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从李振国在我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到我终于鼓起勇气踏进他家门,整整过去了三年。三年来,我每个月都会匿名寄钱,却从不敢打一个电话,更不敢踏入这个位于沂蒙山区的小村庄一步。
李文静指着我的鼻子,眼睛通红,骂我就是个懦夫,是个骗子。
而三个小时后,她却拉着我的手,泪眼婆娑,说要把自己嫁给我,替她哥还债。
从李振国在我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到我终于鼓起勇气踏进他家门,整整过去了三年。三年来,我每个月都会匿名寄钱,却从不敢打一个电话,更不敢踏入这个位于沂蒙山区的小村庄一步。
我怕听到他父母的声音,怕他们问起振国最后说了什么。我更怕面对他信里反复提起的那个妹妹,那个他口中“全世界最好”的姑娘。我以为时间能抚平一切,能让我把那封没寄出去的信,连同我心底那份沉甸甸的愧疚,一起埋葬在岁月里。
可当我真的站在这座灰砖小院门口,看到他父亲佝偻着背,在院角劈柴的那个瞬间,我知道,该面对的,终究躲不掉。
第1章 迟到了三年的探望
汽车在尘土飞扬的乡道上颠簸了两个多小时,才终于拐进了这个叫“李家峪”的小山村。
我提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和土特产,站在一扇斑驳的木门前,手抬起来好几次,又放下了。院子里,一个头发花白、身形清瘦的老人正一下一下地挥着斧头,劈柴的声响在寂静的山村里显得格外清晰。
那就是李振国的父亲,李建军叔叔。照片上,他还是个腰杆笔直、笑容爽朗的汉子。
“叔,”我喉咙发干,声音有些沙哑,“李叔,我是陈默。”
老人劈柴的动作一顿,缓缓转过身,浑浊的眼睛在我脸上逡巡了半天,才试探着问:“你是……振国他……”
“我是他战友,陈默。”我赶紧上前一步,把东西放在地上。
李叔手里的斧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快步走过来,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你就是陈默?是……是那个陈默?”他的声音在颤抖,眼眶瞬间就红了。
“是我,叔。对不起,我……我来晚了。”
一句话,让这位坚强了一辈子的老人再也绷不住了。他没说话,只是拍着我的胳膊,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屋里闻声走出来一位阿姨,想必就是王桂兰阿姨。她比照片上苍老了许多,两鬓的白发刺得我眼睛生疼。看到我,她先是一愣,随即捂住了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孩子,你可算来了……可算来了啊……”王阿姨拉着我的手,把我往屋里拽,“快进来,快进来坐。老李,你还愣着干啥,快去烧水!”
我被他们不由分说地按在堂屋那张老旧的八仙桌旁。桌子擦得一尘不染,桌腿下还垫着几块砖头,显然用了不少年头。屋子不大,但收拾得井井有条。墙上最显眼的位置,挂着一张李振国穿着军装的放大照片。照片里的他,咧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眼神明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我的目光像是被黏住了,心口一阵阵地抽痛。
“振国这孩子,从小就念叨你,”王阿姨一边给我倒水,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说你在部队里最照顾他,说你比亲哥还亲。他说等他退伍了,一定要带你回咱家,让你尝尝我做的手擀面,看看咱这儿的山……”
她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了,背过身去偷偷抹眼泪。
李叔坐在一旁,沉默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那份压抑到骨子里的悲伤。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任何安慰的语言在这样的生离死别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对不起”三个字,我已经对自己说了上千遍,可在此刻,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因为我知道,这三个字,承载不了他们的丧子之痛,也洗刷不掉我的负罪感。
我们沉默地坐着,空气里弥漫着悲伤和尴尬。直到一阵清脆的脚步声从里屋传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姑娘走了出来,她很高,很瘦,皮肤是那种常年在室内才有的白皙。一头乌黑的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她的五官很清秀,尤其是那双眼睛,和李振国简直一模一样,只是此刻,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暖意,像结了一层冰。
她就是李文静。
“文静,快过来,这是你哥的战友,陈默。”王阿姨连忙招呼她。
李文静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像两把锋利的刀子,直直地扎过来。她没有走近,只是站在原地,冷冷地打量着我,从头到脚,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那眼神里,有审视,有戒备,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恨意。
“你好。”我站起身,有些局促地伸出手。
她像是没看见一样,目光从我伸出的手上掠过,转向她父母,语气生硬地说:“爸,妈,学校还有事,我先回去了。”
“哎,这孩子,”王阿姨急了,“人都来了,饭都不吃一口就走?你哥的战友,多难得来一趟。”
“我的课多,没时间。”李文静的回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她说完,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转身就走出了堂屋。
我伸在半空中的手,尴尬地停在那里。院子里传来自行车被推出来的声音,然后是铁门被拉开又关上的刺耳声响。
屋子里的气氛比刚才还要压抑。
王阿姨搓着手,一脸歉意地对我说:“小陈,你别介意啊。这孩子……这孩子自从他哥走了以后,就变成这个样子了。以前不这样的,以前她最爱笑,也最黏她哥……”
“我明白的,阿姨。”我收回手,苦涩地笑了笑。
我怎么会不明白呢?她有多爱她的哥哥,现在,恐怕就有多恨我这个“活下来的人”。
