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很多年后,当我把一盒包装精美的广式双黄莲蓉月饼递到姑姑陈秀英手上时,她摩挲着铁盒边缘,忽然问我:“小默,你还记恨姑姑吗?”
很多年后,当我把一盒包装精美的广式双黄莲蓉月饼递到姑姑陈秀英手上时,她摩挲着铁盒边缘,忽然问我:“小默,你还记恨姑姑吗?”
我知道,她问的不是眼前的这盒月饼,而是1986年中秋节,那个从我家门前绕过去,送到了大伯陈建军家的那盒老式五仁月饼。
为了那盒月饼,我们一家人和她,沉默着赌了三十年的气。
三十年里,我从一个眼巴巴望着邻家灯火的九岁男孩,长成了一个会主动给长辈送节礼的中年男人。而父亲陈建国和大伯陈建军,也从壮年走向了暮年。
那一切,都得从那个桂花飘香,却又格外憋闷的午后说起。
第1章 一盒绕道走的月饼
1986年的中秋,来得特别有仪式感。
我们镇上那家唯一的供销社,提前半个月就把月饼摆在了最显眼的位置。油纸包着的五仁月饼,散装的,用一个大大的玻璃罩子罩着,隔着玻璃都能闻到那股混着青红丝、猪油和果仁的扎实香气。
那时候,月饼是稀罕物,更是“脸面”。谁家要是能提上一整盒用细麻绳捆着的四块装月饼走亲戚,那绝对是村里最体面的人家。
我叫陈默,那年九岁。对于中秋节的全部向往,就凝聚在那一盒月饼上。我爹陈建国是个木匠,手艺好,人却闷,像他手里那些刨得光滑却不吭声的木头。我娘张桂芬是个典型的农村妇女,勤劳,嘴碎,心里藏不住事儿。我们家和我大伯陈建军家,就住在同一个大院的两头,中间隔着一块不大的菜地。
大伯是镇上砖窑厂的副厂长,手头活泛,是我们陈家的“能人”。所以,每年中秋,出嫁多年的姑姑陈秀英回娘家,总是先往大伯家去。
这本是惯例,我们也都习惯了。
那天下午,阳光暖洋洋的,院子里的桂花树开得正盛,风一吹,满院子都是甜丝丝的香气。我正趴在窗台上,用小刀削着一块废木料,想给我自己做一把木头枪。
“秀英回来啦!”
是邻居王婶的声音。我心里一动,立刻扔下木头块,跑到门口张望。
姑姑陈秀英穿着一件时髦的的确良碎花衬衫,推着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车后座上用网兜罩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她人长得和我爹有几分像,但眉眼间多了几分精明和利落。
“大嫂!大哥!”姑姑人未到,声音先到了大伯家门口。
大伯母王琴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出来,一把接过姑姑手里的车把,“哎哟,秀英,你可算回来了,就盼着你呢!”
大伯也从屋里出来,背着手,脸上带着长兄特有的矜持的笑意。
我娘张桂芬也听到了动静,从厨房里探出头,对着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我过去叫人。我有些扭捏地蹭到院子中间,小声喊了句:“姑姑。”
姑姑正忙着从布包里往外掏东西,闻声回头看了我一眼,笑了笑:“哎,小默,长这么高了。”她的笑容很客套,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就又转向了大伯一家。
她从布包里拿出一个用牛皮纸包着、用红色细绳捆得方方正正的纸盒,递给大伯母:“嫂子,知道我大哥好这口,特地托人从县里食品厂买的五仁月饼,正宗的!”
