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金碧辉煌得有点晃眼,大堂里戳着几根罗马柱,上面缠着假的金色葡萄藤,俗气得理直气壮。
那家海鲜酒楼的名字,叫“海天盛宴”。
俗气。
金碧辉煌得有点晃眼,大堂里戳着几根罗马柱,上面缠着假的金色葡萄藤,俗气得理直气壮。
空气里飘着一股子蒜蓉和黄油混合的腻味,混杂着消毒水的清冷,闻久了,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婆婆坐在主位上,穿着我们买的那件暗红色唐装,上面绣着小朵的牡丹。她有点拘谨,手放在膝盖上,背挺得笔直,像个第一次进城的孩子。
她一辈子没来过这种地方。
我丈夫陈默坐在她身边,正低声跟她说着什么,脸上挂着那种我熟悉的、略带疲惫的温柔。
小叔子陈阳和弟媳林薇坐在另一边,是今天这场寿宴的“东道主”。
“妈,您看,这龙虾,澳洲来的,今天特价,咱们必须得来一只!”林薇的声音又尖又亮,像一把小锥子,精准地扎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她拿着平板菜单,手指在上面划拉得飞快,嘴里念念有词。
“象拔蚌刺身,这个新鲜,美容养颜。”
“帝王蟹,清蒸,最能吃出本味了。”
“还有这个东星斑,清蒸……”
我看着她那涂着亮红色指甲油的手指,在那些昂贵的菜名上点点戳戳,像是在批阅什么重要的文件。
陈阳在一旁,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给婆婆倒茶,茶水溅出来几滴,烫得他“嘶”了一声。他看了一眼林薇,眼神里有点什么,但很快就低下头,继续他那笨拙的讨好。
婆婆局促地摆摆手,“薇薇啊,别点那么些,吃不完,浪费了。随便吃点家常菜就行,我……我吃不惯这些。”
“妈,您说的这是什么话!”林薇把菜单拍在桌上,动静不小,引得邻桌的人都看过来,“今天是您七十大寿,陈阳说了,必须办得风风光光!钱的事您别操心,有我们呢!”
她嘴上说着“我们”,眼睛却像长了钩子似的,往我和陈默这边瞟。
我没做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是普通的菊花茶,泡得久了,有点发苦。
陈默感觉到了我的沉默,在桌子底下,轻轻捏了捏我的手。他的手心干燥而温暖,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我回捏了他一下,示意我没事。
这点小场面,这么多年,我早就习惯了。
菜流水一样地端上来。
巨大的白瓷盘,中间只有一小撮精致的食物,周围用干冰和花草点缀得仙气缭绕。
婆婆看着一桌子张牙舞爪的虾兵蟹将,筷子都不知道往哪儿伸。
她小心翼翼地夹了一小块鱼肉,放进嘴里,慢慢地嚼,脸上的表情,不像享受,更像是在完成一个艰难的任务。
林薇倒是吃得欢畅,她用小钳子夹开蟹腿,把一整条肥美的蟹肉抽出来,蘸了酱汁,塞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睛。
“嫂子,你怎么不吃啊?这家的海鲜可新鲜了,别客气啊。”她一边嚼,一边含糊不清地对我说。
我笑了笑,“你们吃,我海鲜过敏。”
这是个谎话。
我只是单纯地没有胃口。
林薇“哦”了一声,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仿佛在说,真是没福气。
她转头又去招呼婆婆,“妈,您多吃点这个,补身体。”
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又冷冷清清。
热闹的是林薇一个人,她一会儿讲她公司的新项目,一会儿说她新买的包,一会儿又抱怨带孩子有多辛苦,唾沫星子横飞。
陈阳偶尔附和两句,大多数时候都在埋头苦吃。
我和陈默,还有婆婆,像三个观众,坐在那里,看着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终于,这漫长的一餐接近尾声。
服务员端上果盘和长寿面。
婆婆看着那碗清汤寡水的面,眼睛里才真正有了点光。她拿起筷子,慢慢地挑起一根,小心翼翼地吸进嘴里。
“还是面条好吃。”她小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
林薇撇了撇嘴,没说话。
“服务员,买单!”她清脆地喊了一声。
服务员很快拿着账单夹过来了,脸上是职业化的微笑,“您好,一共是一万三千八百八十八,给您抹个零,一万三千八。”
林薇连看都没看一眼,直接把账单夹推到了我面前。
动作流畅自然,像是演练了千百遍。
“哥哥,嫂子,结账。”她的声音不大,但在这瞬间安静下来的包厢里,清晰得像一根针掉在地上。
空气,在那一刻凝固了。
婆婆停下了吃面的动作,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茫然。
陈阳把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钻进桌子底下。
陈默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放在桌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我看着林薇,她脸上带着理所当然的笑容,甚至还带着一点施舍般的得意。仿佛让我们结这一万多的账,是给了我们多大的面子。
我突然觉得很可笑。
这么多年了,他们总是这样。
