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声音像是从另一个时代传来,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精密和严谨,瞬间压过了周围所有国产机床的嘈杂。我站在操作台前,手掌轻轻贴在冰凉的金属外壳上,感受着那股细微而均匀的震动,像是在抚摸一个久别重逢的老战友。眼眶,有点热。
当那台沉寂了快一年的德国设备,发出一声平稳而有力的轰鸣时,整个车间都静了。
那声音像是从另一个时代传来,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精密和严谨,瞬间压过了周围所有国产机床的嘈杂。我站在操作台前,手掌轻轻贴在冰凉的金属外壳上,感受着那股细微而均匀的震动,像是在抚摸一个久别重逢的老战友。眼眶,有点热。
四十五岁,从我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国营红星机械厂下岗,到踏入这家私人开的“远大精密”,整整三个月。这九十天里,我像个游魂,一个被时代齿轮甩出去的零件,在新环境里格格不入。他们看我的眼神,怜悯中带着点轻视,仿佛我身上还带着国企那股子“慢”和“旧”的铁锈味。
而这一切,都要从我揣着那份薄薄的下岗通知书,第一次踏进这家民营工厂的大门说起。
第1章 生锈的齿轮
面试我的是老板本人,叫张远,三十出头,穿着合身的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说话语速很快,带着一股子互联网公司CEO的范儿,跟我们老厂长的风格截然不同。
“陈师傅,是吧?简历我看了,红星厂的老技术员,经验丰富。”他指尖在红木桌面上轻轻敲着,目光锐利地审视着我,“我们这儿是民企,节奏快,压力大,没那么多条条框框,但丑话说在前面,我们不养闲人。能干活,就留下;干不了,随时走人。能接受吗?”
我局促地搓了搓手,那双手上布满了老茧和洗不掉的油污,在光洁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突兀。“能,能接受。张总,我这双手,干了二十多年机修,别的不会,跟机器打交道,我有信心。”
我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底气不足。下岗,像一记重锤,把我前半生的骄傲和安稳砸得粉碎。曾经,在红星厂,谁不尊称我一声“陈工”?大大小小的设备,只要我一听声音,就知道毛病出在哪。可现在,我只是一个需要养家糊口的中年下岗工人。
张远点点头,似乎对我的态度还算满意。“行。试用期三个月,工资四千五,转正后看表现。你先跟着车间的王师傅,熟悉一下情况。”
四千五,比我在红星厂的工资还低了一截,但眼下的光景,有份工作就不错了。我连连点头,生怕他反悔。
就这样,我成了远大精密的一名普通维修工。
带我的王师傅,名叫王建军,比我大几岁,是个瘦削干练的小老头,话不多,但眼神里透着一股看透世事的沧桑。他领着我熟悉车间,这里的设备五花八门,国产的、台湾的,大多是近几年的新型号,自动化程度很高。
“小陈,咱们这儿不比国企,手脚得麻利点。”王师傅递给我一支烟,自己点上一根,深深吸了一口,“老板是人精,谁在干活,谁在磨洋工,他心里跟明镜似的。年轻人多,大学生也多,咱们这种老师傅,就得靠手里的真本事吃饭。”
我明白他的意思。车间里二十多个工人,大部分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他们操作着数控机床,在电脑屏幕上敲敲打打,熟练地调用程序。我和王师傅,还有另外两个维修工,则像是这个现代化车间的“后勤部队”。
我的工作,从最基础的设备保养和简单故障排除开始。拧螺丝,换润滑油,清理铁屑,这些活儿对我来说轻而易举,但我干得格外认真。我知道,这是我重新证明自己的第一步。
