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话那头,那个陌生的年轻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他说,他是孙敬山爷爷的孙子,他终于找到了我们,是为了替十五年前孤独离世的爷爷,给我爸磕个头。
电话那头,那个陌生的年轻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他说,他是孙敬山爷爷的孙子,他终于找到了我们,是为了替十五年前孤独离世的爷爷,给我爸磕个头。
那一瞬间,我爸陈建国正戴着老花镜,专心致志地修理一个吱呀作响的旧板凳,听到我的转述,他满是木屑和岁月痕迹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
十五年了。整整十五年,长得足以让一个少年长大成人,长得足以让浓烈的记忆褪色成一张泛黄的旧照片。当年那场冷清的葬礼,母亲王秀莲的抱怨,邻居们的窃窃私语,以及父亲为此花掉的、我们家当时近半年的积蓄,都早已沉淀在时间的河底,几乎快被我们遗忘了。
我一直以为,父亲当年的那份“多管闲事”,就像一颗投进深潭的石子,除了荡开几圈无人喝彩的涟漪,便再无回响。
可我的思绪,却一下子被这个电话,狠狠拽回了2008年那个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夏天。一切,都得从孙爷爷屋里飘出的那股奇怪的味道说起。
第1章 筒子楼里的怪味
我们家住的是老国营厂的筒子楼,一整条走廊串起十几户人家,厕所和厨房都是公用的。这种地方,最大的好处是热闹,最大的坏处是毫无隐私。谁家晚上多炒了个鸡蛋,那香味能馋哭隔壁三家的孩子;谁家夫妻俩拌了句嘴,不出半小时,整栋楼都能知道个大概。
孙敬山爷爷,就住在我家斜对门。
他是个很特别的老人,在这片喧闹的、充满了生活气息的楼里,他像一个沉默的休止符。我们这些孩子都叫他孙爷爷,但大人们都喊他“孙工”,据说他退休前是厂里的高级工程师,懂好几国语言,是当年苏联援建时留下来的技术骨干。
可这些“光辉历史”,并不能让他晚年的生活变得更热闹些。他无儿无女,老伴也走了十几年,一个人守着那间小小的单身宿舍,把日子过得像一杯搁凉了的白开水,无声无色,无滋无味。
孙爷爷很高,背却总是微微佝偻着,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戴一副黑框的深度近视眼镜。他不爱串门,不爱凑热闹,每天的生活轨迹像钟摆一样规律:早上提着布袋去菜场,中午在屋里听收音机里的京剧,下午就搬个小马扎坐在走廊尽头的窗户边,一坐就是一下午,看着楼下人来人往,直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爸陈建国,是这条走廊里少数能和孙爷爷说上几句话的人。我爸是个木匠,厂里效益不好后,就靠着这手艺接点私活养家。他话不多,但手艺好,人也实诚。他总说,孙爷爷是文化人,是厂里的功臣,我们得敬着。
所以,逢年过节,我妈王秀莲包了饺子,总会让我爸端一碗过去。孙爷爷每次都推辞,说“使不得,使不得”,但接过去的时候,那双布满老年斑的手会微微发抖。他会从屋里拿出一两个苹果或者几块糖硬塞给我,那是他屋里为数不多的“零食”。
我记得有一次,我爸看孙爷爷坐的那个小马扎坏了一条腿,摇摇晃晃的,第二天就利用手边的废料,给他重新做了一个,打磨得光滑锃亮。孙爷爷摩挲着那崭新的马扎,嘴唇翕动了半天,最后只说了一句:“建国,好人呐。”
我爸回来,我妈一边择菜一边念叨:“你就是个烂好人,家里柜子腿都松了也不见你修,外人的事倒上心。”
我爸嘿嘿一笑,也不反驳,只是闷头抽着烟。这种场景,在我家是常态。我爸的心肠像他刨花堆里那些松软的木头,而我妈的心,则像她手里的算盘珠子,每一分钱都要算得清清楚楚。她不是坏人,只是生活太苦,让她必须精打细算。
那年夏天,特别热。知了在窗外老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空气黏糊糊的,像化不开的麦芽糖。大概有三四天,我们都没见到孙爷爷出门。
起初谁也没在意,他本就深居简出。可到了第五天,一股奇怪的味道开始在走廊里若有若无地飘散。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味道,有点像坏掉的咸鱼,又夹杂着一丝说不出的腐败气息。
邻居们开始抱怨,捏着鼻子在走廊里走来走去,猜测是谁家忘了倒垃圾。我妈也嘀咕:“这什么味儿啊,熏死人了。”
只有我爸,他站在孙爷爷门口,皱着眉头闻了半天,脸色一点点变得凝重起来。他敲了敲那扇紧闭的、漆皮斑驳的木门。
“孙工?孙工,在家吗?”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他又加重了力道,门板发出沉闷的“咚咚”声,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
“孙工!我是陈建国啊!您开开门!”
