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个烟盒,就放在我工作台最里头的角落,被一堆废弃的木料和半干的油漆罐子给挡着。
那个烟盒,就放在我工作台最里头的角落,被一堆废弃的木料和半干的油漆罐子给挡着。
时间长了,它自己也变得像一块被遗忘的木头,蒙着一层灰,颜色都看不真切了。
有时候,我挪动工具,眼角的余光会扫到它,心里就咯噔一下,像被一根细小的木刺扎了。
不疼,但就是别扭,提醒着你那里有个东西。
我从来没想过去动它。
就让它在那儿吧,像个墓碑,埋着一段我不想承认的,愚蠢的过去。
那是一个下午,太阳跟融化的金子一样,泼得我那间小小的木工房满地都是。
空气里浮着好闻的松木香,还有新刨出来的木花卷儿的甜味。
我正戴着老花镜,用一把小刻刀,在一块黄杨木上雕一只鸟的翅羽。
那活儿得细致,手不能抖,心不能乱,呼吸都得跟着刻刀的节奏走。
“爸。”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
我手一顿,一根羽毛的边儿就毛了。
我心里有点烦,但没抬头,只是“嗯”了一声,继续手里的活。
脚步声很轻,像猫一样,停在了我身后。
我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洗得发白的肥皂味儿,还有一点点年轻人特有的,像青草一样的气息。
是绵绵。我的养女。
她站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已经走了,只剩下空气里那点淡淡的肥皂味。
我手里的鸟翅膀快成型了,每一根羽毛都像是要乘风飞起来。
我心里那点烦躁也跟着木屑一起,被吹走了。
“爸,给你的。”
她把一个小东西放在了我的工作台上,位置很小心,生怕碰倒了我的工具。
我终于抬起头,顺着她细瘦的手指看过去。
是一个烟盒。
包装很土,红底白字,印着个什么山的牌子,我听都没听过。
一看就是那种小卖部里卖的,最便宜的烟。
我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我抽烟,全院儿的人都知道。
但我抽的烟,讲究。
烟丝要金黄,口感要醇厚,烟嘴要漂亮。
这算什么?
打发叫花子呢?
我的脸肯定沉下来了,像浸了水的木头。
我看着她,她穿着一件洗得发黄的白T恤,牛仔裤的膝盖也磨白了。
她总是这样,像一棵营养不良的小草,安安静静地长在角落里。
她的眼睛很大,很亮,此刻正有点不安地看着我,像做错了事的小动物。
“我……我路过小卖部,看你在咳嗽,就……”她声音越来越小。
我没说话,只是把视线重新落回到那块黄杨木上。
我用刻刀,轻轻地,把刚才刻坏的那根羽毛的边缘,重新修了一下。
那个动作,我自己都能感觉到,带着一股子冷冰冰的拒绝。
她又站了一会儿。
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像两束微弱的光,落在我身上,想把我这块硬木头给照暖了。
但我没理她。
我是个木匠,一辈子跟木头打交道。
我的手艺,是方圆几十里出了名的。
我做的家具,用的都是好料,花纹要对得上,榫卯要严丝合缝,几十年都不会坏。
我这人,就像我做的东西一样,认死理,讲究个“质”。
我对绵绵,也是这样。
我给了她最好的生活,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
她上学,我给她买最好的书包。
她过生日,我带她去城里最好的馆子。
我以为,这就是爱。
我以为,我给了她我能给的最好的东西,她就应该懂我。
所以,当她把那盒廉价的烟放在我面前时,我感觉像是一种冒犯。
她不懂我。
她不懂我的讲究,不懂我的品味,不懂我这个当爹的心。
终于,我听到了她转身离开的脚步声,还是那么轻,轻得像一片叶子落在地上。
门被轻轻带上了。
我手里的刻刀停了下来。
那只黄杨木的鸟,翅膀已经刻好了,栩栩如生。
可我却觉得,它再也飞不起来了。
我拿起那盒烟,捏在手里。
很轻,纸壳很软,上面的印刷也很粗糙。
我把它扔进了角落的废料堆里。
眼不见,心不烦。
那一年,绵绵十八岁,刚考上大学。
去的,是一座很远的南方城市。
走的那天,我去送她。
火车站里人山人海,空气里混着各种气味,汗味,泡面味,还有离别的酸楚味。
她还是那副样子,白T恤,牛仔裤,背着一个半旧的书包。
我给她买的新皮箱,她没用,说太重了。
她手里提着一个帆布包,鼓鼓囊囊的。
我伸手想去接,她躲了一下,说不重。
我们就这么站着,别人家都是又哭又抱的,我们俩之间,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空气墙。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到了学校,好好学习。”
“缺钱了,就跟家里说。”
“照顾好自己。”
都是些干巴巴的话,像刨花一样,一点水分都没有。
她点点头,嗯,嗯,嗯。
她的眼睛红了,但一直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检票的广播响了。
她转身,混进了人群里。
我看着她瘦小的背影,一下子就被淹没了。
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一把钝刀子,慢慢地割了一下。
很疼。
我突然想起了那盒烟。
那个念头像一颗石子,突然投进了我平静的心湖,荡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我为什么,就不能对她笑一笑呢?