然而,那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像一层油膜,始终包裹着我。
午休时,年轻的工人们聚在一起,聊的是游戏、网红和最新的手机,我插不上一句话。他们偶尔会看我一眼,眼神里没有恶意,但那种纯粹的、因代沟而产生的疏离感,比任何歧视都更让人难受。
负责技术编程的是个叫刘明的大学毕业生,二十五六岁,戴着黑框眼镜,浑身透着一股子书卷气和不易察觉的傲气。他看我的眼神,总是带着一种审视。有一次,一台国产的加工中心程序出了点小问题,他调试了半天没搞定,急得满头大汗。
我凑过去看了一眼,凭着老经验,提醒他:“小刘,你看看是不是G代码的一个参数设置错了?这个型号的机床,过切保护的逻辑有点特殊。”
他愣了一下,回头瞥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陈师傅,这是数控程序,不是拧螺丝。你可能不太懂。”说完,他继续埋头鼓捣。
我碰了一鼻子灰,只好默默走开。王师傅拍了拍我的肩膀,低声说:“别往心里去。这些大学生,眼光高,觉得咱们这些老师傅都是老古董,只会用扳手和榔头。”
那天下午,刘明最终还是按照我的提示,修改了那个参数,机床恢复了正常。他没有跟我说一句话,只是远远地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
从那天起,我在车间里变得更加沉默。我不再主动去“指点”什么,只是埋头干好自己的活。我像一颗生了锈的旧齿轮,被硬塞进一台高速运转的新机器里,努力地想要跟上节奏,却发现自己转动的频率,似乎永远和它们不在一个频道上。
直到那天,我注意到了那个被遗忘在车间角落的“大家伙”。
那是一台通体灰色的卧式加工中心,体型比车间里任何一台设备都要庞大,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机身上贴着一个我非常熟悉的牌子——一个著名的德国品牌,以精密和稳定享誉全球。只是现在,这台本该是“机王”的设备,却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操作台的屏幕一片漆黑,像一头沉睡的钢铁巨兽,安静地卧在角落里,与周围火热的生产景象格格不入。
我走过去,轻轻拂去铭牌上的灰尘,上面一串德文清晰可见。我心里一动,这不就是当年我们红星厂想引进,却因为价格太高而最终放弃的那个型号吗?我记得,当年的报价是180万人民币。
180万,就这么扔在角落里吃灰?我心里充满了疑惑和惋惜。这感觉,就像一个顶级的特级厨师,看到一块顶级的雪花牛肉被扔在墙角腐烂一样,心疼得不行。
“别看了,陈师傅。”王师傅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叹了口气,“那是老板的心病。”
第2章 尘封的雄狮
“心病?”我转过头,不解地看着王师傅。
王师傅把手里的搪瓷缸子放在旁边的工具箱上,压低了声音说:“这台机床,是老板去年花了血本,从德国原厂订购的,连运费带关税,落地小两百万。本来是想靠它接高端精密件的订单,把厂子提一个档次。”
“那怎么……”我指着满是灰尘的机身。
“怎么就成这样了,是吧?”王师傅苦笑一声,“来了之后,德国的工程师过来安装调试,培训了几天。当时看着好好的,可人家前脚刚走,后脚这机器就水土不服了。时不时报个警,精度也达不到宣传的标准。小刘他们几个技术员,对着那本比砖头还厚的德文说明书,研究了几个月,连蒙带猜,愣是没彻底搞明白。”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后来出了个大问题,主轴直接抱死了。想请德国人再来,开口就是几万欧元的差旅服务费。老板舍不得,就让小刘他们自己拆开修。结果你猜怎么着?越修越糟,现在连开机都开不了了。”
我听得心里直抽抽。这简直是胡闹!这种精密设备,内部结构复杂,电气系统和液压系统耦合度极高,没有经过专门培训,没有专用工具,怎么能随便拆?这跟让一个只看过几本医书的赤脚医生,去给病人做心脏搭桥手术有什么区别?
