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十四万,不便宜,但也不算贵。对于一个刚在这座城市扎下根,每天挤地铁挤到怀疑人生的人来说,它像一艘小小的诺亚方舟。
那辆灰色的二手轿车,就这么停在了我的生活里。
十四万,不便宜,但也不算贵。对于一个刚在这座城市扎下根,每天挤地铁挤到怀疑人生的人来说,它像一艘小小的诺亚方舟。
车贩子姓王,一个油滑但还算实诚的中年男人,拍着引擎盖,唾沫星子横飞,说这车原主是个老先生,爱车如命,你看这内饰,你看这公里数,简直就是捡漏。
我信了。
或者说,我愿意信。
车开回来的那天,我绕着它走了三圈,像看一个刚过门的媳妇。车漆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不张扬,沉甸甸的。我甚至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味道,不是新车的皮革味,也不是劣质香水的味道,而是一种……怎么说呢,一种旧书本和阳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很安心。
我把这些年攒下的零零碎碎,一股脑塞进了后备箱。一个旧吉他,几箱子书,还有一些舍不得扔的杂物。
就在那时,我的手碰到了后备箱底部的一块毛毡。
感觉不对。
太空了。
我敲了敲,声音是空的,带着金属的回响。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车贩子老王说的话在耳边嗡嗡作响,“原厂原漆,绝无事故,连个螺丝都没动过。”
我蹲下身,借着手机的光,仔细摸索着那块毛毡的边缘。很平整,接缝处严丝合缝。但我的指尖,却在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摸到了一个微小的凸起。
像一个被地毯覆盖住的按钮。
我用力按下去。
“咔哒。”
一声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响动。
我掀开毛毡,下面露出的不是冰冷的车身底盘,而是一块颜色稍深的金属板。板子中间,有一个小小的、内嵌式的凹槽,刚好能伸进两个手指。
我深吸一口气,手指扣住凹槽,用力往上一提。
很沉。
一股巨大的阻力从下面传来,我的胳膊肌肉瞬间绷紧。
随着一阵沉闷的摩擦声,那块金属板被我缓缓拉了起来。
一个长方形的暗格,就这么暴露在我的眼前。
里面没有金条,没有成捆的钞票,只有一个同样是铁灰色的金属盒子,严丝合缝地嵌在里面,像是为这个空间量身定做的一样。
盒子没有锁,只有一个很古朴的搭扣。
我把它抱出来,差点闪了腰。
太重了。
四十斤,只多不少。
我把它搬进屋里,放在客厅的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我盯着它,它也像一只沉默的巨兽盯着我。
这算什么?
天上掉馅饼?还是天上掉麻烦?
我犹豫了很久。理智告诉我,应该立刻给车贩子老王打电话,告诉他这事儿。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奇心,像一只小猫的爪子,挠得我心里痒痒的。
最终,我还是伸出手,解开了那个搭扣。
盒盖打开的瞬间,没有珠光宝气,只有一股更浓郁的旧时光的味道扑面而来。
那是一种混杂着陈年纸张、金属锈迹和干枯花草的复杂气味。
盒子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几十本厚厚的、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
笔记本下面,是一些用油纸包着的小物件。
我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封皮已经被摩挲得光滑发亮,上面没有任何文字。
我翻开第一页。
隽秀的钢笔字,扑入眼帘。
