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话是傍晚打来的,天边正烧着一抹橘红色的晚霞,像被人打翻的番茄酱,浓稠又艳丽。
电话是傍晚打来的,天边正烧着一抹橘红色的晚霞,像被人打翻的番茄酱,浓稠又艳丽。
我正拿着一把旧剪刀,给我养了多年的那盆君子兰修剪枯黄的叶子。
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安安。
是我的女儿。
我的心,没来由地咯噔一下。
安安这孩子,懂事,也报喜不报忧。如果不是有天大的事,她绝不会在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她知道我晚饭后有散步的习惯。
我划开接听键,还没来得及开口,听筒里就传来了压抑的、细碎的抽泣声。
那声音像一根极细的针,一下子就扎进了我心里最软的地方。
“安安?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手里的剪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妈……”
她就只喊了一个字,后面的话全被哽咽堵了回去,变成了更汹涌的哭声。
我听着那哭声,心都揪成了一团。我能想象出她现在的样子,肯定是缩在沙发角落里,抱着膝盖,肩膀一抽一抽的,像个受了委屈却不敢大声嚷嚷的小动物。
“别哭,安安,慢慢说,妈听着呢。”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可我自己都能听见那无法掩饰的颤抖。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只能听见她努力平复呼吸的抽气声,和窗外渐渐响起的虫鸣。
“妈,他们……他们让我跟林辉离婚。”
“他们”是谁,我心知肚明。
林辉是我的女婿,安安的丈夫。他们结婚三年了。
而“他们”,自然就是我的亲家,林辉的父母。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有架飞机从头顶低空掠过。
“为什么?林辉怎么说?”我追问。
“他……他没说话。”安安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绝望,“他爸妈今天下午过来的,就在客厅里,当着我的面,跟林辉说,再给我半年时间,要是肚子还没动静,就必须离。”
“他们说,林家不能在他这一代断了香火。”
“他们还说……还说我是个不会下蛋的鸡。”
最后那句话,安安几乎是贴着话筒,用气声说出来的,轻得像一片羽毛,却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气得浑身发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这叫什么话?这是二十一世纪,怎么还有这种封建思想根深蒂固的人!
安安和林辉是大学同学,自由恋爱,感情基础很好。当初他们要结婚,我虽然觉得林辉家条件普通,但他父母看起来都是老实本分的人,对安安也客客气气。最重要的是,林辉那孩子,看安安的眼神里,是有光的。
我以为我女儿嫁给了爱情。
可我忘了,再炙热的爱情,也经不起柴米油盐和世俗偏见的磋磨。
结婚第一年,亲家母还只是旁敲侧击,说谁谁家的媳妇进门三个月就怀上了,谁谁家的孙子都能打酱油了。
第二年,话就开始说得难听了,什么偏方草药,一股脑地往安安这里塞,喝得安安脸色蜡黄,闻到药味就想吐。
到了第三年,也就是今年,他们的耐心显然已经耗尽了。
图穷匕见了。
“安安,你听妈说,”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事儿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生孩子是两个人的事。他们凭什么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你身上?”
“我说了……可是他们不听。”安安的哭声又上来了,“他们就认定是我的问题。妈,我是不是真的……真的有什么毛病啊?”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自我怀疑和恐惧。
我知道,我女儿被PUA了。在长达三年的精神压力下,她已经开始相信,错的就是她。
“胡说!”我厉声打断她,“我的女儿,我知道,身体好得很!别听他们瞎说!”
话是这么说,可我心里也没底。
毕竟,三年了,一点动静都没有,确实不寻常。
“安安,这样,”我做了个决定,“明天你请个假,妈陪你去医院,做个彻彻底底的检查。咱们用事实说话。如果检查出来你没问题,我看他们还有什么脸说三道四!”
“……嗯。”安安轻轻地应了一声。
挂了电话,我再也无心侍弄我的花草。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走到窗边,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这座城市,万家灯火亮起,像散落一地的碎金。
可哪一盏灯,是为我那个正在伤心哭泣的女儿亮的呢?
那一晚,我几乎没怎么睡。
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安安抽泣的声音,还有亲家那些尖酸刻薄的话。
我甚至开始回忆安安从小到大的点点滴滴,想从记忆的蛛丝马迹里,找出她身体可能出问题的线索。
她小时候身体很好,活泼得像个小猴子,很少生病。唯一一次比较严重的,是八岁那年,在公园玩秋千,不小心摔了下来。
当时摔得不轻,胳膊擦破了一大块皮,流了很多血,膝盖也磕青了。我吓坏了,抱着她就往社区医院跑。
医生检查了,说是皮外伤,骨头没事,开了点红药水和纱布,嘱咐我好好照顾,别感染就行。
后来伤口也确实好了,没留下什么后遗症。
难道……是那次?