小到水电煤气费,大到买房买车的首付,陈阳和林薇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把手伸向我们。
而陈默,我这个善良到有点窝囊的丈夫,每一次,都选择满足他们。
他说,我就这么一个弟弟。
他说,妈年纪大了,不想让她操心。
他说,算了,都是一家人。
一次又一次的“算了”,把他们的胃口喂得越来越大,大到今天,他们敢在婆婆的寿宴上,上演这么一出“小叔作东,兄嫂买单”的戏码。
我慢慢地把那个账单夹推了回去,推到桌子正中央。
“林薇,今天不是说好你们请客,给妈祝寿的吗?”我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林薇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是啊,是我们请客啊。”她很快又笑起来,只是那笑容有点假,“这不……这不是想着哥哥嫂子条件好,也不在乎这点小钱嘛。我们做弟弟弟媳的,心意到了就行了,对吧,哥?”
她把问题抛给了陈默。
陈默看着我,眼神里带着恳求。
我知道,他又想说“算了”。
可是今天,我不想算了。
我看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是为了一万三,是为了我们自己。为了我们那个还在上小学的女儿,为了我们每个月要还的一万多的房贷,为了我们起早贪黑、辛苦打拼的这些年。
凭什么?
“林薇,”我再次开口,声音提高了一点,“既然是你们请客,这个账,就该你们结。我和你哥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嫂子,你这是什么意思?”林薇的脸彻底拉了下来,“不就一万多块钱吗?至于吗?传出去,人家还以为我哥娶了个多小气的媳...媳妇呢。”
她那个“媳妇”前面差点带出来的字,我听懂了。
“至于。”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非常至于。今天这个账,我们不会结。你们要是没带够钱,可以先把身份证押在这里,或者,我借给你,算利息。”
“你!”林薇气得站了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够了!”
一声低吼,来自一直沉默的陈默。
他站起身,脸色铁青。
我以为他要对我发火,要像从前无数次那样,在我和他家人的矛盾中,选择息事宁人。
可他没有。
他转身,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卡,递给服务员。
“刷卡。”
然后,他看着陈阳,那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冰冷和失望。
“陈阳,这是最后一次。”
说完,他拉起我的手,对婆婆说:“妈,我们先走了。”
他甚至没有再看陈阳和林薇一眼,拉着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个金碧辉煌、让人窒息的包厢。
走出酒楼,外面的冷风一吹,我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刚才在里面,我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
我不是一个强势的人,恰恰相反,在很多人眼里,我甚至是有点软弱的。
但人的忍耐,都是有极限的。
陈默一直没说话,只是紧紧地攥着我的手,力气大得几乎要把我的骨头捏碎。
我们沉默地走到停车场,上了车。
车里没有开暖气,一片冰冷的黑暗。
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一下,又一下,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
“对不起。”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你没有对不起我。”我说。
“是我没用。”他把头靠在方向盘上,肩膀微微地颤抖,“我总是……总是让他们觉得,我欠他们的。”
我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后背。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陈默和陈阳,是兄弟,却像是活在两个世界的人。
从我认识陈默开始,他就一直在为这个家付出。
我们结婚的时候,公婆拿不出钱,我们是裸婚。租在一个十几平米的小房子里,夏天漏雨,冬天灌风。
我记得最清楚的一次,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我们俩把家里所有的盆和桶都拿出来接水,水滴在盆里,叮叮咚咚,像一首悲伤的歌。
陈默抱着我,说,老婆,委屈你了,我以后一定让你住上好房子。
后来,他真的做到了。
他拼了命地工作,加班,出差,跑业务。陪客户喝酒喝到胃出血,被送到医院抢救。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他躺在病床上,脸色白得像纸,手上还扎着针。看到我,他第一句话就是,别告诉我妈。
我们的日子,就是这么一点一点,从泥潭里拔出来,慢慢变好的。
我们买了房,虽然背着沉重的贷款。我们有了女儿,虽然我为了照顾她,辞去了工作。
生活算不上富裕,但很安稳,很踏实。
可是陈阳他们呢?