“所以,这台一百八十万的宝贝,就这么废了?”我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可不是嘛。”王师傅摇了摇头,“现在成了车间里一个谁也不敢提的禁忌。老板每次看到它都黑着脸,小刘他们更是绕着走。对他们来说,这玩意儿不是功劳簿,是个耻辱柱。久而久之,就没人管了,成了堆放杂物的角落。”
我看着眼前这台蒙尘的钢铁巨兽,心里五味杂陈。在别人眼里,它或许是个失败的投资,是个烫手的山芋。但在我眼里,我看到的却是一头被错误地束缚住的雄狮。它的筋骨还在,它的心脏还在,只是暂时陷入了沉睡。
接下来的几天,我心里就像长了草。
白天,我照常做着设备保养,但眼神总会不自觉地飘向那个角落。晚上回到家,躺在床上,脑子里也全是那台德国机床的影子。它的机械结构图,它的电路走向,它的液压管路……这些东西,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一遍遍地过。
当年在红星厂,为了争取引进这台设备,我曾经把它的所有技术资料,包括那本厚厚的德文说明书的翻译稿,翻来覆去研究了不下二十遍。虽然最后没买成,但那台机器的每一个细节,几乎都刻在了我的脑子里。
一个念头,像一株破土而出的幼苗,在我心里疯狂地生长:或许,我能修好它。
这个念头让我既兴奋又忐忑。兴奋的是,这是一个证明自己价值的绝佳机会。如果我能让这头沉睡的雄狮重新咆哮,那么之前所有的轻视和疏离,都将烟消云散。忐忑的是,我有多大的把握?万一失败了,不仅会成为更大的笑话,甚至可能连现在这份勉强糊口的工作都保不住。
我开始利用午休和下班后的时间,悄悄地靠近那台机器。我不敢有大动作,只是像个侦探一样,在它周围观察。
我发现,机身侧面的一个检修盖板,螺丝松动,没有完全合拢。控制柜的门虚掩着,里面几根线缆被胡乱地塞在一边。最让我心疼的是,导轨上已经出现了一些细微的锈迹,这对于一台精密设备来说,是致命的。
我找来一块干净的棉布,蘸上机油,趁着没人注意,小心翼翼地把导轨上的锈迹一点点擦掉,再均匀地涂上一层薄薄的防锈油。做这些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是在照顾一个生了重病却被家人遗弃的孩子,充满了怜惜。
我的这些小动作,并没有逃过王师傅的眼睛。
一天下班,他把我叫到一边,递给我一串钥匙。“陈师傅,这是那个角落工具柜的钥匙。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要看,就正大光明地看,别偷偷摸摸的。但是,我得提醒你一句,只许看,不许动。真要捅出什么篓子,谁也保不住你。”
我接过那串沉甸甸的钥匙,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谢谢你,王师傅。”
“谢啥。”他摆摆手,转身走了,“都是苦哈哈的技术人,见不得一件好东西就这么废了。”
有了王师傅的默许,我的胆子大了起来。我开始系统地研究这台机器。我打开控制柜,仔细地检查每一根线路的连接。我翻出被丢在一旁的德文说明书,虽然很多专业词汇已经记不清了,但我可以对照着上面的电路图和结构图,一点点地回忆和推敲。
那些曾经熟悉无比的图纸,像失散多年的朋友,再次与我重逢。每一个符号,每一条线路,都唤醒了我沉睡的记忆。我发现,小刘他们当初拆卸的时候,确实犯了很多低级错误。好几处传感器的线路接错了,液压泵的一个溢流阀也被错误地调节过。
最关键的是,我找到了主轴抱死的根本原因。不是机械故障,而是控制主轴锁紧的电磁阀,因为电压不稳被烧毁了,导致锁紧机构一直处在工作状态。在这种情况下强行启动主轴,不抱死才怪。
这个发现让我心跳加速。问题找到了!而且,这个问题并不算太复杂。只要更换一个电磁阀,重新整理线路,再对系统进行一次全面的检查和复位,这台机器有很大可能被救活。
我压抑住内心的狂喜,我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我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老板张远下定决心,让我放手一搏的契机。
这个契机,比我想象中来得更快。
第3章 悬崖边的橄榄枝
机会是在一个周一的早会上出现的。
张远召集了所有车间管理和技术人员开会,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上周五,我们丢了一个大单。”他把一份文件摔在会议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客户是家军工研究所,要求加工一批钛合金的复杂零件,精度要求极高,利润非常可观。我们送去的样品,在最后一关的精度检测上,被刷下来了。”
他环视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了技术员刘明的身上。“小刘,我们的设备,精度真的就到极限了吗?”
刘明脸色发白,推了推眼镜,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张总,我们现有的几台加工中心,理论精度是够的,但加工钛合金这种材料,对机床的刚性和稳定性要求太高了。长时间加工下来,温升和震动都会导致精度漂移,这……这是设备的物理极限,不是程序能解决的。”
“物理极限?”张远冷笑一声,“那你的意思是,这笔钱我们活该挣不到?”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我坐在角落里,心脏怦怦直跳。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钛合金加工,高刚性,高稳定性……这不正是那台德国机床的强项吗?
我深吸一口气,在所有人都沉默的时候,站了起来。
“张总。”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在了我的身上。有惊讶,有疑惑,还有刘明眼中一闪而过的轻蔑。
张远也皱起了眉头,显然没想到我会站出来。“陈师傅?你有什么想法?”