晚饭异常丰盛,王阿姨几乎把家里所有能拿得出手的东西都做上了。桌上摆着小笨鸡炖蘑菇,红烧水库鱼,还有几样爽口的野菜。主食,是振国心心念念的手擀面。
“来,小陈,多吃点,就跟在自己家一样。”李叔给我夹了一大块鸡肉,又给我倒满了酒,“振国以前总说,等他回来了,要跟我好好喝几杯。他没这个福分了……你替他,陪我喝。”
老人的眼眶又红了。
我端起酒杯,一口气喝干了杯里的白酒。辛辣的液体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可这点灼痛,远不及我心里的万分之一。
那晚,我和李叔喝了很多酒。他话不多,一杯接一杯地喝,像是要把这三年的痛苦都融进酒里,咽进肚子里。王阿姨在一旁默默地流泪,不停地给我和李叔夹菜。
我们谁都没有再提李振国是怎么牺牲的,那像一个血淋淋的伤口,谁也不敢去触碰。我们只是聊他小时候的糗事,聊他在部队的趣闻,仿佛他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只是出了一趟远门,很快就会回来。
酒喝到最后,李叔趴在桌上,醉得不省人事,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喊着:“振国……我儿子……”
我把他扶进屋,安顿好。王阿姨站在门口,看着我,欲言又止。
“阿姨,您早点休息吧。”
“小陈,”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今晚……你就住振国的屋吧。那屋子,我们一直给他留着,每天都打扫。”
我心里一颤,点了点头。
振国的房间在东厢房,不大,但收拾得一尘不染。书桌上还摆着他上学时的课本和奖状,床头的墙上,贴着一张军事海报,已经有些泛黄。被子是新换的,散发着阳光和肥皂的味道。
我躺在振国的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毫无睡意。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闪过我和他在一起的画面。那个在训练场上累得像狗一样,却还咧着嘴冲我笑的傻小子;那个每次收到家信,都会抱着信傻乐半天的孝顺儿子;那个把妹妹的照片藏在胸口口袋里,逢人就炫耀的“炫妹狂魔”。
他说:“陈默,我跟你说,我妹是全世界最好的姑娘。等我回去了,就把她介绍给你。”
我当时笑着捶了他一拳:“滚蛋,少打我的主意。”
如今,斯人已逝,戏言犹在耳边。
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我警觉地坐起身,以为是进了贼。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借着月光,我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是李文静。
她回来了。
她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径直走到了堂屋门口,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我无比震惊的举动。
她跪了下来,朝着堂屋的方向,无声地磕了三个头。
月光洒在她瘦削的背上,显得那么孤单,那么脆弱。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却能想象到那张冰冷的脸庞下,隐藏着怎样汹涌的悲伤。
原来,她的冷漠和坚硬,都只是伪装。
第2章 撕开的伤疤
那一夜,我几乎没怎么合眼。
李文静跪在堂屋外的身影,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了我的心里。我总觉得,她似乎知道些什么,或者说,她对我,不仅仅是迁怒那么简单。
第二天一早,我被院子里的说话声吵醒。是王阿姨在和李叔商量着什么。我穿好衣服走出去,看到王阿姨正在厨房里忙活,桌上已经摆好了热气腾腾的早饭:小米粥、白面馒头和几碟小咸菜。
“小陈醒啦?快来吃饭。”王阿姨看到我,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李叔因为昨晚喝多了,精神不太好,坐在桌边默默地抽着烟。
我没看到李文静。
“文静呢?阿姨。”我随口问了一句。
“她一大早就去镇上的学校了,她是那里的老师。唉,这孩子,倔得很。”王阿姨叹了口气。
吃过早饭,我提出要去看看振国的墓。李叔掐灭了烟,站起身:“我带你去。”
振国的墓就在村子后面的山坡上,那里是李家的祖坟。墓碑是新立的,上面嵌着他那张穿着军装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他,依旧笑得灿烂。
墓碑前很干净,显然经常有人来打扫。摆着一束已经有些干枯的野菊花。
我从包里拿出一瓶白酒,一包烟。拧开瓶盖,将酒缓缓地洒在墓碑前,然后点燃一支烟,插在坟头的土里。
“兄弟,我来看你了。”
我跪在墓前,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三年的压抑、愧疚、思念,在这一刻尽数爆发。
“对不起……对不起……”我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声音嘶哑,像一头受伤的困兽。
李叔站在我身后,沉默着,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们在坟前站了很久,直到山风吹干了我的眼泪。下山的时候,我的脚步很沉重,心里却像是搬开了一块大石头,轻松了一些。有些事,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只有勇敢面对,才能得到解脱。
回到家,王阿姨正在院子里喂鸡。看到我们回来,她放下手里的活,对我说:“小陈,中午别走了,阿姨再给你做顿好的。”
我看了看天色,摇了摇头:“不了,阿姨。我该回去了,单位还有事。”
其实我没什么事,我只是觉得,我再待下去,只会不断地勾起他们的伤心事。我的出现,就像是在他们快要愈合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
而且,我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没做。
我把李叔和王阿姨请到堂屋,让他们坐下。然后,我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桌上,推到他们面前。
“叔,阿姨,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们一定要收下。”
李叔低头看了一眼那个鼓囊囊的信封,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这是什么?”
