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头上的红盖头,料子粗糙,边缘磨着我的太阳穴,像是一圈细密的砂纸。
那天的红,是刮在脸上的生疼。
不是喜庆的红,是血色。
我头上的红盖头,料子粗糙,边缘磨着我的太阳穴,像是一圈细密的砂纸。
空气里混着劣质炮仗的硫磺味,还有席面上飘来的,油腻的肉香。
我坐在一片嘈杂里,像沉在水底。
所有声音都隔着一层膜,嗡嗡作响。
媒婆那张涂着厚粉的脸,在我眼前一晃一晃的,嘴里说着吉祥话,每一个字都像钉子,把我钉在身下这张冰冷的木板凳上。
“新娘子,坐稳了,福气就稳了。”
我没动。
我只是透过盖头的缝隙,看着自己那双放在膝盖上的手。
指甲缝里还有泥。
昨天,我还跪在地里拔草,想着再过一个月,就能凑够钱,给我和文斌扯上一身新布料。
文斌是我的未婚夫。
曾经是。
现在,我坐在这里,要嫁给村长的儿子,陈山。
一个跛子。
所有人都说我傻,说我拿自己的下半辈子,去填我那个不争气的弟弟捅出的窟窿。
弟弟青风,在镇上跟人赌钱,输红了眼,把人家厂里的货款给挪用了。
那不是一笔小数目。
是能把我爹娘逼死,把我们家房梁都压塌的数目。
我爹一夜之间,头发白了一半,蹲在院子里,一袋接一袋地抽着旱烟,呛得满院子都是绝望的味道。
我娘抱着我哭,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把我的肩膀都浸湿了。
“清禾啊,我的儿,是娘没本事,是娘对不住你……”
我没哭。
眼泪在那种时候,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村长就是那时候找上门的。
他背着手,像巡视自己领地的老鹰,眼睛里闪着精明的光。
他说,钱,他可以出。
但他那个三十岁还没娶上媳妇的儿子,需要一个婆娘。
他儿子陈山,小时候从山上摔下来,摔坏了腿。
从此,那条腿就跟枯树枝一样,拖在身后,成了全村人的笑柄。
村长觉得丢人,这些年,没少花钱给他相看,但没一个姑娘愿意。
现在,他把目光投向了我。
用我弟弟的命,换我的一辈子。
我爹没说话,只是把烟锅头在鞋底上磕了又磕,火星子明明灭灭,像我们家快要熄灭的希望。
我娘拉着我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我抽出手,站到村长面前。
“我嫁。”
我说。
声音不大,但院子里的风好像都停了。
我爹猛地抬头看我,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我娘直接瘫坐在了地上。
我没看他们。
我知道,我一回头,就再也硬不起心肠。
文斌也来找过我。
那个黄昏,他站在我们家院子外面,眼睛红得像兔子。
“清禾,我们跑吧,我们去南方,去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
他的声音里带着哀求。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我从十三岁就盼着要嫁的男人。
他的眉眼还是那么清秀,可那份清秀里,却少了担当。
“跑?”我问他,“我们跑了,我爹娘怎么办?我弟弟怎么办?让他去坐牢吗?”
文-斌-不-说-话-了。
他只是抓着我的胳膊,一遍遍地说:“我不能没有你。”
我笑了。
那笑声,连我自己听着都觉得凄凉。
“文斌,你放手吧。”
我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的手指。
他的手很暖,可那温度,再也暖不到我心里了。
从我点头的那一刻起,我的心,就已经凉了。
所以,当媒婆把我扶进那间贴着大红喜字的屋子时,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屋子里有一股潮湿的木头味。
还有一股淡淡的草药味。
很奇怪的味道。
我被按在床边坐下,盖头还没揭。
我能听到外面喝酒划拳的声音,村长的嗓门最大,笑声传进来,震得我耳朵疼。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些声音渐渐远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又关上。
脚步声。
很轻。
然后,是一阵沉默。
我能感觉到,有人站在我面前。
那股草药味,更浓了。
我攥紧了衣角,心脏不争气地跳了起来。
我害怕。
我怕他揭开盖头后,看到我这张没有半点喜气的脸,会生气。
我怕他……
我不敢想下去。
一只手,带着薄茧,轻轻挑起了我的盖头。
光线涌进来,我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等我适应了光,我看清了眼前的男人。
陈山。
他比我想象的要高,也更清瘦。
穿着一身不合身的红衣,显得有些滑稽。
皮肤是常年在山里走的那种黝黑,眉眼却很深,像山里的潭水,看不见底。
他的目光,很静。
没有嫌恶,没有欲望,也没有新婚的喜悦。
就像在看一棵树,一块石头。
他手里端着一杯酒。
“喝了它。”
他的声音,比我想象的要好听,低沉,沙哑,像风吹过松林。
我接过来,仰头就喝了。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烧得我眼泪都快出来了。
他看着我,忽然问:“后悔吗?”
我愣住了。
我以为,他会像村里那些男人一样,急不可耐地……
我摇了摇头。
后悔有什么用?
路是我自己选的。
他没再说话,转身去关门。
我看着他的背影。
他走路的时候,右腿明显是拖着的,一高一低,很费力。
整个人的重心都偏向左边。
每走一步,身体都会有一个不自然的起伏。
那就是他那条“枯树枝”一样的腿。
我低下头,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是同情?还是庆幸?