我迎着他的目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有力:“张总,我想……或许我们可以试试车间角落里那台德国设备。”
“你说那台废铁?”刘明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里满是讥讽,“陈师傅,你开什么玩笑?那东西连开机都开不了,怎么加工?”
张远没有理会刘明,只是盯着我,眼神里带着探究:“陈师傅,你知道那台机器的情况。它已经坏了快一年了。”
“我知道。”我点点头,手心已经紧张得冒汗,但我不能退缩,“但是,我这段时间一直在研究它。我觉得,它不是坏了,只是‘病’了。我有把握……可以把它修好。”
“你有把握?”张远的声音提高了几分,身体微微前倾,“你凭什么有把握?小刘他们几个大学生都搞不定,你一个……”他话说到一半,意识到有些失言,停住了。但他未说出口的意思,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你一个国企下岗的老工人,凭什么?
刘明像是找到了靠山,立刻接话道:“就是啊,张总。陈师傅连数控系统都不太懂,德文更是一窍不通,怎么修?这可不是用榔头敲敲就能好的。万一彻底弄报废了,这个责任谁来负?”
他的话像一根根针,扎在我心上。这是我最害怕听到的质疑,也是我最大的软肋。
我没有去看刘明,而是直视着张远,一字一句地说:“张总,责任我来负。如果修不好,或者修好了达不到精度要求,我立刻辞职走人,这个月的工资我也不要了。但是,如果修好了,我希望能得到一个机会,一个真正参与到技术工作的机会,而不是每天只拧螺丝换机油。”
我这是在赌,赌张远作为一个商人的魄力,也赌我这二十多年积累下来的经验和底气。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着张远,等待他的决定。
张远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他在权衡。请德国人来,要花几十万;放弃,那一百八十万就打了水漂,而且眼前这个大单也彻底没戏。让我这个几乎没有成本的“死马”,去医那匹价值百万的“活马”,失败了,损失不过是一个维修工的工资;可万一……万一成功了呢?
几分钟,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他停止了敲击,目光变得坚定起来。“好!”
他站起身,看着我,也看着所有人。
“陈建国!”他第一次叫了我的全名,“从现在开始,你不用干别的了,就专心修那台机器。需要什么工具,需要什么配件,直接找采购开单子,我签字!我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一个星期后,我要看到这台机器,能跑起来,能加工出合格的样品!”
然后,他转向刘明:“小刘,你和技术组的几个人,这一个星期全力配合陈师傅的工作。他需要什么技术资料,需要查什么东西,你们必须无条件支持。”
刘明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但看到张远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张远最后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期待,也有警告:“陈师傅,机会我给你了。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别让我失望。”
那一刻,我感觉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这根悬在悬崖边的橄榄枝,我终于抓住了。
第4章 孤独的战役
张远的命令一下,我立刻就成了整个车间的焦点。
各种各样的目光投射过来,有好奇,有怀疑,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当然,最多的还是不信任。我能听到身后传来的窃窃私语。
“让老陈去修?老板是不是疯了?”
“就是,那可是德国货,小刘他们都搞不定。”
“等着看笑话吧,一个星期,他能把灰尘擦干净就不错了。”
对于这些议论,我充耳不闻。我知道,现在任何语言上的辩解都是苍白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结果让他们闭嘴。
我的第一步,是彻底的清洁。
我向王师傅借来了高压气枪、清洁剂和大量的棉布。整整一个下午,我像一个虔诚的信徒擦拭神像一样,将那台设备从里到外清理了一遍。当厚厚的灰尘被吹去,露出了它原本的金属光泽和严谨的工业设计时,我仿佛听到了它压抑已久的呼吸。
清洁,不仅仅是为了好看,更是维修的第一步。只有在绝对干净的环境下,才能发现那些细微的漏油、裂纹和不正常的磨损。
刘明带着两个年轻技术员,抱着胳膊站在不远处,冷眼旁观。
“陈师傅,需要我们‘配合’什么吗?帮你递一下抹布?”刘明的语气里充满了嘲讽。
我没抬头,一边用气枪清理着电气柜里的灰尘,一边平静地说:“暂时不用。不过,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哦?”刘明挑了挑眉。
