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从医院出来那天,李建国破天荒地没去楼下棋牌室,而是直接钻进了菜市场,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只宰杀干净的乌鸡。
从医院出来那天,李建国破天荒地没去楼下棋牌室,而是直接钻进了菜市场,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只宰杀干净的乌鸡。
看着他在厨房里,笨拙地处理着那些我平日里嘱咐过无数遍的红枣和枸杞,身影在夕阳的余晖里被拉得老长,我心里五味杂陈。那张被医生用平静却不容置疑的语气,戳穿了所有伪装的检查报告,就揣在我外套的口袋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我的皮肤,也烫着我这两年多来,独自一人死守的那个所谓“年轻”的秘密。
整整两年,七百多个日夜,我像个守着一枚定时炸弹的士兵,一边不动声色地维持着家庭的正常运转,一边在每个月那几天,暗自计算着日期,感受着身体里那不合时宜的潮汐。丈夫李建国会开玩笑说我是“老来俏”,是“不老松”;儿子李明凯会从网上找些养生文章发给我,说“妈你身体真好,这是福气”。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份“福气”背后,藏着多深的恐慌。
而这一切的起点,不过是两年多前,在一次家庭聚餐上,我儿媳孙静无心的一句话。
第一章 迟来的“麻烦”
那天是周末,儿子明凯带着儿媳孙静回来看我们。我张罗了一大桌子菜,都是他们小两口爱吃的。李建国喝了点小酒,话就密了起来,吹嘘着自己当年怎么追到我这个“厂花”,又夸我这么多年身材样貌都没怎么变。
饭桌上的气氛很热络。孙静是个体贴的孩子,她一边给我夹菜,一边笑着说:“妈,你可真厉害,我妈才52岁,去年就绝经了,天天喊着这儿疼那儿酸,潮热盗汗的,人都憔悴了一圈。你看你,气色这么好,精神头比我们年轻人都足。”
我心里“咯噔”一下,端着碗的手僵了半秒。
是啊,我都53岁了,按理说,也该到那个时候了。我身边那些老姐妹,跳广场舞的舞伴,早几年就开始念叨更年期的各种症状,有的甚至已经彻底“解放”了。唯独我,每个月依旧雷打不动,准时得像年轻姑娘一样。
起初,我没太当回事,甚至还有点小小的窃喜。谁不希望自己年轻呢?李建国就常把这事儿挂在嘴边,当成炫耀的资本。“看见没,我家桂芬,身体底子就是好,医生都说她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岁!”他拍着胸脯,一脸自豪。
可孙静那句无心的话,像一颗小石子,在我心里投下了圈圈涟漪。我妈?我妈好像也是五十出头就没了的。我开始留心,发现自己不仅没停,量似乎还比以前多了些。
那天晚上,等孩子们走了,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李建国在旁边打着轻微的鼾声。我悄悄打开手机,搜索“53岁,月经正常”。跳出来的词条,看得我心惊肉跳。“子宫肌瘤”、“内膜增生”、“妇科肿瘤风险”……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着我的眼睛。
“瞎看什么呢,大半夜不睡觉。”李建国被手机光亮晃醒了,嘟囔了一句。
我赶紧关掉手机,把头埋进被子里,心脏怦怦直跳。“没什么,看个菜谱。”
“你啊,就是瞎操心。”他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黑暗中,我睁着眼睛,第一次感觉到,这个伴随了我大半辈子的生理现象,不再是女性成熟的标志,反而成了一种沉甸甸的负担,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从那天起,我开始偷偷摸摸地生活。
每个月,我都像做贼一样,去离家很远的一家超市买卫生巾,专挑年轻小姑娘多的收银台排队,好像这样就能显得不那么突兀。用过的,要用好几个黑色塑料袋裹得严严实实,趁着下楼扔垃圾的功夫,塞到垃圾桶最深处。
我开始害怕出远门,害怕参加单位组织的退休职工旅游,甚至连跳广场舞都有些心不在焉,生怕有什么“意外”发生。
有一次,社区组织去邻市泡温泉,老姐妹们都兴高采烈地报了名,拉着我一起去。我支支吾吾地找借口:“哎呀,我最近腰不大好,医生说不能泡。”
“你腰不好?前两天跳《最炫民族风》的时候,你那个腰扭得比谁都欢实!”舞伴王姐快人快语。
