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张伟把那张烫金的菜单推到我面前时,整个包厢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张伟把那张烫金的菜单推到我面前时,整个包厢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那本菜单很重,封面是暗红色的皮质,边角镶着黄铜,像一本记录着某种古老仪式的法典。
他清了清嗓子,脸上挂着一种精心排练过的、恰到好处的笑容。
“姐,你看,今天咱妈七十大寿,大家都高兴。这桌酒席呢,我寻思着,怎么也得配得上咱妈的身份。”
他的手指在菜单上轻轻敲了敲,那声音在安静的包厢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没看菜单。
我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他身后坐着的那位老人身上。
我的妈妈。
她穿着一件崭新的紫红色唐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银丝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但她看起来有些局促,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像个第一次被带到大城市见世面的孩子。
她不习惯这样的地方。
这里的水晶吊灯太亮,晃得人眼晕。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昂贵的香水和海鲜混合在一起的、令人窒息的味道。地毯厚得能陷进脚踝,踩上去悄无声息,像是走在云端,可每一步都让人觉得不踏实。
张伟的老婆李娟,正挨着我妈,殷勤地给她夹菜,嘴里说着些热闹的场面话。
“妈,您尝尝这个,澳洲龙虾,空运来的,新鲜着呢!”
“妈,这个象拔蚌也好,美容养颜。”
我妈只是微笑着,点点头,却一口没动。她面前那只绘着青花缠枝莲的骨瓷小碗,干净得像从没用过一样。
我知道,她吃不惯这些。
她这辈子,习惯的是粗茶淡饭,是灶台边缭绕的烟火气,是那碗卧着一个完整荷包蛋的糖水。
张伟见我没反应,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加深了。
他把声音压得更低,凑过来说:“姐,我知道你这几年也不容易。但今天这日子,不一样。这桌菜,加上酒水,一共是三万六千八。我的意思是,我出个大头,三万,剩下的六千八,你看……”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他那双眼睛,曾经清澈见底,如今却像蒙上了一层油光,精明地算计着。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陌生。
陌生得像是我们从来不曾在一个屋檐下长大,不曾分食过同一块玉米饼,不曾盖过同一床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棉被。
周围的亲戚,张伟的岳父岳母,还有他生意上的一些朋友,都在用一种探究的目光看着我。
在他们眼里,张伟是年轻有为的张总,孝感动天的好儿子。为了给母亲祝寿,一掷千金,包下这五星级酒店最豪华的包厢。
而我,大概就是那个不成器、需要被帮衬的姐姐。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一点点收紧,疼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深吸了一口气,闻到的全是那股让我反胃的香水味。
然后,我慢慢地,一字一句地,清晰地开口。
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整个包厢的人都听见。
我问他:“你妈呢?”
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空气仿佛变成了固态,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在了脸上。
李娟夹着一块龙虾肉的筷子停在半空。
张伟脸上的笑容彻底碎裂,像一面摔在地上的镜子,再也拼凑不起来。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身后的那些亲戚朋友,面面相觑,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震惊。
只有我妈,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我,那双浑浊的眼睛里,迅速蒙上了一层水汽。
她没说话,但那眼神,像一把钝刀,在我心上反复切割。
我知道,我伤了她的心。
可我更知道,如果今天我不把这把刀拔出来,它就会在她心里烂一辈子。
张伟的脸,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
他像是被人当众扒光了衣服,所有的体面和伪装,都在我那一句轻飘飘的问话里,土崩瓦解。
“你……你说什么?”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我没有理会他,只是站起身,走到我妈身边。
我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那双手,布满了老茧,指关节因为常年劳作而有些变形。就是这双手,一针一线,缝补了我的童年;一饭一菜,喂养了两个不属于她的孩子。
我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妈,我们回家。”
然后,我拉着她,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转身,走出了那个金碧辉煌、却冷得像冰窖一样的包厢。
门在身后关上的那一刻,我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压抑不住的骚动和议论声。
但我不在乎。
我只想带我妈离开这个让她不自在的地方。
电梯里,金属厢壁倒映出我们母女俩的身影。
她穿着那身簇新的唐装,显得那么瘦小。我穿着普通的棉布衬衫和牛仔裤,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她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在自责,觉得是自己让我和张伟难堪了。
我的妈妈,永远是这样。
她总是把所有的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像一只老母鸡,用自己并不丰满的翅膀,徒劳地想护住所有她爱的人。
走出酒店大门,晚风吹来,带着初秋的凉意。
我这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像一首哀伤的歌。
我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
“妈,冷不冷?”