“哎呀,你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太破费了!”大伯母嘴上客气着,手却稳稳地接过了那沉甸甸的纸盒,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
“应该的,应该的。”姑姑说着,又掏出两包用红纸包着的冰糖,塞给我堂哥陈伟,“给小伟的,吃了念书更聪明。”
堂哥比我大两岁,接了糖,得意地朝我扬了扬眉毛。
我站在那里,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可我的心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点点地往下沉。
我看见我娘的头,又默默地缩回了厨房。
姑姑和大伯一家人热热闹闹地进了屋,门里传来他们高声的谈笑和堂哥撕开糖纸的清脆声音。我家的门,却自始至终,连门槛都没被姑姑的脚尖碰到一下。
那盒月饼,就像一辆目标明确的马车,精准地驶向了大伯家的门,而我家,只是它路过时,车轮溅起的一点尘土。
我慢慢走回屋里,厨房里,我娘正用力地拉着风箱,火苗“呼”地一下蹿得老高,映得她的脸忽明忽暗。
“妈。”我小声叫她。
她没回头,只是“嗯”了一声,声音闷闷的。
“姑姑……没给咱家月饼。”我还是没忍住,把心里的委屈说了出来。
风箱的声音停了。我娘直起身,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转过身来看着我,眼睛有点红。她没说话,只是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嘴唇动了动,最后却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你爹快回来了,我去给你爹打酒。”她拿起桌上的空酒瓶,匆匆走了出去,像是要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厨房。
晚上,我爹陈建国回来了。他一进门,就闻到了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桂花香,还有一丝不寻常的沉闷。饭桌上,一盘炒青菜,一盘花生米,还有一碗我娘特地做的鸡蛋羹。
这在平时,已经算是不错的伙食了。但今天,是中秋。
对门大伯家灯火通明,不时传来阵阵笑声,甚至能闻到他们家炖肉的香味。而我们家,只有一盏十五瓦的灯泡,在头顶投下昏黄的光。
我爹一言不发地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他端起酒杯,没有像往常一样先让我娘吃菜,而是一口就闷掉了半杯。辛辣的白酒顺着他的喉咙滑下去,他的脸颊立刻泛起了一层红色。
“他爹……”我娘想说点什么。
“吃饭。”我爹打断了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生硬。
那一顿饭,我们三个人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有碗筷碰撞的单调声响,和大伯家传来的热闹笑声,交织在一起,像两根粗细不均的麻绳,一圈一圈地勒紧了我的心脏。
我偷偷看了一眼我爹,他默默地喝着酒,眼睛盯着桌上的那盘花生米,仿佛那是什么深奥的棋局。但我知道,他的耳朵,和我一样,正不由自主地捕捉着对门传来的每一个声音。
那个中秋夜的月亮,又大又圆,清冷的光辉洒满整个院子。可我们家的窗户里,透出的光,却是那么的暗淡和孤独。
我以为,这个令人难堪的中秋节,就会在这样压抑的沉默中结束。
直到晚上九点多,院子里响起了一阵清晰的,不紧不慢的敲门声。
“咚,咚咚。”
第2章 一扇不愿打开的门
敲门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我和我娘都吓了一跳,齐刷刷地看向我爹。我爹正端着酒杯,准备喝最后一口,听到敲门声,他的手在半空中顿住了。昏黄的灯光下,他脸上的肌肉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
“谁啊?”我娘站起身,有些迟疑地问了一句。
门外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才传来一个我们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轻松:“二嫂,是我,秀英。”
是姑姑。
我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她来干什么?是发现自己忘了给我们家月饼,现在来补送吗?还是有别的事?
我娘的脸色变得很复杂,她看看我爹,又看看紧闭的房门,一时竟不知该不该去开。
我爹缓缓地把酒杯放在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他没有看我娘,只是盯着门板的方向,沉声说:“把门闩上。”
“建国?”我娘愣住了,满脸的不敢相信,“是妹……”
“我说了,把门闩上。”我爹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他的眼睛里,是我从未见过的,一种混杂着屈辱和固执的火焰。
我娘的嘴唇哆嗦着,最终还是没敢违抗我爹。她走到门后,我能听到那根粗重的木门闩被缓缓插进门扣时,发出的沉闷而决绝的“咔哒”声。
这一下,仿佛不是闩上了门,而是彻底关上了一家人的心。
“二哥?二嫂?你们在家吗?开门啊。”门外的姑姑显然没料到会是这种反应,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疑惑和不耐烦。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爹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沉默的雕像。我娘则靠在门后,双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衣襟,紧张得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我躲在桌子底下,透过桌布的缝隙,能看到门板上被月光映出的模糊人影。
“建国!我知道你在家!你开门!你这是干什么?”姑姑的声音开始拔高,敲门声也变得急促起来,“砰!砰砰!”
“有话就隔着门说。”我爹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一样。
门外的敲门声停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我能想象到姑姑站在门外,那张向来精明的脸上,此刻会是怎样一副错愕的表情。
“陈建国,你什么意思?”姑姑的声音冷了下来,“我好心好意回趟娘家,你连门都不让我进了?你这个当哥哥的,就是这么个气度?”
我爹冷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苦涩和自嘲:“我可当不起。你眼里只有你大哥那个厂长,哪还有我这个木匠二哥?”
“你……”门外的姑姑一时语塞,显然被戳中了痛处。
沉默了片刻,她才重新开口,语气软化了一些,但依然带着辩解的意味:“我什么时候眼里没有你了?今天下午人多,我这不是想着晚上单独过来跟你和二嫂说说话吗?你至于把门都给闩上吗?”