我脸上臊得通红,只能含糊其辞地搪塞过去。她们走后,我一个人坐在小区的长椅上,看着头顶的梧桐叶被秋风吹得哗哗作响,心里空落落的。我感觉自己像个孤岛,被隔绝在了同龄人的世界之外。
这种不合群,这种与年龄不符的“麻烦”,让我越来越焦虑。
李建国对此一无所知。他依旧乐呵呵地把我的“不老”当成谈资。有次他和老战友聚会,喝高了回来,搂着我的肩膀大着舌头说:“老张今天还羡慕我呢,说他家那婆娘,现在干巴巴的,脾气还大。我说,那哪能跟我家桂芬比,我们家这位,还跟小姑娘似的……”
我笑着把他扶到床上,替他脱鞋盖被,可转过身,眼泪就下来了。
你以为的“福气”,是我的“恐惧”。这句话,我只敢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不敢去医院,我怕听到那个我无法承受的“真相”。我就像一只把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宁愿在自我欺骗的侥幸里,一天天捱下去。
我就这样,怀揣着这个秘密,又独自捱过了一年。直到我55岁生日那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公开出糗,把我所有的伪装和侥幸,撕得粉碎。
第二章 广场上的“红”
我55岁生日那天,明凯和孙静特意请了假,在一家不错的酒店订了个包间。李建国也高兴,从柜子里翻出他珍藏的好酒,说要好好庆祝一下。
席间,孙静拿出一个精致的礼盒,打开是一条漂亮的丝巾,颜色雅致,质地柔软。“妈,生日快乐!祝您永远年轻漂亮!”
我笑着接过来,心里却是一阵苦涩。永远年轻?我现在只盼着能赶紧“老”下去,像个正常的55岁女人一样。
那天我心情好,也跟着喝了两杯红酒,脸颊热乎乎的。回家路上,李建国还在感慨:“你看你,多幸福,儿子儿媳都孝顺。你这身体又好,往后享福的日子还长着呢!”
我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逝的夜景,没有接话。
生日过后的那个周末,我们区里要举办一场中老年广场舞大赛。我作为我们“夕阳红舞蹈队”的领舞,自然是重任在肩。为了这次比赛,我们排练了快两个月,服装是统一定做的,一身雪白的练功裤,配上鲜红的上衣,在舞台灯光下特别显眼。
比赛那天,天公作美,秋高气爽。我们舞蹈队抽签抽到中间出场,大家在后台互相整理服装,补着妆,气氛既紧张又兴奋。
“桂芬姐,你今天气色真好,脸颊红扑扑的,肯定能拿个好名次!”队里的小刘对我说。
我对着镜子笑了笑,用粉饼压了压脸上的红晕。其实我知道,那不是化妆的效果,而是因为身体里隐秘的潮汐又开始了。为了不出意外,我做了万全的准备,垫了加长加厚的,心里想着,就这半个多小时,应该能撑过去。
音乐响起,我们迈着自信的步伐走上舞台。聚光灯打在身上,台下是黑压压的观众和闪烁的手机镜头。我站在最前面,随着激昂的音乐,舒展着身体,每一个动作都力求做到最标准。跳到高潮部分,是一个比较剧烈的旋转跳跃动作。
就在我落地站稳的那一刻,我突然感觉小腹一阵坠痛,随即一股热流涌出。
我的心猛地一沉,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但我不能停,我是领舞,我一停,整个队伍就乱了。我咬着牙,强迫自己挤出笑容,继续跳下去。后面的几分钟,我感觉自己像个木偶,完全是靠着肌肉记忆在完成动作。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身体的那个部位,那种黏腻湿热的感觉越来越清晰,恐慌像藤蔓一样,死死地缠住了我的心脏。
音乐终于在最后一个亮相动作中结束。台下掌声雷动。
我僵硬地笑着,和队员们一起鞠躬谢幕。就在转身下台的那一刻,我眼角的余光瞥见,身后第二排的王姐,正用一种惊愕又同情的眼神看着我,她的嘴巴微微张着,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
我的心彻底凉了。
我几乎是逃一样地冲下舞台,奔向后台的洗手间。我不敢回头,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的背上,扎在我那条雪白的裤子上。
洗手间的镜子里,映出我一张惨白的脸。我颤抖着转过身,艰难地扭头向后看。
那片雪白的布料上,一抹刺眼的红色,像一朵开在雪地里的罪恶之花,触目惊心。
“丢死人了……”我喃喃自语,浑身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空,我扶着冰冷的洗手台,瘫坐了下去。眼泪,终于决堤。
第三章 沉默的晚餐
我不知道自己在洗手间里待了多久,直到外面传来王姐小心翼翼的敲门声:“桂芬,桂芬,你在里面吗?没事吧?”