“这里面是二十万。一部分是部队给我的抚恤和奖励,另一部分是我这几年攒下的工资。我知道这点钱不算什么,但……”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李叔厉声打断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声音也变得严厉起来,“你觉得我们家振国,就值这点钱吗?还是说,你觉得用钱就能买个心安理得?”
“我不是那个意思!叔,我只是想替振国尽一份孝心,想让你们二老的生活能好过一点。”我急忙解释。
“我们不需要!”李叔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指着门口,“把你的钱拿走!我们李家虽然穷,但还没到要靠卖儿子的命换钱的地步!你走吧!”
王阿姨在一旁拉着他的胳膊,哭着说:“老李,你干啥呀,小陈也是好心……”
“好心?我看不出他安的什么好心!”李叔气得胸口剧烈起伏,眼睛都红了。
我僵在原地,手足无措。我预想过他们可能会拒绝,但没想到反应会如此激烈。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以为金钱可以弥补一些什么,却忘了,这在他们看来,或许是一种侮辱。
就在我们僵持不下的时候,门口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
“爸,妈,你们在吵什么?”
是李文静,她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正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我们。她的目光扫过桌上的那个信封,眼神瞬间变得像刀子一样锋利。
“你回来得正好!”李叔像是找到了宣泄口,指着我对李文静说,“你看看你哥的好战友!拿着钱来砸我们家的门了!他以为我们家是什么人了?”
李文静一步步地走进来,拿起桌上的信封,打开看了一眼,然后“啪”的一声,将信封狠狠地摔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陈默,是吧?”她盯着我,一字一句地问,“我哥的命,在你眼里,就值二十万?”
“不是的,你误会了……”
“我误会了?”她冷笑一声,笑声里充满了嘲讽和悲愤,“我哥走的时候,你就在他身边,对不对?”
我点了点头,喉咙发紧。
“他最后跟你说了什么?”她追问道,步步紧逼。
“他……他说让我照顾好你们。”我艰难地吐出这句话。
“就这些?”
“……是。”我不敢看她的眼睛。
“你撒谎!”李文静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像要刺破我的耳膜,“三年来,你为什么不敢来?为什么只敢偷偷摸摸地寄钱?你心里有鬼!你说,我哥到底是怎么死的?!”
她最后那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无尽的愤怒和绝望。
王阿姨吓坏了,连忙上前拉住她:“文静,你别这样,别吓着客人……”
“客人?”李文静甩开她母亲的手,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我,“妈,他不是客人!他是我哥用命换回来的人!他今天拿着钱来,是想堵住我们的嘴,是想买他自己的良心安宁!”
“我没有!”我被她的话刺得浑身发抖,也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振国的牺牲,我也很难过!他是我最好的兄弟!”
“兄弟?”李文静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绕过桌子,走到我面前,指着我的鼻子,眼泪顺着脸颊滚落下来,“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活下来的是你,不是他?为什么你毫发无伤,我哥却连一具完整的尸首都留不下?!你这个懦夫!骗子!你根本不配当我哥的兄弟!”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尖刀,狠狠地捅进我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我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她知道振国牺牲的细节。
我一直以为,部队为了照顾家属情绪,只会告知一个笼统的牺牲原因。可我忘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你说话啊!”李文静见我不语,情绪更加激动,她开始推搡我的肩膀,“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不是心虚了?是不是你害死了我哥?!”
我任由她推搡着,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我该怎么说?我能怎么说?
难道我要告诉他们,振国是为了救我才死的吗?
那天,我们小队在边境线上巡逻,遭遇了埋伏。一颗手榴弹就在我脚边,是振国,是他在最后一秒把我推开,而他自己……
我闭上眼睛,不敢再想下去。那个画面,是我三年来夜夜都会重复的噩梦。
“你滚!你给我滚出我们家!”李文静哭喊着,声音已经嘶哑,“我们家不欢迎你!带着你的臭钱,滚!”
李叔站在一旁,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王阿姨抱着李文静,母女俩哭成一团。
这个家,因为我的到来,彻底乱了。
我看着眼前的一切,心如刀绞。我知道,我今天必须走了。再待下去,只会给他们带来更深的伤害。
我默默地弯下腰,捡起地上的背包,又拿起桌上那个信封,塞进包里。然后,我对着李叔和王阿姨,深深地鞠了一躬。
“叔,阿姨,对不起。我……我先走了。”
我转过身,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地向门口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就在我的手即将碰到门栓的时候,身后传来了王阿姨带着哭腔的声音。
“小陈,天都快黑了,山路不好走……要不,就……就再住一晚吧。明天一早再走。”
第3章 深夜的对峙
王阿姨的话,让整个屋子的空气都凝固了。
李叔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算是默许了。
而李文静,则猛地抬起头,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她的母亲,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没说出口。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转身冲进了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甩上了门。
我站在门口,进退两难。理智告诉我,我应该立刻离开,但王阿姨那双含着泪的、充满恳求的眼睛,让我无法拒绝。
我知道,她留我,或许不是因为客气,而是因为,她还有话想问我,关于她儿子最后的一切。
最终,我还是留了下来。
晚饭的气氛尴尬到了极点。桌上还是中午的剩菜,谁都没有动筷子。李文静没有从房间里出来。李叔一个人喝着闷酒,王阿姨则不停地唉声叹气。
吃完饭,王阿姨收拾了碗筷,对我说:“小陈,你……你还是住振国那屋吧。”
我点点头,逃也似的进了东厢房,关上了门。
我不敢再躺在振国的床上,只是坐在床沿,看着窗外的夜色一点点变浓。山里的夜晚很静,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我的心跳得很快,很乱。
下午李文静的质问,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尘封三年的记忆闸门。那些血腥的、残酷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翻涌。
振国倒在我怀里,胸口被炸开一个血洞,他看着我,嘴里不断涌出鲜血,却还在笑着,断断续续地说:“陈默……我……我妹……拜托……你了……还有……我口袋里……那封信……”
那封信,我一直带在身上。三年了,它已经被我的体温捂得发黄、变软。我曾无数次想把它寄出去,但每一次,都缺乏面对的勇气。
我从贴身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那封信。信封上,“文静收”三个字,是振国那熟悉的、刚劲有力的笔迹。
我该把它交给她吗?