我不知道。
门栓落下的声音,很轻。
我的心,却猛地一沉。
该来的,总要来。
我闭上眼,双手死死地抓着身下的被褥。
被面是新的,很硬,硌得我手心疼。
我等了很久。
等到屋子里的红烛都燃尽了一小截,烛泪像凝固的血,一滴滴落下。
他还是没有过来。
我忍不住,悄悄睁开一条缝。
他背对着我,站在桌边,不知道在做什么。
我只看到他的肩膀,很宽,很稳。
不像一个跛子该有的肩膀。
就在我以为,这一夜会这样平静地过去时。
他忽然转过身。
然后,朝着我,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我死死地闭着眼睛,身体僵得像一块木头。
脚步声,在床边停下。
我能闻到他身上那股草-药-味,混着淡淡的酒气,很近,很近。
我甚至能感觉到他呼吸的热气,拂在我的脸上。
我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然而,预想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他只是站着。
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自己快要窒息的时候。
我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
然后,我感觉身边的床垫,轻轻陷下去了一块。
他躺下了。
和我隔着一拳的距离。
他没有碰我。
我们就这样,穿着一身红衣,躺在这张婚床上,像两个不认识的陌生人。
夜,很静。
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我的,急促而混乱。
他的,平稳而悠长。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身体才慢慢放松下来。
紧张和疲惫一起涌上来,我竟然有些昏昏欲睡。
就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
我忽然听到一阵细微的声响。
是骨头关节活动的声音。
很轻,但在这样寂静的夜里,却格外清晰。
我猛地睁开眼。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我看到了一件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事情。
躺在我身边的陈山,那个白天还需要拖着一条腿走路的跛子。
他竟然,缓缓地,伸直了他那条“坏掉”的右腿。
然后,他翻了个身,动作流畅,没有丝毫的滞涩。
他的腿……是好的?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进我的脑子里。
我整个人都懵了。
我不敢动,连呼吸都忘了。
我死死地盯着他。
他好像睡着了,呼吸均匀。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他深邃的轮廓。
这张脸,此刻看起来,陌生又危险。
他在装瘸?
为什么?
无数个疑问,像疯长的野草,瞬间塞满了我的脑子。
村长的儿子,为什么要装瘸?
他骗了所有人。
也骗了我。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遍了我的全身。
我嫁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一夜,我再也没合眼。
我就那么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从漆黑,看到泛起鱼肚白。
身边的男人,睡得很沉。
我却感觉自己像是躺在一块浮冰上,随时都可能被卷进深不见底的漩涡。
第二天,鸡叫头遍的时候,他醒了。
他睁开眼,正好对上我的目光。
他的眼神,清醒得没有一丝刚睡醒的迷茫。
我们就这样,对视着。
谁也没有说话。
我看到他眼中自己的倒影,惊恐,戒备,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
他先移开了视线。
然后,他坐了起来。
当着我的面,他弯曲,伸直,活动着他那条“坏掉”的腿。
动作自如。
最后,他站了起来。
站得笔直。
没有一高一低,没有重心偏移。
他就像一棵挺拔的松树,稳稳地扎根在那里。
“你……”
我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
“你看到了。”
他没有回头,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跟自己无关的事。
“为什么?”我问。
他沉默了片刻。
“这条腿,是我的护身符。”
他说。
“什么意思?”我不懂。
他转过身,看着我。
“在这个家里,有时候,当个没用的废物,比当个有用的人,活得更自在。”
他的话,让我更加迷惑。
村长的儿子,村里未来的接班人,他竟然说当个废物更自在?
他没再解释。
他走到门口,停顿了一下。
“记住,在外面,我还是那个跛子。”
说完,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我看到,在他迈出门槛的那一瞬间,他的右腿,又变成了那副拖着地的,无力的样子。
他的背影,又恢复了那种一高一低的,熟悉的起伏。
我坐在床上,看着他消失在晨光里,感觉自己像做了一场荒诞的梦。
接下来的日子,很平静。
平静得诡异。
陈山白天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的跛子。
他在村里几乎没什么存在感。
村长似乎也并不待见他,有时候在饭桌上,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对他破口大骂。
而他,从来不还口。
只是低着头,默默地吃饭。
像一块不会说话的石头。
村长的老婆,我的婆婆,是个病恹恹的女人,常年躺在床上,说不了几句话。
这个家,看起来跟普通的农家没什么两样。
除了,我那个名义上的丈夫,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我们分房睡。
新婚第二天,他就搬到了隔壁那间又小又暗的耳房。
对外,他说是我嫌他腿脚不便,怕晚上起夜吵到我。
村里人听了,都骂我没良心,说我一个拿钱换来的媳妇,还敢嫌弃男人。
我不在乎。
我甚至有些庆幸。
我还没想好,该怎么面对一个正常的,没有残疾的陈山。
我们之间,除了必要的时候,几乎不说话。
他每天早出晚归,去山上采药。
每次回来,都带着一身清冽的草木香。
他会把采回来的草药,在院子里摊开晾晒。
那些我不认识的植物,在他手里,好像都有了生命。
有时候,村里有人头疼脑热,或者被什么毒虫咬了,都会来找他。
他也不收钱,看看症状,就从那些晒干的草药里,抓上几把。
“回去熬水喝。”
“用这个捣碎了,敷在伤口上。”
他的话不多,但很管用。
渐渐地,村里人背后虽然还笑话他是个跛子,但当着面,都客气地喊他一声“山子”。
只有我知道,这个男人,远比他们看到的,要复杂得多。
我开始偷偷地观察他。
我发现,他虽然在人前总是低着头,一副懦弱的样子。
但他的眼睛,却一直在看。
看村长跟谁走得近,看村里又来了什么陌生人,看每一件细微的小事。
他的沉默,不是麻木,而是一种伪装。
就像他的那条腿一样。
我也发现,他晚上回屋后,并不会马上睡觉。
他屋里的灯,总是亮到很晚。
有一次,我起夜,鬼使神差地走到他窗下。
窗纸上,映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他在看书。
在这个连报纸都很少见的村子里,他竟然有书看。
我越来越好奇。
这个男人身上,到底藏着多少秘密?