我胡乱地抹了把脸,哑着嗓子应了一声:“没事,王姐,我马上出来。”
我脱下那件鲜红的上衣,系在腰间,勉强遮住了那片狼藉。走出洗手间,队员们都围了过来,眼神里满是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谁都没有提那件事,只是七嘴八舌地问我身体是不是不舒服。
李建国也闻讯赶了过来,他看到我这副模样,脸色顿时就沉了下来。“怎么搞的?这么重要的比赛,你掉链子!”他的声音不大,但充满了责备。
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我看着他,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委屈、羞愤、还有长久以来积压的恐惧,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我多想冲他大吼:“你以为我想吗?你什么都不知道!”
可我终究没能喊出来。在众人面前,我仅存的自尊心,不允许我这样做。
回家的路上,车里一片死寂。李建国绷着脸开车,从后视镜里看了我好几次,欲言又止。我则扭头看着窗外,假装对街景很感兴趣,眼泪却在墨镜后面无声地流淌。
那天的晚饭,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压抑的一顿。
我没什么胃口,随便扒拉了两口饭就想回房。李建国却叫住了我,他给我盛了一碗汤,放到我面前,语气生硬地说:“喝了。多大的人了,还出这种洋相,以后注意点不就行了。”
他的话,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下割着我的心。注意点?我怎么注意?我每天提心吊胆,还不够注意吗?
“什么叫出洋相?”我终于忍不住了,抬起头,眼睛通红地瞪着他,“在你眼里,这就是个笑话,是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李建国也提高了音量,“我是说,你……你这都什么年纪了,怎么还跟小姑娘似的,说来就来,一点准备都没有?”
“我准备了!”我几乎是吼了出来,积攒了两年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我每天都在准备!我每天都在害怕!两年了!整整两年了,李建国!你只知道在外面跟人炫耀你老婆年轻,你关心过我吗?你问过我一句,我到底舒不舒服,害不害怕吗?”
我一边说,一边哭,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李建国被我的反应吓住了,他愣在那里,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他大概从没见过我这个样子。结婚三十年,我一直都是温和的,隐忍的,家里的大事小情我都默默扛着,从没红过脸。
“不……不就是那点事儿吗?别人不都盼着晚点来吗?这说明你身体好,你哭什么……”他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试图用他那套陈旧的理论来安慰我。
“身体好?身体好会像我今天这样吗?”我猛地站起来,因为激动,声音都在发抖,“我告诉你,李建国,我受够了!我要去医院!我必须去医院!我怕我得了什么不好的病!我不想再自己吓自己了!”