交出去,或许能解开她的心结,但信里的内容,会不会给她带来更大的伤害?
我正纠结着,房门突然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我吓了一跳,猛地回头,看到李文静正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杯水和一盒药膏。
她换了一身家居服,脸上的泪痕已经擦干,但眼睛依旧红肿着。她面无表情地走进来,将托盘“啪”地一声放在桌上。
“下午我妈看到你胳膊上有伤,让我给你送点药。”她的声音依旧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我这才注意到,下午被她推搡的时候,我的胳膊撞在了桌角上,蹭破了一大块皮,现在火辣辣地疼。
“谢谢。”我低声说。
她没理我,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只是站在那里,用那双和振国一模一样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对峙着,房间里的空气仿佛都凝结了。
最终,还是她先开了口。
“你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我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你想知道什么?”
“所有。”她言简意赅。
我深吸一口气,知道这一刻终究还是来了。我指了指床边的凳子:“坐下说吧。”
她依言坐下,身体坐得笔直,像一个准备审讯的法官。
我没有再隐瞒,从我们接到巡逻任务开始,到遭遇伏击,再到最后振国推开我……我把所有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我的叙述很平静,没有添加任何情绪,就像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但每说一个字,我的心就像被凌迟一次。
李文静一直静静地听着,双手紧紧地攥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当我说到振国被炸中的那一刻,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当我说完最后一个字,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很久,我才听到她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
“所以,他真的是为了救你……”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那里面,没有了下午的愤怒和尖锐,只剩下无尽的悲伤和……茫然。
我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拿出那封被我捂了三年的信,递到她面前。
“这是他最后让我交给你的。”
李文静的目光落在那个泛黄的信封上,瞳孔猛地一缩。她像是被烫到一样,迟迟没有伸手去接。
“这是什么?”
“他写给你的信。出任务前一天晚上写的。”
她颤抖着手,接过了那封信。那封信很薄,但在她手里,却仿佛有千斤重。
她用指尖轻轻摩挲着信封上“文静收”那三个字,眼泪,毫无征兆地,一滴一滴地砸在了信封上,晕开了一小片水渍。
她没有立刻打开,只是紧紧地把信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一件稀世珍宝。然后,她抬起头,用那双被泪水洗过的、清亮得惊人的眼睛看着我。
“你为什么……不早点把它给我?”
“我……我怕。”我坦诚道,“我怕你看到信,会更难过。也怕……也怕你恨我。”
“我当然恨你!”她突然激动起来,声音再次变得尖利,“我恨不得死的那个人是你!你知道吗?这三年来,我每天晚上都会梦到我哥,梦到他浑身是血地问我,为什么不给他报仇!我查过那次任务的所有报告,我知道他是为了救人才牺牲的,我猜到那个人就是你!我恨你,恨你为什么让他救!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死!”
她压抑了三年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决堤。她像个无助的孩子,坐在那里,放声大哭。
她的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委屈和绝望。
我没有去安慰她,因为我知道,她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发泄。
我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任由她的哭声和控诉,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我的心上。
是的,她说的没错。
我也曾无数次地问过自己,为什么活下来的是我?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宁愿用我的命,去换振国的命。
哭了不知道多久,她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了低低的抽泣。
她用手背胡乱地抹着脸上的泪水,然后,当着我的面,小心翼翼地、用近乎虔诚的姿态,撕开了那封信。
第4章 一封迟到的信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李文静的脸上,将她脸上的泪痕照得清晰可见。
她低着头,就着昏暗的光线,一字一句地读着那封信。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偶尔能听到她极力压抑的抽泣声。
我坐在她对面,心被揪得紧紧的。我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振国从未对我提过。但我知道,那一定是支撑他面对生死的最后力量,也一定是他对这个世界最深的牵挂。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她翻动信纸的沙沙声和压抑的呼吸声。
终于,她读完了。
她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将那封信纸紧紧地贴在胸口,闭上眼睛,仿佛在感受哥哥最后的余温。
许久,她才缓缓睁开眼,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
这一次,她的眼神变了。没有了之前的冰冷和恨意,也没有了方才的崩溃和绝望,而是一种我完全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情绪。那里面,有悲伤,有震撼,有愧疚,还有一丝……决绝。
“原来是这样……”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原来……是这样……”
我不知道信里到底写了什么,让她有这么大的反应。
“信里……”我忍不住开口。