转眼,夏天到了。
天气越来越热,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搅得人心烦意乱。
那天,我正在院子里洗衣服,弟弟青风来了。
他瘦了,也黑了,脸上没了以前那种吊儿郎当的笑。
他站在我面前,局促不安地搓着手。
“姐。”
他喊我。
我没理他,继续搓着手里的衣服,水花溅到我脸上,凉凉的。
“姐,我对不起你。”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听村里人说,他……他对你不好。”
我手上的动作停了。
“谁说的?”
“他们都说……说你嫌他是个跛子,你们都分房睡了。”
我把衣服摔进盆里,站起来,看着他。
“说完了吗?说完就走吧。”
“姐!”他急了,上前一步抓住我的手,“姐,你跟我走,我出去打工挣钱了,我能养活你,我们不在这儿受罪了。”
我甩开他的手。
“走?走到哪儿去?你以为你现在挣了几个钱,就能把这个家扛起来了?你忘了当初是谁把你从烂泥里拉出来的吗?”
我的声音,有些尖利。
青风的脸,一下子白了。
他看着我,嘴唇抖了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我的话,像刀子一样,扎进了他心里。
可我控制不住。
我心里的委屈,怨恨,在那一刻,全都涌了上来。
凭什么?
凭什么他犯了错,要我来承担后果?
凭什么我要嫁给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在这个陌生的家里,过着这种行尸走肉的日子?
就在我们僵持的时候,陈山回来了。
他背着一个大大的竹篓,里面装满了草药。
他一瘸一拐地走进来,看到我们,愣了一下。
然后,他把目光投向青风,那眼神,很冷。
“放开她。”
他说。
青风下意识地松开了我的手。
陈山走到我身边,很自然地把我挡在了身后。
他看着青风,一字一句地说:“她现在是我媳妇。我们家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插手。”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青风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往后退了一步。
“我……我只是想带我姐走。”
“她哪儿也不会去。”
陈山说完,不再看他,而是转头对我说:“进屋去。”
我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满脸通红的弟弟,什么也没说,转身进了屋。
我不知道后来他们说了什么。
我只知道,从那天起,青风再也没提过要带我走的话。
他只是隔三差五地来,送些吃的用的,放下东西,站一会儿就走。
话很少。
看我的眼神里,总是充满了愧疚。
而我和陈山的关系,也因为这件事,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我们之间,好像有了一层看不见的默契。
虽然我们还是不怎么说话。
但有时候,在饭桌上,他会把他碗里我爱吃的菜,夹到我碗里。
我给他缝补衣服的时候,他会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看着我手里的针线,一看就是半天。
有一次,我夜里来了月事,肚子疼得在床上打滚。
迷迷糊糊中,我感觉有人进了我的房间。
是他。
他给我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糖水,里面还有一股淡淡的姜味。
“喝了,会好受点。”
他把碗递给我,就出去了。
我捧着那碗热乎乎的红糖水,心里五味杂陈。
这个男人,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明明有一双好腿,却要装成跛子。
他明明心思缜密,却要装成懦夫。
他明明关心我,却又总是和我保持距离。
我越来越看不懂他。
秋天的时候,婆婆的病,突然加重了。
请了镇上的大夫来看,都说准备后事吧。
那几天,家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村长整天唉声叹气,饭也吃不下。
只有陈山,像没事人一样。
依旧每天上山采药,回来就在自己屋里捣鼓。
我以为,他跟他娘的感情,也很淡薄。
直到那天晚上。
我起夜,路过婆婆的房间,听到里面有说话的声音。
是陈山。
“娘,你再撑一撑,药,我很快就配好了。”
他的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温柔和焦急。
我悄悄从门缝里往里看。
婆婆躺在床上,已经瘦得脱了相。
陈山坐在床边,正拿着一个小勺,一点一点地,给她喂着什么东西。
那是一种黑乎乎的药汁,味道很苦。
婆婆很费力地往下咽。
“山儿……别费劲了……娘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
“娘,你信我。”陈山打断她的话,眼神坚定得像山里的岩石,“我一定能治好你。”
我愣在了原地。
他在给他娘治病?
用他自己采的那些草药?
他不是只懂些治头疼脑热的土方子吗?