我被自己这个荒唐的想法吓了一跳,随即又摇了摇头。怎么可能呢?一次摔伤,怎么会影响到生育?
我一定是急糊涂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给单位打了电话请了假,然后坐了最早的一班城铁,去了安安所在的城市。
在医院门口见到她的时候,我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不过一夜未见,她整个人都憔悴了一圈,眼眶红肿,眼底是浓重的青黑色,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她穿着一件宽大的卫衣,整个人缩在衣服里,显得更加瘦小、无助。
看到我,她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喊了声:“妈。”
我走过去,什么也没说,只是张开胳膊,紧紧地抱住了她。
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滚烫的眼泪瞬间浸湿了我的衣领。
我能感觉到她积攒了多久的委屈和压力。
我轻轻拍着她的背,就像小时候她受了欺负,我安慰她那样。
“没事了,安安,妈来了。天塌下来,妈给你顶着。”
在我的怀里,她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医院的走廊里人来人往,充满了消毒水的味道,冰冷又刺鼻。许多人朝我们投来好奇的目光,但我不在乎。
我只要我的女儿,能把心里的苦,都哭出来。
挂号,排队,问诊。
妇产科的医生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主任,戴着金丝眼镜,表情严肃,看起来很专业。
她详细地询问了安安的月经周期、生活习惯,以及和林辉的夫妻生活情况。
安安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很多问题都是我替她回答的。
医生听完,在病历本上写着什么,然后推了推眼镜,说:“光凭这些还不好判断。这样吧,先去做几个基础检查。B超,激素六项,输卵管造影。”
她开了一大堆单子。
我拿着那些单子,带着安安,像两个无头苍蝇一样,在医院巨大的迷宫里穿梭。
缴费,抽血,做B超,预约造影。
每一个科室门口,都排着长长的队。
周围是各种各样的人,挺着大肚子的孕妇,抱着婴儿的年轻夫妻,还有像我们一样,满脸愁容来求医的。
等待的时间最是煎熬。
空气中弥漫着焦虑和不安。
我紧紧握着安安的手,她的手心冰凉,全是冷汗。
我能感觉到她的紧张和恐惧。她害怕,害怕那个最终的审判。
做B超的时候,我等在外面。
那扇门关得很紧,隔绝了里面的一切声音。
我盯着门上的那块磨砂玻璃,心里一遍遍地祈祷。
求求了,一定要没事,一定要让我的女儿健健康康的。
过了大概十几分钟,门开了,安安走了出来,脸色比进去时更白了。
“怎么样?”我急忙迎上去。
她摇摇头,把一张B超单递给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我看不懂上面那些专业的术语和模糊的黑白影像,只看到最后结论那一栏,写着一行字:子宫内膜过薄,回声不均,考虑宫腔粘连可能。
“宫腔粘连?”我喃喃地念出这几个字。
这是什么意思?严重吗?
我拉着安安,拿着单子,几乎是跑着回到了主任医生的诊室。
医生看了看B超单,又看了看我们,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语气比之前更严肃了些。
“从B超看,情况不太乐观。子宫内膜太薄,就像一块贫瘠的土地,种子很难着床。而且宫腔有粘连的迹象,这会直接影响受孕。”
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医生,这个……这个粘连,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能治好吗?”我颤声问。
“造成宫腔粘连的原因有很多,最常见的是流产手术、刮宫,或者是一些宫腔内的炎症感染。”医生一边说,一边看着安安,“你以前做过这方面的手术吗?”
安安立刻摇头:“没有,绝对没有。”
我比她更肯定。我的女儿,我很了解。她和林辉是彼此的初恋,恋爱时一直很规矩。结婚前,我特意叮嘱过她,女孩子要懂得保护自己。
“那有没有得过盆腔炎之类的妇科病?”
安安还是摇头。
医生的眉头皱了起来:“这就奇怪了。那有没有受过什么外伤,伤到过腹部或者盆腔?”
外伤?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我尘封的记忆。
我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个画面。
绿草如茵的公园,高高的秋千架,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小女孩,笑得像个天使。
秋千越荡越高,越荡越高。
“妈妈,你看我,我能飞了!”
我坐在不远处的长椅上,正在给她的毛衣收一个线头,闻言笑着抬头:“慢一点,安安,小心!”