“一九八二年,秋。晴。今天,我遇见了她。她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连衣裙,站在图书馆的书架前,阳光从窗户斜进来,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边。我闻到了风里桂花的香气,也闻到了她头发上洗发水的味道。我想,我的世界,要变天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这不是赃物。
这是一个人的记忆。
整整一个晚上,我没有睡。
我把那些笔记本一本一本地拿出来,按照角落里标注的年份排好。从一九八二年,到二零一八年。
整整三十六年。
我像一个闯入别人梦境的盗贼,小心翼翼,又贪婪地窥探着一个陌生人的一生。
日记的主人,叫“何松”。
他遇到的那个女孩,叫“林晚”。
日记里的文字很平实,没有华丽的辞藻,就是最朴素的记录。
他记录了他们第一次约会,是在一家快要倒闭的电影院,看了一场叫《牧马人》的电影。林晚哭得稀里哗啦,他笨拙地递上自己的手帕,手帕上还有一股洗衣粉的味道。
他记录了他们第一次牵手,是在学校的湖边。她的手很凉,他握住的那一刻,感觉像握住了一块会融化的冰。
他记录了他向她求婚的那个晚上。没有戒指,只有一个他用铁丝弯成的小鸟。他说:“晚晚,我没什么能给你的,只有这颗心,还有这双手。以后,我给你做好多好多东西。”
林晚哭了,然后又笑了。
我拿起一个油纸包,小心地打开。
里面是一只小小的、锈迹斑驳的铁丝鸟。
我的手抖了一下。
原来,他真的做到了。
我把所有的油纸包都打开了。
里面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
一个用易拉罐剪成的风车,转轴处还用机油润滑过。日记里写着,那是他们刚结婚时,家里穷,买不起电风扇,他做来给她扇风的。
一个用废旧轴承和钢珠打磨成的陀螺,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晚”字。日记里说,林晚怀孕的时候,孕吐得厉害,心情很差,他就做这个陀M螺逗她开心。
一把用钢管敲打出来的长命锁,造型很粗糙,但打磨得异常光滑。日记里说,是给他们的女儿“念念”的。
还有好多好多。
一个用铜片敲出来的夕阳挂坠。
一个用螺丝和螺母拼成的机器人。
一个用自行车链条做成的手链。
每一件,都对应着日记里的一段时光,一个故事。
何松是个钳工,一双布满老茧的手,能把冰冷的钢铁,变成最温柔的礼物。
他不是在写日记。
他是在用时间和生命,为一个叫林晚的女人,建造一座独一無二的博物馆。
我沉浸在这个故事里,无法自拔。
窗外的天色,从漆黑,到鱼肚白,再到金光万丈。
我却感觉自己像是潜入了深海,周围是无边无际的温柔和孤寂。
日记写到二零一八年,戛然而止。
最后一篇,只有短短一句话。
“晚晚,你等等我。车我修好了,我们再去一次昆明,看那里的海鸥。”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疼得喘不过气。
我给车贩子老王打了个电话。
电话那头,他依旧是那副油滑的腔调。
“喂,小兄弟,车开着还顺手吧?跟你说,那车绝对是宝贝。”
我没跟他绕圈子,直接问:“王哥,这辆车的原车主,你知道他的联系方式吗?”
老王愣了一下,“原车主?他……他不是本人来卖的,是他儿子。怎么了?车有问题?”
“没问题。”我稳了稳心神,“我就是想问问,原车主老先生,他……还好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很久,老王才叹了口气。
“小兄弟,不瞒你说。那老先生,去年冬天没的。他儿子急着用钱,才把车卖了。我还跟他儿子说,老爷子这车保养得这么好,卖了可惜了。他儿子说,人都不在了,留个念想,看着堵心。”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
人都不在了。
留个念想,看着堵心。
我挂了电话,呆呆地坐在地板上,看着那个铁盒子,看着那些笔记本,看着那些冰冷又滚烫的物件。
原来,这不是一个被遗忘的故事。
这是一个被遗弃的故事。
何松的儿子,或许根本不知道这个夹层的存在。又或者,他知道了,却选择了视而不见。
他只想快点甩掉这个“念想”,这个会让他“堵心”的过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把东西还给他儿子?
他会怎么处理?当废品卖掉?还是直接扔进垃圾桶?