我忽然想起,他屋里那些我看不懂的书。
难道……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我心里冒了出来。
陈山,他会医术。
而且,是很高明的医术。
从那天起,我更加留意他。
我发现,他每天晚上都会给他娘喂那种黑色的药汁。
然后,会用一种我看不懂的手法,给她按摩腿脚。
奇迹的是,婆婆的身体,竟然真的在一天天好转。
从一开始只能躺着,到后来能坐起来,再到能下地走几步。
村里人都说,这是老天爷开眼,是她命不该绝。
只有我知道,这不是奇迹。
是陈山,用他那双被所有人忽视的手,把他娘从鬼门关里,一点点地拉了回来。
婆婆能下地那天,村长高兴得在家里摆了酒。
他喝了很多,拉着陈山的手,老泪纵横。
“山子,爹以前对你不好,你别往心里去。爹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陈-山-什-么-也-没-说。
只是默默地,又给他爹倒了一杯酒。
我看着他,心里忽然有些难受。
这个男人,他明明有那么大的本事,却要这样委屈地活着。
他到底在躲什么?
又在等什么?
这个谜团,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让我寝食难安。
直到那天,我终于找到了答案。
那天,村长和几个外乡人,在堂屋里喝酒。
那些人看起来,不像好人。
一个个脑满肠肥,说话口气很大。
我端菜进去的时候,正好听到他们在说一件事。
“老陈,你那个跛脚儿子,真不打算让他派上用场了?”
“只要你点头,让他娶了我家那个傻闺女,城东那块地,我立马就批给你。”
村长搓着手,一脸的为难。
“这……我家山子,已经娶了媳妇了。”
“嗨,一个乡下丫头,打发点钱不就完了?”那个胖子不屑地说,“我那闺女,虽然脑子不大好使,但嫁妆可是实打实的。有了那笔钱,你还怕你这村长的位置坐不稳?”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原来,是这样。
村长早就想把陈山,当成一个筹码,去换取更大的利益。
而陈山装瘸,就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毫无利用价值。
他用这种自残的方式,来对抗他的父亲,来保全他自己。
我端着盘子,手抖得厉害。
我不敢再听下去,转身就想走。
可就在这时,陈山回来了。
他站在门口,看着屋里的人,脸上没什么表情。
那个胖子看到他,笑得更开心了。
“哟,说曹操,曹操就到。来来来,未来的女婿,过来喝一杯。”
陈山没动。
他的目光,越过那些人,落在了我身上。
那目光里,有我看不懂的情绪。
复杂,深沉。
村长站起来,打着圆场。
“山子,快过来,见过你张伯伯。”
陈山还是没动。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尴尬。
那个胖子的脸,也沉了下来。
“怎么?老陈,你这儿子,好像不大给你面子啊?”
村长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冲着陈山,低吼道:“你个废物,杵在那儿干什么?还不快滚过来!”
废物。
这个词,像一根针,狠狠地扎进了我的耳朵。
我看到陈山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然后,他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
不是开心的笑,而是一种带着嘲讽和悲凉的冷笑。
“爹,”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耳朵里,“你觉得,一个废物,配得上张老板家的千金吗?”
他一边说,一边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
他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我这副样子,怕是连给你家小姐提鞋,都不配吧?”
他看着那个胖子,眼神里,没有丝毫的畏惧。
胖子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村长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你……你这个逆子!”
陈山仰头,把那杯酒,一饮而尽。
然后,他把酒杯,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
“我就是个逆子,是个废物。”
他环视了一圈,最后,目光又落回到我身上。
“我这辈子,也就配娶一个,为了给我弟还债,才肯嫁给我的女人。”
他的话,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我心上。
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看着他,他也在看着我。
四目相对。
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和我一样的,不甘和挣扎。
我们,原来是同一种人。
都是被命运推着走,身不由己的人。
那天的酒席,不欢而散。
那几个外乡人,摔门而去。
村长气得把桌子都掀了,指着陈山的鼻子,骂了足足半个时辰。
陈山一句话也没说。
就那么站着,任由那些恶毒的咒骂,像脏水一样,泼在他身上。
等村长骂累了,回屋了。
他才转过身,默默地,收拾着一地的狼藉。
我走过去,想帮他。
他却躲开了。
“你别碰,脏。”
他说。
我看着他佝偻着背,一点点把那些碎掉的碗片捡起来,心里堵得难受。
那天晚上,他没有回自己的耳房。
他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了一夜的月亮。
我也一夜没睡。
我坐在窗边,看着他的背影。
那个背影,孤独,倔强,像一棵在悬崖上,独自对抗风雨的树。
我忽然觉得,我好像,有点懂他了。
第二天,村长就病倒了。
气病的。
躺在床上,哼哼唧唧,谁也不理。
陈山像往常一样,给他端茶送药。
村长却一把将药碗打翻在地。
“我不用你这个废物假好心!我没你这个儿子!”
滚烫的药汁,溅了陈山一手。
他也不躲,只是默默地,蹲下去,收拾地上的碎片。
我看着他手背上,迅速红肿起来的一片,心里一紧。
等他从屋里出来,我拉住他。
“我给你上点药。”
他想挣脱,我却抓得很紧。
我把他拉到我房里,找出烫伤的药膏,小心地,给他涂上。
他的手,很粗糙,布满了老茧。
可手指,却很修长,很干净。
这是一双,本该拿笔,或者拿手术刀的手。
而不是用来采药,用来忍受屈辱的。
“为什么不告诉他,你的腿是好的?”我忍不住问。
他沉默了。
“告诉他,然后呢?”过了很久,他才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然后,就像今天这样,被他当成货物一样,卖给别人吗?”