就在我低头穿针引线的那么一小会儿工夫。
一声刺耳的尖叫,接着是“砰”的一声闷响。
我猛地抬头,看到我穿着红裙子的女儿,像一只折翼的蝴蝶,从高高的秋千上,直直地摔了下来。
她的肚子,正好磕在了秋千架的底座上。
那个铁质的底座,在阳光下泛着冰冷的光。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瞬间变成了黑白色。
“妈?妈!你怎么了?”
安安的声音把我从可怕的回忆中拉了回来。
我回过神,发现自己正浑身冰冷,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服。
对面的医生和安安,都用一种担忧的眼神看着我。
“我……我没事。”我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厉害,“医生,她……她小时候,从很高的地方摔下来过,肚子……肚子正好磕在铁栏杆上。当时流了很多血,不过……不过医生说只是皮外伤……”
我说得语无伦次。
那个被我刻意遗忘了近二十年的细节,此刻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我记得,当时安安哭得撕心裂肺,裤子都被血染红了一片。
我当时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她胳膊上那道长长的伤口上,因为那里流血最多,看起来最吓人。
社区医院的那个年轻医生,也只是简单地检查了一下,就断定是皮外伤。
我们所有人都忽略了,那个撞击在肚子上的力量,究竟有多大。
我们所有人都忽略了,那看不见的内伤,可能比皮外伤更可怕。
而我,作为她的母亲,在她的伤口愈合后,就彻底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我以为,过去了,就没事了。
医生的表情,在我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变得越来越凝重。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对安安说:“这样吧,输卵管造影先别做了。你去做个宫腔镜检查,这个看得最清楚。可以直接看到你子宫里面的情况。”
我的脑子已经完全乱了。
我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安安拉着,又去缴费,预约。
做宫腔镜检查需要提前准备,约在了第二天下午。
从医院出来,天已经黑了。
城市的霓虹灯闪烁着,车流穿梭不息,一切都喧嚣如常。
可我和安安,却像是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一个冰冷、寂静、没有希望的世界。
我们俩一路无话,打车回了安安的家。
一开门,就看见林辉和他父母,黑着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茶几上摆着几样水果,但谁也没动。
气氛压抑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
看到我们回来,亲家母那张刻薄的脸立刻拉得更长了,阴阳怪气地开口:“哟,大医院逛回来了?怎么样啊?检查出是什么毛病了吗?”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
我把安安护在身后,迎着她的目光,冷冷地说:“亲家母,安安身体好得很,用不着您操心。”
“好得很?”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好得很能三年不下蛋?你当我是三岁小孩那么好骗?”
“妈!”林辉终于忍不住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恳求。
“你给我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亲家公在一旁呵斥道,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们林家养你这么大,不是让你娶个摆设回来的!”
我看着林辉。
那个曾经看安安时眼里有光的男孩,此刻却低着头,双手插在头发里,一副痛苦又懦弱的样子。
他连看我们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我的心,凉了半截。
“摆设?”我气得笑出了声,“在你们眼里,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就是一个给你们家传宗接代的工具?一个摆设?”
“不然呢?”亲家母翻了个白眼,刻薄的话像刀子一样一句句往外甩,“不能生孩子,那跟摆设有什么区别?我们林辉要长相有长相,要工作有工作,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凭什么在你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你!”我气得眼前发黑。
我身后的安安,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我能感觉到,她的精神,正在一点点地被这些恶毒的语言摧毁。
我不能让她倒下。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一字一句地说:“孩子不是说有就有的。你们这么逼她,给她这么大压力,就算身体没病,也得被你们逼出病来!”
“我再说一遍,我们会去检查。如果检查结果出来,是安安的问题,我们认。该治就治。但如果不是她的问题……”
我顿了顿,目光如炬地盯着林辉。
“那又怎么样?”亲家母抢着说,“就算不是她的问题,那也是她命不好!我们林家娶媳妇,不光看人,还看命!她就是没这个给我们林家添丁的命!”
这已经完全是不讲道理了。
我懒得再跟她争辩。
我拉着安安的手,对林辉说:“林辉,你是个男人。我把女儿交给你,是希望你能给她幸福,能为她遮风挡雨。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配吗?”
林辉的头埋得更低了。
我失望地摇了摇头,拉着安安,转身就进了她的卧室,“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我把外面那些肮脏的、刻薄的声音,全都关在了门外。
卧室里,安安终于撑不住了,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上,抱着膝盖,无声地流泪。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砸在地板上。
我蹲下身,把她抱在怀里,心疼得无以复加。
“妈……对不起……”她哽咽着说,“都是我不好……让您跟着我受气……”
“傻孩子,说什么呢?”我摸着她的头发,“你是妈的女儿,妈不为你出头,为谁出头?”
“妈……我是不是很没用?”