说完,我摔门进了卧室,反锁上门,扑在床上失声痛哭。
门外,是长久的沉默。
我不知道李建国在想什么,或许他还在觉得我小题大做,无理取闹。但我不在乎了。今天在广场上丢掉的,不仅仅是面子,还有我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勇气。
有些事情,再也藏不住了。
那天晚上,我们分房睡的。后半夜,我听到客厅里有动静,是李建国在打电话。他压低了声音,但我还是听清了几个词:“……嗯,我老婆……挂个专家号……对,妇科的……”
我的眼泪,再一次悄无声息地滑落,浸湿了枕巾。这一次,不是委屈,也不是害怕,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带着酸楚的松懈。
那只一直悬在我头顶的靴子,终于要落地了。
第四章 医院里的真相
周二一大早,李建国就开车带我去了市里最好的妇产医院。是儿子明凯托关系挂的专家号。一路上,李建国一反常态地沉默,只是时不时地通过后视镜看我一眼,眼神里带着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医院里人山人海,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我们坐在诊室外的长椅上,等待叫号。周围大多是年轻的孕妇,在家人的陪伴下,脸上洋溢着期待和幸福。我坐在他们中间,穿着一件深色的外套,感觉自己格格不入。
李建国坐立不安,一会儿站起来走两步,一会儿又坐下,双手紧紧地交握在一起。我看得出来,他比我还紧张。
“张桂芬!”护士站的喇叭终于叫到了我的名字。
我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李建国也立刻跟着起身,想要陪我一起进去。
“你在外面等吧。”我说。
他愣了一下,点点头,又在我身后补了一句:“别怕,有我呢。”
我心里一颤,没回头,径直走进了诊室。
给我看病的是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女主任,姓王。她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很干练,也很温和。她详细地问了我的情况,我第一次,把这两年多来的所有细节,毫无保留地讲了出来。包括每个月的周期、量、颜色,以及我所有的担忧和恐惧。
王主任一边听,一边在病历上记录,全程没有打断我,只是偶尔点点头。等我说完,她才抬起头,看着我说:“张阿姨,你这个情况,拖了两年才来看,心也太大了。”
她的语气很平静,没有责备,却让我更加无地自容。
“您先去做个B超,还有几项检查,结果出来我们再看。”她开了单子。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就是在各个科室之间穿梭。做B超的时候,那个年轻的男医生看着屏幕,眉头微微皱起,我的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医生,我……我没事吧?”我颤声问。
他没直接回答我,只是说:“具体情况让你的主治医生跟你说。”
这句话,更是让我如坠冰窟。
拿着一沓检查报告回到王主任的诊室时,我的手脚都是冰凉的。李建国在门口看到我,立刻迎了上来,想看我手里的报告,被我躲开了。
“怎么样?”他焦急地问。
“等医生说吧。”
我们再次走进诊室。这一次,李建国坚持要陪着我。
王主任拿着我的B超单,又看了看其他的化验结果,表情很严肃。她抬头看了看我们俩,然后对李建国说:“你是她爱人吧?你得说说你了。阿姨这个情况,根本不是什么‘身体好’、‘年轻’的表现,这是身体发出的警报信号!”
李建国被她说得满脸通红,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王主任,我……我到底是什么病?”我鼓起所有勇气问道。
“是子宫肌瘤,多发性的,而且其中一个还不小,已经压迫到内膜了,所以才会导致你这两年经期延长,出血量增大。”王主任指着B超图上的阴影,用笔圈了出来,“你看看,这几个都是。幸好,化验结果显示都是良性的,但也不能再拖了,需要尽快手术治疗。”
子宫肌瘤。
听到这四个字,我悬着的心,竟然奇迹般地落了地。虽然也需要手术,但至少,不是我幻想中最坏的那种结果。
“那……那手术风险大吗?以后……以后会怎么样?”李建国抢着问,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颤抖。
“现在微创手术很成熟,风险不大。手术后好好休养,以后就不会再有每个月的‘麻烦’了,可以像其他同龄人一样,正常进入绝经期。这才是你这个年纪该有的正常生理状态。”王主任顿了顿,又语重心长地补充道,“你们这个年纪的夫妻,尤其要注意。很多女性因为羞于启齿,或者家人不够重视,把一些疾病的早期信号当成是更年期的正常现象,结果拖出大问题。身体是自己的,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及时就医,家人也要多关心,不能想当然。”