“清禾,你以为,我装瘸,是为了我自己吗?”
他抬起头,看着我。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
“我第一次见你,是在你家院子外面。”
他说。
“那天,你站在你爹娘面前,说‘我嫁’。你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可你的手,却把自己的胳-膊,掐出了血印。”
“那时候,我就在想,这个姑娘,跟我真像。”
“我们都是,用自己的方式,在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我的心,狠狠地,震了一下。
原来,他都看到了。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陈山……”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所以,别可怜我。”他轻轻地,抽回自己的手,“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就像你,选了嫁给我一样。”
“我们,谁也不比谁高贵。”
说完,他站起来,走了出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这一次,我没有觉得他可怜。
我只觉得,这个男人,他心里,藏着一片海。
一片外人永远也无法窥探的,深沉而汹涌的海。
从那以后,我们之间的那层冰,好像悄悄地,融化了。
我们还是分房睡,还是话不多。
但空气里,却多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有时候,我在院子里洗衣服,他会走过来,默默地,帮我把沉甸甸的木盆,拎到晾衣杆下。
有时候,他上山采药,会带回来一小把,熟透了的野果。
酸酸甜甜的,很好吃。
他会把那些野果,放在我的窗台上,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开。
我开始给他做饭。
我知道他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
我会把饭菜,端到他屋里。
他总是吃得很干净,连一粒米都不会剩下。
我们就像两只受伤的刺猬,小心翼翼地,互相靠近。
用最笨拙的方式,温暖着彼此。
冬天来的时候,下了一场很大的雪。
整个村子,都被裹在了一片银白里。
那天,村里王大婶的孙子,半夜发起高烧,抽搐不止。
王大婶哭着来拍我家的门。
“山子,山子,你快去看看吧,我家小宝快不行了!”
陈山二话不说,披上衣服就往外走。
我也赶紧跟了上去。
雪下得很大,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一脚踩下去,能没过脚踝。
陈山走在前面,依旧是一瘸一拐。
可我却觉得,他的脚步,比任何时候,都要稳。
到了王大婶家,孩子已经烧得有些神志不清了。
镇上的赤脚医生,束手无策。
“这……这怕是脑子烧坏了,赶紧送县里医院吧。”
可这么大的雪,路都封了,怎么去县里?
王大婶抱着孩子,哭得撕心裂肺。
所有人都觉得,这孩子,怕是熬不过今晚了。
就在这时,陈山走上前。
“我来试试。”
他说。
所有人都愣住了。
赤脚医生皱着眉:“山子,你别胡闹,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我知道。”
陈山没有理会他,他蹲下身,开始给孩子检查。
他的动作,很专业,很沉稳。
检查完,他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拿出一排银针。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他还会针灸?”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陈山捏起一根银针,找准穴位,稳稳地,刺了下去。
他的手,没有丝毫的颤抖。
他的眼神,专注得像一潭深水。
那一刻,他不再是那个被人嘲笑的跛子。
他像一个,掌控着生死的,神。
一根,两根,三根……
银针一根根落下。
奇迹,发生了。
原本抽搐不止的孩子,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脸上的烧红,也退去了一些。
呼吸,也平稳了。
屋子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陈山收起银针,又开了一副药方。
“按这个方子,抓药,熬给他喝,三天就能好。”
他说完,站起来,就准备走。
王大婶反应过来,扑通一声,就给他跪下了。
“山子,你就是我们家小宝的救命恩人啊!”
陈山扶起她。
“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
说完,他转身,走进了风雪里。
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一高一低的背影,在雪地里,留下两行深浅不一的脚印。
我的眼眶,有些湿润。
我知道,从今晚开始,这个村子,再也不会有人,敢小看他了。
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村子。
所有人都知道了,村长的跛脚儿子,不仅不是个废物,还是个深藏不露的神医。
来找他看病的人,踏破了门槛。
陈山来者不拒。
不管是谁,他都认真地看,仔细地治。
他依旧不收钱。
乡亲们过意不去,就送些鸡蛋,蔬菜,或者自己家做的吃食。
我们家的院子,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村长看在眼里,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有惊讶,有欣慰,但更多的,是一种失控的懊恼。
他发现,他这个儿子,已经不再是他可以随意拿捏的“废物”了。
他开始有了自己的羽翼,有了自己的声望。
而这一切,都脱离了他的掌控。
我和陈山的关系,也越来越好。
我们开始说话了。
虽然不多,但不再是之前那种尴尬的沉默。
他会跟我讲,山上哪种蘑菇能吃,哪种草药有什么功效。
我会跟他讲,我小时候的趣事,我弟弟的糗事。
我们会在晚饭后,一起坐在院子里,看星星。
有时候,他会拿出他那些宝贝书,借着月光,看很久。
我问他,那些书,是哪里来的。
他说,是以前在城里读书的时候,一个老师送的。
“你以前,在城里读过书?”我很好奇。
他点了点头。
“读过几年医。后来……我爹让我回来,我就回来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但我能听出,那平淡下面,藏着的,深深的遗憾。
我忽然很想知道,如果,他没有回来,如果,他的腿没有“坏掉”。
他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他会不会,成为一个,很厉害,很受人尊敬的大夫?