“不是。”我捧起她的脸,强迫她看着我的眼睛,“你听着,安安。生不出孩子,不是你的错。你不是一个工具,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你有权利得到尊重和爱。如果一个人,因为你生不出孩子就不爱你,那这份爱,不要也罢!”
“可是……我爱他。”安安的眼神里,满是痛苦和不舍。
我叹了口气。
是啊,她爱他。
这么多年的感情,怎么可能说断就断。
可这份爱,正在变成一把刀,把她伤得体无完肤。
那一夜,我陪着安安,就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相拥而泣。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
我只知道,从现在开始,我必须比任何时候都坚强。
我要做我女儿最坚实的后盾。
第二天下午,宫腔镜检查。
我陪着安安,等在手术室外面。
等待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过去和未来交织的画面。
八岁那年,她从秋千上摔下来的样子。
昨天,她坐在地上无声哭泣的样子。
还有亲家母那张刻薄的脸。
我一遍又一遍地想,如果,如果检查结果真的证实了我的猜测,那该怎么办?
那不仅仅是安安身体上的病,更是我心里的病。
是我,是我亲手毁掉了我女儿做母亲的权利。
这个认知,像一座大山,压得我几乎要窒息。
我该怎么面对她?
我该怎么告诉她,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她最信任、最依赖的妈妈?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手术室的灯,终于灭了。
门开了,一个护士推着躺在病床上的安安走了出来。
她打了麻药,还在昏睡,脸色苍白得透明,嘴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我冲过去,握住她的手,冰凉刺骨。
主治医生跟着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严肃。
她把我叫到一旁,递给我几张彩色的、看起来触目惊心的照片。
“你自己看吧。”她说。
我颤抖着手接过照片。
照片上,是子宫内部的景象。那本该是光滑、红润、充满生机的腔壁,此刻却布满了白色的、网状的疤痕组织。
整个宫腔,几乎都被这些疤痕粘连在了一起,只剩下一些狭窄的缝隙。
它看起来,就像一个被废弃了很久的、结满了蜘蛛网的洞穴。
荒芜,死寂。
“重度宫腔粘连,已经形成瘢痕了。”医生的声音,像来自遥远的天边,飘渺而不真实,“我们医学上称之为‘阿舍曼综合征’。她的子宫内膜也损伤得非常严重,几乎没有功能了。”
“这……这是什么意思?”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意思就是,”医生看着我,一字一句,清晰而残忍地说,“以她目前这个子宫的状况,别说怀孕了,可能连正常的月经都很难维持。可以说,她已经……失去了做母亲的能力。”
失去了……做母亲的能力。
这几个字,像一把淬了冰的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天灵盖上。
我的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差点摔倒。
我扶住墙,才勉强站稳。
“原因……原因是什么?”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从粘连的形态和位置看,不像是常规手术和炎症引起的。”医生沉吟了片刻,“更像是由……严重的创伤造成的。比如,猛烈的撞击,导致子宫内部大出血,血块机化后,就形成了这种大面积的粘连。”
猛烈的撞击。
我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那个穿着红裙子的小女孩,从秋千上飞速坠落的画面。
最后一丝侥幸,也被击得粉碎。
是我。
真的是我。
是我那个不经意的低头,是我那一瞬间的疏忽,造成了今天这一切。
我毁了我女儿的一生。
巨大的愧疚和痛苦,像黑色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我感觉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医生办公室的。
我只记得,我踉踉跄跄地走到安安的病床前。
她已经醒了,麻药的劲儿还没过,眼神有些迷茫。
看到我,她虚弱地笑了笑:“妈,我没事。”
我看着她那张苍白的脸,看着她对我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依赖,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
“对不起,安安。”我跪在她的病床前,握着她的手,泣不成声,“对不起……是妈妈的错……都是妈妈的错……”
安安被我吓坏了。
“妈,您怎么了?您别这样。医生说什么了?是不是……是不是我的病很严重?”她挣扎着想坐起来。
我摇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反复地说着“对不起”。
我该怎么告诉她?
我怎么能把这么残忍的真相,亲口告诉她?