她摇了摇头,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孩子,你这是何苦呢?”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认真地看着她。
昏黄的路灯下,我能清晰地看到她眼角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里面蓄满了岁月的风霜。
“妈,有些事,不能再这么糊涂下去了。”
我的记忆,像被这场秋雨冲刷过的老电影胶片,一帧一帧,清晰地在眼前回放。
我记得那个狭窄的筒子楼。
楼道里永远飘着一股煤烟、饭菜和潮湿混合的味道。
我们家和张伟家,门对门。
我妈是个裁缝,张伟的妈妈,大家都叫她林姨,在街道工厂糊纸盒。
两个单身女人,带着两个差不多大的孩子,在那个贫瘠的年代里,相濡以沫。
我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对他没什么印象。
张伟的爸爸,据说是去了很远的地方打工,再也没回来。
那时候,快乐很简单。
一块水果糖,可以在嘴里含一下午,甜味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里。
一本连环画,我和张伟可以翻来覆去地看,直到书页都起了毛边。
我妈有一台老式的蝴蝶牌缝纫机,那“嗒嗒嗒”的声音,是我童年记忆里最温暖的背景音。
她总是在昏黄的灯光下,踩着缝纫机,为邻里街坊做些缝缝补补的活计,赚取微薄的收入。
林姨则总是带着一股纸张和胶水的味道。她很爱笑,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
她常常会把工厂里剩下的一些边角料彩纸带回来,教我和张伟折纸飞机,折小船,折千纸鹤。
那时候,我们两家是不分彼此的。
我妈做了红烧肉,一定会给我和张伟的碗里都夹上最大块的。
林姨要是煮了甜汤,也一定会端一碗过来,看着我喝完才笑眯眯地离开。
我一直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清贫,但安稳地过下去。
直到那个夏天。
那个夏天特别热,知了在窗外的老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仿佛要把整个夏天的力气都用尽。
林姨病了。
一开始只是咳嗽,后来发展到咳血。
她整个人迅速地消瘦下去,像一朵被烈日晒蔫了的花。
我妈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照顾她。
熬药,擦身,一口一口地喂饭。
我至今还记得那个味道,浓重的中药味,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弥漫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经久不散。
张伟那时候还小,不懂得什么是生离死别。
他只是觉得害怕,常常一个人蹲在门槛上,抱着膝盖,看着大人们进进出出,满脸愁容。
林姨是在一个有晚霞的傍晚走的。
她拉着我妈的手,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光。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断断续续地说:“姐,我这辈子,对不住小伟……求你……帮我……把他拉扯大……”
我妈哭得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我妈哭得那么伤心,像是天塌下来一样。
林姨下葬那天,也下着雨,和今晚一样。
张伟穿着不合身的黑衣服,站在坟前,没有哭。他只是睁着大大的眼睛,茫然地看着那个小小的土堆。
从那天起,张伟就成了我们家的一份子。
我们家本就狭小的空间,因为多了一个人,显得更加拥挤。
我妈把唯一的一张小床让给了我们俩,她自己则在地上打地铺。
晚上,我能听到她因为潮湿而翻来覆去、压抑着咳嗽的声音。
为了养活我们两个孩子,她开始没日没夜地干活。
白天给人做衣服,晚上就去接一些糊信封、穿珠子的零活。
那台老旧的缝纫机,几乎从早到晚都没有停过。
我常常在半夜醒来,看到她佝偻着背,在昏暗的灯光下,一针一线地忙碌着。那“嗒嗒嗒”的声音,像永不停歇的时间,刻录着她的辛劳和付出。
家里的伙食,也变得更加清苦。
饭桌上,常常只有一盘咸菜,一碗清汤。
但每个星期,我妈总会想办法,给我们俩一人做一碗糖水荷包蛋。
那是我们最期盼的时刻。
雪白的瓷碗里,卧着一个圆滚滚、颤巍巍的荷包蛋,蛋白嫩滑,蛋黄是诱人的金黄色。清甜的糖水,喝下去,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