“说话?”我爹重复了一遍,声音里满是讥讽,“是啊,月饼送到了该送的人家,剩下的时间,是该抽空来跟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说说话了。我们可担待不起。”
“陈建国!你说话别这么阴阳怪气的!”姑姑的火气又上来了,“不就一盒月饼吗?你至于吗?你一个大男人,为了一盒月饼跟我置气,传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我怕人笑话?”我爹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酒杯和碗筷都跟着跳了一下,吓得我一哆嗦。他霍地站起身,几步走到门后,隔着厚厚的门板,几乎是吼了出来:
“我怕人笑话?陈秀英,你今天下午推着车子,从我家门口过,那盒月饼就在你车后座上。全院子的人都看着!你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径直就进了老大家。你让全院子的人怎么看我陈建国?怎么看我老婆孩子?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搁!这不是一盒月饼的事!”
这是我第一次见我爹发这么大的火。他平时那么沉默寡言的一个人,此刻却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发出了压抑已久的怒吼。
他的吼声穿透了门板,在寂静的院子里回荡。
我甚至能感觉到,对门大伯家的灯光似乎晃动了一下,邻居家的窗户后面,也一定有无数双耳朵正贴在墙上。
我们陈家的“脸面”,在这一刻,被我爹亲手撕了开来,露出了里面血淋淋的,长久以来不被重视的伤口。
门外彻底安静了。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姑姑已经走了,才听到她幽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颤抖:
“二哥,你……你就只记得这一盒月M饼。你怎么不想想,当年我出嫁,是谁给我凑的嫁妆钱?是我大哥!他那时候在砖窑厂还是个小组长,一个月工资才多少?他硬是把他攒着娶媳妇的钱拿出来给了我。你呢?你那时候在干什么?你说你手头紧,就给我打了两把椅子,一对箱子!”
“那两把椅子,那对箱子,是我熬了多少个通宵,用了我能找到的最好的料子打的!”我爹的声音也因为激动而颤抖起来,“我没钱,我只有这身手艺!你大哥有钱,我没话说!可情分不是用钱来量的!”
“情分?情分能当饭吃吗?”姑姑的声音尖锐起来,“我在婆家受气的时候,是我大哥托人给我男人找了个轻省的活儿!我儿子上学差钱,是我大嫂偷偷塞给我二十块钱!你们呢?你们除了逢年过节念叨两句,还为我做过什么?”
“我……”我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是啊,这些年,大伯家确实帮了姑姑不少。而我们家,自己过得也紧巴巴的,除了嘴上的一些关心,确实没给过姑G姑什么实质性的帮助。
我娘靠在门上,肩膀微微耸动,我知道,她在无声地哭。
原来,那盒绕道走的月饼背后,藏着这么多我们不知道的,用人情和金钱堆积起来的往事。它不是一次偶然的疏忽,而是一次必然的选择。
在姑姑心里,有一杆秤。一头是大哥家的真金白银,一头是我们家的木头椅子。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二哥,话说到这份上,我也就明说了。”姑姑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里,却透着一股让人心寒的冷漠,“人心都是肉长的,谁对我好,我心里有数。今天这盒月饼,就是这个理。你要是觉得我做得不对,那就算我这个妹妹白交了。”
说完,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越来越远,最后消失不见。
她走了。
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一家三口沉重的呼吸声。
我爹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缓缓地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他把头深深地埋进膝盖里,宽厚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我第一次看到我爹哭。没有声音,却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我心碎。
那一夜,中秋的月光,格外的凉。
第3章 一道无形的墙
那一夜之后,我们家和大伯家之间,仿佛凭空砌起了一道无形的墙。
墙这边,是我们家的沉默和冷清。墙那边,是他们家的热闹和风光。
第二天一早,我背着书包出门,正好碰到大伯和堂哥陈伟也从屋里出来。大伯看见我,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他咳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就催促着陈伟快走。
陈伟手里拿着半块月饼,看见我,故意把月饼举到嘴边,狠狠咬了一大口,嘴里含糊不清地炫耀:“五仁的,真香!”
我低着头,没理他,快步走出了院子。身后,还能听到大伯低声训斥他的声音:“吃你的!话怎么那么多!”