陈阳比陈默小五岁,从小就被公婆宠坏了。
他没考上大学,托关系进了个事业单位,干着一份清闲的工作,拿着饿不死的工资。
后来娶了林薇,一个同样眼高手低、爱慕虚荣的女人。
他们俩,就像是挂在陈默身上的两个巨大的吸血包。
陈阳要换手机,找陈默。
林薇要买包,找陈默。
他们孩子上早教班的钱,找陈默。
他们家换新车,首付不够,还是找陈默。
每一次,陈默都给了。
我劝过他,吵过,闹过。
他总是那句话,我就这么一个弟弟。
我问他,那你有没有想过,你也是我唯一的丈夫,是女儿唯一的爸爸?
他就不说话了,只是抱着我,一遍一遍地说,对不起。
我知道他心里的苦。
他不是不知道陈阳和林薇的德性,他只是……太重感情,太在乎那个家了。
在他的观念里,他是哥哥,长兄如父,他有责任照顾弟弟,照顾父母。
这种责任感,像一道枷锁,牢牢地套在他身上,让他喘不过气来。
车里的沉默,像一块厚重的幕布,把我们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开。
过了很久,陈默才抬起头,眼睛红红的。
“我们……回家吧。”
“好。”
回家的路上,我们依然没有说话。
车窗外,城市的霓虹飞速地后退,像一场流光溢彩的梦。
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我第一次去陈默家。
那是一个很老旧的小区,楼道里堆满了杂物,墙壁上满是小孩子的涂鸦。
他家很小,两室一厅,住着他们一家四口。
婆婆很热情,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公公话不多,一直憨厚地笑着。
陈阳那时候还在上高中,染着一头黄毛,穿着不合身的校服,坐在沙发上打游戏,对我的到来,爱答不理。
那天中午,婆婆做了一大桌子菜。
其中有一道,是荷包蛋。
盘子里,一共四个荷包蛋。
婆婆把其中两个,夹给了陈阳。
一个,夹给了公公。
最后一个,她犹豫了一下,夹给了陈默。
她自己,一口没吃。
陈默又把那个荷包蛋,夹回了婆婆碗里。
“妈,你吃,我不爱吃。”他说。
我当时就觉得,这个男人,值得我嫁。
他善良,孝顺,懂得心疼人。
可我没想到,他的善良,会成为别人肆无忌惮伤害他的武器。
而那个被偏爱的陈阳,似乎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得到的,有什么不对。
他心安理得地吃着那两个荷包蛋,就像他后来,心安理得地花着陈默的钱一样。
回到家,女儿已经睡了。
小小的身体,在床上蜷成一团,呼吸均匀。
我帮她掖了掖被子,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客厅里,陈默坐在沙发上,没有开灯,整个人陷在黑暗里。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在想什么?”我问。
“在想……我妈。”他声音很低,“今天,我让她难堪了。”
“你没有。”我说,“真正让她难堪的,不是我们。”
他没说话,只是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
我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浸湿了我的衣服。
这个在我面前,从来都是顶梁柱一样的男人,哭了。
压抑的,无声的哭泣。
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在舔舐自己的伤口。
我抱着他,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就像哄女儿睡觉那样。
“没事的,”我一遍遍地跟他说,“没事的,都过去了。”
可是,真的过去了吗?