“把这台机器所有相关的电子版资料,包括你们之前所有的维修记录和尝试过的参数修改,都拷贝一份给我。”我说。
刘明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我会提出这么专业的要求。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对身边的人说:“去,把我电脑里那个‘德国机’的文件夹整个拷给他。”
资料很快拿来了。一个U盘,插在我从家里带来的那台老旧的笔记本电脑上。这台电脑还是我儿子上大学时淘汰给我的,运行速度很慢,但对我来说足够了。
接下来的两天,我几乎是住在了车间。
白天,我对照着电路图和液压图,一根线一根线地排查,一个阀门一个阀门地检查。我把我之前发现的那些错误连接,全部重新做了标记。然后,我列出了一张清单,上面是我判断需要更换的备件:一个德国原产的电磁阀,几根被压坏的传感器信号线,还有一些密封圈和保险丝。
我把清单交给采购部,他们看到上面的德文型号和零件号,一脸茫然。最后还是刘明,在张远的命令下,不情不愿地通过国外的网站,帮我查到了订购渠道。
“陈师傅,这个电磁阀,从德国发货,最快也要三四天才能到。你确定就是这个坏了?这东西一个就要三千多,买错了,钱可是打水漂了。”刘明把询价单递给我时,再次提醒道。
“我确定。”我回答得斩钉截铁。
在等待备件的这几天,我也没有闲着。我一头扎进了那些电子资料里。刘明他们的维修记录,虽然充满了错误,但也为我提供了宝贵的反向信息,让我知道哪些路是走不通的。
而那本厚厚的德文说明书的电子版,则成了我最大的宝藏。我的德语早就还给老师了,但我有办法。我把PDF里的文字一段一段地复制出来,用翻译软件进行翻译。软件的翻译生硬蹩脚,很多专业术语都翻得牛头不对马嘴,但我可以结合图纸和我的经验,去“猜”它的真实含义。
那几个晚上,车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巨大的厂房里,只有我头顶的一盏灯亮着。我对着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一个词一个词地啃着那些天书般的德文。困了,就用冷水洗把脸;饿了,就啃几口从家里带来的馒头。
王师傅有时会过来看看我,给我带一壶热水,默默地陪我抽根烟。
“老陈,别太拼了。”他看着我布满血丝的眼睛,叹了口气,“成固然好,不成,也别太往心里去。这年头,饭碗要紧,身体更要紧。”
我冲他笑了笑:“王师傅,我不是为了跟谁赌气,也不是全为了这份工作。我就是……见不得这么好的一台机器,就这么废了。它不该是这个命。”
王师傅沉默了,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走了。
我知道,他懂我。我们这一代技术工人,对机器,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它们不是冰冷的钢铁,而是有生命、有脾气的伙伴。你对它好,摸清了它的脾气,它就会用精准和效率来回报你。你糟蹋它,它就会用故障和罢工来抗议。
这不仅仅是一场维修,更像是一场跨越语言和国界的对话,一场孤独的战役。我的敌人,是错误的线路,是烧毁的零件,是丢失的参数,更是周围所有人的不信任。
而我的战友,只有我自己,和我这二十多年来,刻在骨子里的经验与直觉。
第四天下午,我订购的电磁阀,终于到了。那一刻,我拿着那个小小的、沉甸甸的金属零件,感觉像是拿到了决战的钥匙。
第5章 雄狮的咆哮
拿到电磁阀的那一刻,我的心反而平静了下来。
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已就绪,接下来,就是最关键的总攻。我没有声张,默默地拿着工具箱,走到了那台德国机床前。
刘明和几个技术员也注意到了我的动静,远远地围了过来,像是在等待一场公开审判。张远没有来,但我知道,他一定在办公室里,通过车间的监控,关注着这里的一举一动。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动手。
拆卸烧毁的旧电磁阀,安装新的,这个过程需要极其小心,因为连接着复杂的液压管路。我的动作不快,但每一步都稳如磐石。拧螺丝的力道,安装密封圈的角度,都拿捏得恰到好处。这是二十多年来,成千上万次重复练习后,形成的一种肌肉记忆。
刘明在旁边看着,起初眼神里还带着一丝不屑,但慢慢地,他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他是个聪明人,看得出我手法的专业。那种行云流水般的熟练,是教科书上学不到的,是必须在油污和汗水中浸泡出来的。
更换完电磁阀,下一步是整理线路。
我拿出之前做好的标记,将那些被接错的传感器信号线,一根根重新归位。这个过程像是在做一台精密的微创手术,不能有丝毫差错。一根线接错,轻则报警,重则可能烧毁整个控制主板。
最后,是系统复位和参数检查。
我打开控制柜的总电源,操作台的屏幕,在沉寂了近一年后,终于亮了起来!虽然上面跳出了一连串的德文报警信息,但在我看来,这却是最动听的音乐,因为它证明,这台机器的“大脑”还活着。
“全是报警,看来还是不行。”旁边一个年轻技术员小声嘀咕了一句。