每次,她都看着我们吃,自己一口也舍不得尝。
她会笑着说:“妈不爱吃甜的,你们吃,多吃点,长身体。”
那时候的张伟,很懂事。
他会把碗里最大块的蛋白夹给我,说:“姐,你吃。”
他会帮我妈做家务,扫地,擦桌子,小小的年纪,就学会了生煤炉。
放学路上,如果有别的孩子欺负我,他会像一头小豹子一样冲上去,用他瘦弱的身体护在我身前。
我以为,我们会是永远的姐弟。
我以为,他会永远记得,是谁在他最无助的时候,给了他一个家。
我以为,他会永远记得,是谁用一碗碗糖水荷包蛋,温暖了他孤单的童年。
可我忘了,人是会变的。
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大概是张伟考上大学,离开我们那个小城的时候。
他是我们那条巷子里,飞出去的第一只“金凤凰”。
我妈高兴得好几天没睡着觉。
她翻出了自己压箱底的一个小木匣子,里面是她所有的积蓄,还有我爸留下的唯一一件遗物——一个小小的金戒指。
她把所有的钱都给了张伟,还把那个金戒指也卖了,给他换了一身新衣服,一个新皮箱。
送他去火车站那天,她一遍遍地嘱咐:“到了学校,要好好学习,别不舍得吃穿,钱不够了就跟家里说。”
张伟背着崭新的行囊,站在月台上,第一次,没有回头。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看到我妈站在那里,不停地挥手,直到火车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视野尽头。
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从那以后,张伟就像断了线的风筝。
一开始,他还会每周写信回来。
信里,他会描述大学里的新奇生活,会问候我妈的身体。
后来,信变成了一个月一封,再后来,就变成了只有在需要生活费的时候,才会打来的一个简短的电话。
我妈从不抱怨。
她只是更加拼命地干活,把省下来的每一分钱,都寄给他。
有一次,她为了赶工,连续熬了两个通宵,从缝纫机上摔了下来,摔断了胳膊。
我打电话给张伟,想让他回来看看。
电话那头,他沉默了很久,说:“姐,我这边正忙着期末考试,走不开。你多照顾一下妈。”
我握着电话,听着里面传来的“嘟嘟”声,心里一片冰凉。
我没告诉我妈实话,只说张伟学习忙,等放假就回来看她。
她躺在病床上,胳膊上打着厚厚的石膏,却还笑着说:“男孩子,事业为重,是该这样。”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妈的爱,太卑微了。
卑微到尘埃里,却开不出花来。
张伟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大城市。
他找了份好工作,认识了现在的妻子李娟。
李娟是城里姑娘,家境优渥。
第一次带李娟回家,是在一个春节。
李娟穿着一身名牌,画着精致的妆,看着我们那个破旧的小屋,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嫌弃。
张伟全程都很尴尬。
他不停地跟李娟解释:“这里就是暂住的,我妈年纪大了,念旧,不愿意搬。”
他甚至没有正式地介绍我,只是含糊地说了一句:“这是我姐。”
那顿年夜饭,吃得异常沉闷。
我妈精心准备了一大桌子菜,李娟却几乎没动筷子。
饭后,张伟把我拉到一边,塞给我一个信封。
“姐,这里面是两千块钱,你拿着,以后别总让妈那么辛苦了。”
他的语气,像是在施舍。
我把信封推了回去。
“张伟,妈需要的不是钱。”
他愣了一下,随即不耐烦地说:“那她需要什么?我现在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家庭,我不可能像以前一样天天守着她。我给她钱,让她过得好一点,这还不够吗?”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弟弟了。
时间和城市的繁华,像一把锉刀,磨平了他身上所有的棱角,也磨掉了他心底最珍贵的东西。
他们结婚的时候,没有通知我们。
是后来,我从一个老乡那里听说的。
婚礼办得很气派,在大酒店。
我妈知道后,一个人在房间里坐了很久。
出来的时候,眼睛是红的,却还是笑着对我说:“他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我们别去给他添乱。”
从那以后,张-伟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他换了手机号码,我们彻底失去了他的联系。
我妈常常会对着他以前的照片发呆,有时候会自言自语:“小伟是不是工作太忙了?他怎么也不来个电话呢?”