依然是一片死寂。那股怪味,似乎更浓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藤蔓一样,瞬间缠住了在场所有人的心。走廊里原本的嘈杂消失了,大家屏住呼吸,目光都聚焦在那扇门上。
我爸回头看了一眼聚拢过来的邻居,又看了看我妈。我妈的脸上也写满了紧张,她下意识地把我拉到她身后。
“不行,得进去看看。”我爸沉声说,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第2章 一扇撞开的门
“建国,你别乱来!”我妈一把拉住我爸的胳膊,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丝颤抖,“这……这万一……多晦气啊!”
周围的邻居也纷纷附和。
“是啊老陈,还是等社区干部来吧。”
“对对,或者报警,让警察来处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核心意思只有一个:这事儿邪门,谁也别去沾。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尤其是在这种老旧的筒子楼里,人们对“生死”之类的事,有着一种近乎迷信的敬畏和忌讳。
我爸环视了一圈众人,平日里温和的眼神此刻却异常坚定。他把我妈的手轻轻拿开,说:“等不了了。万一孙工只是病了,摔倒了呢?多等一分钟,就少一分救回来的可能。”
他又转向邻居张大伯,他是楼长。“张哥,你去找社区,我先进去。真要有什么事,我担着。”
说完,他不再理会众人的劝阻,后退几步,深吸一口气,用他那壮硕的肩膀,狠狠地撞向了那扇门。
“砰!”
一声巨响,整条走廊都为之一震。老旧的木门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锁舌在门框里顽固地抵抗着。
“砰!”
第二下,门框周围的墙皮都开始剥落。我能看到我爸的脸上憋得通红,额角的青筋一根根暴起。
我妈紧张地攥着我的手,指甲都快掐进了我的肉里。
“砰!”
第三下,门锁再也支撑不住,伴随着木头断裂的“咔嚓”声,门被撞开了。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味,如同实质性的冲击波,瞬间从门里喷涌而出,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捂住了口鼻。
我爸却像没闻到一样,第一个冲了进去。
我也忍不住好奇,从我妈身后探出头,朝那间只在记忆中留下模糊印象的屋子看去。
屋里很暗,窗帘拉着,只有从门缝里透进的一点光亮。家具很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掉了漆的衣柜。孙爷爷就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床薄薄的旧被子,仿佛只是睡着了。
可谁都知道,他不是睡着了。
我爸走到床边,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伸出手,探了探孙爷爷的鼻息。随即,他的肩膀垮了下来。他转过身,对外面的人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地说:“人……已经走了。”
走廊里一片哗然,随即又陷入了更深的寂静。那种感觉很奇怪,明明是意料之中的事,但当它被证实的那一刻,还是让人心里咯噔一下。
我妈的眼圈红了,她拉着我,嘴里不停地念叨:“作孽啊,真是作孽啊……这么个好人,怎么就……”
很快,社区干部和警察都来了。拉起了警戒线,开始勘察、做笔录。我们这些邻居被要求待在自己家里。
我隔着门缝,看到警察进进出出,法医也来了。我爸作为第一个发现者,被叫到一边问了很久的话。他的背影在昏暗的走廊灯光下,显得有些萧索。
最终,官方结论出来了:孙敬山,男,78岁,因突发心肌梗死,在家中去世。死亡时间,初步判断在五天前。
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结论,却描绘了一个无比悲凉的场景:一个老人,在生命最后的时刻,身边没有任何人。他就这样静悄悄地走了,如果不是因为夏天的炎热加速了身体的腐化,或许还要更久才能被人发现。
警察开始尝试联系孙爷爷的亲属。他们翻遍了屋里所有的抽屉和本子,只找到一个早已停机的座机号码,和一个地址模糊的、十几年前的信封。据说孙爷爷有个儿子,早年间因为一些矛盾,断了联系,后来听说出国了,从此杳无音信。