一想到那个画面,我的心就像被针扎一样。
不行。
绝对不行。
这是何松用一生写给林晚的情书,不能就这么化为乌有。
我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我自己都觉得疯狂的决定。
我要替何松,完成他最后的心愿。
我要开着这辆车,带着他的“博物馆”,去一次昆明。
就当是,送他们夫妻俩,最后一程。
我开始准备。
我把那个沉重的铁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回了后备箱的夹层里,盖好金属板和毛毡,一切恢复原样。
就好像,我从未发现过这个秘密。
但我知道,这辆车不一样了。
它不再是一堆冰冷的钢铁,它有了心跳,有了体温。
它的心脏,就在那个夹层里,沉甸甸地跳动着。
我向公司请了年假,理由是“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同事们都笑我,说我一个奔三的人了,还这么文艺。
我没解释。
有些事,是无法解释的。
出发前,我又去了一趟二手车市场。
老王看见我,挺惊讶。
我没多说,只是塞给他两条好烟,让他无论如何,帮我找到何松儿子的联系方式。
老王面露难色,但还是答应试试。
我开着车,上了高速。
音响里放着许巍的歌,“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华。”
我的天涯,不在远方。
就在这辆车的后备箱里。
我没有直奔昆明。
我翻开了何松的日记,从第一本开始看。
他记录了他和林晚去过的每一个地方。
我要把这些地方,重新走一遍。
第一站,是邻市的一个小镇。
日记里写着:“今天带晚晚去了青石镇,那里的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我们没带伞,就在一个屋檐下躲雨。我看着雨水顺着青瓦滴下来,落在石板上,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晚晚说,她喜欢听雨的声音。我说,以后我们老了,就来这里住下,天天听雨。”
我把车停在镇口,徒步走了进去。
小镇和日记里描述的差不多,石板路,青瓦房。
只是,多了很多商业化的店铺,挂着“某某特产”的招牌,大声招揽着游客。
我找到了一处没有被开发的旧街,很安静。
那天没有下雨。
我就找了个屋檐,坐在台阶上,坐了很久。
我闭上眼睛,想象着三十多年前,一对年轻的恋人,也曾站在这里,依偎着,听着雨声,说着关于未来的情话。
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他们青春的气息。
我拿出手机,录下了一段风吹过屋檐的声音。
我想,何松和林晚,应该会喜欢。
我一站一站地走。
去了他们看过第一场雪的山。
去了他们放过风筝的田野。
去了他们为了省钱,住过的最便宜的旅馆。
每到一个地方,我都会翻开对应的日记,读给他们听。
我对着空旷的山谷,对着无垠的田野,对着那辆灰色的轿车。
“何老先生,林阿姨,你们听到了吗?”
回答我的,只有风声。
但我知道,他们听到了。
这辆车,就是他们的耳朵。
我开车的技术越来越好,心却越来越沉。
我越是接近他们的过去,就越是能感受到那份爱情的厚重。
那是一种被岁月浸润,被生活打磨过的感情。
没有轰轰烈烈,只有细水长流。
就像何松做的那些小玩意儿,不值钱,却倾注了他全部的心血和温柔。
有一天,我开车路过一个废品收购站。
我鬼使神差地停了车,走了进去。
我看到一个老师傅,正拿着一把大铁锤,把一辆报废的自行车砸得叮当响。
我走过去,问他:“师傅,您收旧轴承吗?”
老师傅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收啊,怎么不收。”
我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刻着“晚”字的陀螺。
“您看这个,能值多少钱?”
老师傅接过去,放在手心掂了掂,又用手指弹了一下。
陀螺发出清脆的响声。
“好钢。”他点点头,“小伙子,这玩意儿做得挺巧。当废铁卖,可惜了。给你五块钱,怎么样?”
五块钱。
一个承载着一段温情岁月,一个男人对怀孕妻子的全部疼爱的陀螺,只值五块钱。
我从老师傅手里拿回陀螺,紧紧地攥在手心。
“不卖了,师傅。谢谢您。”
我回到车上,把陀螺放回油纸包里,重新收好。
那一刻,我无比庆幸自己的决定。
如果这些东西落到不懂的人手里,它们就只是一堆不值钱的废铁。
但在这里,在我这里,它们是无价之宝。
旅途过半,我接到了老王的电话。
他语气里透着兴奋。
“小兄弟,你要的电话,我给你搞到了!”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不过,我可费老大劲了。你王哥我把压箱底的人情都用上了。”
“谢谢你,王哥。这个人情我记下了。”
老王嘿嘿一笑,把一串号码发给了我。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串数字,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却迟迟没有按下去。
我该怎么说?