每当这时,我的心都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恨张伟的无情,更心疼我妈的痴情。
直到三年前,我妈被查出得了心脏病,需要做手术。
手术费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我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又跟亲戚朋友借了一圈,还是差了一大截。
万般无奈之下,我通过各种关系,终于打听到了张伟公司的地址。
我找到了他。
那是我第一次去他的公司。
在市中心最高档的写字楼里,窗明几净,气派非凡。
他坐在宽大的老板椅里,穿着笔挺的西装,俨然一副成功人士的模样。
看到我的时候,他眼里闪过一丝惊慌和厌恶。
他把我带到一间没人的会议室,关上门。
“你来干什么?”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戒备。
我把妈的病情诊断书放在他面前。
“妈病了,需要做手术。”
他拿起诊断书,草草地看了一眼,眉头紧锁。
“需要多少钱?”
“十万。”
他从钱包里抽出一张银行卡,扔在桌上。
“这里面有五万,密码是六个八。剩下的,你自己想办法。以后,不要再来公司找我,我不想让我的同事和客户,知道我还有你们这样的……亲戚。”
“亲戚”两个字,他咬得特别重。
像是在刻意地划清界限。
我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
我抓起那张银行卡,狠狠地摔在他脸上。
“张伟,你还是不是人?那是养了你十几年的妈!她现在躺在病床上,你竟然说出这种话!”
他被我打得偏过头去,脸上浮现出几道红印。
他没有发火,只是冷笑了一声。
“养我?她那是为了谁?她是为了她自己!为了让她那个死去的邻居姐妹安心!说到底,我不过是她用来满足自己圣母心的工具!”
“你知不知道,因为你们,我受了多少委屈?我的同学都笑话我,说我是个没爹没妈的野孩子,说我妈是个给人做衣服的裁缝!”
“我好不容易才摆脱了这一切,我有了自己的事业,自己的家庭,我不想再回到过去那种日子里去!”
他的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插进我的心脏。
我气得浑身发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原来,我们视若珍宝的亲情,在他眼里,竟然是如此不堪的枷D锁。
原来,我妈十几年的含辛茹苦,在他看来,竟然只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
我看着他那张因为激动而扭曲的脸,忽然觉得很可悲。
我捡起地上的银行卡,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张伟,你会后悔的。”
手术费,我最后是把我们住的那个老房子卖了才凑齐的。
手术很成功。
我妈出院后,我租了个小房子,继续靠着给人做些零散的裁缝活,照顾她。
她再也没有提起过张伟的名字。
我知道,她的心,已经被伤透了。
日子虽然清苦,但很平静。
我以为,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和张伟有任何交集。
直到半个月前。
张伟突然又出现了。
他开着一辆黑色的豪车,停在我们租住的那个破旧的小区楼下。
他提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找到了我们。
他一进门,就“扑通”一声,跪在了我妈面前。
“妈,我错了!我不孝,我对不起您!”
他哭得涕泪横流,说自己这几年生意做得不顺,焦头烂额,才忽略了我们。
他说自己现在发达了,一定要好好孝敬我妈。
他说他已经买好了大房子,要接我妈过去享福。
我妈当时就愣住了。
她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声泪俱下的“儿子”,手足无措。
我站在一旁,冷眼旁观。
我一个字都不信。
一个能说出那种话的人,怎么可能在短短几年内,就幡然醒悟?