第二天,婆婆的电话就打来了。
是打给陈默的。
我在厨房做饭,隐隐约约能听到陈默在阳台上压低了声音说话。
“妈,我没生气……不是钱的事……您别管了……我知道……好,好。”
挂了电话,他走进来,脸色很难看。
“妈说什么了?”我问。
“她让我们……回去一趟。”
“回去干什么?听他们数落我们吗?”我手里的锅铲,重重地磕在灶台上。
“不是。”陈默摇摇头,“妈说,她有话要跟我们说。”
我看着他,他眼里的红血丝,比昨天更重了。
我知道,他还是心软了。
只要婆婆一句话,他所有的防线,都会瞬间崩塌。
我叹了口气,“去吧,我跟你一起去。”
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去面对。
婆婆家,还是那个老样子。
家具都是几十年前的款式,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的味道。
林薇和陈阳不在。
只有婆婆一个人,坐在那张掉漆的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个相框,怔怔地出神。
看到我们进来,她才回过神,慌忙把相框扣在桌上。
“你们来了。”她站起来,脸上带着一丝讨好的笑,“快坐,快坐。”
我看到,她今天的气色很不好,眼窝深陷,嘴唇也没有血色。
“妈,您身体不舒服吗?”陈默担忧地问。
“没事,没事,老毛病了。”婆婆摆摆手,给我们倒了两杯水,“昨天的事……是陈阳他们不对,我已经骂过他们了。”
“妈,都过去了,您别提了。”陈默说。
“不行,得提。”婆婆的眼神,突然变得很锐利,“阿默,你跟妈说实话,这些年,你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
陈默愣住了,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你别瞒我,我虽然老了,但心里不糊涂。”婆婆的声音,有些哽咽,“从小到大,我就知道,你懂事,你让着弟弟。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你总是先给弟弟。有什么好玩的,你也让弟弟先玩。”
“我以为,这是当哥哥的本分。我以为,陈阳长大了,就会懂事,就会知道心疼你这个哥哥。”
“可是我错了……我把他养废了。”
婆婆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用那双布满皱纹的手,擦着眼泪,肩膀一抽一抽的。
“妈,您别这么说。”陈默也红了眼眶,他走过去,蹲在婆婆面前,握住她的手,“不怪您,也不怪陈阳,都怪我……”
“不,怪我。”婆婆摇着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阿默,妈对不起你。有一件事,我瞒了你很多年,也瞒了所有人。”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什么事?”陈默问。
婆婆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她颤抖着手,把刚才那个扣在桌上的相框,翻了过来。
相框里,是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两个穿着一样衣服的小男孩,肩并着肩,笑得一脸灿烂。
是小时候的陈默和陈阳。
“你们俩,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跟双胞胎似的。”婆婆看着照片,眼神悠远,“可是,你们的命,不一样。”
“妈,您到底想说什么?”陈默的声音,也开始发抖。
“阿默……”婆婆抬起头,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不是我的亲生儿子。”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我们头顶炸开。
我整个人都懵了。
陈默更是像被雷劈中了一样,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您……您说什么?”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是你爸战友的儿子。”婆婆的声音,像是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你亲生父母,在你很小的时候,就……就牺牲了。你爸把你抱回来的时候,你才这么点大,还在襁褓里。”
“我们把你当亲生儿子养,想着,等你长大了,再告诉你。可是……可是后来有了陈阳,我的心,就偏了。”
“我总觉得,陈阳是我亲生的,我得多疼他一点。我总觉得,你懂事,你不会计较。”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婆婆泣不成声。
陈默的脸色,白得吓人。他松开婆婆的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撞在了茶几上。
“不……不可能……”他摇着头,喃喃自语,“这不可能……”
我冲过去,扶住他。
他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冰冷得像一块铁。
我能感觉到,他的世界,正在崩塌。
他一直以来,赖以生存的信念,他作为哥哥的责任,他为这个家付出的一切……在这一刻,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他不是哥哥。
他甚至,不是这个家的人。
那天,我们是怎么离开婆公婆家的,我已经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陈默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
他的眼神,是空洞的,像是被抽走了灵魂。
回到家,他把自己关进了书房,一整天,没出来。
我不放心,去敲门,他也不应。
我急得团团转,不知道该怎么办。
到了晚上,我做了他最爱吃的红烧肉,端到书房门口。
“陈默,出来吃点东西吧。”
里面,还是没有声音。
我把饭菜放在门口,靠着门,坐了下来。
“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我隔着门板,轻声说,“但是,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在。女儿也在。这里,才是你的家。”
“血缘,真的那么重要吗?”