我没有理会,拿出我那本写满了笔记的本子,开始进入系统的后台参数页面。这个操作,让刘明都吃了一惊,因为后台页面的进入方式,在说明书里写得非常隐晦,他们当初研究了很久才找到。
我对照着本子上的记录和从原厂资料里查到的出厂设置,开始逐一核对和修改那些被他们改得面目全非的核心参数。主轴参数、伺服电机参数、冷却系统参数……每一项,都关系到机床的生死。
这个过程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整个车间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围在了远处,安静地看着我。
当我修改完最后一个参数,按下保存键,然后重启系统后,奇迹发生了。
屏幕再次亮起,这一次,那些密密麻麻的报警信息,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简洁明了的待机界面。
“报警……没了?”刘明失声叫道,他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我没有回答他,心脏在胸膛里剧烈地跳动。我知道,最关键的一步来了。我走到操作台前,手指悬在“主轴启动”的按钮上,犹豫了半秒,然后,用力按了下去。
“嗡——”
一阵轻微的电流声后,主轴开始缓缓转动,然后速度越来越快,最终达到额定的转速。那声音,平稳、顺滑,带着一股特有的、属于高端装备的悦耳轰鸣。
紧接着,我操作着工作台,X轴、Y轴、Z轴,三个方向的移动,精准而迅速,没有丝毫的迟滞和异响。
成功了!
它活过来了!这头沉睡的雄狮,终于被我唤醒了!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后背早已被汗水湿透。
而周围,先是短暂的寂静,随即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叹声。
“动了!真的动了!”
“天哪,他真的修好了!”
“这……这怎么可能?”
王师傅第一个冲了过来,用力地拍着我的肩膀,眼眶泛红,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刘明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快步走到机床前,难以置信地看着平稳运行的主轴和流畅移动的工作台,嘴里喃喃自语:“不可能……我们明明检查过所有地方……问题到底出在哪?”
我走到他身边,平静地说:“问题出在那个电磁阀,它烧了,导致主轴一直处在锁紧状态。你们强行启动,系统自我保护,所以报了警,还把相关的参数锁死了。你们后面只想着去改参数,解报警,却没找到最根本的病根。”
刘明呆住了。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羞愧,还有一丝……敬佩。
就在这时,人群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张远拨开人群,快步走了进来。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那台正在运转的机床前,伸出手,像我之前一样,轻轻地放在机身外壳上。
当他感受到那股稳定而有力的震动时,他的眼睛亮了,那是一种混杂着狂喜、激动和如释重负的复杂光芒。
他转过身,目光穿过人群,牢牢地锁定了我。
“陈建国!”他大步向我走来,在我面前站定,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向我伸出了手,“谢谢你!”
我愣了一下,也伸出手,和他紧紧地握在了一起。他的手很有力,握得很紧。
那一刻,所有的委屈、压抑、不被理解,都烟消云散。周围的议论声、惊叹声,似乎都离我远去。我只知道,从今天起,我不再是那个被时代淘汰的、生锈的齿轮。
我用我的双手,让一头价值180万的雄狮,重新发出了咆哮。
第6章 新的齿轮
机床修好的第二天,张远就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
还是那间光洁明亮的会议室,还是那张红木办公桌,但这一次,我的心情和第一次来时,已是天壤之别。
张远亲自给我泡了一杯茶,递到我面前,态度和蔼得让我有些不适应。
“陈师傅,坐。”他笑着说,“昨天的事,辛苦你了。说实话,我当初同意让你试,也就抱着百分之一的希望。没想到,你真的给了我一个天大的惊喜。”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暖意从胃里升腾起来。“张总,我也就是做了我该做的事。看着那么好的设备扔在那儿,心疼。”
“我懂。”张远点点头,神情严肃起来,“陈师傅,不,以后我该叫你陈工了。之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把你这样的大才,安排去干些杂活,委屈你了。”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重新打印的劳动合同,推到我面前。
“陈工,这是你的新合同。我决定,成立一个专门的设备技术部,由你来担任部门主管,专门负责全厂核心设备的维护、升级和技术攻关。你的工资,从今天起,提到一万二一个月,年底有分红。你看怎么样?”