她打断了我,将信纸小心翼翼地折好,重新放回信封,然后站起身,走到我面前。
她比我矮一个头,需要微微仰起脸才能看着我。
“陈默,”她叫我的名字,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我哥在信里说,他这次去执行的任务很危险,九死一生。他说他早就该退伍了,是……是为了还债,才主动申请留下来的。”
我的心猛地一沉。还债?振国家里虽然不富裕,但也不至于欠债。
“他说,他高中的时候,不懂事,跟着一帮人瞎混,打伤了人。对方家里不依不饶,要让他坐牢。是爸妈,跪在人家门口求了一天一夜,又借遍了所有的亲戚,凑了五万块钱,才把事情平息下来。那五万块钱,成了压在他们身上的一座大山。爸妈为了还债,没日没夜地干活,身体都累垮了。”
李文静的声音在颤抖,泪水再次涌出眼眶。
“我哥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爸妈和他自己。他当兵,就是为了争口气,为了让爸妈在村里能抬起头。他拼命表现,立功受奖,把所有的津贴都寄回家。他说,他本来去年就该退伍了,可是债还没还完。这次任务的抚恤金很高,他说,如果他回不来,这笔钱,足够还清所有的债,还能给爸妈养老,还能……还能给我当嫁妆。”
听到这里,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我从来不知道,那个阳光开朗、永远把笑容挂在脸上的李振国,心里竟然背负着这么沉重的过去。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包括我这个他最信任的兄弟。
他把所有的苦,都自己一个人咽了下去。
“他还说,”李文静的声音已经哽咽得不成样子,“他说,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他说我从小被家里宠坏了,脾气又臭又硬,怕他走了以后,没人能管得了我,怕我以后会吃亏。他说……”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抬起头,直视着我的眼睛。
“他说,陈默,你是他这辈子最佩服、最信得过的兄弟。他说你稳重、有担当、心眼好。他说,如果他真的回不来了,希望你能替他……照顾我。”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照顾她……
振国确实对我说过类似的话,但当时的我,只当是兄弟间的玩笑。可现在,从这封遗书般沉重的信里说出来,每一个字,都重如千钧。
“他还说,”李文静的目光灼热得吓人,她向前一步,离我更近了,“他开玩笑说,要是你不嫌弃我脾气差,干脆就让我嫁给你,他才放心。”
我彻底愣住了,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以为,振国只是单纯地托付我照顾他的家人,却没想到,他心里……竟然还有这样的想法。
“所以,”李文静看着我,泪水从她通红的眼眶里滑落,顺着脸颊,滴落在我的手背上,滚烫滚烫的,“下午,我骂你,是我不对。我不该把所有的错都怪在你身上。我哥的选择,不是你的错。”
她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
“你别这样。”我连忙扶住她。
她却顺势抓住了我的手,抓得很紧很紧。
“陈默,”她抬起头,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执着,“我哥的遗愿,我们一起完成,好不好?”
我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话搞蒙了:“什么遗愿?”
“你娶我。”
她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异常的平静,平静得让我感到害怕。
“你说什么?”我以为我听错了。
“我说,你娶我。”她又重复了一遍,字字清晰,“我哥用他的命换了你的命,那你的命,就有一半是属于他的。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我能有个好归宿,他最信任的人是你。你娶我,就是对他最好的告慰。而我嫁给你,就算是……替我哥,还了那条命债。”
我震惊地看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疯了。
她一定是悲伤过度,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李文静,你冷静一点。”我试图挣开她的手,“这不是儿戏,婚姻不是用来还债的工具。”
“我很冷静。”她的手抓得更紧了,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冷静过。我哥死了,这个家就散了。我爸妈撑不了多久了。如果我嫁给你,嫁给他最信任的战友,他们心里或许还能有个念想,觉得我哥还在以另一种方式陪着我们。”
“这太荒唐了!”我用力地甩开她的手,后退了两步,“我们之间根本没有感情!这样对你、对我、对振国,都是不负责任的!”
“感情?”她凄然一笑,泪水再次夺眶而出,“我哥都没了,我还要感情做什么?陈默,我不是在跟你商量,我是在求你。算我求你了,行吗?就当是可怜我们一家人,就当是……完成我哥最后的嘱托。”
她说着,就要对我跪下去。
我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
“你别这样!”我几乎是低吼道。
我的心乱成了一团麻。我看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的姑娘,看着她那双和振国一模一样的、充满祈求的眼睛,我第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无力。
我来这里,是为了赎罪,是为了寻求心灵的解脱。
可我怎么也没想到,等待我的,会是这样一个沉重到我根本无法承担的“托付”。
第5章 清晨的约定
那一晚,我和李文静在振国的房间里,对峙了整整一夜。
她固执地认为,嫁给我,是完成哥哥遗愿、慰藉父母、也是她自己心灵救赎的唯一方式。她把这桩婚事,当成了一场悲壮的献祭。
而我,则反复向她解释,婚姻的基础是爱,而不是责任和愧疚。我们这样做,只会把三个人都拖进一个更深的痛苦旋涡里。我们对振国最好的纪念,是好好地活下去,而不是用一种扭曲的方式将彼此捆绑。
我们的声音都不大,却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试图说服对方。
天快亮的时候,争论才终于停了下来。不是因为谁说服了谁,而是因为我们都累了,心力交瘁。
李文静的眼睛又红又肿,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她看着窗外泛起的鱼肚白,声音沙哑地说了最后一句话:“陈默,你不用现在答复我。你好好想一想。如果你觉得,我哥的命,就只是一句‘对不起’和一笔钱就能抵消的,那你就走。如果你觉得,你对他还有一丝一毫的兄弟情分,你就留下。”
说完,她站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出了房间。
我颓然地坐在椅子上,一夜未眠,大脑却异常清醒。
我该怎么办?