说我在你爸的车里,发现了他藏了一辈子的秘密?
说你爸妈的爱情,现在在我手上?
他会信吗?
他会不会把我当成骗子?或者一个企图敲诈的疯子?
我把车停在服务区,抽了整整一包烟。
烟雾缭绕中,我仿佛看到了何松那双布满老茧,却能创造出无限温柔的手。
我不能退缩。
我拨通了那个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头传来一个很不耐烦的男声。
“喂?谁啊?”
“您好,请问是何念先生吗?”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是我。你哪位?”
“我……”我深吸一口气,“我买下了您父亲的那辆灰色轿车。”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能听到他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车有什么问题吗?手续都办全了,钱货两清,你别来找我。”他的语气充满了警惕和疏离。
“车没问题。我只是……想跟您聊聊关于您父亲的事。”
“我爸?”他的声音瞬间冷了下来,“他都死了,有什么好聊的?我跟他不熟。你要是没什么事,我挂了。”
“等等!”我急忙喊道。
“我发现了车里有一个夹层。”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
电话那头,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足足半分钟,他才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你……说什么?”
“我说,我发现了后备箱的夹层。里面有一个铁盒子,很重。”
“……”
“盒子里,有很多笔记本,还有一些……您父亲亲手做的小东西。”
“……”
“何先生,您知道这个夹层的存在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长长的,压抑的叹息。
那声叹息里,有疲惫,有无奈,还有一丝我听不懂的悲伤。
“我不知道。”他说,“我真的不知道。”
“那……”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打断我,“你要钱吗?要多少?”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我不要钱。”我一字一句地说,“我只是觉得,这些东西,应该物归原主。”
“物归原主?”他冷笑一声,“原主都不在了,还给谁?给我吗?你觉得我会要这些破铜烂铁吗?”
破铜烂铁。
这四个字,像四把锥子,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何先生,这些不是破铜烂铁。”我的声音也冷了下来,“这是您父亲,给您母亲写了一辈子的情书。”
“情书?”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别逗了。我爸就是个窝囊废,我妈跟着他,一辈子没享过福。他会写什么情书?”
“他会的。”我固执地说,“他用他的方式,爱了您母亲一辈子。”
“你一个外人,你懂什么?”他的声音突然激动起来,“你没见过他因为没钱给我交学费,低声下气去求人的样子!你没见过我妈为了省几块钱,大冬天用冷水洗衣服,手冻得跟胡萝卜一样!你没见过他们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得天翻地覆!这就是你说的爱情?”
我被他吼得哑口无言。
是啊,我一个外人,我懂什么?
我看到的,只是日记里被美化过的,过滤掉所有争吵和窘迫的爱情。
而他看到的,是浸泡在柴米油盐里的,充满了妥协和辛酸的现实。
“东西在你那,你愿意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他的声音恢复了疲惫,“扔了也好,卖了也好,都跟我没关系了。别再给我打电话了。”
电话被挂断了。
我握着手机,愣在原地,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做错了吗?
我是不是太多管闲事了?
我看着车窗外,高速公路上车来车往,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奔向自己的目的地。
只有我,像一个迷失了方向的旅人。
我的目的地,在哪?