我为什么,就不能跟她说一句“路上小心”呢?
我这个当爹的,怎么就这么硬,这么犟呢?
火车开走了。
我一个人站在站台上,站了很久很久。
风吹过来,带着铁轨的味道,凉飕飕的。
我摸了摸口袋,想抽根烟。
可我摸出来的,却是我那盒包装精美的“好烟”。
点上火,吸了一口,却觉得满嘴的苦涩。
绵绵上大学后,我们联系很少。
她偶尔会打电话回来,问我身体好不好,工作累不累。
我也只是简单地回答,好,不累。
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电话两头,只有彼此的呼吸声。
我知道,她在省钱,长途电话费贵。
每次,都是她匆匆地说一句,“爸,那我挂了啊”,然后就挂了。
我给她寄钱,她总是把大部分都退回来。
附上一张小纸条,字写得很娟秀:爸,我拿了奖学金,还有在做兼职,钱够用。您自己留着,买点好吃的,别太累了。
我看着那张纸条,心里五味杂陈。
我这个女儿,太懂事了。
懂事得让人心疼。
可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她亲近。
我们就像两棵长在同一片土地上的树,根在地下或许有交集,但伸出地面的枝干,却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努力生长。
时间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
我的木工房,生意不好不坏。
我的手艺,还是那么好,但找我做手工家具的人,越来越少了。
大家都喜欢去买那种工厂里出来的,样子新潮,还便宜。
我的手,也开始变得迟钝了。
有时候,握着刻刀,会微微地发抖。
眼睛也花了,戴着老花镜,看东西也模模糊糊。
我开始咳嗽,一阵一阵的,咳起来就像要把肺都给咳出来。
去医院一查,肺上有点毛病。
医生说,烟,必须戒了。
我把抽了半辈子的烟,给戒了。
一开始,浑身难受,像有几千只蚂蚁在骨头里爬。
嘴里没味儿,手里没东西捏着,心里就空落落的。
我把那些没抽完的好烟,都送了人。
屋子里,再也没有烟味了。
可那股空落落的感觉,却越来越重。
特别是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那股寂寞,就像潮水一样,能把人给淹死。
我开始频繁地想起绵绵。
想起她小时候,跟在我屁股后面,捡那些没用的木料,学我的样子,叮叮当当地敲。
想起她第一次叫我“爸爸”时,那软软糯糯的声音。
想起她把那盒烟放在我工作台上时,那双不安又期待的眼睛。
我的心,开始疼了。
不是那种被刀子割的疼,是那种被什么东西,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磨着的疼。
钝钝的,绵长的,无处可逃。
又是一个下午,跟绵绵送我烟的那个下午一样,阳光很好。
我闲着没事,开始收拾那间乱糟糟的木工房。
把那些废弃的木料,一块一块地扔出去。
把那些干了的油漆罐子,一个个地收起来。
然后,我就看到了它。
那个红色的烟盒,静静地躺在角落里,像一个睡了很久很久的人。
灰尘,已经把它原本的颜色都给盖住了。
我把它拿了起来,吹了吹上面的灰。
“红山”牌。
我还是没听过这个牌子。
我捏了捏,纸壳已经有点软了,受了潮。
鬼使神差地,我打开了它。
里面,二十根烟,整整齐齐地码着。
滤嘴是白色的,烟纸也有些发黄了。
一股陈旧的,混合着烟草和纸张的味道,钻进我的鼻子。
我突然想,这么多年了,这烟,还能抽吗?