穿着白大褂,在窗明几净的医院里,救死扶伤。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守着这个小山村,守着一身的秘密。
“陈山,”我看着他,“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
他愣了一下,随即,苦笑了一下。
“离开?去哪儿?”
“去城里,去大地方,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你可以重新开始,当一个真正的大夫。”
他沉默了。
月光洒在他脸上,他的眼神,变得很遥远。
“清禾,”过了很久,他才开口,“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我看着他,他的眼睛里,映着漫天的星光。
也映着,小小的,不知所措的我。
我愿意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一刻,我的心,乱了。
日子,就在这种平静又暗流涌动的氛围里,一天天过去。
转眼,就到了年关。
村里开始变得热闹起来。
家家户户,都开始杀猪宰羊,准备过年。
我们家,也一样。
村长的心情,好像好了很多。
他不再对陈山横眉冷对,甚至,还会在饭桌上,主动给他夹菜。
我以为,他想通了,接受了自己儿子是个“神医”的事实。
可我,还是太天真了。
除夕那天,家里来了客人。
是上次那几个外乡人。
为首的,还是那个姓张的胖子。
这一次,他没有带他那个傻闺女。
他带来了一个,看起来很精明的,穿着西装的男人。
村长很热情地,把他们迎了进来。
饭桌上,他们推杯换盏,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什么“合作开发”,什么“旅游度假村”。
我只隐约听到,他们想把我们村后面那座山,给包下来。
而陈山,对那座山,了如指掌。
他知道哪里有泉水,哪里有珍稀的草药,哪里的风景最好。
他们需要陈山。
需要他,来当这个项目的“技术顾问”。
“山子,”村长喝得满脸通红,拍着陈山的肩膀,“这可是个好机会啊!张老板说了,只要你点头,以后,你就是这个度假村的副总!”
“到时候,别说在镇上,就是在县里买房子,那也是小事一桩!”
所有人都看着陈山。
等着他点头。
我看到,那个姓张的胖子,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我忽然明白了。
这不是什么好机会。
这是一个,新的陷阱。
他们治不了陈山的腿,就想用名利,来捆住他。
让他,心甘情愿地,为他们所用。
我紧张地看着陈山。
我怕他,会答应。
毕竟,那样的生活,对任何一个,被困在这个小山村里的人来说,都充满了诱惑。
陈山,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爹,张老板,”他放下筷子,看着他们,“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
“只是,我这个人,懒散惯了,当不了什么副总。”
“我还是觉得,守着我那几亩薄田,采采药,给人看看病,更自在一些。”
他的话,让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村长的脸,一下子就拉了下来。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干。”陈山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
“你!”村长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个不识抬举的东西!我给你脸了是吧?”
“老陈,别生气,别生气。”张胖子赶紧拉住他,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陈山,“陈医生,你可能还不知道。我们这个项目,是县里都支持的大项目。你要是错过了,可别后悔啊。”
他的话里,带着明显的威胁。
陈山却像是没听出来一样。
“我不会后悔。”
他说。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只有一件。”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了我。
“那就是,当初,不该回来。”
说完,他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屋子。
留下满屋子的人,面面相觑。
那一晚,陈山没有回来。
我找遍了整个村子,都没有找到他。
我猜,他应该是上山了。
那座山,是他的避难所。
也是他,唯一的,自由之地。
我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屋子,一夜没睡。
我心里,很乱。
我既为他的拒绝,感到骄傲。
又为他的未来,感到担忧。
我知道,村长和那些人,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果然,第二天,村里就出事了。
村东头李大爷家的牛,一夜之间,全都死了。
死状,很奇怪。
口吐白沫,浑身抽搐。
像是中了什么剧毒。
紧接着,张屠户家的猪,王木匠家的鸡,也陆续出现了同样的情况。
整个村子,都陷入了一片恐慌。
村里开始有流言。
说,是山里的山神,发怒了。
因为,有人想动那座神山。
还有人说,是陈山。
说他不同意开发,就暗中下毒,报复大家。
这个说法,很快就得到了很多人的认同。
因为,全村,只有陈山,懂那些草药,懂那些毒物。
一时间,陈山成了全村的公敌。
村民们举着火把,围在我家门口,大声地叫骂着。
“让陈山滚出来!”
“这个黑心肝的跛子!我们好心好意把他当神医,他却要害死我们!”
“把他交出来!烧死他!”
我堵在门口,拼命地解释。
“不是他!真的不是他做的!”
可是,没有人信我。
他们的眼睛,都是红的。
被愤怒和恐惧,烧红了。
我被他们推倒在地,眼看着,那扇薄薄的木门,就要被他们撞开。
就在这时,村长站了出来。
他站在人群面前,举起手,示意大家安静。
“乡亲们,大家冷静一下!”
“我知道大家心里着急,我也着急!”
“但是,我们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也不能放过一个坏人!”
“这件事,我已经报了警。警察马上就到。到时候,是人是鬼,自然会水落石出!”
他的话,暂时稳住了村民。
我看着他,心里,却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报警?
他怎么会这么好心?