我把车开下高速,找了个小县城住下。
那一晚,我失眠了。
我把何松的日记,又从头到尾翻了一遍。
这一次,我看到的不再只是甜蜜。
我看到了他为了给林晚买一件新大衣,偷偷去工地扛了半个月的沙子。
我看到了他因为工厂效益不好,几个月发不出工资,在日记里写下的焦虑和自责。
我看到了林晚生病住院,他守在病床前,一夜白了头。
我还看到了,他们之间,确实有过争吵。
为了钱,为了孩子的教育,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每一次争吵的结尾,何松都会写下同样一句话。
“今天又惹晚晚生气了。是我的错。明天,给她做个好东西,哄哄她。”
然后,下一页,就会出现一个新的,用钢铁制成的,笨拙又温柔的礼物。
这才是生活的真相。
生活不是童话,没有永远的完美和甜蜜。
生活是一地鸡毛,是缝缝补补,是吵吵闹闹,是今天红了脸,明天却依然愿意为你洗手作羹汤。
何念没有说错。
他看到的,是生活的A面。
而我看到的,是何松藏起来的,只属于他和林晚的B面。
这两面,合在一起,才是一个完整的人生。
第二天一早,我给何念发了一条短信。
“何先生,抱歉打扰了。我不想改变您的想法,我只是想把您父亲日记里的一些片段,念给您听。如果您愿意,请给我十分钟。”
我没有指望他会回复。
但五分钟后,我的手机响了。
是他的电话。
我接起来,没有说话。
电话那头,也只有沉默的呼吸声。
我知道,他在等。
我清了清嗓子,翻开日记,从第一篇开始,缓缓地念了起来。
“一九八二年,秋。晴。今天,我遇见了她……”
我念得很慢,很认真。
我念他们第一次约会,第一次牵手。
我念他如何用铁丝弯成小鸟,向她求婚。
我念她怀孕时,他如何做陀螺逗她开心。
我念他们有了女儿,取名叫“念念”,思念的念。
我念到这里的时候,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抽泣的声音。
我的心一颤,但我没有停。
我继续念。
我念他如何在日记里,笨拙地表达着对女儿的爱和愧疚。
“念念今天又考了第一名,老师说她很聪明。我很高兴,也很难过。我这个当爹的,没本事,给不了她更好的生活。她想要一架钢琴,我买不起。我只能用废铁皮,给她敲了一个模型。她拿到的时候,没有不高兴,还对我说,爸爸,这是我见过最好看的钢琴。”
我念不下去了。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电话那头,已经是泣不成声。
“别念了……”他哽咽着说,“求你,别念了……”
“何先生,”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您父亲,他很爱您。也很爱您的母亲。”
“我知道……”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悔恨,“我都知道……可是我……我不知道他把这些都记下来了……我以为……我以为他跟我一样,都忘了……”
怎么会忘呢?
爱一个人,爱了一辈子,怎么会忘呢?
“我妈走后,他就跟丢了魂一样。”何念断断续续地说着,“整天把自己关在车库里,捣鼓那辆破车。我让他把车卖了,他不肯。他说,那是他们的家。我以为他疯了。”
“他没疯。”我说,“他只是想守着他们的回忆。”
“我后来做生意失败,欠了一屁股债。我求他把车卖了帮我还债,他还是不肯。我们大吵了一架,我骂他窝囊,骂他自私,骂他心里只有我妈,没有我这个儿子……”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跟我说过话。直到他去世,我们……我们都没有和好。”
“他去世后,我拿到了车钥匙。我只想快点把这个让我痛苦的东西处理掉。我把车卖了,用那笔钱还了债。我以为,我终于可以解脱了。”
“可是,我错了。我每天晚上都梦到他,梦到他坐在那辆车里,看着我,不说话。我……”
他说不下去了,只有压抑的痛哭声,从电话那头传来。
我静静地听着。
这是一个迟到了太久的,儿子的忏悔。
“东西……还在吗?”过了很久,他才问。
“在。”我说,“都在。一样都不少。”
“你……现在在哪?”
