进隔离箱密封好。他做完这一切,才转过身,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极其沉重的目光看着我。
“林小姐,现在,请你告诉我,除了你自己,还有谁接触过这个护手霜,或者和你身上带有同样气味的东西?”
“没有了,就我一个人用。”我被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架势吓到了,“陈教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支护手霜而已,有那么严重吗?”
陈启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他看着我,然后又看了一眼监控里依然在玻璃墙边徘徊的阿山,最后,他的目光落回到王园长身上,用一种不容商量的、斩钉截铁的语气,说出了那句让我世界瞬间崩塌的话:
“王园长,立即联系国家级迁地保护基地。这只老虎,必须马上送走。一天都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第4章 被揭开的真相
“送走?为什么要送走?”
我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瞬间炸了毛,冲到陈启明面前,“就因为一支护手霜?这太荒谬了!阿山在这里生活得好好的,你们不能就这么把它送走!”
王园长也一脸错愕:“陈教授,这……这是不是太草率了?阿山的情况虽然特殊,但还不至于到必须转移的地步吧?它身体很健康,而且……”
“健康?”陈启明打断他,声音里透着一股冰冷的怒意,“你们管这叫健康?一只长期处于高度应激状态下的老虎,就像一根时刻紧绷的琴弦,随时都可能断掉!你们有没有想过,这种长期的精神折磨,对它来说意味着什么?是慢性!”
他的目光转向我,严厉得像刀子:“林小姐,你以为你每天来看它,是在陪伴它,是在给它慰藉?不,你错了。你每一次出现,都是在往它从未愈合的伤口上,一遍又一遍地撒盐!”
“我不懂!”我感觉自己的脑子乱成了一锅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伤口?什么伤口?那味道到底是什么?”
陈启明看着我几近崩溃的样子,眼神里掠过一丝不忍,但最终还是被专业性的冷静所取代。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
“这个气味,我不会认错。”他缓缓说道,“它来自一种叫‘刺松木’的植物。这种植物本身很稀有,但它的提取物,有一种非常特殊的用途——它是制作一种强效动物麻醉剂的核心成分之一。这种麻醉剂,因为成本低、起效快,在黑市上非常流行,尤其受那些……盗猎者的青睐。”
盗猎者。
麻醉剂。
这两个词像两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我的心脏。我瞬间想起了介绍牌上那句冰冷的文字:“从一个非法繁殖基地被解救”。
我的嘴唇开始哆嗦,身体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陈启明继续说了下去,他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每一个字都重重地敲在我的鼓膜上。
“阿山被解救的时候,还是一只不到半岁的幼崽。据当时参与行动的森林公安说,那个基地环境极其恶劣,就是一个老虎的地狱。那些盗猎者为了方便控制和运输,会定期给老虎注射这种麻醉剂。那种混杂着刺松木和化学药剂的味道,对于那些幸存下来的老虎来说,就是恐惧本身。那是它们被囚禁、被虐待、被剥夺自由的象征。”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我惨白的脸,声音放低了一些,但依然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度。
“林小姐,你手上护手霜的味道,虽然经过了调和,但核心的刺松木气味,和那种麻醉剂的气味,相似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阿山不是在看你,它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去监控一个让它感到致命威胁的‘气味源’。它不知道这个气味为什么会日复一日地出现在这里,它只能用最原始的本能去应对——保持警惕,随时准备反击。”
“它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威胁’只是看着它,而不伤害它。这种长期的、悬而不决的恐惧,比一次直接的攻击,对它的精神摧残要大得多。它每天都在地狱里煎熬,而你,就是那个亲手把它推下去的人。”
“不……不是的……”我的眼泪终于决堤,顺着脸颊滚滚而下,“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巨大的震惊和无以复加的愧疚,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我一直以为自己是阿山的“特殊朋友”,是它孤独世界里的一道光。我沉浸在这种自我想象的温情里,享受着它“独一无二”的注视。