整个白天,我娘都没出过门。她只是在屋里默默地做着家务,洗衣服,扫地,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仿佛想用这种方式,来洗刷掉昨晚的屈辱。
我爹则一大早就去了他的木工房。那间小屋子在院子的角落,平时他总爱把门敞开,一边干活一边跟过路的邻居聊上几句。但今天,那扇门却紧紧地关着。
我放学回家,路过木工房,能听到里面传来“刺啦——刺啦——”的刨木头的声音,比平时任何时候都更急促,更有力,像是在发泄着什么。
晚饭的时候,我爹终于从木工房里出来了。他满身的木屑,两只手布满了细小的伤口,眼睛里全是红血丝。他一言不发地吃完饭,然后从床底下的一个旧木箱里,翻出了一个布包。
他把布包打开,里面是几本发黄的册子,还有一些零散的纸张。那是我爹的“宝贝”,他所有的木工图样和心得,都记在里面。
“建国,你这是干啥?”我娘不安地问。
我爹没回答,他只是借着昏暗的灯光,一张一张地翻看着那些图纸,手指在那些线条和符号上反复摩挲。
看了很久,他忽然抬起头,对我娘说:“桂芬,明天你回娘家一趟,跟你弟弟说,我想借点钱。”
我娘惊呆了:“借钱?借钱干什么?”
“买料子。”我爹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点光,“我要做一套组合家具。”
“组合家具?”这个词在1986年的我们小镇上,还是个非常新鲜的玩意儿。那时候,大家结婚打家具,还都是传统的“三转一响带咔嚓”里的那几样:大衣柜,写字台,五斗橱。
“嗯。”我爹点头,语气异常坚定,“我前几天去县里,在人家国营家具厂门口看到的样品。城里现在都兴这个。一个电视柜,一个酒柜,一个书柜,连在一起的,时髦得很。”
“可……可那得要多少好木料啊?咱们家哪有那个钱?”我娘满脸愁容。
“所以才要借。”我爹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要让陈家的人看看,我陈建国,不止会打两把破椅子!”
他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那盒月饼,那场争吵,像一把锥子,深深地刺痛了我爹的自尊心。他要用自己的方式,把他认为被践踏的尊严,一点一点地重新捡回来。
他要用他最擅长的手艺,去对抗那种用金钱和权力堆砌起来的优越感。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家的气氛变得异常紧张而忙碌。
我娘第二天就回了娘家,回来时眼圈红红的,但手里多了一个用手绢包着的小包。我知道,那里面是舅舅东拼西凑借来的钱,也是我们家未来的希望。
我爹拿着钱,跑了好几趟县里的木材市场,亲自挑选木料。他把那些最好的松木、水曲柳木板拉回来,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木工房里。
从那天起,木工房的门就很少再打开了。我爹把自己关在里面,像一个闭关修炼的匠人。每天天不亮,我就能听到里面传来锯子和刨子的声音,一直要响到深夜。
我娘每天把饭菜做好,端到木工房门口,我爹就着门口的光,三两口扒完,又一头扎进去。他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胡子拉碴,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院子里的人都觉得我爹“魔怔”了。
大伯母王琴不止一次地在院子里跟邻居们说风凉话:“哎,有些人啊,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有那功夫,踏踏实实上工,不比啥都强?瞎折腾什么呢?”
大伯听到了,会象征性地呵斥她一句:“少说两句!”但他脸上的表情,分明也带着一丝不以为然。
只有我知道,我爹不是在瞎折腾。
我曾经偷偷地从木工房的窗户缝里往里看过。昏暗的灯光下,他专注地在木板上画线,每一个尺寸都用卡尺量了又量。他的刨子推出去,卷起的木花薄如蝉翼。他的凿子落下去,精准得像个外科医生。
那些冰冷的木头,在他的手下,仿佛被注入了生命,一点一点地显露出优美的轮廓和精致的细节。
那段时间,姑姑再也没有来过我们家。甚至,她连大伯家都很少来了。院子里,那道无形的墙,越来越高,越来越厚。
一个月后,那套组合家具的雏形终于出来了。
那天傍晚,我爹打开了紧闭一个多月的木工房大门。他站在门口,像一个刚刚完成旷世杰作的艺术家,带着一身的疲惫和掩饰不住的骄傲,对我娘说:“桂芬,过来看看。”
我娘和我跟着他走进木工房。
一瞬间,我们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一套崭新的,带着原木清香的组合家具,静静地立在工房中央。它由三个部分组成,左边是带玻璃门的书柜,中间是错落有致的电视柜和储物格,右边是一个小巧玲珑的酒柜。整个设计简洁大方,线条流畅,和我爹以前打的那些笨重的老式家具有着天壤之别。
家具表面被打磨得光滑如镜,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温暖柔和的光泽。每一个接榫,每一个转角,都处理得天衣无缝。
“建国……”我娘捂着嘴,眼睛里闪着泪花,“这……这是你做的?”