我告诉了他我的位置。
“你等我。”他说,“我马上过去。你哪儿都别去,等我。”
我等了他两天。
第三天下午,一辆风尘仆仆的越野车,停在了我的车旁。
车上下来一个男人,三十多岁,眼窝深陷,满脸胡茬,神情憔rou悴。
他就是何念。
我们对视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
我打开后备箱,掀开毛毡,拉开那块金属板。
当那个铁灰色的盒子,完整地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我把他扶到车边坐下。
我打开盒子,把那些笔记本,那些小玩意儿,一件一件地,递到他手上。
他像一个虔诚的信徒,用颤抖的双手,抚摸着那些被岁月包裹的遗物。
他拿起那只铁丝鸟,泪水,瞬间决堤。
他拿起那个刻着“晚”字的陀螺,放在手心,转了一圈又一圈。
他拿起那把粗糙的长命锁,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口,哭得像个孩子。
“爸……妈……我对不起你们……”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没有劝他。
我知道,此刻,他需要的是一场彻底的释放。
他把每一本笔记本都翻了一遍,手指拂过父亲的字迹,就像在抚摸父亲的脸。
天黑透了。
他终于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两个核桃。
“谢谢你。”他对我说。
“不客气。”
“这些东西,我能……带走吗?”他问得小心翼翼。
“它们本来就是你的。”我说。
他站起身,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大恩不言谢。以后但凡有任何用得着我的地方,万死不辞。”
我扶起他,“不用这样。我只是做了一件,我觉得应该做的事。”
他把那个沉重的铁盒子,搬上了自己的车。
临走前,他突然又转过身,问我:“你……要去昆明?”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肯定是在日记里看到了最后那句话。
我点点头。
“我替他们去。”
他沉默了片刻,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塞到我手里。
“这里面是二十万。十四万是车钱,剩下的是你的油费和辛苦费。密码六个零。”
我连忙推辞,“这不行,车钱我付了,就是我的车。至于油费,就当我请何老先生和林阿姨旅游了。”
他却异常坚持,把卡硬塞进我的口袋。
“你必须收下。这不是交易,这是一个儿子,替他父亲,完成的最后一个承诺。我爸他……一辈子没对谁低过头,但他一定不希望,欠着别人的情。”
我看着他真诚又悲伤的眼睛,无法拒绝。
“那……车钱我不能要。这辆车,我不能白开。”我从钱包里,把那十四万的购车合同拿了出来。
他看了看合同,又看了看我,最终点了点头。
“好。那这辆车,就送给你了。拜托你,好好待它。”
“我会的。”我郑重地承诺。
他走了。
越野车消失在夜色中,带走了那个装满了一个男人一生爱意的铁盒子。
我的后备箱,又恢复了空荡。
但我却觉得,我的心,是满的。
我继续上路,向着昆明,一路向南。
没有了那些日记,我不知道他们还去过哪里。
但没关系。
这辆车记得。
方向盘记得何松手心的温度。
副驾驶的座位,记得林晚乘坐时的重量。
车窗外的风景,曾映在他们的眼眸里。
我开得很慢。
我路过开满油菜花的原野,就把车窗摇下来,让花香飘进来。
我路过清澈的溪流,就停下车,用瓶子装一瓶水,放在中控台上。
我路过一座不知名的小城,听到一首好听的老歌,就单曲循环一整个下午。
我不再是一个孤独的旅人。
我感觉,何松和林晚,就坐在我的身边。
他们微笑着,看着我,带他们去看,他们没来得及看尽的风景。
终于,我到了昆明。
我把车,开到了滇池边。
正是冬天,成千上万的红嘴鸥,从西伯利亚飞来,在这里过冬。
它们在蓝色的湖面上盘旋,飞舞,发出清亮的叫声。
游客们在岸边,向它们投喂食物。
我买了一大包鸟食,走到湖边。
我抓起一把,撒向空中。
“何老先生,林阿姨,我们到了。”
“看,海鸥。”
“很美,对吧?”