这里面,一定有鬼。
我妈心软。
她看着张伟哭得那么伤心,最终还是把他扶了起来。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喃喃地说。
接下来的日子,张伟表现得像个二十四孝好儿子。
他每天都来,陪我妈说话,带她去逛公园,给她买新衣服。
他还真的给我们看了一套装修豪华的大平层,说房产证上要写我妈的名字。
我妈被他哄得团团转,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她开始相信,她的儿子,真的回来了。
只有我,始终保持着警惕。
我总觉得,张伟的殷勤背后,隐藏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直到他提出,要给我妈办七十大寿。
他说,要办得风风光光,要把所有亲戚朋友都请来,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张伟是个大孝子。
我妈一开始是不同意的。
她说:“过什么生日,一家人在一起,吃碗长寿面就行了。”
但张伟坚持。
他说:“妈,您辛苦了一辈子,这是我做儿子的一点心意,您就让我尽尽孝心吧。”
李娟也在一旁敲边鼓。
“是啊妈,阿伟现在有这个能力了,您就让他好好表现一下嘛。”
我妈拗不过他们,只好答应了。
然后,就有了今天这一幕。
在那个金碧辉煌的包厢里,在我妈的七十大寿宴上,他,张伟,为了他所谓的面子,为了他那场精心策划的“孝子秀”,竟然开口让我这个被他抛弃了十几年的姐姐,来分摊费用。
何其可笑!
何其可悲!
雨,越下越大了。
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让我瞬间清醒了许多。
我拉着我妈,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
回到我们租住的那个小房子,我给她找了干净的衣服换上,又给她煮了一碗热腾通的姜汤。
她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眼睛却一直看着我。
“孩子,妈知道,你心里有气。”
我坐在她对面,看着她苍老的容颜,心里五味杂陈。
“妈,您不觉得委屈吗?”
她放下碗,叹了口气。
“委屈什么呢?他毕竟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叫了我十几年的妈。”
“可是他……”
“我知道。”她打断了我的话,“我知道他变了。他心里,可能从来就没把我当成真正的妈。”
“那你为什么还要原谅他?为什么还要跟着他去那个地方,受那种气?”我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悲悯和无奈。
“因为,我答应过林妹子。我答应过她,要把小伟拉扯大,让他成家立业,过上好日子。”
“现在,他过上好日子了。我的任务,也算完成了。”
“至于他心里怎么想,他认不认我这个妈,都不重要了。”
“我只是……不想让他为难。不想让他在外人面前,丢了面子。”
听着她的话,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我的妈妈,她这一辈子,都在为别人着想。
为了一个承诺,她付出了自己所有的青春和心血。
到头来,她所求的,竟然只是“不让他为难”。
这份爱,太沉重了。
沉重到让张伟那样的人,都觉得理所当然。
那天晚上,我抱着我妈,哭了好久。
第二天,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没想到,张伟竟然又找上门来了。
他来的时候,我和我妈正在吃早饭。
一碗白粥,一碟咸菜。
他站在门口,看着我们简陋的早餐,眼神复杂。
他瘦了,也憔悴了,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像是整晚没睡。
他没有进来,只是站在门口,看着我妈。
“妈。”他开口,声音沙哑。
我妈没理他,继续喝着自己的粥。
我站起身,想把他赶走。
“你来干什么?这里不欢迎你。”
他没有看我,目光始终停留在我妈身上。
“妈,对不起。”
他“扑通”一声,又跪下了。
这一次,不是在演戏。
我能看到,他眼里的悔恨和痛苦,是真实的。
“妈,我混蛋!我不是人!我对不起您,对不起林姨!”