“对我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我的丈夫,是女儿的爸爸。这就够了。”
“你为那个家付出的,不是因为你是谁的儿子,而是因为,你就是你,你就是陈默。一个善良、有担当、值得被爱的人。”
我说了很多。
说到最后,我自己都哭了。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进去。
门,终于从里面打开了。
陈默站在门口,眼睛肿得像核桃,胡子拉碴,整个人憔悴得不成样子。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他伸出手,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
“老婆,”他把脸埋在我的颈窝,声音闷闷的,“谢谢你。”
那一刻,我知道,他挺过来了。
生活,还是要继续。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陈默开始变了。
他不再主动给陈阳打电话,不再对婆婆的电话,有求必应。
他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放在了我和女儿身上。
周末,他会带我们去公园,去游乐场。
晚上,他会陪女儿读故事书,会帮我做家务。
他的话,比以前多了。脸上的笑容,也比以前,多了。
我看着这样的他,心里又酸又甜。
我心疼他过去那些年,背负了太多不属于他的东西。
又庆幸,他终于开始,为自己而活。
我们和陈阳那边,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冷战。
他们没有再来找过我们,我们也没有联系过他们。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静地过下去。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
“是……是陈默的家属吗?”
“我是,请问您是?”
“我是林薇的同事……林薇她……她出事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赶到医院的时候,林薇正在抢救室里。
陈阳蹲在抢救室门口,双手抱着头,像一只被遗弃的流浪狗。
婆婆也在,哭得几乎要晕厥过去。
看到我们,陈阳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恨意?
“你们来干什么!”他冲着我们嘶吼,“来看我们笑话吗!”
“陈阳,你冷静点。”陈默皱着眉,想去扶他。
“别碰我!”陈阳一把甩开他的手,踉跄着站起来,指着陈默的鼻子,“都是你!都是因为你!”
“如果不是你那天在寿宴上,让她那么难堪,她就不会心情不好,就不会一个人跑出去喝酒,就不会……就不会出车祸!”
他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我们身上。
我气得浑身发抖,“陈阳,你讲不讲道理!林薇出事,我们也很难过,但你怎么能这么说!”
“我说的有错吗!”陈-阳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你们现在有钱了,了不起了,看不起我们了是吧!我告诉你们,陈默,你别忘了,你欠我们家的!”
“你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我们家的!现在你翅膀硬了,想翻脸不认人了?我告诉你,没门!”
他的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扎在陈默心上。
陈默的脸,一瞬间变得惨白。
他看着陈阳,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陈阳的话,戳中了他心里最痛的地方。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亏欠那个家的。
即使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这种根深蒂固的念头,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消除的。
“你闭嘴!”我冲到陈默面前,挡住他,“陈阳,你给我听清楚了。陈默不欠你们任何东西!恰恰相反,是你们,欠了他太多!”
“这些年,他为你们付出了多少,你自己心里没数吗?你的工作,你的房子,你的车子,哪一样没有他的心血?你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你配当他弟弟吗!”
“还有你!”我转向婆婆,那个一直在我心中,慈爱又可怜的老人,“您真的觉得,您对得起陈默吗?您把他当成亲生儿子了吗?”
“您偏心陈阳,我们认了。您把家里最好的东西都给他,我们也认了。可是您千不该,万不该,用一个谎言,绑架了他一辈子!”
“您知道他这些年,过得有多累吗?您知道他心里,有多苦吗?”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我不是为自己哭,我是为陈默。
为他那些,被辜负的善良,被践踏的深情。
周围的人,都向我们投来异样的目光。
婆婆被我说得,脸色发白,摇摇欲坠。
陈阳也愣住了,像是第一次,从别人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就在这时,抢救室的门,开了。
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脸上是疲惫和遗憾。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林薇,没了。
林薇的葬礼,办得很简单。
陈阳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灵魂,呆呆地坐在那里,不哭,也不闹。
葬礼结束后,我们回了婆婆家。
屋子里,一片死寂。
婆婆坐在沙发上,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
陈阳坐在角落里,抱着林薇的遗像,一言不发。
我和陈默,站在客厅中央,手足无措。
过了很久,陈阳才抬起头,看着我们。
他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怨恨,而是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哥,”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对不起。”
我和陈默,都愣住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陈阳,对我们说“对不起”。
“林薇走之前,跟我说了很多。”陈阳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说,她对不起你们。她说,是她太虚荣,太好高骛远,才把我……也带坏了。”
“她说,其实我们家的日子,过得并不差。是我,总是不满足,总是跟别人比,总是觉得,你这个当哥哥的,就应该帮我,就应该给我。”
“我忘了,你的钱,也是你辛辛苦苦,一分一分挣来的。”
“哥,我错了。”
他站起来,走到陈默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哥,你打我吧,你骂我吧。是我混蛋,是我不是人!”