我爹没说话,只是用他那双布满老茧和伤口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家具的表面,眼神里充满了爱惜和自豪。
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套家具。
这是我爹的宣言,是他沉默的反抗,是他用一个月的血汗,为自己,也为我们这个家,重新打造的一副“脸面”。
第4章 满院飘香的不是桂花
组合家具做好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很快就在我们这个不大的小镇上传开了。
起初,只是几个相熟的邻居,被我爹请到木工房里“掌掌眼”。他们围着那套家具,啧啧称奇,满口的赞誉。
“建国,你这手艺,绝了!比县里家具厂做的还好!”
“这叫啥?组合柜?嘿,真洋气!放屋里得多气派!”
我爹站在一旁,嘴上谦虚地说着“瞎琢磨的”,但嘴角那压抑不住的笑意,却出卖了他内心的骄傲。
很快,一传十,十传百。来看家具的人越来越多,把我们家小小的院子都挤满了。甚至连镇上的一些“头面人物”都闻讯而来。
第一个找上门来订货的,是镇上粮站的马站长。他要给即将结婚的儿子置办新房,一眼就看中了我爹做的这套家具。
“陈师傅,”马站长拍着我爹的肩膀,语气十分恳切,“你开个价,这套家具,我要了!不,你给我再做一套一模一样的,用料要最好的!”
我爹沉吟了一下,报出了一个价格。
那个价格,让我娘倒吸了一口冷气。因为光是一套家具的工钱,就差不多是她和我爹两个人大半年的收入。
马站长却连价都没还,当场就拍下了一百块钱的定金,乐呵呵地走了。
这一下,彻底引爆了整个小镇。
原来木匠活儿还能这么干!原来一套家具能卖这么多钱!
我爹陈建国,这个平日里默默无闻,甚至有点被人瞧不起的木匠,一夜之间成了镇上的“红人”。上门来订家具的人络绎不绝,我爹的订单,一下子就排到了第二年开春。
我们家的生活,以一种始料未及的方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最直观的,是家里的伙食。我娘脸上的笑容多了,餐桌上开始隔三差五地能见到肉。她给我买了一双崭新的白球鞋,还给我爹扯了块好布料,要做身新衣裳。
而我爹,他整个人都变了。他不再是那个闷头喝酒,满腹心事的男人。他走路时腰杆挺得笔直,跟人说话时声音洪亮,眼睛里总是闪着自信的光。他把木工房扩建了,还收了两个徒弟。每天,我们院子里最响亮的声音,不再是大伯家传出的麻将声,而是我们家木工房里传出的,充满希望的“叮叮当当”的劳作声。
这期间,大伯一家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大伯母王琴不再说风凉话了。她见到我娘,会主动笑着打招呼,问一句“桂芬,忙着呢?”那笑容里,多少带了点讨好的味道。
大伯陈建军也来过木工房几次,背着手,装作不经意地转悠。他看着那些等着被加工的优质木料,看着我爹在徒弟面前指点江山的样子,眼神很复杂,有惊讶,有羡慕,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测的失落。
他大概从没想过,自己那个老实巴交的弟弟,竟然有这样的本事。
而姑姑陈秀英,自从中秋夜那次不欢而散后,就再也没出现过。
直到那年腊月,临近过年。
那天下午,下着小雪。我正在屋里写作业,忽然听到院子里传来我娘惊讶的声音:“秀英?你怎么来了?”
我心里一动,跑到窗边偷偷往外看。
姑姑穿着一件厚棉袄,头上包着围巾,脸冻得通红。她手里提着一个篮子,上面盖着一块布,正局促不安地站在院子中间。
“二……二嫂。”姑姑的声音有点发颤,不敢看我娘的眼睛,“我……我来看看你们。”
我娘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脸上露出了客套而疏离的笑容:“快进屋坐,外面冷。”
姑姑跟着我娘进了屋,把篮子放在桌上,揭开上面的布,里面是几条她自己家腌的腊鱼和一些自家种的青菜。
“知道你们忙,没空弄这些。这是我自家做的,不嫌弃就尝尝。”姑姑搓着手,局促地说。
屋里的气氛有些尴尬。
这时,我爹从木工房回来了。他一进门,看到姑姑,脸上的笑容立刻就收敛了。他没说话,只是走到炉子边,默默地烤着火,把后背留给了姑姑。
姑姑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
她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双手无措地绞着自己的衣角。
还是我娘打破了沉默:“他爹,秀英来了,你没看见?”