他一边说,一边抬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两个耳光。
那声音,清脆响亮。
我妈手里的碗,抖了一下,粥洒了出来。
她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我站在那里,没有动。
我不知道他这次,又在耍什么花招。
他跪在地上,仰着头,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姐,昨天晚上,我回去之后,想了一夜。”
“我想起了很多事。”
“我想起小时候,林姨还在的时候,我们两家门对着门,谁家做了好吃的,都会给对方送一碗。”
“我想起林姨走的那天,天也是下着雨。我站在坟前,觉得天都塌了。是妈,是您,把我拉回了家。”
“我想起您把唯一的小床让给我们睡,自己打地铺,一整个冬天都在咳嗽。”
“我想起您为了给我凑学费,卖掉了爸留给您的唯一念想。”
“我想起那碗糖水荷包蛋。每次您都说自己不爱吃甜的,可有一次我半夜起来,看到您在厨房,偷偷地舔碗里剩下的那点糖水。”
他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
我的心,也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原来,他都记得。
他不是忘了,他只是选择了不去记起。
因为那些记忆,会提醒他,他是谁,他从哪里来。
那些记忆,会成为他向上攀爬的负累。
所以,他选择性地遗忘了。
他给自己编织了一个新的身世,一个光鲜亮丽的背景。
他告诉所有人,他是被一个富有的远房亲戚收养的。
他以为,只要他说得多了,连他自己都会相信。
可是,假的终究是假的。
午夜梦回,那些被他刻意压抑的记忆,还是会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那我问你,”我冷冷地开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妈?”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羞愧。
“因为我自卑。”
“我怕。我怕别人知道我的出身,怕别人看不起我。”
“李娟的家里,很有势力。我能有今天,很大程度上是靠了他们家。”
“我怕他们知道我有一个在筒子楼里长大的、靠做裁缝为生的妈,会觉得我配不上李娟。”
“所以,我撒了谎。我说我从小父母双亡,是被一个远房亲戚养大的。”
“我以为,只要我跟过去彻底割裂,我就能成为一个全新的、体面的人。”
“可是我错了。我越是想摆脱,心里就越是空虚。我赚的钱越多,住的房子越大,我就越是睡不着觉。”
“直到三年前,你来找我。看到你,就像是看到了我那个不堪的过去。我害怕,我愤怒,所以我说了那些混账话。”
“后来,我的生意真的出了问题。公司资金链断裂,濒临破产。岳父家也因为我当年的谎言,对我彻底失望,不愿意再帮我。”
“那段时间,我焦头烂额,四处碰壁。我才明白,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根都不要了,那他就像水里的浮萍,风一吹,就散了。”
“前段时间,我遇到了一个贵人,帮我度过了难关。他说,他之所以帮我,是因为他看重我身上的‘孝心’。”
我听到这里,冷笑了一声。
“孝心?你所谓的孝心,就是把我妈当成你生意场上的道具吗?”
“就是办一场豪华的生日宴,拍几张照片发到朋友圈,好让你那个贵人看到,觉得你是个值得投资的人?”
他羞愧地低下了头。
“是。我承认,一开始,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我太想成功了,太想证明自己了。我想把过去丢掉的一切,都加倍地赢回来。”
“所以,我策划了那场生日宴。我想让我所有的生意伙伴,都看到我光鲜的一面。”
“我让你出那六千八,不是因为我真的缺那点钱。我只是……我只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让你也参与进来,让你承认我这个‘弟弟’,承认我这个‘儿子’。我潜意识里,还是希望得到你们的认可。”
“可是,当我看到妈在那个包厢里,坐立不安,一口菜都吃不下去的时候,我心里就后悔了。”
“当我看到你拉着她离开的时候,我心里,像是被挖空了一块。”
“姐,你问我‘你妈呢?’,那一刻,我真的懵了。”
“是啊,我妈呢?我那个为了我,辛苦了一辈子的妈呢?”
“我那个真正的妈,早就被我弄丢了。”
他趴在地上,嚎啕大哭,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妈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
她走到他身边,颤抖着伸出手,想去扶他,却又缩了回来。
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我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心里百感交集。
我该原谅他吗?