那天晚上,林辉来了。
他应该是从他父母那里听说了什么,一进病房,脸色就很差。
他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安安,又看了看眼睛红肿的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他只是默默地倒了杯水,放在床头,然后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玩起了手机。
整个病房里,安静得可怕。
我看着他那个样子,心里的失望,已经变成了绝望。
这就是我女儿托付终身的男人。
在她最需要安慰和支持的时候,他选择了沉默和逃避。
安安也看着他,眼神里的光,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地开口,声音沙哑:“林辉,我们谈谈吧。”
林辉放下手机,抬起头。
“医生说,我的情况很不好。”安安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疼,“可能……这辈子都生不了孩子了。”
林辉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不想拖累你。”安安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们……离婚吧。”
我没想到,安安会主动提出离婚。
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疼。
我知道,她说出这两个字,需要多大的勇气,又藏着多深的不舍。
林辉猛地站了起来,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慌乱的表情。
“安安,你别这样……我……”
“你什么?”安安看着他,惨然一笑,“你难道要为了我,让你爸妈戳一辈子脊梁骨吗?要让你家断了香火吗?”
“我……”林辉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他爱安安吗?
我想,他还是爱的。
可是这份爱,太懦弱,太无力。
它不足以对抗他父母的压力,不足以对抗世俗的偏见。
“就这样吧。”安安闭上了眼睛,眼角滑下一滴泪,“我累了。你也解脱了。”
林辉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他看了看安安,又看了看我,最终,像个逃兵一样,落荒而逃。
他甚至没说一句“我不同意”,或者一句“我们再努力一下”。
他走了。
病房的门被轻轻带上。
安安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顺着脸颊,无声地流淌。
我走过去,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哭吧,安安。”我说,“哭出来就好了。离了,也好。这样的男人,不值得。”
她在我怀里,哭得浑身颤抖。
我知道,她哭的,不仅仅是逝去的爱情,更是那个破碎的、做母亲的梦。
而我,这个罪魁祸首,只能抱着她,用我同样破碎的心,去感受她的痛苦。
我恨我自己。
在安安住院的那几天,我整个人都像是被抽掉了灵魂。
白天,我强打精神,给她洗衣做饭,陪她说话。
晚上,等她睡着了,我就一个人跑到医院楼下的花园里,一坐就是大半夜。
我一遍又一遍地回忆那个下午,那个该死的秋千架。
如果我当时没有低头去穿那根线。
如果我当时能看得更紧一点。
如果我当时能把她送到大医院去做个全面的检查。
……
可是,没有如果。
人生最残忍的,就是没有如果。
我开始疯狂地在网上查阅关于“阿舍曼综合征”的一切资料。
我加了各种各样的病友群。
我看到了无数和安安一样,因为各种原因失去生育能力的女人。
她们有的被丈夫抛弃,有的被婆家欺凌,有的在绝望中挣扎,有的在黑暗里互相取暖。
我才知道,我女儿所承受的痛苦,并不是独一份。
而造成这一切的根源,却是我。
这份罪恶感,像一条毒蛇,日日夜夜啃噬着我的心。
我不敢告诉安安真相。
我怕她会恨我。
我更怕她会因为这个真相,彻底崩溃。
我只能把这个秘密,死死地埋在心里,让它腐烂,发臭。
出院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
安安办了出院手续,我们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
林辉没有来。
只有一个电话,说是单位临时有急事。
安安听完,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挂了电话。
我知道,她已经心死了。
回到家,那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屋子,此刻却冷得像个冰窖。
林辉的东西,已经搬走了一大半。
茶几上,放着一份签好字的离婚协议。
男方那一栏,“林辉”两个字,写得龙飞凤舞,透着一股迫不及不及的决绝。
安安拿起那份协议,看都没看,就从包里拿出笔,在女方那一栏,工工整整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周安安。
写完,她把协议推到我面前,笑了笑。
那笑容,看得我心都碎了。
“妈,都结束了。”她说。
我点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结束了,也好。
长痛不如短痛。
接下来的日子,我搬过来和安安一起住。
我辞掉了老家的工作,专心陪着她。
我怕她一个人会胡思乱想,会做傻事。
她瘦得很快,像风中的一片叶子,仿佛随时都会被吹走。
她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出门,整天就坐在窗前发呆。
有时候,一看就是一下午。
我知道,她在用这种方式,舔舐自己的伤口。
而我,除了陪着她,什么也做不了。
我每天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想让她多吃一点。
我拉着她一起看搞笑的综艺,想让她笑一笑。
我给她讲我年轻时候的糗事,想让她知道,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
可我知道,这些都是治标不治本。
她的心病,需要心药来医。
而那味药,我给不了。
我只能更加拼命地去寻找希望。
我几乎问遍了国内所有知名的妇产科专家。
得到的答复,大同小异。
“太严重了。”
“手术分离粘连的意义不大,很快又会重新长上。”
“子宫内膜已经没有再生能力了,就是一片盐碱地,不可能长出庄稼。”
每一个专家的判词,都像一把锤子,把我的希望,一点点敲碎。
直到有一天,我在一个病友群里,看到一个病友分享的帖子。
她说,北京有位老教授,是这方面的权威。他有一种新的治疗方案,通过宫腔镜手术分离粘连后,再移植一种特殊的生物材料,可以促进内膜再生。