我爹头也不回,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姑姑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咬着嘴唇,鼓足了勇气,对着我爹的背影说:“二哥,我……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跟你订套家具。”
我爹烤火的动作停住了。
屋子里静得能听到雪花落在窗户上的声音。
“我男人单位里分了新房子,开春就搬。我想……也置办一套你做的那种组合柜。”姑姑的声音越说越小,带着一丝恳求的意味,“二哥,我知道你现在活儿多,订单都排满了。你能不能……抽空帮我先做了?钱我一分都不会少你的。”
我爹缓缓地转过身,看着她。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不出喜怒。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姑姑,看了足足有半分钟。
姑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头都快埋到胸口里去了。
“我的活儿,是排满了。”我爹终于开口了,声音平淡得像一杯白开水,“订单都记在本子上了,得按先来后到的规矩办。你要是想订,就去跟我徒弟说一声,让他给你记上。排到你,大概要明年夏天了。”
“夏天?”姑姑猛地抬起头,满脸的难以置信,“二哥,我们开春就要搬家了……你就不能……不能看在兄妹一场的份上,通融一下吗?”
“兄妹?”我爹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却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陈秀英,你还记得你是我妹妹?中秋节那天,你拿着月饼从我家门口过,怎么不记得我是你二哥?”
姑姑的脸,瞬间血色尽失。
“我……”她张着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二哥,那件事……是我不对。我……我给你道歉,行吗?”
“道歉就不必了。”我爹摆了摆手,重新转过身去,对着炉火,“我陈建国就是个木匠,认的是规矩,不认什么人情。你要订家具,就按规矩排队。你要是等不及,就去县里家具厂买。他们那是大厂,出货快。”
说完,他再也不多说一个字。
空气,冷到了冰点。
姑姑站在屋子中央,眼泪终于忍不住,一滴一滴地掉了下来。她看着我爹决绝的背影,又看了看一脸为难的我娘,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充满了悔恨、无助和哀求的眼神。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手背胡乱地抹了一把眼泪,转身快步跑了出去,消失在风雪里。
桌上,那篮子腊鱼和青菜,还孤零零地放在那里,像一个无人理会的,迟来的歉意。
那年冬天,我们家院子里,满院飘香的,不再是秋天的桂花,而是我爹用手艺和骨气,挣回来的尊严的味道。
第5章 时间的刻度
姑姑在风雪中哭着离开后,我们家的日子,像是被按下了快进键。
我爹的“建国家具”名声越来越响,他不再满足于小打小闹,在镇子边上租了个更大的厂房,正式挂牌,招了十几个工人。他自己当厂长兼总设计师,每天穿着一身干净的工作服,骑着新买的摩托车,在镇上和厂房之间来回穿梭,忙得脚不沾地。
我们家也从那个住了几十年的老院子,搬进了镇上新盖的二层小楼。有了自己的客厅,自己的卧室,甚至还有了抽水马桶。
生活好起来了,但那道因为一盒月饼而产生的裂痕,却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愈合。
姑姑最终没有在我爹这里订家具。我后来听人说,她托了好多关系,从县里的家具厂买了一套现成的,质量和我爹做的,差了一大截。搬新家那天,她家冷冷清清,我们家和大伯家,都没有人过去。
大伯陈建军的日子,却在走下坡路。九十年代初,乡镇企业改革,他所在的砖窑厂效益越来越差,最后倒闭了。他从一个风光的副厂长,变成了一个下岗工人,整个人都蔫了下去,每天靠打点零工和打麻将度日。
大伯母王琴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终日的愁眉不展。她几次三番地想让我娘去跟我爹说说,看能不能让堂哥陈伟进我爹的家具厂上班。