虽然戒了,但那一刻,我就是想尝尝,这被我嫌弃了这么多年的烟,到底是个什么味道。
我抽出一根,放在嘴里。
然后,我拿出了打火机。
“啪”的一声,火苗窜了出来。
我凑近烟头,想把它点着。
可是,不对劲。
烟头怎么也点不着,只是被火苗烤得焦黑,冒出一股烧纸的味儿。
我愣住了。
我把烟从嘴里拿下来,凑到眼前仔细看。
烟纸的接缝处,好像有点松动。
我用指甲,轻轻地,把烟纸给撕开了。
里面,没有金黄色的烟丝。
只有一个小小的,被卷得非常非常紧的纸卷。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我的手,开始抖了。
不是因为年纪大了,不是因为生病了,是那种无法控制的,从心底里涌上来的颤抖。
我小心翼翼地,把那个小纸卷,一点一点地展开。
那是一张小纸条,是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带着横线。
上面,有一行字。
字很小,写得很用力,笔迹我认得,是绵绵的。
“爸,这是我攒了两个月的零花钱,给你买的。他们说,这个牌子的烟,劲儿小,对嗓子好。”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模糊了。
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掉了下来。
一滴,两滴,砸在了那张小小的纸条上,把字迹都给晕开了。
我像个傻子一样,坐在那堆木料中间,手里捏着那张被眼泪打湿的纸条,浑身发抖。
我不敢相信。
我把烟盒里剩下的烟,全都倒了出来。
十九根。
我拿起一根,撕开。
里面,还是一个纸卷。
我再拿起一根,再撕开。
还是纸卷。
每一根烟里,都是一个纸卷。
每一个纸卷上,都写着字。
我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几乎捏不住那些小纸条。
我一根一根地撕开,一张一张地展开。
就像在进行一个神圣又残忍的仪式。
“爸,今天开学了,宿舍的同学都很好,你别担心。”
“爸,学校的饭菜很便宜,我每顿都吃得很饱。”
“爸,我申请了勤工俭学,在图书馆打扫卫生,一点都不累。”
“爸,你寄来的钱我收到了,太多了,我给你退回去一部分。我真的够用。”
“爸,今天是你生日,我吃了一碗长寿面。祝你生日快乐,身体健康。”
“爸,我拿了一等奖学金,老师都夸我了。我第一个想告诉的人就是你。”
“爸,南方冬天好冷,没有暖气。我想念家里的炉子了,你晚上睡觉,记得把炉子封好,别煤气中毒。”
“爸,我看到同学的爸爸来学校看他,我好想你。”
“爸,你上次在电话里咳嗽,是不是又抽烟了?少抽点,对身体不好。”
“爸,我给你织了条围巾,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下次放假我带回去。”
“爸,我恋爱了。他是个很好的人,像你一样,话不多,但对我很好。”
“爸,我们分手了。你别担心,我没事。”
“爸,我快毕业了,找工作好难,压力好大。但我会加油的。”
“爸,我找到工作了,在一家设计公司。虽然工资不高,但我很喜欢。”
“爸,我第一个月发工资了,给你买了一件羊毛衫,不知道尺码合不合身。”
“爸,我想家了。”
“爸,你别那么辛苦了,别再去做木工了,你的手……”
“爸,对不起。”
“爸,谢谢你。”
“爸,我爱你。”
十九张纸条,十九根被掏空了真心的“烟”。
我把它们一张一张地,在我面前那块满是刻痕的工作台上,铺开。
那些小小的,密密麻麻的字,像一把把锋利的小刻刀,一刀一刀地,凌迟着我的心。
我这个混蛋!
我这个自以为是,固执愚蠢的混蛋!
我嫌弃的,不是一盒廉价的烟。
我扔掉的,是我的女儿,小心翼翼地,捧到我面前的一颗心啊!
她把那些不敢对我说的话,不能对我说的话,都写在了这些小纸条上。
她用这种笨拙又温柔的方式,向我汇报她的生活,分享她的喜怒哀乐,表达她的关心和爱。
她以为,我会一根一根地抽。
她以为,我会在某个吞云吐雾的瞬间,发现她藏在里面的秘密。
她或许想象过,我看到这些纸条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是惊讶?是感动?还是会笑一笑?
可我呢?
我做了什么?
我用我那可笑的自尊和傲慢,把它扔进了垃圾堆。
我让这二十份沉甸甸的爱,在这个阴暗的角落里,蒙尘了整整七年。
七年啊!
人生有几个七年?
这七年里,我的女儿,一个人在遥远的城市,经历了多少事?