我不知道。
伤害已经造成,有些裂痕,可能永远都无法弥补。
可是,看着我妈那悲伤的眼神,我又于心不忍。
她这一辈子,最大的心愿,不就是我们一家人,能和和美美地在一起吗?
沉默了很久,我终于开口。
“你起来吧。地上凉。”
我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张伟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妈也惊讶地看着我。
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转身走进了厨房。
我从米缸里舀了米,淘洗干净,放进锅里。
然后,我打开冰箱,拿出两个鸡蛋。
锅里的水开了,我轻轻地把鸡蛋打进去。
很快,两个漂亮的荷包蛋,就在滚水里成型了。
我关了火,往锅里加了两勺白糖。
我盛了两碗。
一碗,端给了我妈。
另一碗,我放在了张伟面前的地上。
他愣愣地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糖水荷包蛋,眼泪流得更凶了。
他伸出颤抖的手,把碗捧了起来。
他用勺子,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糖水,送进嘴里。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我,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看着他,淡淡地说:“吃吧。吃完了,就走吧。”
“以后,别再来打扰我们了。”
说完,我扶着我妈,回了房间,关上了门。
门外,传来了他压抑的、痛苦的哭声。
那哭声,持续了很久,很久。
我以为,他会走。
我以为,这碗糖水荷包蛋,是我们之间最后的了断。
可是,我错了。
从那天起,张伟没有再离开。
他没有再提接我们去大房子的事,也没有再提什么孝敬。
他只是每天,在我们楼下,找个角落,默默地坐着。
从天亮,到天黑。
刮风,下雨,他都不走。
他不来敲门,也不说话,就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小区的邻居们都认识他了,开始在背后指指点点。
“那不是那个开豪车的大老板吗?怎么天天坐在这里?”
“听说啊,是来求他妈原谅的。”
“哎哟,早干嘛去了?现在知道后悔了?”
这些话,或多或少,都会传到我妈的耳朵里。
她开始变得坐立不安。
她会偷偷地从窗帘缝里,往楼下看。
看到张伟被雨淋湿的身影,她会心疼得掉眼-泪。
看到他被蚊子咬得满身是包,她会急得在屋里团团转。
我知道,她的心,又软了。
一个星期后,我下楼扔垃圾。
看到他依然坐在那里,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胡子拉碴,形容憔悴。
我走到他面前。
“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血丝。
“姐,我不想干什么。我就是想……离妈近一点。”
“我以前,总觉得离你们越远越好。现在我才明白,离了你们,我什么都不是。”
“你让我走,我不知道该去哪里。那个大房子,冷冰冰的,没有一点人气。公司里,每个人都戴着面具。只有在这里,我才觉得,自己还像个人。”
我看着他,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你这样,只会让我妈更难受。”
“我知道。”他低下头,“可是,我不知道除了这样,我还能做什么。”
我沉默了。
是啊,他还能做什么呢?