社区也想办法了,通过厂里的人事档案,联系了一些孙爷爷的老同事、老部下,可得到的答复大多是“哦,是他啊,好多年没联系了”,或者“唉,知道了,节哀吧”,然后便没了下文。
人情冷暖,在这一刻,被体现得淋漓尽致。
孙爷爷的遗体被殡仪馆的车拉走了。警察撤了,邻居们也都散了,走廊里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只有那扇被撞坏的门,和空气中久久不散的异味,证明着这里刚刚发生过什么。
当天晚上,我家的气氛异常沉重。我妈炒了两个菜,谁都没什么胃口。
“这事儿就算完了?”我爸扒拉着碗里的米饭,突然开口问。
我妈叹了口气:“不然呢?人家又没亲人,社区会处理的吧,大概就是直接火化了事。”
“那怎么行!”我爸猛地把筷子拍在桌上,声音不大,却把我吓了一跳,“人活一辈子,总得有个说法,得体体面面地走。就这么烧了,骨灰都没人领,那成什么了?孤魂野鬼吗?”
我妈皱起眉头:“陈建国,你又想干什么?这事跟我们没关系!你今天撞门已经够晦气的了,还想怎么样?”
我爸看着我妈,一字一句地说:“没人管,我管。我要给孙工办个像样的葬礼。”
第3章 一场没有亲人的葬礼
我妈手里的碗“当”的一声落在桌上,汤汁溅了出来。
“你疯了?!”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陈建国,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们家什么条件你不知道吗?我一天到晚省吃俭用,一块钱恨不得掰成八瓣花,你倒好,要去给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办葬礼?”
“孙工不是外人,他是我们的邻居,是厂里的功臣。”我爸的语气很平静,但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倔强。
“邻居?邻居多了去了!整栋楼的人谁管了?就你逞能!功臣?那是厂里该管的事,是国家该管的事,轮得到你一个下岗木匠来管?”我妈气得胸口起伏,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你知不知道办个葬礼要多少钱?买骨灰盒,租告别厅,请车,哪一样不要钱?咱家小默马上要上高中了,学费、生活费,哪样不是钱?你把钱花在这上面,儿子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
我妈的话像连珠炮一样,句句都打在最现实的地方。确实,我们家不富裕。父亲靠着零散的木工活,母亲在外面打点零工,收入很不稳定。每一笔开销,母亲都要记在小本本上,反复盘算。
我爸沉默了。他低着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小小的饭桌上空烟雾缭绕。
我知道,我爸动摇了。他是个顾家的男人,我妈说的话,他不能不考虑。
屋子里安静得可怕,只剩下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和我妈压抑的抽泣声。
过了很久,我爸才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秀莲,”他沙哑地开口,“钱的事,我想办法。我可以多接点活,晚上不睡觉也干。但是孙工这事,我必须管。”
他看着我妈,又看看我,声音放缓了些:“我这辈子,没读过多少书,也不懂什么大道理。我就认一个理儿:做人,得讲良心。孙工一个人孤零零地走了,我们看见了,知道了,如果就这么扭头当没看见,我这辈子心里都过不去这个坎。”
“我撞开了他家的门,就得负责把他送走。不然,我晚上睡觉都睡不踏实。”
“你想想,等我们老了,要是也遇到这种事,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你心里能好受吗?将心比心啊。”
我爸的话,朴实得掉渣,却像一把重锤,一下下敲在我的心上。我妈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她了解我爸,他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最终,她擦了擦眼泪,从卧室里拿出一个用手帕包了好几层的东西,放在桌上。打开来,是一沓零零散散的钞票,有整有零。
“这是家里所有的积蓄,一共三千六百二十八块五。”她看着我爸,眼神复杂,“你拿去吧。但是陈建国,我告诉你,花了这笔钱,下半年咱家就得顿顿喝粥。小默的学费,你自己想办法。”
说完,她转身进了房间,关上了门。