我娘心软,跟我爹提过两次。
第一次,我爹正在看图纸,头也不抬地说:“厂里不养闲人,招工得考试。他要是能考上,就来。”
第二次,我爹干脆把笔一放,看着我娘,很严肃地说:“桂芬,你记着,咱们家的日子,是靠我一刨子一凿子干出来的,不是靠谁施舍的。当年咱们被人家踩在脚底下的时候,谁拉过咱们一把?现在想沾光了?没那么容易。亲兄弟,也得明算账。”
我娘叹了口气,再也没提过这件事。
堂哥陈伟最后也没来我爹的厂里,他南下广东去打工了,据说混得并不好,几年才回来一次。
时间就像一把刻刀,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刻下了不同的痕迹。
我上了初中,高中,然后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学的是室内设计。这或许是受了我爹潜移默化的影响。每次放假回家,我都会和他聊起最新的家具设计理念,聊起人体工程学,他听得津津有味,厂里后来推出的几个爆款,就有我出的主意。
我和我爹的关系,变得前所未有的亲近。我理解了他当年的固执和骄傲,也敬佩他那股不服输的劲头。
有一年暑假,我回家,看到我爹正在库房里整理一批旧木料。其中有一对落满了灰尘的,样式古朴的樟木箱子。
“爸,这箱子还留着呢?”我随口问。
我爹拍了拍箱子上的灰,眼神变得有些悠远:“留着吧。这是当年给你姑姑做的嫁妆。她没要,说太小家子气,后来我又给拿回来了。”
我心里一震。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往事。
我爹看着那对箱子,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地说:“你姑姑……其实也不容易。你姑父家条件不好,兄弟又多,她嫁过去,没少受气。你大伯那时候帮她多,她心里记着,这没错。只是……她做事太绝,伤人心。”
这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听见我爹用如此平静的语气,提起姑姑。没有了当年的愤怒和怨恨,只剩下一种过来人的,淡淡的沧桑。
“爸,”我试探着问,“这么多年了,你……还生姑姑的气吗?”
我爹没直接回答,他只是反问我:“小默,你说,是情分重要,还是规矩重要?”
我想了想,说:“都重要。但没了情分,规矩就变得冷冰冰的了。”
我爹赞许地点了点头,叹了口气:“是啊。当年,是我心里那口气憋着,非要争个对错。现在想想,一家人,哪有那么多对错。我争赢了规矩,却把情分给弄丢了。”
他顿了顿,又说:“你姑姑后来托人传话,想把当年那两把椅子买回去。我没卖。不是赌气,是觉得……东西还在,人情却回不去了,留着也没意思。”
我这才知道,那两把椅子,竟然也成了他们兄妹之间一个解不开的结。
岁月流转,我们家和大伯家、姑姑家,就像三条并行的线,再也没有过多的交集。奶奶去世的时候,大家在葬礼上见了面,也只是客气地点点头,说几句不咸不淡的话,然后各自散去。
那种刻在骨子里的疏离,已经无法改变。
我大学毕业后,留在了省城工作,有了自己的家庭。每次回家,看着父亲日渐花白的头发和母亲脸上越来越多的皱纹,我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我们家赢得了“脸面”,赢得了富足的生活,但那个曾经完整的“家”,却再也回不去了。
那盒1986年的五仁月饼,像一根拔不掉的刺,深深地扎在了我们三家人的心里。它时刻提醒着我们,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即便是时间,也未必能将它完全抚平。
第6章 一场迟到了三十年的和解
转眼,就到了2016年。
父亲的家具厂已经交给了职业经理人打理,他和母亲过上了退休生活。大伯因为长年累月地打麻将和酗酒,身体垮了,中风偏瘫,常年卧床。姑姑也老了,姑父前几年因病去世,她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房子,日子过得很是冷清。
那年中秋前,我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小默啊,你姑姑……病了,挺严重的,在县医院住院。”母亲的声音里透着一股疲惫和担忧。
我心里“咯噔”一下:“什么病?”