可我从来没有想过,在它眼中,我可能和那些曾经伤害过它的恶魔,散发着同样的气息。
我每一次的靠近,每一次自以为是的“分享心事”,对它而言,都是一次酷刑。
我才是那个刽子手。
我瘫倒在椅子上,浑身冰冷,泣不成声。那些我和阿山对望的画面,一幕幕在脑海中闪回。它专注的眼神,它警觉的站姿,它在我离开后的烦躁……所有我曾经引以为傲的“默契”,在这一刻,都有了残酷而清晰的解释。
那不是友谊,是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
“现在你们明白,为什么必须立刻把它送走了吗?”陈启明的声音在寂静的监控室里回响,“城市动物园的环境,游客太多,干扰源太复杂,根本不适合它进行创伤修复。它需要一个更安静、更专业、能够进行系统性脱敏治疗的环境。国家级的迁地保护基地,是它唯一的希望。”
王园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色沉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陈教授。我马上就去办手续,联系那边。”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道:“小林,你也别太自责了。你是不知者无罪。现在最关键的,是为阿山好。”
为阿山好。
是啊,为阿山好。
我抬起泪眼,透过监控屏幕,最后看了一眼玻璃墙边的那个身影。它依然站在那里,像一座孤傲的雕塑,固执地凝望着我刚刚离开的方向。
我的心,疼得像是要裂开。
第5章 最后的告别
转移的决定一旦做出,效率高得惊人。
两天后,所有手续就都办妥了。国家级保护基地那边派来了专业的运输团队和兽医。转移时间定在闭园后的晚上,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关注和恐慌。
王园长特许我可以在现场,进行最后的告别。或许,他是看我这几天失魂落魄的样子,动了恻隐之心。
那晚的动物园,没有了白天的喧嚣,安静得能听见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虎馆周围拉起了警戒线,几盏高功率的探照灯把场地照得如同白昼。一个巨大的、特制的金属运输笼被吊车缓缓安放在场地中央。
我站在警戒线外,心脏跳得像擂鼓。我换了一身没有任何气味的衣服,全身上下用消毒皂洗了好几遍,那支罪魁祸首的护手霜,早被我扔进了垃圾桶的最深处。
麻醉开始了。
兽医用吹管将麻醉针精准地射入了阿山的后腿。阿山低吼了一声,庞大的身躯晃了晃,试图抵抗那股突如其来的睡意。它警惕地环顾四周,金色的瞳孔里充满了困惑和不安。
最终,药效发作,它山一样的身体缓缓倒了下去。
看着它倒下的那一刻,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打开闸门,七八个壮汉合力将沉睡的阿山抬上担架,再缓缓移入运输笼中。陈启明全程在一旁指挥,用仪器监测着阿山的生命体征,表情严肃而专注。
一切准备就绪,运输笼的门被锁上。吊车开始缓缓启动,将笼子吊起,准备装上那辆特制的恒温卡车。
就在笼子离地的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冲破了工作人员的阻拦,跑到了卡车边。
“陈教授,求您了,让我再跟它说几句话,就几句。”我哽咽着请求。
陈启明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我走到笼子边,隔着冰冷的铁栏杆,看着里面沉睡的庞然大物。它的呼吸平稳而深长,胸口有节奏地起伏着。没有了那双充满警惕和戒备的眼睛,它的睡颜看起来竟有几分安详。
我伸出手,却又在触碰到铁栏杆的瞬间缩了回来。我不敢碰它。
“阿山……”我用颤抖的声音,轻声呼唤着它的名字。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不知道会这样。我以为你喜欢我看着你,我以为我们是朋友。我把所有开心的、不开心的事情都告诉你,却不知道,我的存在本身,对你就是一种折磨。”
“我好傻,真的好傻……”
眼泪一滴滴落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以后,不会了。我会离你远远的。你去一个新的地方,那里没有奇怪的味道,没有吵闹的人群,你会慢慢好起来的。你要把那些不好的记忆都忘掉,也……把我忘掉。”
“你要好好的,阿山。一定要好好的。”
我说完最后一句,再也支撑不住,蹲在地上失声痛哭。那些压抑了一年多的孤独,那些自以为是的慰藉,那些最终被证明是残忍误会的“温情”,在这一刻,全部化作了悔恨的泪水,汹涌而出。
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是陈启明。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递给我一张纸巾。
卡车的引擎发动了。我抬起头,看着那个巨大的笼子被稳稳地固定在车厢里。司机朝这边打了个手势,准备出发。
我站起身,擦干眼泪,对着卡车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再见了,阿山。