我爸看着桌上的钱,眼圈也红了。他把钱小心翼翼地收起来,对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儿子,别怪,她也是为了这个家。吃饭,菜都凉了。”
那一晚,我爸几乎没睡。我半夜起来上厕所,看到他一个人坐在客厅的小板凳上,就着昏暗的灯光,用他那双粗糙的手,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我凑过去看,他是在列一个单子:联系殡仪馆、预定告别厅、买寿衣、选骨灰盒……每一项后面,都标注着他从各处打听来的价格。
接下来的几天,我爸就像个陀螺一样转了起来。他先是去了社区,签了一堆文件,以“社区委托人”和“邻居”的身份,把孙爷爷的身后事揽了下来。社区的王主任拍着我爸的肩膀,感慨地说:“老陈,你真是个好人,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然后,他跑殡仪馆,跑寿衣店,跑所有跟丧葬有关的地方。他不懂那些流程,就一遍遍地问,耐着性子听别人解释。为了省钱,他什么都选最便宜的。寿衣是处理的旧款式,骨灰盒是最普通的那种,告别厅也是最小的。即便如此,那三千多块钱,还是像流水一样花了出去。
那几天,我家的气氛很压抑。我妈不跟我爸说话,每天默默地做饭、洗衣,只是眼角的皱纹似乎又深了些。邻居们看我爸的眼神也怪怪的,有佩服的,但更多的是不解和疏远,仿佛我们家做了什么不吉利的事情。
我走在楼道里,都能听到背后的议论声。
“看陈建我,真是吃饱了撑的。”
“就是,图啥呀?又不是他爹。”
“听说把家底都掏空了,他老婆都快跟他闹离婚了。”
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得我心里难受。我为我爸感到不值,也有些埋怨他的“固执”。
葬礼那天,天阴沉沉的,下着毛毛雨。
告别厅里冷冷清清,除了我们一家三口,就只有社区的王主任和两个工作人员,还有楼长张大伯夫妇。孙爷爷的遗像摆在正中央,照片上的他穿着干净的中山装,戴着眼镜,神情严肃,透着一股知识分子的清高。
我爸穿着他最好的一件外套,胸前别着一朵白花,以家属的身份,站在最前面,向每一个前来告别的人鞠躬。可前来告别的,寥寥无几。
整个仪式简单而肃穆。哀乐响起时,我看到我爸的肩膀在微微颤抖。他没有哭,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眼眶通红。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许是想起了孙爷爷一个人坐在窗边的孤独背影,或许是想起了他撞开门时看到的悲凉景象,又或许,他只是在为一个生命的逝去,致以最朴素的哀悼。
火化后,我爸捧着那个沉甸甸的骨灰盒,像是捧着一件稀世珍宝。他没有把骨灰盒寄存在殡仪馆,因为那又是一笔费用。他把它带回了家。
我妈看到骨灰盒,脸色刷地一下白了,但这次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回了房间。
我爸把骨灰盒用一块干净的布包好,暂时放在了我们家储藏室的最高处。他对我说:“小默,等爸攒够了钱,就去公墓给孙爷爷买个地方,让他入土为安。人啊,总得有个归宿。”
那天晚上,我爸喝了很多酒,一个人。他醉了,拉着我的手,反复说着一句话:
“儿子,记住,人可以穷,但心不能穷。咱们做的事,得对得起天,对得起地,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第4章 尘封的十五年
孙爷爷的葬礼,像一块石头,在我们家平静的生活里砸出了一个大坑,然后又被时间慢慢填平。
日子,终究还是要回到柴米油盐的轨道上来。
我妈说得没错,家里的经济状况一下子跌到了谷底。接下来的大半年,我家的饭桌上几乎见不到荤腥。我爸为了兑现他对“不影响我学业”的承诺,疯了一样地接活。白天在外面帮人打家具、做装修,晚上回来,就在楼道里借着昏暗的灯光,做些小件。刨子的声音、锯子的声音,常常响到深夜。
他的背更驼了,手上的老茧又厚了一层,原本乌黑的头发里,也开始夹杂着明显的银丝。
我妈嘴上不说,但行动上却默默支持着。她找了份去食堂帮厨的活,每天天不亮就出门,晚上一身油烟味地回来。她会把食堂里偶尔剩下的一点肉菜,小心翼翼地用饭盒装回来,说是给我补身体。
那段时间,我们一家三口,像三只在风雨中依偎前行的蚂蚁,虽然辛苦,却谁也没有再提那件事,仿佛形成了一种默契的禁忌。
孙爷爷的骨灰盒,在储藏室里一放就是两年。
两年后,我爸终于攒够了一笔钱。他没有像我妈期望的那样,把钱存起来,而是第一时间去市郊的公墓,给孙爷爷买了一个最便宜、最偏僻的墓地。