“肝上的毛病,医生说……不太好。”
挂了电话,我心里五味杂陈。那个曾经精明干练,说话像机关枪一样的姑姑,如今也敌不过病魔的侵蚀。
我和妻子商量了一下,决定提前回一趟老家。
回到家,我先去看望了父亲。他正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戴着老花镜看报纸,比前几年更显苍老。
我把姑姑生病住院的事跟他说了。
他听完,沉默了很久,只是慢慢地把报纸叠好,放在一边。
“知道了。”他淡淡地应了一句,看不出什么情绪。
“爸,要不……我们去看看她吧?”我小心翼翼地提议。
父亲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复杂。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站起身,走回了屋里。
第二天,我买了些水果和营养品,一个人去了县医院。
在病房里,我见到了姑姑。她躺在病床上,整个人瘦得脱了相,蜡黄的脸上布满了老年斑,头发也白了大半。看到我,她浑浊的眼睛里,才亮起了一丝光。
“小默……你……你怎么来了?”她的声音嘶哑而虚弱。
“姑姑,我回来看看您。”我把东西放下,在她床边坐下。
我们聊了些家常,她问我的工作,问我的孩子,我问她的病情。她说话很吃力,说几句就要喘半天。
临走的时候,她忽然拉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干枯冰冷,像一截枯树枝。
“小默,”她看着我,眼睛里忽然噙满了泪水,“你……你跟你爸说,就说……我对不起他。这辈子,是我欠了他的……”
我的心猛地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姑姑,都过去了。”我只能这么安慰她。
从医院出来,我的心情格外沉重。我直接开车回了老宅,那个我们早已不住,但父亲始终不肯卖掉的老院子。
我推开虚掩的院门,看到父亲正站在那间老旧的木工房门口,静静地看着里面。
我走过去,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工房里,那对当年他给姑姑打的樟木箱子,被他擦拭得一尘不染,静静地放在角落。而在箱子旁边,还放着两把崭新的,样式古朴的太师椅。
那椅子的造型,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和当年父亲画在图纸上的,一模一样。
“爸……”我喉咙有些发哽。
父亲没有回头,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说:“你姑姑住院前,托人带话,说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坐上我亲手打的椅子。”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花了半个月,又重新做了两把。用的,是当年剩下的料子。”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这个固执了一辈子的男人,这个用“规矩”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父亲,他的心里,其实一直都为那个妹妹,留着最柔软的一块地方。
他嘴上说着不原谅,却默默地,用自己的方式,去弥补了那个横亘了三十年的遗憾。
“爸,我们……去医院吧。”我走上前,扶住他的胳膊,“把椅子,带上。”
父亲的身体僵了一下,他没有说话,但也没有拒绝。
那天下午,我们借了一辆三轮车。父亲亲自把那两把椅子小心翼翼地搬上车,用棉布包了一层又一层,生怕磕碰到一点。
当我们推着椅子,出现在病房门口时,姑姑整个人都愣住了。
她看着我父亲,又看看那两把椅子,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往下掉。
父亲走上前,把椅子放在她的病床边,声音嘶哑地说:“秀英,二哥……来看你了。”
“二哥!”姑姑终于哭出了声,那哭声里,有委屈,有悔恨,有三十年都未曾说出口的歉疚。
父亲的眼圈也红了,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笨拙地拍了拍姑姑的肩膀:“好了,别哭了。都过去了。”
那天,他们在病房里,聊了很久很久。
他们聊起了小时候一起掏鸟窝、偷红薯的往事,聊起了各自的儿女,聊起了这些年的不易。他们谁也没有再提那盒月饼,但彼此心里都清楚,那个结,终于在这一刻,彻底解开了。
出院后,姑姑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那年中秋节,我特地从省城赶了回来。我买了一盒最贵的广式双黄莲蓉月饼,先去了姑姑家。
她就坐父亲给她做的那把太师椅上,精神看着还不错。
我把月饼递到她手上。
她摩挲着精美的铁盒边缘,忽然抬起头,看着我,问出了那个问题:“小默,你还记恨姑姑吗?”
我摇了摇头,笑着说:“姑姑,我只记得,小时候你给我买过两毛钱一根的冰棍,可甜了。”
姑姑笑了,眼角的皱纹里,闪着泪光。
离开姑姑家,我又提着一盒一模一样的月饼,去了大伯家。
大伯躺在床上,已经不太能说话了。大伯母王琴接过月饼,连声说着谢谢,态度谦卑得让我有些不适应。我陪着他们坐了一会儿,看着这个曾经在我们面前趾高气扬的家庭,如今的落魄光景,心里没有快意,只有一声叹息。
最后,我回到了自己家。
父亲和母亲正在准备晚饭。我把月饼放在桌上。
父亲看了一眼,说:“今年,把他们都叫过来吧,一起过个节。”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那天晚上,是我们陈家三十年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团圆。
姑姑坐着轮椅来了,大伯也被堂哥陈伟背了过来。我们三家人,围坐在一张大桌子旁。桌子中央,摆着切好的月饼,有我买的广式莲蓉,也有父亲特地让老点心铺子做的,1986年那种老式的五仁月饼。
父亲举起酒杯,看着我们,缓缓地说:“都过去了。一家人,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往后,要好好的。”
所有人都举起了杯,眼眶湿润。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夜空,清辉洒满大地。
我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时间无法化解的。如果有,那或许只是因为,我们还没有学会,如何与自己的固执和解,如何与家人的不完美和解。
那盒绕道走的月饼,曾是我们家的一道伤疤。而今,它终于变成了一面镜子,照见了人情的冷暖,也照见了亲情的珍贵。
来源:幽默糯米一点号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