有些错,犯下了,就不是一句“对不起”可以抹平的。
回到家,我看到我妈正站在窗边,偷偷地抹眼泪。
我走过去,从身后抱住她。
“妈,您要是心疼,就让他上来吧。”
她转过身,看着我,摇了摇头。
“不行。不能就这么轻易地原谅他。”
“他犯的错,得让他自己记住,记住一辈子。”
“不然,他下次还会犯。”
我愣住了。
我一直以为,我妈是软弱的,是无原则的。
我没想到,在她那颗慈母心的最深处,竟然藏着如此清醒的智慧。
她不是不爱,而是爱得更深沉,更理智。
她要的,不是张伟一时的忏悔,而是一辈子的铭记。
那天晚上,我妈做了一个决定。
她让我给张伟送去了一床被子,和一壶热水。
然后,她让我告诉他:“想跪,就继续跪着吧。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进这个家门。”
张伟接到被子和热水的时候,愣了很久。
然后,他对着我们家的窗户,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从那以后,他依然每天都来。
但他不再只是枯坐着。
他开始帮小区的清洁工扫地,帮邻居们提重物,帮楼下的王大爷修好了用了十几年的收音机。
他把那辆豪车卖了,换了一辆普通的代步车。
他不再穿名牌西装,而是换上了普通的T恤和牛仔裤。
他脸上的油滑和精明,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踏实和稳重。
小区里的人,对他的看法,也慢慢地改变了。
大家开始主动跟他打招呼,有时候还会给他送点吃的。
我知道,他在用自己的方式,赎罪。
他在用行动,重新找回那个失落的自己。
一个月后的一天,是我妈的生日。
真正的生日。
不是农历,是阳历。
这个日子,只有我和她记得。
那天,我特意请了假,准备给我妈做一碗长寿面。
我正在厨房里忙活着,门铃响了。
我打开门,看到了张伟。
他手里提着一个菜篮子,里面装着新鲜的蔬菜和一块五花肉。
他的头发剪短了,胡子也刮干净了,整个人看起来清爽了很多。
他站在门口,有些局促地看着我。
“姐,今天……是妈的生日。”
我有些惊讶。
我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个日子。
“我……我能进来,给妈做顿饭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没有回答,只是侧身,让开了一条路。
他走了进来,熟门熟路地进了厨房。
他洗菜,切肉,动作有些生疏,但很认真。
我妈听到动静,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看到在厨房里忙碌的张伟,她愣住了。
张伟回头,看到我妈,咧开嘴,笑了。
那笑容,干净,纯粹,像很多年前,那个会把荷包蛋里的蛋白夹给我的小男孩。
“妈,生日快乐。”
“今天,我给您做红烧肉吃。”
我妈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那顿饭,我们三个人,就在那张小小的饭桌上吃的。
没有昂贵的龙虾,没有华丽的包厢。
只有一盘家常的红烧肉,一盘清炒的蔬菜,和一锅热气腾腾的米饭。
张伟不停地给我妈夹菜。
“妈,您尝尝这个,我跟楼下张阿姨学的,她说您喜欢吃烂糊一点的。”
我妈一边吃,一边点头,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好吃,好吃。”
吃完饭,张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
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小小的金戒指。
款式,和我妈当年卖掉的那个,一模一样。
“妈,这个,物归原主。”
“我知道,再多的钱,也买不回爸留给您的念想。但是,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以后,有我给您养老。我不会再让您受一点委屈了。”
我妈再也忍不住,捂着脸,泣不成声。
我也别过头去,擦掉了眼角的泪水。
我知道,那个我熟悉的弟弟,真的回来了。
后来,张伟把他的公司,从市中心搬到了我们这个区。
他没有再买大房子,而是在我们小区,租了一套和我们门对门的房子。
就像小时候一样。
李娟跟他离了婚。
她说,她受不了这种“返璞归真”的生活。
张伟没有挽留。
他说,有些人,注定不是一路人。
他把大部分财产都给了李娟,自己只留下了公司和那辆代步车。
他开始把更多的时间,用来陪伴我妈。
他会陪她去菜市场买菜,陪她去公园散步,听她絮絮叨叨地讲过去的故事。
他甚至,还跟着我,学会了踩那台老式的缝纫机。
有时候,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我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我妈坐在那里的样子。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原点。
清贫,但安稳。
有一次,我问他:“后悔吗?为了我们,放弃了那么多。”
他正在帮我妈捶背,听到我的话,他抬起头,笑了。
“不后悔。”
“以前,我以为钱和地位,就是一切。我拼了命地往上爬,却发现,越高的地方,越冷。”
“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但我却觉得,自己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富有。”
“因为,我找回了我的家。”
他看着我妈,眼神里充满了孺慕和依恋。
我妈拍了拍他的手,脸上是满足而慈祥的笑容。
我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也没有什么,是爱不能化解的。
只要家还在,根还在,人,就永远不会迷路。
窗外,阳光正好。
那台老旧的蝴蝶牌缝纫机,在角落里,静静地泛着光。
仿佛在诉说着,那些漫长而温暖的岁月。
来源:琦琦课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