再见了,我长达一年的,盛大而荒唐的独角戏。
卡车缓缓驶出动物园,巨大的车灯划破夜空,最终消失在远方的黑暗里。虎馆的场地,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那块阿山每天卧着的岩石,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孤寂。
我感觉自己身体里的什么东西,也跟着那辆车一起,被带走了。
第6章 一封远方来信
阿山离开后的日子,我又回到了从前的状态,甚至比从前更加封闭。
我取消了动物园的年卡。那张卡片被我夹在一本旧书里,再也没有翻开过。我不敢再去那个地方,不敢去面对那个空荡荡的虎馆。
我疯狂地画画,用工作填满所有的时间,不给自己留下一丝胡思乱想的空隙。但每到夜深人静,阿山那双金色的眼睛,还是会毫无预兆地闯入我的脑海。有时候是充满警惕的,有时候,又是它沉睡时安详的模样。
愧疚感像一条毒蛇,时时刻刻啃噬着我的内心。我常常会想,如果我没有那么孤僻,如果我能多交一些朋友,是不是就不会把所有的情感都寄托在一只老虎身上,也就不会给它带去那么大的伤害。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这句话或许是真的。
三个月后,我内心的风暴渐渐平息,只剩下一种沉淀下来的、涩涩的痛。我开始能够平静地回忆起整件事,不再仅仅是沉溺于自责。我开始反思,反思人与动物之间复杂的关系,反思善意与伤害之间那条模糊的界线。
就在我以为这件事将成为我人生中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时,我收到了一个陌生的快递。
寄件人是陈启明,地址是国家濒危动物保护研究中心。
我拆开快递,里面是一封信,和几张冲洗出来的照片。
我迫不及待地展开信纸,陈启明那瘦硬的笔迹映入眼帘。
“林岚小姐:
见字如面。
冒昧来信,是想告知你一些关于阿山的近况。我想,你一定很挂念它。
阿山抵达基地后,经过初期的适应,已经开始接受系统的创伤康复治疗。这里的环境非常安静,模拟了野外的生态。它拥有一个巨大的、带溪流和丛林的专属领地,不再需要面对人群。
起初,它的应激反应依然很严重,对任何人类的靠近都抱有极大的敌意。我们的专家团队为它制定了详细的脱敏方案,过程很漫长,也很艰难。
转机发生在一个月前。我们发现,它开始对一种混合了多种草本植物的安抚性气味产生积极反应。在确认无害后,我们开始在它的领地里少量使用这种气味。奇迹发生了,它的进食和睡眠都得到了显著改善,刻板行为也大大减少。
附上的照片,是上周拍摄的。你可以看到,它正在溪流里玩水,神态非常放松。兽医说,它的各项生理指标已经基本恢复到了正常水平。虽然心理创伤的修复还需要很长的时间,但我们所有人都对它的未来充满信心。
林小姐,我知道,过去那件事对你造成了很大的打击。作为一名研究者,我见过太多因人类的无知或自私而对动物造成伤害的案例。但你和他们不同。你的初衷是源于一份纯粹的、渴望交流的情感。虽然这份情感用错了方式,造成了意想不到的后果,但它的本质是善良的。
我寄这封信给你,不是为了让你彻底忘记,而是希望你能放下沉重的负罪感。错误已经发生,但我们能做的,是从中吸取教训,然后更好地前行。你拥有对生命的敏感和同理心,这是一份非常宝贵的天赋。希望你不要因为这次的经历,就封闭了这份天赋。
这个世界,需要更多像你一样,愿意去关注、去理解其他生命的人。只是下一次,请记得,真正的爱,是建立在理解,而非想象之上的。
祝好。
陈启明”
信纸的最后,还附上了那种安抚性气味的植物成分列表。
我拿起那几张照片,一张张地看。照片上的阿山,和我在动物园里见到的完全不一样。它的身体舒展在清澈的溪水里,甩着尾巴,溅起一串串晶莹的水花。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它华丽的皮毛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它的眼神不再是紧绷的、警惕的,而是一种真正的、属于王者的松弛和惬意。
它看起来,自由而快乐。
看着看着,我的眼眶湿润了。但这一次,流下的不再是愧疚的泪水,而是释然的、带着一丝暖意的泪。
我将信和照片小心翼翼地收好,放进一个木盒子里。然后,我走到窗边,推开窗,让午后的阳光照在我的脸上。
楼下的街道依旧车水马龙,城市依旧喧嚣。但我突然觉得,那个曾经让我感到窒息的、巨大的笼子,似乎出现了一丝裂缝。
我回到画桌前,重新铺开一张画纸。这一次,我没有再画阿山,而是画了一片广袤的、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森林的深处,阳光普照,万物生长。
我想,我找到自己接下来该画什么了。
我的画笔,不应该只用来描绘想象中的温情,它还可以为那些真正需要被看见、被理解的生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或许,这就是阿山用它那长达一年的、痛苦的凝视,教会我的最后一课。真正的连接,不是占有,不是靠近,而是尊重和成全。是让它,回到它真正应该在的地方,过上它真正应该过的生活。
而我,也要开始我的新生活了。
来源:活泼漂流瓶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