很快,警察就来了。
他们勘察了现场,也询问了村民。
最后,他们把目标,锁定在了陈山身上。
因为,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他。
有人说,前几天,看到陈山在后山,采了一种有剧毒的草药。
还有人说,在他家院子里,闻到过熬制毒药的味道。
警察在我家,进行搜查。
最后,在陈山的耳房里,那个我一直很好奇的,上了锁的木箱子里。
他们找到了,所谓的“证据”。
一包,还没有用完的,黑色的药粉。
还有几本,关于毒物的,古书。
人证物证俱在。
陈山,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我看着那些所谓的“证据”,浑身冰冷。
我知道,这是一个局。
一个,从一开始,就设计好的,天衣无缝的局。
从毒死牲畜,到散播流言,再到报警,搜查。
一环扣一环。
目的,只有一个。
那就是,逼陈山就范。
要么,答应他们的条件,合作开发。
要么,就背上投毒的罪名,去坐牢。
好狠的手段。
我看着村长,他站在人群中,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的笑。
虎毒,尚不食子。
可他,为了自己的利益,却可以,亲手把自己的儿子,推进深渊。
我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我该怎么办?
我能为陈山,做些什么?
就在我绝望的时候,陈山回来了。
他从山上下来,背着他的药篓,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
他好像,早就料到了这一切。
他穿过愤怒的人群,走到警察面前。
“我跟你们走。”
他说。
没有一句辩解。
我冲上去,拉住他的手。
“不是你!我知道不是你!”
他看着我,笑了笑。
那笑容里,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片,坦然。
“清禾,照顾好自己。”
他轻轻地,掰开我的手。
然后,跟着警察,一步一步地,走远了。
他走路的样子,依旧是一瘸一拐。
那个背影,在夕阳的余晖里,被拉得很长,很长。
像一个,巨大的,悲伤的问号。
陈山被带走了。
村里,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还没完。
村长,又开始找我了。
他不再是之前那副和颜悦色的样子。
他的脸上,写满了算计和冷酷。
“清禾,我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姑娘。”
他坐在我面前,慢悠悠地喝着茶。
“山子他,脾气倔。但是,他听你的话。”
“你去劝劝他,让他想清楚。只要他点头,我保证,他马上就能出来。”
“不然的话……投毒这个罪名,可不轻啊。少说,也得判个十年八年的。”
我看着他,这个我名义上的公公,我丈夫的亲生父亲。
我只觉得,一阵阵地,反胃。
“你不会得逞的。”
我说。
他笑了。
“是吗?那我们就,走着瞧。”
说完,他放下茶杯,背着手,走了。
我一个人,坐在冰冷的屋子里,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陈山被他们冤枉。
我必须,做点什么。
可是,我能做什么呢?
我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乡下女人。
我斗不过他们。
那几天,我吃不下,睡不着。
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我每天,都去镇上的派出所,想见陈山一面。
可是,他们不让。
我只能,隔着那道冰冷的铁门,看着里面。
我想象着,陈山被关在里面,是什么样子。
他会不会害怕?
他会不会,也像我一样,感到绝望?
就在我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弟弟青风,找到了我。
他风尘仆仆,看起来,是连夜从打工的地方,赶回来的。
“姐,我都知道了。”
他看着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姐夫他,是个好人。我们不能让他,就这么被冤枉了。”
我看着他,这个曾经让我又爱又恨的弟弟。
他好像,真的长大了。
“青风,我们……我们能做什么?”我的声音,带着哭腔。
“姐,你别怕。”青风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很有力,“我回来的时候,去了一趟县里,找了我以前的一个工友。他在报社工作。”
“我已经把这件事,告诉他了。”
“他说,他会想办法,把这件事,报道出去。”
“只要,能引起上面的注意,这件事,就还有转机。”
我看着他,心里,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
对,我不能放弃。
陈山还在等我。
我和青风,开始分头行动。
他负责联系报社,想办法,把舆论造起来。
我,则负责,寻找证据。
我相信,他们做得再天衣无缝,也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我开始,悄悄地,在村里走访。
我去找那些,牲畜死了的农户。
我问他们,案发前,有没有见过什么可疑的人。
一开始,他们都很排斥我。
觉得我是,罪犯的家属。
我一次又一次地,上门。
我给他们讲,陈山以前,是怎么免费,给他们看病的。
我给他们讲,王大婶的孙子,是怎么被陈山,从鬼门关拉回来的。
人心,都是肉长的。
渐渐地,有人开始动摇了。
终于,村东头的李大爷,悄悄地,把我拉到一边。
“清禾啊,大爷对不住山子。”
他红着眼圈,对我说。
“其实,那天晚上,我起夜的时候,看到一个人,鬼鬼祟祟地,在我家牛棚外面,撒了些东西。”
“那个人,不是山子。”
“是谁?”我急切地问。
“是……是村长的外甥,二狗子。”
二狗子!
那个整天游手好闲,跟在村长屁股后面的混混!