王主任的每一句话,都像锤子一样,敲在李建国的心上。我看到他的头埋得更低了,肩膀微微地耸动着。
从诊室出来,李建国一直沉默着。直到走到医院大门口,他才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我,眼圈红红的。
“桂芬,”他声音沙哑,“对不起。”
阳光下,我看着这个和我生活了三十年的男人,他头发已经花白,眼角的皱纹深刻,此刻脸上满是愧疚和后怕。我心里的那点怨气,突然就烟消云散了。
我摇了摇头,轻声说:“不怪你,我自己也有问题,一直不敢面对。”
他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心,全是汗。
“回家吧,”他说,“回家我给你炖汤喝。”
那一刻,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我们之间那堵因为这个秘密而竖起来的无形的墙,在那张薄薄的诊断报告面前,轰然倒塌。
第五章 一锅乌鸡汤
回家的路上,李建国把车开得很慢。他不再像往常一样,一边开车一边听广播里的新闻或是相声,车厢里只有发动机轻微的嗡鸣声。
“手术……定在下周三,是吧?”他打破了沉默。
“嗯,王主任说越快越好。”
“那……住院的东西我来收拾。你列个单子给我。”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有些紧绷。
“好。”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开口说:“桂芬,我……我就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以前总拿那事儿开玩笑,是……是我混蛋。”
我转头看他,他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的路,但紧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已经泛白。
“我就是怕,”他声音更低了,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怕你老了。看着你跟别人不一样,我心里……其实是偷偷高兴的。我觉得我老婆没老,我……我也没老。我就是个自私的浑球。”
听到这句话,我的眼眶一热。
原来是这样。原来他那些在我听来刺耳的炫耀和玩笑背后,藏着的是一个男人面对衰老时,最真实也最笨拙的恐惧。他不是不关心我,他只是用了一种错误的方式,来对抗我们共同需要面对的岁月流逝。
“都多大年纪了,还怕老?”我吸了吸鼻子,故意让语气轻松一些,“谁能不老啊。再说了,你不是总说,要跟我当一对儿时髦老头老太太吗?”
他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紧绷的嘴角,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车子开进小区,他没有直接上楼,而是拐向了菜市场。于是,就有了开头那一幕。
他提着乌鸡回来,在厨房里手忙脚乱。我靠在厨房门口,看着他把红枣和枸杞一股脑儿全倒进锅里,又忘了放姜片,被我提醒后,才慌忙从冰箱里拿出来,切得厚薄不均。
“我来吧。”我说。
“不用!”他把我推了出去,“你坐着去,以后家里的活儿,我多干点。医生说了,你得好好休息。”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听着厨房里传来的叮当声,心里暖暖的。结婚这么多年,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为我下厨。这锅汤的滋味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晚上,儿子和儿媳也赶了回来。他们显然已经知道了我的情况,脸上都带着担忧和自责。
“妈,对不起,”明凯一进门就说,“我应该早点带您去检查的,我总以为您身体好,就疏忽了。”
孙静也红着眼圈,握着我的手说:“妈,都怪我,要不是我当初在饭桌上乱说话,您也不会把这事儿一直放在心上,自己憋着。”
我拍了拍她的手背,摇摇头:“傻孩子,这怎么能怪你们。是我自己思想有包袱,总觉得这事儿丢人,不好意思说。现在说开了,没事了,心里也敞亮了。”
那晚,李建国炖的乌鸡汤端上了桌。油有点大,红枣放多了,汤色也有些浑浊。可我们一家人,却吃得格外香甜。
饭桌上,我们第一次开诚布公地聊起了关于衰老和健康的话题。不再有玩笑,也没有回避。明凯给我讲了很多关于女性更年期保健的知识,孙静则分享了她妈妈是如何通过运动和调整心态来度过那段时期的。
李建国默默地听着,时不时给我夹一块鸡肉,叮嘱我多吃点。
我看着眼前这三个我最亲的人,他们脸上的关切是那么真实。我意识到,我从来都不是一座孤岛,是我自己,用所谓的“自尊”和“羞耻心”,在周围筑起了一道高墙。而现在,这道墙塌了,阳光照了进来。