我看着合同上白纸黑字的“技术部主管”和那个远超我预期的薪资数字,一时间有些恍惚。从下岗时的彷徨无助,到现在的被委以重任,不过短短三个月,却像是过了一辈子。
“张总,这……太高了。”我有些不好意思。
“不高!”张远摆摆手,语气坚决,“你的价值,就值这个价,甚至更高!陈工,你不仅是修好了一台机器,你是给我们厂,给所有技术人员,都上了一课。你让我们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技术,什么是‘工匠精神’。”
他顿了顿,诚恳地看着我:“说实话,我们这些搞民企的,有时候太急功近利了。总想着买最先进的设备,招学历最高的大学生,以为这样就能解决一切问题。但我们忘了,再好的设备,也需要懂它的人去驾驭。经验,这种需要时间沉淀的东西,是任何教科书都给不了的。你,就是我们厂最宝贵的财富。”
张远的一番话,说得我心里热乎乎的。这比给我多少钱,都更让我感到慰藉。他看到的,不仅仅是我修好了一台机器,更是我这个人,我这双手,这二十多年积累下来的价值。
我签下了那份合同。
从办公室出来,我感觉脚下的步子都轻快了许多。当我再次走进车间时,迎接我的,是截然不同的目光。
那些曾经的轻视和疏离,都变成了尊敬和热情。年轻的工人们,见到我都会主动地喊一声“陈工好!”。王师傅远远地冲我竖了个大拇指,脸上是发自内心的笑容。
最让我意外的,是刘明。
他端着一杯水,在我身边站了很久,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又难以启齿。
我先开了口:“小刘,有事吗?”
他脸上一红,把水杯递给我,低着头说:“陈工……对不起。之前是我太自以为是了,小看了您。我……我为我之前说的话,向您道歉。”
看着这个比我儿子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满脸通红、局促不安的样子,我心里的那点芥蒂,早就烟消云over了。我接过水杯,拍了拍他的肩膀。
“没什么,年轻人有点傲气,正常。技术这东西,达者为先,不看年纪,不看学历。你理论基础好,电脑玩得溜,这是你的优势。我呢,就是经验多一点,手熟一点。以后,咱们多交流。”
我的话,似乎让他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抬起头,眼睛里闪着光:“陈工,那台德国机床的编程,还有很多地方我没吃透,以后……能向您请教吗?”
“当然可以。”我笑着说,“那台机器,以后就交给你来操作了。我相信,在你手上,它能发挥出最大的价值。”
从那天起,车间的氛围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我开始把我多年的维修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年轻的维修工。而刘明他们,也开始主动向我请教一些关于设备原理和机械结构的问题。新一代的理论知识,和老一代的实践经验,开始在这里碰撞、融合。
那台德国机床,成了整个工厂的明星。在我和刘明的配合下,它成功地加工出了那批军工研究所的钛合金零件,精度完美达标,为工厂赢得了那笔宝贵的大订单,也赢得了长期的合作机会。
张远没有食言,给我和技术组的成员都发了一笔丰厚的奖金。
那天发奖金后,王师傅拉着我,在厂门口的小饭馆里喝了几杯。
酒过三巡,他感慨道:“老陈,你真行。你不是修好了一台机器,你是把咱们这些老师傅心里那股子憋了很久的气,给顺过来了。让那些小年轻看看,咱们这双手,还没废!”
我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窗外,是工厂林立的工业区,夜幕下灯火通明。我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液,想起了三个月前,那个拿着下岗通知书,站在远大精密门口,内心充满迷茫和不安的自己。
我忽然明白了,这个时代,或许淘汰了很多旧的工厂,旧的模式,但它永远不会淘汰真正的技术和一颗踏踏实实做事的心。所谓的“铁饭碗”,从来不是某个单位,某个岗位,而是你自己的双手,和你脑子里那些谁也拿不走的本事。
我,陈建国,四十五岁,曾是一个下岗工人。
但现在,我是一个新工厂的技术主管。我不再是那颗生锈的旧齿轮,而是被重新打磨、淬火,安装到了一个更关键位置的新齿轮。
我知道,只要这台名为“生活”的机器还在运转,我的故事,就还远没有结束。
来源:幽默糯米一点号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