我心里,一下子亮堂了。
我找到了突破口。
我把这个线索,告诉了青风。
青风,又通过他的工友,把这个消息,递给了县里的警察。
与此同时,县里的报纸上,也开始出现,关于我们村这件事的报道。
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版面。
但,已经足够,引起一些人的注意了。
事情,开始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警察,重新展开了调查。
他们秘密地,传唤了二狗子。
二狗子,就是个欺软怕硬的草包。
没吓唬几下,就把什么都招了。
是他,受了村长的指使,去投的毒。
而那些,所谓的“证据”,也是他,趁陈山不在家的时候,偷偷放进那个木箱子里的。
真相,大白了。
村长,和那个姓张的胖子,都被警察带走了。
他们,涉嫌诬告陷害,商业贿赂,还有其他的一些罪名。
等待他们的,将是法律的严惩。
陈山,被无罪释放了。
我去接他的时候,他瘦了,也憔悴了。
但他的眼睛,却比以前,更亮了。
他走出派出所的大门,看到我,笑了。
“我回来了。”
他说。
我再也忍不住,冲上去,紧紧地,抱住了他。
“欢迎回家。”
我把头,埋在他怀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他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好了,不哭了。都过去了。”
阳光,照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我感觉,我心里的那块冰,也彻底地,融化了。
回到村里,一切都变了。
村长倒台了,村里,重新选了村干部。
村民们,见到我们,都低着头,脸上,写满了愧疚。
他们自发地,来到我们家,送来各种东西,跟陈山道歉。
陈山,没有怪他们。
他依旧,像以前一样,给他们看病,采药。
只是,他不再装瘸了。
他挺直了腰杆,走在村里的小路上。
他的脚步,稳健,有力。
像一棵,经历了风雨洗礼后,更加挺拔的,松树。
婆婆的身体,也完全康复了。
她拉着我的手,眼圈红红的。
“清禾,我们陈家,对不住你。”
我摇了摇头。
“娘,都过去了。”
是的,都过去了。
那些不堪的,痛苦的,挣扎的,都过去了。
我和陈山,终于可以,过上我们自己的日子了。
我们,搬到了后山。
在半山腰,盖了一间小木屋。
那里,远离村里的喧嚣,安静,美好。
推开窗,就能看到,满山的绿意,和山谷里,飘荡的云。
陈山,开辟了一块药圃,种上了各种各样的草药。
我,则养了些鸡鸭,种了些蔬菜。
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过着,最简单,也最幸福的日子。
有时候,青风会来看我们。
他现在,在县城里,找了一份正经工作。
人,也变得,越来越稳重。
每次来,他都会带很多好吃的。
他会坐在我们的小院里,跟陈山,下一盘棋,喝一壶茶。
看着他们,我总会觉得,生活,真好。
一个春天的午后,阳光正好。
我坐在院子里,缝补衣服。
陈山,在药圃里,忙碌着。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一片宁静。
他忽然,直起身,回头看我。
“清禾。”
他喊我。
“嗯?”
“过来一下。”
我放下手里的针线,走了过去。
他拉起我的手,带我,走到药圃最里面。
那里,开着一片,我从未见过的,蓝色的小花。
星星点点的,像散落在草地上的,天空的碎片。
“这是什么花?真好看。”
“它叫,勿忘我。”
陈山看着我,眼睛里,盛满了温柔。
“清禾,谢谢你。”
他说。
“谢谢你,没有放弃我。”
“也谢谢你,愿意,留在我身边。”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里的星光,笑了。
“傻瓜。”
我踮起脚,轻轻地,吻上了他的唇。
风,吹过山谷。
带来了,泥土和花草的芬芳。
也带来了,属于我们的,春暖花开。
我知道,我当初的牺牲,没有白费。
我用我的半辈子,换来的,不是一个跛脚的丈夫,一个破碎的家庭。
而是一个,可以和我,并肩站在一起,看遍世间风景的,爱人。
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
后来,陈山的名气,越来越大。
甚至,有城里的大医院,派人来,想高薪聘请他。
他都拒绝了。
他说,他喜欢这里。
喜欢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一草一木。
也喜欢,守着我,守着我们这个,小小的家。
再后来,我们有了一个孩子。
是个女孩。
长得很像他,特别是那双眼睛,又黑又亮,像山里的清泉。
陈山,很疼她。
他会抱着她,在山里,一走就是一天。
他会教她,认识各种各样的植物。
他会给她,讲很多很多,关于这座山的故事。
我常常,会坐在我们的小木屋前,看着他们父女俩,在夕阳下,慢慢走远的身影。
心里,会涌起,一种无法言喻的,满足和幸福。
我常常会想,如果,当初,我没有选择嫁给陈山。
如果,我跟着文斌,私奔了。
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我会过上,另一种生活。
但,我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幸福。
命运,有时候,真的很奇妙。
它关上一扇门,必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
而我的那扇窗外,是陈山,是孩子,是这满山的,春光。
是我,用半生的坎坷,换来的,最美的,人间。
有一次,我下山去镇上赶集,遇到了文斌。
他,和村长的外甥女,小红,结婚了。
小红,就是当初,那个本该,和陈山换婚的女孩。
文斌,看起来,老了很多。
眉宇间,也多了几分,挥之不去的,愁苦。
小红,在一旁,大声地,数落着他。
嫌他,挣钱少,没本事。
他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像极了,当年,那个在村长面前,唯唯诺诺的,陈山。
只是,陈山的沉默,是伪装。
而他的沉默,是真的,懦弱。
我们,擦肩而过。
谁也没有,跟谁,打招呼。
我们,终究,还是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
我没有回头。
我只是,加快了脚步,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我知道,山的那边,有人,在等我。
那个人,会为我,亮着一盏灯。
会为我,温着一碗汤。
会用他的一生,来告诉我。
当初,我的选择,没有错。
来源:朴实船帆55Hou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