她开心的时候,想跟我分享。
她难过的时候,想让我安慰。
她想家的时候,只能对着一张张小纸条,诉说她的思念。
而我,这个所谓的父亲,却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我甚至,还在心里,埋怨过她的疏远和不懂事。
我捂着脸,嚎啕大哭。
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几十年的委屈,几十年的压抑,几十年的悔恨,全都随着眼泪,喷涌而出。
木工房里,松木的香味,好像也变成了苦的。
阳光照在那些纸条上,把那些字,照得那么清晰,那么刺眼。
我拿起手机,手指抖得不成样子,拨了好几次,才拨通了绵绵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
“喂?爸?”
她的声音,带着一点疲惫,还有一点惊讶。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喉咙里,像是被一团湿棉花给堵住了。
我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像一头受伤的野兽。
“爸?你怎么了?爸!你说话啊!”
电话那头,她的声音,一下子就慌了。
我能想象到,她在那头,肯定是急得站了起来。
“绵绵……”
我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她的名字。
我的声音,沙哑得不像我自己的。
“爸,我在,我在!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你别吓我!”
“烟……”我说,“那盒烟……我看到了……”
我说得语无伦次。
电话那头,沉默了。
长久的,死一般的沉默。
我甚至能听到,她在那头,屏住呼吸的声音。
过了好久好久,久到我以为电话已经断了。
我听到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吸鼻子的声音。
然后,是她带着浓重鼻音的,小心翼翼的声音。
“……你,都看到了?”
“嗯。”我重重地点头,眼泪又流了下来,“都看到了。”
“对不起,爸……对不起……”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爸爸对不起你!爸爸是个混蛋!”
我对着电话,大声地喊。
“爸,你别这么说……”她在那头,也哭了,“都过去了……”
“过不去!”我吼道,“怎么能过得去!爸爸……爸爸后悔啊!”
我把那些纸条,一张一张地,念给她听。
我念一张,就哭一场。
她在那头,也陪着我,无声地流泪。
我们父女俩,隔着几千公里的距离,隔着七年的时光,用眼泪,冲刷着彼此心里的那道墙。
那道墙,是我亲手砌起来的。
用我的固执,我的偏见,我的不善言辞。
而今天,它终于,塌了。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很久。
聊了她大学的生活,聊了她工作的烦恼,聊了她这些年的所有事。
我才知道,她为了省钱,大学四年,几乎没买过一件新衣服。
我才知道,她分手那天,一个人在操场上,坐了一整夜。
我才知道,她刚工作的时候,被老板骂,被同事排挤,躲在出租屋里,哭了好多次。
这些,她都一个人,扛过来了。
而我,什么都不知道。
挂了电话,我把那十九张纸条,还有那根没有拆开的烟,小心翼翼地,收进了一个我亲手做的黄杨木盒子里。
那个盒子,我雕了很久。
上面雕的,是一只鸟。
一只正要展翅高飞的鸟。
我把盒子,放在了我的床头。
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会打开看一看。
摸一摸那些已经有些脆弱的纸条,闻一闻上面残留的,淡淡的墨水味。
就好像,我的女儿,就在我身边。
一个月后,绵绵回来了。
没有提前告诉我。
那天,我正在院子里,给我的那些花花草草浇水。
门开了。
她站在门口,拉着一个行李箱。
比视频里,瘦了些。
也憔悴了些。
但眼睛,还是那么亮。
她看着我,笑了。
“爸,我回来了。”
我的水壶,“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水洒了一地。
我一步一步地,朝她走过去。
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云彩上,那么不真实。
我走到她面前,伸出手,想摸摸她的脸。
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我的手,太粗糙了,全是老茧和裂口。
我怕,会弄疼她。
她却主动抓住了我的手,贴在了她的脸上。
她的脸,很凉。
但我的手,却感觉被烫了一下。
“爸,我辞职了。”她说,“我想回来,陪着你。”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摇着头,“傻孩子,你工作那么好,回来干什么?我这里,有什么好的?”