下葬那天,还是我们一家三口。我爸亲手把骨灰盒放进墓穴,又亲手把土填上。他立了一块小小的石碑,上面只刻着一行字:故友孙敬山之墓。
落款是:邻人陈建国。
做完这一切,我爸像是完成了一件天大的心事,整个人都轻松了。回去的路上,他对我和我妈说:“好了,这下,孙工算是入土为安了。”
我妈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轻轻“嗯”了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
从那以后,孙爷爷这个名字,就很少再被提起了。那间屋子,也被社区收回,重新粉刷后,住进了一户新邻居。筒子楼依旧喧闹,生活依旧琐碎。
时间是最伟大的魔术师,它能抚平伤痛,也能模糊记忆。
我考上了大学,离开了家。毕业后,留在了省城工作、结婚、生子。我们家也从那个拥挤的筒子楼,搬进了宽敞的商品房。父亲的木工手艺,在那个追求效率和流水线的时代,渐渐变得无用武之地,他彻底退休了,每天养养花,弄弄草,偶尔帮邻居修修补补。母亲也退休了,开始享受含饴弄孙的乐趣。
他们的头发都白了,皱纹也深了,当年的争吵和窘迫,都成了可以笑着说起的往事。
有一次家庭聚会,我们聊起往事,我妻子好奇地问起我爸当年那件“壮举”。
我妈喝了口茶,笑着说:“你爸啊,就是个一根筋的老顽固。那时候差点没把我气死。不过说真的,现在想想,也多亏了他这股傻劲儿。不然,这事放我心里,也得膈应一辈子。”
我爸在一旁摆弄着他的茶具,咧着嘴笑,也不说话。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显得格外柔和。
我以为,关于孙爷爷的故事,就此画上了一个句号。它变成了一个家庭传奇,一个用来教育我“做人要善良”的范本,一个证明我父亲品格的勋章。
它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将永远地被尘封在记忆里。
十五年,弹指一挥间。
我从一个懵懂的少年,变成了为生活奔波的中年人。我开始理解父亲当年的“固执”,也开始体会母亲当年的“无奈”。生活,总是在不断地教育我们。
直到那天,那个电话打了过来。
第5章 迟到了十五年的电话
那天是个周末,我带着妻儿回父母家吃饭。父亲正在阳台上摆弄他那些花花草草,母亲在厨房里忙得不亦乐乎。
我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外地号码。
我随手接起:“喂,你好。”
“您好,请问……请问是陈默先生吗?陈建国是您的父亲吗?”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年轻,但带着一种明显的紧张和激动,普通话里夹杂着一些南方的口音。
“是我,您是哪位?”我有些疑惑。
“我……我叫孙远,孙敬山的孙子。”
“孙敬山?”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记忆深处一把生了锈的锁。我愣住了,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
“是的,我爷爷,孙敬山。十五年前,在……在你们家对门去世的那个……”对方的声音哽咽了,似乎在极力控制着情绪。
我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客厅里正在看电视的父亲。
“哦……哦!我想起来了!孙爷爷……你好你好!”我赶紧说道,声音也有些不自然。
“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很冒昧。”孙远在那头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下来,“我找了你们很久。我爷爷当年的档案太模糊了,厂子也搬迁了,我通过很多关系,才查到你们家以前的地址,又通过老邻居,才要到您的电话。”
“没关系,没关系。你……你找我们是有什么事吗?”我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我听到了压抑不住的哭声。
“陈先生,我……我打电话来,是想谢谢你们,谢谢你父亲。我刚从您家以前的邻居张大伯那里,听说了所有的事情……我……”他泣不成声,话都说不完整。
“我替我爷爷,谢谢你父亲。如果不是他,我爷爷……我爷爷就真的成了孤魂野鬼了。这份恩情,我们孙家没齿难忘。”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我捂着话筒,走到阳台,把手机递给我爸:“爸,找你的。”
“谁啊?”我爸擦了擦手,接过电话。
“喂?”