走?一走了之,把这个烂摊子留给这个刚刚经历了丧兄之痛的女孩,留给这个风雨飘摇的家?那我陈默,和下午那个被她指着鼻子骂的“懦夫”有什么区别?
留下?答应她这荒唐的要求?和一个几乎陌生的、对自己充满复杂情感的女孩结婚?这不仅是对她人生的不负责,也是对我自己人生的亵渎,更是对振国在天之灵的侮辱。
我感觉自己被架在火上烤,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太阳升起来了,金色的晨光透过窗户照进屋子,给振国的遗像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照片里的他,依旧笑得那么灿烂,仿佛在看着我,等待我的答案。
“兄弟,你可真给我出了个天大的难题啊……”我对着照片,苦涩地笑了。
院子里传来了动静。是王阿姨起床了。
我走出房间,看到王阿姨正在院子里扫地。她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注意到我眼里的红血丝,关切地问:“小陈,你……一晚上没睡?”
我点了点头。
她叹了口气,放下扫帚,说:“文静那孩子,都跟你说了吧?”
我心里一惊,抬起头:“阿姨,您……”
“那封信,我昨天趁她睡着,偷偷看了。”王阿姨的眼圈红了,“我可怜的儿子……我只知道他孝顺,却不知道他心里藏了这么多苦……还有文静这傻孩子,她就是想用自己的法子,把他哥给换回来啊……”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了。
“阿姨,这件事太荒唐了,您快劝劝她吧。”我急切地说。
王阿姨摇了摇头,浑浊的眼睛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深意:“小陈,阿姨不逼你。这件事,对你,对文静,都不公平。但是……阿姨想问你一句话,你得跟我说实话。”
“您问。”
“你觉得,我们家文静……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我愣住了。
我想起她昨晚的崩溃大哭,想起她抱着哥哥遗书时的脆弱,想起她为了这个家,不惜牺牲自己一辈子幸福的决绝。
她坚硬的外壳下,是一颗柔软、善良、且背负了太多痛苦的心。
我沉默了片刻,认真地回答:“她……很好。跟振国说的一样,是个好姑娘。”
王阿姨听了我的话,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眼角却滑下两行泪。
“那就好,那就好……”她喃喃自语,“小陈,阿姨不留你。你走吧。回城里去,忘了这里的一切,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振国在天有灵,也希望你过得好。”
她越是这么说,我心里的愧疚就越是翻江倒海。
她没有一句强留,没有一句逼迫,反而处处为我着想。这份善良和宽厚,让我无地自容。
就在这时,李叔也从屋里走了出来。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王阿姨,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沉声说:“吃完早饭再走吧。”
他的语气,没有了昨天的愤怒,多了一份复杂和疲惫。
早饭桌上,气氛依旧沉默。李文静没有出来。
我默默地喝着粥,味同嚼蜡。
吃完饭,我背起背包,准备告辞。
“叔,阿姨,我走了。你们多保重身体。”我对着两位老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等等。”
李叔叫住了我。他转身进屋,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
他把布包递给我:“这是振国最喜欢的东西,你带走吧,留个念想。”
我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支半旧的口琴。我认得它,那是振国入伍前,他父亲送给他的礼物。他宝贝得不得了,常常在休息的时候,坐在营房门口吹。
我握着那支冰凉的口琴,感觉有千斤重。
“叔……”
“走吧。”李叔摆了摆手,转过身去,不再看我。
我一步三回头地走出院门。王阿姨一直把我送到村口,还在不停地叮嘱我路上小心,注意安全。
我不敢回头再看,我怕我再多看一眼,就没有离开的勇气了。
我沿着来时的路,向村外走去。山里的清晨,空气清新,鸟语花香,可我的心情却无比沉重。
我真的要就这么走了吗?
把所有的痛苦和难题,都留给这个破碎的家庭?
我的脑海里,反复回响着李文静的话,回响着王阿姨的话,回响着振国临终前的嘱托。
走出村口,我看到那条通往镇上的土路。路的尽头,是我的未来,是我的生活。而路的起点,是振国的家,是我无法卸下的责任。
我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李家峪的小村庄,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我握紧了手里的口琴,又想起了振国那张灿烂的笑脸。
“兄弟,对不住了。”
我在心里默念了一句,然后,做出了一个可能会改变我一生的决定。
我转过身,朝着来时的路,大步流星地跑了回去。
当我气喘吁吁地再次出现在李家小院门口时,王阿姨正准备关门,看到我,她惊讶地张大了嘴。
我没有说话,径直冲进院子,来到堂屋门口。
李叔正坐在那里抽烟,看到去而复返的我,也是一脸错愕。
我把背包往地上一放,看着他们,深吸一口气,用我这辈子最洪亮、最坚定的声音喊道:
“叔!阿姨!我……我不走了!”