一群海鸥俯冲下来,抢食着空中的面包屑。
阳光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也洒在我的脸上,暖洋洋的。
我靠在车门上,看着眼前的景象,突然就笑了。
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不知道,这个故事,算不算一个圆满的结局。
何松和林晚,最终还是没能一起来看海鸥。
何念,带着一生的悔恨,踏上了后半生的赎罪之路。
而我,一个偶然闯入的陌生人,开着他们的车,完成了他们未竟的旅途。
我们每个人,似乎都有遗憾。
但,这或许就是人生吧。
人生,就是一辆载着我们不断前行的车。
有的人提前下车了,有的人中途迷路了,有的人,直到终点,才发现自己错过了沿途最美的风景。
重要的是,在还能开车的时候,在还有人坐在你副驾的时候,请握紧方向盘,珍惜每一段路程。
我在昆明待了三天。
离开的那天,我把车里里外外,擦洗得干干净净。
我坐在驾驶座上,手轻轻地放在方向盘上。
“何老先生,我们要回家了。”
回家的路上,我不再刻意去寻找什么风景。
我只是平稳地开着车,听着音乐,偶尔看看窗外。
这辆车,已经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
我能感觉到它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
我知道,这个故事,并没有结束。
它会以另一种方式,继续下去。
回到我生活的城市,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我依然是那个每天上班下班,为生活奔波的普通人。
只是,我不再觉得孤单。
每个周末,我都会开着车,去郊外转转。
我会把车停在山顶,或者湖边,打开后备箱,坐在后面,看着日出日落,云卷云舒。
我不再需要去翻看那些日记。
因为,那些故事,已经刻在了这辆车的骨子里,也刻在了我的心里。
有一天,我接到了何念的电话。
他的声音,听起来比上次平静了许多。
他说,他把他父亲的那些手工作品,整理了出来,租了一个小小的铺面,办了一个展览。
展览的名字,就叫“一个钳工的情书”。
他说,展览是免费的,来看的人不多,但每一个来过的人,都很感动。
他说,他辞掉了原来的工作,开始学习做木工。
他说,他也想用自己的手,为自己爱的人,做一点什么。
“或许,现在开始,还不算太晚。”他在电话那头说。
“不晚。”我说,“只要开始了,就永远不晚。”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天边的晚霞,烧得正红。
我想起了何松日记里的那句话。
“我想,我的世界,要变天了。”
是啊。
遇见一个人,会改变一个人的世界。
而遇见一个故事,同样会改变一个人的世界。
我很庆幸,我买下了这辆车。
我很庆幸,我发现了那个秘密。
我很庆幸,我做出了那个看似疯狂的决定。
这十四万,是我这辈子,花得最值的一笔钱。
它给我买来的,不是一辆代步的工具。
而是一个关于爱,关于记忆,关于人生的,最深刻的道理。
后来,我恋爱了。
她是一个很爱笑的姑娘,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我第一次带她出去,就是开着这辆车。
她好奇地问我:“你的车,怎么有一股旧书的味道?”
我笑了笑,握住她的手。
“因为,它里面,装着一个很美的故事。”
“什么故事?”
“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以后,我慢慢讲给你听。”
我没有告诉她那个夹层的秘密。
那是属于何松和林晚的。
也是属于我和这辆车的。
但我会把那个故事,用我自己的方式,讲给她听。
我会告诉她,曾经有那么一个男人,用一双粗糙的手,为他心爱的女人,打造了一个钢铁的童话世界。
我会告诉她,爱,不是说出来的,是做出来的。
是一饭一蔬,是一针一线,是一个笨拙的陀螺,是一只不会飞的铁丝鸟。
再后来,我们结婚了。
我们开着这辆车,去民政局领了证。
又开着这辆车,开始了我们的蜜月旅行。
我们没有去昆明。
我们去了很多很多,何松和林晚没有去过的地方。
每到一个地方,我都会在心里默念。
“何老先生,林阿姨,我们又到了一个新地方。”
“这里的天很蓝,云很白。”
“替你们看了。真好。”
这辆灰色的轿车,就像一个沉默的家人,载着两代人的爱情和梦想,继续在路上,不曾停歇。
我知道,总有一天,它会老去,会报废。
但那个藏在后备箱里的故事,那个关于爱和坚守的故事,永远不会褪色。
它会像那只刻着“晚”字的陀螺,在时间的洪流里,不停地旋转,旋转,散发着永恒的光芒。
来源:汽车班班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