我看到我爸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到震惊,再到激动。他的嘴唇微微颤抖,拿着电话的手也开始发抖。他没有说太多话,只是不停地“嗯”、“唉”、“好”、“孩子,不怪你”……
挂了电话,我爸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转过身,我看到他浑浊的老眼里,噙满了泪水。
“爸,怎么了?”我妈也从厨房里出来了,关切地问。
我爸摇了摇头,把手机还给我,走到沙发上坐下,从口袋里摸出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是孙工的孙子。”他声音沙哑地说。
然后,在我和母亲震惊的目光中,他把孙远在电话里说的事情,断断续续地讲了出来。
原来,孙爷爷的儿子,也就是孙远的父亲,当年并非是和家里闹矛盾,而是因为一些特殊的历史原因,被迫远走他乡,后来辗转到了海外。那些年,他们不是不想联系,而是不能。信件被退回,电话打不通,他们与国内彻底失去了联系。
直到十多年前,政策松动,他们才开始想方设法地寻找国内的亲人。可那时候,孙爷爷已经从原来的大院搬到了我们住的筒子楼,厂里的人事变动又大,他们找了很久,都杳无音讯。
孙远的父亲,在几年前带着遗憾去世了,临终前,他唯一的嘱托,就是让儿子一定要找到爷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孙远这些年一直没有放弃。他回国创业,一边打拼,一边继续寻找爷爷的下落。他就像一个大海捞针的人,凭着一点点模糊的线索,在茫茫人海中寻找。
终于,他通过各种关系,找到了当年那个国营厂的退休办,从一份尘封的档案里,查到了孙爷爷最后的住址。他找到了那栋早已物是人非的筒子楼,找到了还住在附近的张大伯。
张大伯把十五年前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包括我爸如何撞开那扇门,如何顶着所有人的不解和压力,自掏腰包,为他的爷爷办了一场体面的葬礼。
“那孩子在电话里哭得……唉……”我爸掐灭了烟,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说,他马上就过来,要当面……当面给我磕头。”
我妈听完,早已是泪流满面。她走到我爸身边,握住他那双粗糙的手,什么也没说,只是一个劲儿地流泪。
我转过身,望向窗外。夕阳正缓缓落下,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第6章 一场迟到了十五年的叩首
三天后,孙远来了。
他开着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我们家楼下。我和我爸一起下楼去接他。他比我想象的要年轻,大概三十出头的样子,穿着一身得体的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事业有成。只是他的眼睛红肿着,脸上满是风尘仆仆的疲惫和难以掩饰的悲伤。
他见到我爸,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当年那个能用肩膀撞开一扇门的壮年汉子,如今已是这般白发苍苍的模样。
他快步走上前,嘴唇颤抖着,叫了一声:“陈伯伯。”
然后,在我和我爸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双膝一软,“噗通”一声,就直挺挺地跪在了我爸面前,对着坚硬的水泥地,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
每一个,都那么用力,那么实在。
“使不得!孩子,快起来!快起来!”我爸慌了神,赶紧上前去扶他。我也连忙过去帮忙。
孙远却执意不肯起,他抬起头,额头已经红了一片,泪水顺着脸颊滚落下来:“陈伯伯,这一拜,是替我爷爷拜的,感谢您让他老人家走得有尊严。这一拜,是替我父亲拜的,感谢您完成了他一生的夙愿。这最后一拜,是我自己拜的,感谢您为我们孙家保留了最后的体面和香火。这份大恩,我们没齿难忘!”