第6章 以兄之名
我的声音在小小的院子里回荡,震得李叔手里的烟锅都抖了一下。
王阿姨快步走过来,拉着我的胳膊,急切地问:“小陈,你这是……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道:“叔,阿姨,我想好了。我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这时,东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李文静站在门口,她显然也听到了我的话,脸上满是震惊和不敢相信。
我没有看她,而是继续对着两位老人说:“但是,我也不能娶文静。”
此话一出,李文静的脸色瞬间煞白,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之火,又迅速熄灭了。
我没给她反应的时间,接着说道:“振国是我最好的兄弟,他走了,我就是你们的儿子。从今天起,我来替振国,给你们养老送终。文静,就是我的亲妹妹。以后,有我一口饭吃,就绝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
我这番话,掷地有声。
这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我从村口跑回来的路上,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我不能用一场没有爱情的婚姻去捆绑李文静,那对她不公平。但我更不能对这个家庭的苦难视而不见。
认他们做干爹干妈,把李文静当成亲妹妹,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两全其美的办法。
既能让我名正言顺地承担起照顾他们的责任,又能让李文静从“以身相许”的执念中解脱出来,去追求她自己真正的幸福。
“我不同意!”
最先反对的,是李文静。她冲到我面前,眼睛通红地看着我:“陈默,你什么意思?你在可怜我?还是在施舍我们?”
“都不是。”我平静地看着她,目光没有丝毫躲闪,“我是在尊重你,也是在尊重振国。文静,你听我说,你哥希望你幸福,是真正的幸福,而不是为了还债,为了赎罪,把自己的一辈子搭进去。如果你真的嫁给我,我们每天生活在一起,相敬如宾,没有爱情,只有责任和愧疚,那样的日子,会把你逼疯,也会把我逼疯。那不是你哥想看到的,更不是我该做的。”
“可他信里……”
“信里说的是‘希望’,是‘开玩笑’!他最大的愿望,是让你能找到一个真正爱你、疼你的人!”我打断她,“我做你的哥哥,一样可以照顾你,保护你。如果有人敢欺负你,我第一个不答应。以后你出嫁,我来给你准备最风光的嫁妆。你哥没能为你做到的,我来替他做!”
我的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李文静被我问得哑口无言,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被王阿姨拉住了。
王阿姨看着我,眼里的泪水一直在打转。她转向李叔,声音颤抖地问:“老李,你看……”
李叔沉默了很久,他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他比我矮了半个头,却仰着头,用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我,仿佛要看进我的灵魂深处。
“小子,”他开口了,声音嘶哑,“你说的,都是真心话?”
“是。”我挺直了胸膛,迎着他的目光,“句句都是真心话。只要你们不嫌弃,我陈默,从今天起,就是你们的儿子。”
说完,我“噗通”一声,对着他和王阿姨,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爸!妈!”
我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在坚硬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一声“爸妈”,我喊得心甘情愿。
王阿姨再也忍不住,捂着嘴痛哭起来,冲过来把我扶起:“好孩子,好孩子……快起来,地上凉……”
李叔的眼圈也红了,他转过身去,用粗糙的手背抹了抹眼睛,肩膀微微耸动。
只有李文静,还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我们,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我知道,她一时半会儿还无法接受这个结果。她心里那股劲儿还没过去。
我站起身,走到她面前,看着她苍白的脸,放缓了语气,轻声说:“文静,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是,别再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惩罚自己了。你哥走了,你更要好好活着,带着他的那份希望,活得精彩,活得幸福。这样,他才能安心。”
我从口袋里,拿出那个装着二十万块钱的信封,塞到她手里。
“这个钱,你们必须收下。这不是买命钱,也不是施舍。这是你哥,用他的命换来的军功章,是他留给这个家的荣耀。这笔钱,先拿去把家里的债还了,剩下的,给叔叔阿姨看病,改善生活。以后,家里所有的开销,有我。”
李文静低头看着手里的信封,嘴唇被她咬得发白,身体微微颤抖。
最终,她没有再拒绝,只是紧紧地攥着那个信封,点了点头。
我知道,她心里的那块坚冰,开始融化了。
那天中午,王阿姨做了一大桌子菜,比我第一天来的时候还要丰盛。饭桌上,气氛不再像之前那样压抑。
李叔,不,现在应该叫爸了。他破天荒地主动跟我聊起了部队里的事,聊起了振国小时候的趣事。妈则不停地给我夹菜,碗里的菜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李文静还是不怎么说话,但她看我的眼神,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尖锐和防备。她会默默地给我盛饭,会把离我远的菜,往我这边推一推。
吃完饭,我主动提出,要去把家里的债还了。
爸拿出那个尘封已久的账本,上面密密麻麻地记着每一笔欠款。我才知道,这些年,他们为了还那笔债,过得有多么辛苦。
我拿着钱,在爸的带领下,一家一家地去还钱。村里的人看到我,都很好奇。爸就挺着胸膛,大声地跟所有人介绍:“这是我儿子,振国的战友,也是我的干儿子,陈默!”