“有你啊。”她看着我,眼睛里,像是有星星,“有你的地方,就是最好的地方。”
那天晚上,我们家,久违地,有了烟火气。
绵绵在厨房里忙活着,做我最爱吃的红烧肉。
油烟机“呼呼”地响着,锅里“滋啦滋啦”地响着。
我坐在客厅里,看着她忙碌的背影,觉得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踏实过。
吃饭的时候,她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
“爸,多吃点,你太瘦了。”
我看着碗里堆成小山的肉,笑着说:“够了,够了,再夹,就吃不完了。”
“吃不完,明天接着吃。”她也笑了。
她的笑,像冬日里的太阳,暖洋洋的。
吃完饭,她抢着洗碗。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
电视里演的什么,我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我的耳朵里,全是厨房里传来的,哗啦啦的水声。
那声音,比世界上任何一种音乐,都好听。
后来,绵绵在我們这个小城,找了一份工作。
还是做设计,但比以前轻松多了。
我们每天一起上班,一起下班。
她会挽着我的胳G臂,跟我说公司里的趣事。
我会跟她讲,今天又接了个什么活儿,那块木头的纹理有多漂亮。
我的话,好像也变多了。
那些以前说不出口的关心,现在,都能很自然地讲出来了。
“天冷了,多穿件衣服。”
“工作别太累,注意身体。”
“想吃什么,爸给你做。”
每次我说这些,她都会笑,笑得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
她说:“爸,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啰嗦了?”
我也会笑,“嫌我啰嗦了?”
“不嫌弃。”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喜欢听。”
我的木工房,又重新开张了。
但我不做大家具了。
我只做一些小东西。
木簪子,小梳子,还有各种各样的小动物。
绵绵帮我开了个网店,把我的这些小玩意儿,都挂在上面卖。
她说,这叫“匠人精神”,现在很受欢迎。
我也不懂什么精神不精神的。
我只知道,做这些小东西的时候,我的心,是静的,是欢喜的。
特别是给她雕东西的时候。
我给她雕了一整套的生肖,每一个都只有拇指那么大,活灵活셔现的。
她喜欢得不得了,用一根红绳串起来,挂在了床头。
有一天,她拿着那个装纸条的黄杨木盒子,问我:“爸,这里面,还有一根没拆的烟,你想知道,里面写了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
“不想了。”
她有点惊讶地看着我。
我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以前,是爸爸不懂。现在,爸爸懂了。那里面写了什么,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现在,就在爸爸身边。”
她看着我,眼睛里,泛起了泪光。
她把头埋在我的怀里,像个孩子一样,轻轻地抽泣着。
我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我的女儿,我失而复得的宝贝。
我知道,我们之间,失去的七年,再也回不来了。
那些悔恨,会像一道疤,永远地留在我心里。
但它也会时时刻刻地提醒我,要珍惜眼前。
珍惜这个,愿意把全世界的温柔,都藏在一盒廉价香烟里,送给我的傻姑娘。
后来,我的身体越来越差。
咳嗽也越来越厉害。
绵绵带着我,去了很多大医院。
但医生都说,年纪大了,底子坏了,只能养着。
她就辞了工作,全心全意地在家照顾我。
给我炖各种汤,陪我散步,给我念书。
我的视力,已经很差了,几乎看不清东西。
她就把那些我喜欢看的书,一字一句地,念给我听。
她的声音很好听,像山涧里的泉水,清清亮亮的。
我躺在摇椅上,听着她的声音,常常会睡着。
在梦里,我好像又回到了我的木工房。
阳光还是那么好,空气里还是那股好闻的松木香。
我手里,拿着一把刻刀,正在雕一只鸟。
那只鸟,很快就要雕好了,它的翅膀,好像随时都能扇动起来,飞向天空。
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
有一天,我把绵绵叫到床前。
我拉着她的手,她的手,很暖。
“绵绵,爸……怕是不行了……”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滴在我的手背上,滚烫。
“爸,你别胡说!你会好起来的!”
我笑了笑,摇了摇头。
“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爸不害怕……爸这辈子,值了……”
我喘了口气,继续说:“爸这辈子,没给你留下什么……那间木工房,还有那些工具……都留给你……你要是不喜欢,就卖了……”
“爸!”她哭着打断我,“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好好的!”
我费力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了那个黄杨木的盒子。
我的手,已经没什么力气了。
“这个……给爸……陪着……”
我把盒子,紧紧地抱在怀里。
这里面,装着我这辈子,收到过的,最珍贵的礼物。
是我女儿,全部的爱。
我能感觉到,我的生命,正在一点一点地流逝。
就像沙漏里的沙子,慢慢地,漏光了。
我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
在最后的时刻,我好像看到了。
看到了十八岁的绵绵,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T恤,站在阳光里,小心翼翼地,把那盒烟,放在我的工作台上。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不安,有期待,还有满满的,说不出口的爱。
这一次,我没有沉下脸。
我对着她,笑了。
我放下了手里的刻刀,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
我说:“谢谢你,我的好女儿。”
“爸收到了。”
“爸都懂了。”
来源:你的淼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