虽然成功率也不高,而且费用极其昂贵,但已经是目前最前沿的技术了。
她说,她就是那位教授的病人,经过两次手术,现在已经成功怀孕了。
帖子的最后,是一张B超图,上面有一个小小的孕囊。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黑暗的世界里,仿佛照进了一丝光。
我立刻通过那个病友,要到了那位老教授的联系方式。
我几乎是颤抖着,拨通了那个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温和而沉稳的声音。
我语无伦次地把安安的情况说了一遍。
老教授很耐心地听着,没有打断我。
等我说完,他沉默了很久,才开口。
“你说的这种情况,确实非常棘手。根据你的描述,成功率可能不到百分之十。”
百分之十。
这个数字,低得让人绝望。
但我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教授,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们都愿意试!”我急切地说。
“手术的费用很高,一次大概在十五万左右,而且很可能不止做一次。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钱不是问题!”我想也没想就回答。
我这些年攒下的养老钱,还有安安爸爸去世时留下的一笔抚恤金,加起来差不多有五十万。
我原本是打算留着给安安,让她以后生活能有个保障。
现在,我要用这些钱,去为她博一个未来。
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
挂了电话,我立刻就去查了去北京的火车票。
可是,我该怎么跟安安说?
我能告诉她,我们去北京,去做一个成功率不到百分之十的手术吗?
我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满怀希望地躺上手术台,然后再一次面对失望甚至绝望吗?
还有那个最关键的问题。
那个关于她受伤原因的真相。
我能瞒着她一辈子吗?
如果手术需要家属签字,需要了解详细病史,我这个谎言,还能撑多久?
那几天,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坦白,还是继续隐瞒?
这两个念头,在我的脑子里反复拉锯,快要把我撕裂了。
终于,在我订好去北京的火车票的那个晚上,我做出了决定。
我不能再骗她了。
她有权利知道真相。
无论她会是什么反应,是怨我,是恨我,我都必须承担。
这是我欠她的。
我走进安安的房间。
她还是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夜景。
城市的灯火,映在她清瘦的脸上,明暗不定。
“安安。”我轻轻地喊了她一声。
她回过头,看着我。
我走到她面前,深吸一口气,然后,“扑通”一声,跪在了她的面前。
安安吓了一跳,连忙过来扶我:“妈!您这是干什么?您快起来!”
我抓住她的手,摇了摇头,眼泪已经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安安,妈对不起你。”
“妈有件事,骗了你二十年。”
我看着她茫然又震惊的眼神,终于鼓起所有的勇气,把那个埋藏在我心底二十年的秘密,和盘托出。
我讲了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
讲了那个高高扬起的秋千。
讲了我那个致命的、低头的瞬间。
讲了她那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讲了社区医院那个草率的诊断。
也讲了妇产科主任的那个残忍的判决。
我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先是捅向我自己,然后再插进她的心里。
我说不下去了,只能跪在那里,泣不成声。
整个房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听见的,只有我自己的哭声,和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
我不敢抬头看安安的表情。
我想,她一定在恨我吧。
是啊,她凭什么不恨我呢?
是我,亲手毁了她的人生。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我感觉到一双冰凉的手,轻轻地落在了我的肩膀上。
然后,我听到了安安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
“妈,您起来吧。”
我缓缓地抬起头,对上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又红又肿,里面蓄满了泪水。
可是,我没有在里面看到恨。
没有怨。
只有一种让我心碎的、深不见底的悲伤。
“我不怪你。”她说。
这四个字,比任何指责和打骂,都让我更加痛苦。
“你怎么能不怪我?”我哭着说,“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
“妈。”她打断了我,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那只是个意外。你不是故意的。”
“你扶我起来,地上凉。”
我被她拉着,从冰冷的地板上站了起来。
她扶着我,坐到床边。
然后,她反过来,抱住了我。
就像过去无数次,我安慰她那样。
她轻轻地拍着我的背,说:“妈,别哭了。你再哭,我也会哭的。”
我的眼泪,更加汹涌了。
我的女儿。
我那个善良、懂事的女儿。
到了这个时候,她还在安慰我。
她把所有的痛苦,都自己一个人扛了下来。
“安安……”我哽咽着,说不出话。
“妈,其实……我早就猜到了。”她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声音闷闷的,“那天在医院,你说起我小时候摔伤的事,我就猜到了。”
“只是……我不敢问。”
“我怕问了,你比我还难过。”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疼得我无法呼吸。
“傻孩子……你真是个傻孩子……”
那个晚上,我们母女俩,抱在一起,哭了好久好久。
我们哭逝去的青春,哭破碎的梦想,哭命运的不公。
但我们没有哭散。
哭过之后,我感觉心里那块压了二十年的巨石,好像被搬开了一点点。
虽然伤口还在,还在流血,但至少,它被暴露在了阳光下。
我把去北京找老教授的事情,跟安安说了。
“成功率,只有不到百分之十。”我看着她的眼睛,坦白地说,“而且过程会非常痛苦。安安,妈不逼你。去不去,你自己决定。”
我以为她会犹豫,会害怕。
没想到,她只是沉默了几秒钟,就抬起头,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坚定。
“我去。”她说,“妈,我们去。”
“为什么?”