我爸的眼圈也红了,他用力把孙远从地上拉起来,拍着他的肩膀,连声说:“好孩子,好孩子,都过去了,快起来,地上凉。”
回到家里,我妈早已泡好了热茶。孙远一进门,又想给我妈行礼,被我妈手疾眼快地拦住了。
“好孩子,快坐,快坐。别这样,我们受不起。”我妈拉着他坐下,看着他的眼神,充满了怜爱和心疼。
孙远从随身带来的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桌上,推到我爸面前。
“陈伯伯,这里面是二十万。我知道,这点钱,根本无法报答您当年的恩情。这只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当年您为我爷爷办后事的钱,还有这些年墓地的维护费,请您务必收下。”
我爸看都没看那个信封,直接就推了回去,脸色也严肃了起来。
“小远,你要是这样,就是看不起我陈建国了。”他沉声说,“我当年做那件事,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谁的感谢。我就是图个心安,图个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你爷爷是我邻居,我尊敬他,就这么简单。”
“钱,我一分都不会要。你要是真有心,明天,就陪我们老两口,一起去看看你爷爷,给他烧点纸,跟他说说话,告诉他,他的孙子出息了,回来看他了。这就比什么都强。”
孙远愣住了,他看着我爸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我妈和我,最终,他没有再坚持。他站起身,对着我爸深深地鞠了一躬。
“陈伯伯,我明白了。您是我见过的,最高尚的人。”
第二天,我们陪着孙远去了市郊的公墓。
十五年的风雨,让那块小小的墓碑显得有些陈旧,但周围被打扫得很干净。我爸妈每年清明都会过来,拔拔草,擦擦碑。
孙远在墓碑前长跪不起,把带来的祭品一样样摆好,点上香,烧着纸钱,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跟墓碑里的爷爷说着话。
他说着父亲在海外的艰辛,说着自己创业的不易,说着对爷爷无尽的思念和悔恨。他哭得像个孩子,把这十五年来积压的所有情感,都宣泄了出来。
我和爸妈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去打扰他。风吹过山坡上的松林,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应和着他的哭诉。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爸当年种下的那颗善良的种子,在经历了十五年的沉寂之后,终于开出了一朵最温暖的花。它不仅仅是告慰了逝者的灵魂,更是治愈了生者的伤痛。
孙远在我们市待了一个星期。他没有住酒店,就住在我家。我妈把他当亲侄子一样对待,每天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我爸则把他当成了忘年交,两人经常一聊就是大半夜。孙远给我们讲国外的见闻,讲创业的经历;我爸则给他讲厂里的旧事,讲孙爷爷生前的点点滴滴。
那几天,我们家充满了久违的欢声笑语。孙远的存在,仿佛填补了我们家某种情感上的空缺。
临走前,孙远还是留下了一张银行卡。这次,他没有当面给我爸,而是悄悄塞给了我。
“陈哥,伯父的脾气我了解。这钱,不是报答,也不是感谢。”他真诚地看着我,“这是我们做晚辈的一点孝心。伯父伯母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以后用钱的地方多。你无论如何要替我收下。密码是爷爷的生日。就当是……爷爷给二老的养老钱。”
“另外,”他顿了顿,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这是我的公司,正在发展期。陈哥,你如果有兴趣,随时可以来帮我。我们,以后就是一家人。”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却又无比沉重的银行卡,看着他真诚的眼睛,我知道,我无法拒绝。
送走孙远那天,我爸妈一直把他送到安检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回家的路上,我爸一言不发。我知道,他心里也不平静。
回到家,我把那张银行卡拿了出来,告诉了他们实情。
我妈听完,叹了口气,看着我爸说:“老头子,看来,你当年做对了。”
我爸没说话,他走到阳台,看着窗外。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像是对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大事,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木匠。我也不求什么回报。我就是觉得,人活在世上,不能太冷。邻里之间,能搭把手,就搭把手。人心要是都冷了,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他的话,依旧那么朴实。
但这一次,我听懂了。我终于彻底理解了十五年前,那个在所有人的不解中,固执地要去为一位孤独老人送行的父亲。
他守护的,不仅仅是一个逝者的尊严,更是一种正在被我们这个时代渐渐遗忘的东西——那种不计得失、发自内心的、人与人之间最古老、最纯粹的温暖和情义。
而这份温暖,在经历了十五年的漫长时光后,最终以一种我们谁也未曾想到的方式,回馈到了我们自己身上。它告诉我们,你付出的一切善良,岁月终将以它的方式,温柔以报。
来源:幽默糯米一点号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