陈默连忙去扶他,“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我不起来!”陈阳哭得像个孩子,“哥,你不知道,林薇她……她怀孕了。两个月了。”
这个消息,又是一道晴天霹雳。
我捂住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尸两命。
这个词,太残忍了。
陈默的身体,也晃了一下。
他看着跪在地上,痛不欲生的弟弟,眼里的冰冷,终于一点点融化。
他伸出手,把陈阳,紧紧地抱在怀里。
兄弟俩,抱头痛哭。
所有的恩怨,所有的隔阂,在这一刻,似乎都消散了。
剩下的,只有血浓于水的亲情,和无法弥补的伤痛。
生活,有时候,就是这么戏剧化。
它会用最残酷的方式,让你一夜长大。
从那以后,陈阳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辞掉了那个清闲的工作,找了一份销售的活,每天起早贪黑,跑业务,见客户。
他把孩子,送到了婆婆那里,自己一个人,住在那个和林薇一起布置的家里。
他说,他要守着那个家。
他开始,学着做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真正的父亲。
他不再找我们借钱,甚至,开始一点一点地,还我们以前的钱。
每次,陈默都不要。
陈默说,钱不重要,你过得好,才重要。
陈阳就红着眼圈,把钱硬塞给他。
他说,哥,这是我欠你的。不只是钱,还有情。
婆婆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她开始变得健忘,有时候,会对着我们,叫出一些陌生的名字。
医生说,是阿尔茨海默症。
也就是,老年痴呆。
我和陈默,还有陈阳,开始轮流照顾她。
我们给她做饭,陪她说话,带她去公园散步。
她清醒的时候,会拉着我们的手,一遍一遍地说,对不起。
她说,她对不起陈默,也对不起陈阳。
她说,如果当初,她没有那么偏心,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那么多事。
她说,她这辈子,最亏欠的,就是陈默。
陈默就握着她的手,跟她说,妈,您不欠我什么。您给了我一个家,这就够了。
有一次,我们带她回老房子。
她坐在那张旧沙发上,看着墙上那张,陈默和陈阳小时候的合影,看了很久。
突然,她指着照片,对我说,“你看,我这两个儿子,多好。”
然后,她转过头,看着陈默,眼神清澈得像个孩子。
“阿默,妈想吃你做的,荷包蛋面了。”
陈默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那是他小时候,最常给婆婆做的饭。
那时候家里穷,没什么好吃的。
陈默就用最简单的面条,卧上一个荷包蛋,再淋上一点猪油和酱油。
就是这么一碗简单的面,却是婆婆记忆里,最美味的东西。
陈默走进那个,几十年没用过的厨房。
生火,烧水,下面。
动作,依然娴熟。
很快,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面,就端了出来。
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屋子。
是那种,最朴实,最温暖的,家的味道。
婆婆接过碗,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地挑起一根面,放进嘴里。
她慢慢地嚼着,眼泪,就顺着脸上的皱纹,流了下来。
“好吃,”她含糊不清地说,“真好吃。”
她吃得很慢,很珍惜,像是要把这碗面的味道,永远刻在心里。
陈阳站在一边,看着这一幕,也默默地流着泪。
我走过去,从后面,抱住陈默。
我把脸,贴在他宽阔的后背上。
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
阳光,从老旧的窗户里,照了进来。
在空气中,投射出无数,飞舞的尘埃。
一切,都像是回到了原点。
我们这一家人,经历了那么多的是非,那么多的伤痛。
最终,还是被一碗最简单的面,给治愈了。
或许,这就是家吧。
它会让你哭,让你笑,让你怨,让你恨。
但最终,它还是你,最温暖的港湾,最深的牵挂。
血缘,是什么?
亲情,又是什么?
我想,我已经有了答案。
它不是一张纸,一个身份。
它是,一碗热腾腾的面,一个温暖的拥抱。
是,我看着你,你也看着我,我们都知道,我们是一家人。
这就够了。
来源:沉着橘子pLIZ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