“因为,”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想让你一辈子都活在愧疚里。”
“我想试一试。不是为了生孩子,也不是为了任何人。就是为了我们自己。”
“为了让我们,都从过去走出来。”
那一刻,我看着我的女儿,忽然觉得,她长大了。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我保护的小女孩了。
她变成了可以和我并肩作战的、坚强的战士。
三天后,我们踏上了去北京的火车。
那是我二十年来,第一次出远门。
车窗外,景物飞速地后退。
我看着身边安安的侧脸,她的眼神,望着窗外,平静而悠远。
我知道,我们即将奔赴的,是一场结果未知的战争。
对手,是命运。
但这一次,我们不是一个人。
到了北京,我们很快就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老教授。
他比我想象中要和蔼得多,头发花白,戴着一副老花镜,说话慢条斯理,却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他仔细地看了安安所有的检查报告,又亲自给她做了检查。
然后,他把我们叫到办公室,画了一张图,详细地讲解了手术的方案。
过程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和痛苦。
首先,要进行一次宫腔镜手术,把粘连的组织全部分离开。
然后,在子宫里放一个特殊的支架,防止再次粘连。
同时,要大剂量地使用激素,刺激残存的内膜生长。
这个过程,至少要持续三个月。
三个月后,再进行第二次手术,取出支架,同时移植那种生物材料,像播种一样,把它铺在子宫壁上。
之后,又是漫长的恢复和观察。
“整个治疗周期,至少需要一年。而且,我必须再说一遍,成功率,非常低。”老教授看着我们,表情严肃,“你们,真的想好了吗?”
我和安安对视了一眼。
我们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样的答案。
“想好了。”我们异口同声地说。
手术,很快就安排了。
安安被推进手术室的那天,北京下起了小雨。
我一个人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看着头顶上那个红色的“手术中”的灯牌,心里一片空白。
我没有祈祷,也没有流泪。
我只是静静地坐着,感受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我不知道坐了多久。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还是三个小时?
我的腿都坐麻了。
终于,灯灭了。
门开了。
老教授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却是亮的。
“手术很顺利。”他说,“比我们预想的要好。粘连基本都分开了。”
我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这是喜悦的泪水。
是希望的泪水。
接下来的三个月,是安安人生中最难熬的一段日子。
大剂量的激素,让她整个人都浮肿了起来。
脸上长满了痘痘,情绪也变得非常不稳定,时而烦躁,时而抑郁。
每天晚上,她都会因为腹部的胀痛而睡不着觉。
我看着她受罪,心如刀割。
好几次,我都忍不住想说:“安安,要不,我们放弃吧?”
可话到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
因为我看到,安安在坚持。
她每天都按照医生的要求,吃药,打针,散步。
再难受,她也一声不吭。
有一次,我半夜起来上厕所,看到她房间的灯还亮着。
我悄悄推开门,看到她正坐在书桌前,戴着耳机,在听英语网课。
她离婚后,就从原来的公司辞职了。
她说,她想换个环境,重新开始。
她想考个翻译证,以后做一名自由翻译。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
她在为自己的未来,做准备。
一个不依附于任何人,只属于她自己的未来。
无论手术成功与否,她都不会再倒下了。
三个月后,第二次手术。
同样是漫长的等待。
手术结束后,老教授告诉我,生物材料已经成功移植进去了。
“接下来,就是看天意了。”他说。
出院后,我们在北京租了个小房子,方便定期复查。
日子,就在一次次的复查和等待中,不紧不慢地过着。
安安的身体,在慢慢恢复。
激素停了,浮肿消了,脸上的痘痘也退了。
她开始在网上接一些翻译的散活,每天都很忙碌,也很充实。
我们俩,相依为命,把这个小小的出租屋,经营得像一个真正的家。
我们一起买菜,做饭,逛公园。
我们聊工作,聊电影,聊八卦。
我们很少再提起过去,也很少去想未来。
我们只是努力地,过好眼下的每一天。
我发现,安安笑得越来越多了。
那种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
我也一样。
我心里的那份罪恶感,虽然没有完全消失,但已经被这种平静而温暖的日常,冲淡了很多。
我开始觉得,或许,结果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们母女俩,走出了那段最黑暗的时光。
我们都获得了新生。
转眼,一年过去了。
又到了复查的日子。
那天,安安去做B超。
我在外面等着。
这一次,我的心情,出奇地平静。
我甚至在想,检查完,我们中午去吃哪家餐厅。
过了很久,B超室的门开了。
给我开门的,不是安安,而是那个做B超的年轻女医生。
她一脸激动地看着我,声音都在发抖。
“您是周安安的家属吗?”