那天晚上,李建国把他的枕头和被子,又搬回了主卧。他躺在我身边,没有像往常一样很快睡着。
黑暗中,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桂芬,以后不管有什么事,你都得跟我说。好的坏的,咱俩一起扛。”
“嗯。”我应了一声,翻过身,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很粗糙,却很温暖。那一夜,我睡得格外踏实,是这两年多来,最安稳的一觉。
第六章 新的日历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
我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麻药的劲儿还没完全过去,迷迷糊糊中,我看到李建国、明凯和孙静三个人,都围在病床边。李建国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看到我醒了,他俯下身,在我耳边说:“结束了,桂芬,没事了。”
住院的那几天,他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我。喂我吃饭,帮我擦身,扶我下床上厕所,这些事情他都亲力亲 new。护士都开玩笑说:“张阿姨,你家老李把你照顾得可真好,我们都快失业了。”
李建国听了,只是嘿嘿地笑,手上的动作却更加细致了。
明凯和孙静也是每天下班就往医院跑,给我带各种有营养又不油腻的汤汤水水,陪我聊天解闷。我们舞蹈队的姐妹们也来看我,王姐握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说:“你呀,就是太要强了,早说出来,我们大家都能帮你想想办法,也不至于受这份罪。”
我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心里从未有过的平静和坦然。
一场手术,拿掉的不仅仅是身体里的几个肌瘤,更拿掉了我心里那个沉重多年的思想包袱。我终于明白,衰老,是每个人都必须面对的自然规律,身体发出的任何信号,都不是什么“丢人”的事,而是需要我们去倾听和正视的提醒。
出院那天,李建国帮我收拾东西。他看到我床头柜上那本我用来偷偷记录日子的旧台历,拿起来,翻了翻,然后默默地把它收进了垃圾袋。
“以后用不着这个了。”他说。
回到家,我发现家里变了样。阳台上多了好几盆绿植,生机勃勃的。客厅的茶几上,放着几本关于中老年健康养生的书。而我卧室墙上那张挂了许多年的、画着俗气大牡丹的旧日历,被一张崭新的风景日历取代了。
新的日历上,第一页是一片蔚蓝的大海,海鸥在自由地飞翔。
李建国的生活习惯也发生了改变。他戒了烟,酒也喝得少了,棋牌室去得也少了。每天晚饭后,他都会陪我一起下楼散步。我们不再像以前那样,一个走在前面,一个跟在后面,而是肩并肩,慢慢地走。
我们会聊一些以前从不曾聊起的话题。聊我们年轻时的梦想,聊对未来的打算,聊对死亡的看法。我发现,这个和我同床共枕了三十年的男人,我似乎才刚刚开始真正地了解他。
我的身体在一天天恢复。没有了那份“麻烦”的困扰,我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我又重新回到了舞蹈队,姐妹们都为我感到高兴。我们不再只追求比赛的名次,更多的是享受跳舞本身带来的快乐和健康。
有一次跳完舞,大家坐在一起聊天,又有人说起更年期的话题。
“我最近晚上总是失眠,一身一身地出汗。”
“我这膝盖啊,一到阴雨天就疼得不行。”
大家七嘴八舌地交流着各自的“症状”,不再有丝毫的避讳和尴尬,反而像是在交流育儿经一样自然。我坐在她们中间,微笑着倾听,时不时地分享一些我从儿子那里学来的健康知识。
我发现,当我坦然地接受自己的年龄,接受身体的变化时,世界也向我敞开了怀抱。我不再是那个与同龄人格格不入的“异类”,而是重新融入了属于我的群体。
那天散步的时候,李建国突然问我:“桂芬,等你身体再好点,我们去旅游吧?就去日历上那个有海的地方。”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好啊。”
夕阳下,我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紧紧地挨在一起。我知道,生活不会永远一帆风顺,岁月也终将在我们身上留下更多的痕迹。但没关系,因为我们已经学会了如何去面对。
那个因为“月经正常”而丢尽了脸的55岁的我,已经彻底成为了过去。而现在,站在镜子前的,是一个崭新的张桂芬。她有皱纹,有白发,但她的眼神是平静的,内心是坦荡的。
她知道,真正的年轻,不在于身体的表象,而在于拥有敢于直面岁月、坦然拥抱变化的勇气,以及身边那份无论何时都紧紧握住你的手、陪你一起扛过风雨的温暖。
来源:橙色文化12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