他的脸上,洋溢着一种久违的、发自内心的骄傲。
那一刻,我感觉我所做的一切,都值了。
还清了所有的债务,我们一身轻松地回到家。
晚上,我没有再住振国的房间,妈给我收拾了一间干净的客房。
躺在床上,我感觉前所未有的踏实。虽然未来还有很多未知,但我知道,我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从今往后,这里,就是我的另一个家。
李振国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
李文静,就是我的亲妹妹。
我会用我的一生,去守护这个家,去完成我对兄弟的承诺。
第7章 冰雪消融
我在李家峪一住就是半个月。
这半个月里,我向单位请了长假,彻底融入了这个家庭的生活。我帮着爸下地干活,帮着妈修葺漏雨的屋顶,把院子里里外外都拾掇一新。
村里的人渐渐都认识了我这个“李家的干儿子”,对我这个城里来的小伙子,既好奇又佩服。他们会热情地跟我打招呼,地里有什么新鲜的蔬菜瓜果,也总会往我们家送一份。
爸妈的脸上的笑容,一天比一天多。他们的话也多了起来,常常拉着我,一聊就是大半天。家里的气氛,不再是死气沉沉的,而是充满了久违的烟火气。
唯一让我有些在意的,还是李文静。
她对我的态度,不再冰冷,但依旧保持着一种客气而疏离的距离。她会叫我“陈默”,而不是“哥”。她会跟我说话,但大多是关于家里的事,很少有私人的交流。
我知道,她心里的结还没有完全解开。她需要时间。
我也不着急,只是默默地用行动去关心她。
她每天要去镇上的学校教书,来回要骑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路很不好走。我便每天早早起床,骑着那辆老旧的“二八大杠”,送她去学校,下午再准时去接她。
一开始,她很抗拒,说不用我送。
我就说:“爸妈不放心你一个人走夜路,让我送的。”
她拗不过,只好默认了。
我们就这样,一个骑车,一个坐在后座上。一路无话,只有车轮碾过土路的声音和山间的风声。
有一次下雨,路面湿滑,我不小心摔了一跤,把膝盖磕破了,血流不止。她吓坏了,立刻从后座上跳下来,从包里拿出纸巾,笨拙地帮我按住伤口,眼圈都急红了。
“都怪我,要不是为了送我……”她带着哭腔说。
“跟你没关系,是我自己不小心。”我笑着安慰她,“没事,皮外伤。”
那天,是她第一次主动扶着我,我们一瘸一拐地走回了家。
从那以后,我能明显感觉到,她对我的态度,柔软了很多。她开始会在饭桌上给我夹菜,会提醒我天气变了要多穿衣服。我们之间的对话,也渐渐多了一些。
她会跟我聊学校里的趣事,聊她的学生。我也会跟她讲我和振国在部队里的故事,讲那个她不曾了解过的、作为一名军人的哥哥。
我们聊得越多,我越发现,她其实是一个非常善良、有想法的女孩。她热爱她的教师事业,对她的学生充满了爱心和责任感。她只是把自己的内心,用一层厚厚的冰壳包裹了起来。
而现在,这层冰壳,正在一点一点地融化。
转眼间,我的假期就要结束了。离别的前一晚,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晚饭。
“小陈,这一走,什么时候再回来啊?”妈一边给我夹菜,一边不舍地问。
“妈,您放心,我一有假就回来看你们。而且现在交通方便,你们想我了,也可以去城里看我。”
“对对,我们去看你。”爸在一旁附和道。
李文静默默地吃着饭,没有说话。
吃完饭,我正在院子里收拾东西,李文静走了过来。
“明天几点的车?”她问。
“早上八点。”
“我送你。”
“不用了,太早了,你还要上课。”
“我请了假。”她的语气很坚持。
我没再拒绝。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她就起来了。我们俩,像来时一样,骑着那辆自行车,往镇上的汽车站去。
只是这一次,气氛不再沉闷。
“回去以后,好好工作,别太累了。”她在我身后轻声说。
“知道了。”
“按时吃饭,别老是凑合。”
“嗯。”
“还有……记得常给我们打电话。”
“放心吧,忘不了。”
我笑着答应,心里暖暖的。
到了车站,离发车还有一段时间。我们俩站在站台旁,一时相对无言。
她低着头,玩弄着自己的衣角。
“陈默……”她忽然抬起头,看着我,鼓起勇气说,“那天……谢谢你。”
我知道,她指的是我没有答应她那个荒唐的请求,而是选择了另一种方式守护他们。
我笑了笑,伸出手,想像一个真正的哥哥那样,揉揉她的头发。但手伸到一半,又觉得有些不妥,便收了回来,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傻丫头,跟我还客气什么。”
我的手刚放下,她却突然上前一步,张开双臂,轻轻地抱住了我。
她的动作很轻,很小心,带着一丝颤抖。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哥。”
她把脸埋在我的胸口,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
“以后,你就是我亲哥。”
那一瞬间,我感觉心里最沉重的那块石头,终于彻底落了地。所有的愧疚、责任、纠结,都在这一声“哥”里,烟消云散。
我的眼眶一热,也伸出手,轻轻地回抱住了她。
“嗯,我是你哥。”
汽车的鸣笛声响起,我该走了。
我松开她,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我走了。照顾好爸妈,也照顾好自己。”
“嗯。”她重重地点了点头,眼圈红红的,却努力地朝我笑着。
我转身上了车,在靠窗的位置坐下。车子缓缓启动,我看到她一直站在原地,朝我用力地挥着手,直到她的身影,在晨光中,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我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心里百感交集。
这次迟到了三年的探望,我背负着沉重的枷锁而来,却带着一个温暖的家而归。
我拿出那支振国留下的口琴,放在嘴边,轻轻地吹响了那个我们曾经在军营里,一起吹过无数次的旋律。
曲声悠扬,带着思念,也带着希望。
我知道,这并不是结束,而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来源:多才多艺山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