我点点头:“是,我是她妈妈。怎么了?”
“您快进来!”她一把拉住我,把我拽了进去。
我看到安安,还躺在检查床上。
她看着天花板,眼睛睁得大大的,眼泪,正顺着眼角,一滴一滴地往下流。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医生,是不是……是不是情况不好?”
“不是不好!是太好了!”女医生指着屏幕,激动得语无伦次,“您看!您看这里!”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在那个我曾经看过无数次的、代表着子宫的黑白影像里。
在那个曾经荒芜、死寂的地方。
我看到了一个,极小极小的,像一颗小豆芽一样的……孕囊。
孕囊里,还有一个微弱的、正在搏动的……胎心。
一闪,一闪。
像夜空中,最亮的星星。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以为我出现了幻觉。
我使劲地眨了眨眼。
那颗星星,还在。
还在那里,顽强地、有力地跳动着。
“这……这是……”我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胎心!是原始心管搏动!”女医生比我还激动,“阿姨,恭喜您!您女儿怀孕了!虽然孕周还很小,但已经能看到胎心了!这是个奇迹!这简直就是个医学奇迹!”
奇迹。
我转过头,看着安安。
她也正转过头,看着我。
我们俩,四目相对。
然后,我们都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满脸。
我们没有拥抱,也没有欢呼。
我们就只是看着对方,无声地流泪。
只有我们自己知道,为了这一天,我们付出了多少。
我们走过了怎样一条,布满荆棘和血泪的道路。
从医院出来,北京的天,蓝得像一块通透的宝石。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安安小心翼翼地把那张B超单,折了好几层,放进贴身的口袋里。
仿佛那里放着的,是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
我们俩手牵着手,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谁也没有说话。
但我们的心,是满的。
是被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幸福感,填得满满的。
我忽然想起一句话。
“那些杀不死你的,终将使你更强大。”
我想,是的。
我们,都变得更强大了。
几个月后,安安的肚子,像吹气球一样,一天天大了起来。
她的翻译工作,也越来越顺手,有了几个固定的客户,收入很稳定。
她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柔和而坚定的光芒。
那是对新生命的期待,也是对自己人生的掌控。
期间,林辉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消息,给我打过几次电话。
电话里,他支支吾吾,后悔不迭,说想跟安安复婚,想回来看看她。
我一次都没有让他跟安安通上话。
我只是平静地告诉他:“晚了。安安现在过得很好。这个孩子,跟你没有任何关系。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们的生活。”
说完,我就挂了电话,拉黑了他的号码。
有些人,错过了,就是一辈子。
有些伤害,造成了,就永远无法弥补。
破镜,即便重圆,也还是有裂痕。
更何况,我们已经不需要那面镜子了。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第二年春天,安安顺产生下了一个女儿。
六斤六两,很健康。
孩子被护士抱出来的时候,我第一眼就看到了。
小小的,红红的,像个小老鼠。
但她一睁开眼,我就愣住了。
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像极了安安小时候。
护士把孩子抱到我怀里。
我抱着这个软软的小生命,感觉自己抱着全世界。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等了二十多年的那声“外婆”,终于要听到了。
我低头,亲了亲她的小脸蛋。
我在心里对她说:
“你好啊,小宝贝。”
“欢迎你来到这个世界。”
“外婆和你妈妈,会用尽所有的力气,去爱你,去保护你。”
“我们会让你,在阳光下,自由自在地奔跑,无忧无虑地长大。”
“我们会告诉你,女孩子,最宝贵的,不是子宫,而是你自己。”
“是你独立的人格,是你自由的灵魂,是你爱与被爱的能力。”
病房里,安安正躺在床上,侧着头,微笑地看着我们。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的脸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那一刻,岁月静好,人间值得。
来源:人际交往育儿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