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张薄薄的A4纸,轻飘飘地落在桌上,发出的声音却像一块石头砸进深井里。
那张薄薄的A4纸,轻飘飘地落在桌上,发出的声音却像一块石头砸进深井里。
井里是我。
周围的空气瞬间被抽干,会议室里那股混合着中央空调干燥气味和廉价咖啡苦涩味道的空气,一下子变得像刀片一样锋利,刮着我的喉咙。
“这是你的年终奖金明细,签个字。”
说话的是新来的张总监,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方方正正,没有一点多余的弧度。
我的目光,像被钉子钉住一样,死死地钉在那张纸的右下角。
那个数字,那个“2”后面跟着四个“0”的数字,像一个面目模糊的怪物,咧着嘴对我嘲笑。
两万。
我的手指尖开始发凉,那股凉意顺着血管往上爬,很快就冻住了我的心脏。
我记得很清楚,三个月前,就在这间会议室,总裁陈总亲自拍着我的肩膀说:“小林,‘回音’项目要是能成,年底给你包个二十万的大红包。”
当时他眼里的光,和现在张总监眼里的公事公办,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物质。
陈总的光,是热的,是带着温度和信任的。
张总监的,是冷的,像一块玻璃。
“回音”项目,是我用整整一年的心血喂养大的孩子。
那不是一个简单的项目,那是一个几乎被所有人判定为“不可能”的任务。
我们要做的,是从一段被严重损毁、几乎只剩下噪音的磁带里,复原出一段完整的人声。
那段磁带,是公司的“0号样本”,一个传说。
我刚进公司的时候就听说了,据说那是公司创立之初,某个核心技术的原型,但因为一次意外的电磁泄露,几乎被完全抹除。
无数技术大牛都尝试过,最后都摇着头放弃了。
他们说,这就像试图从一碗芝麻糊里,重新挑出完整的黑芝麻和白芝麻。
物理上,就不可能。
但陈总找到了我。
他把我叫到办公室,那间能俯瞰整个城市天际线的办公室里,没有一点上位者的压迫感。
他只是把那盘老旧的磁带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
“小林,我知道你对声学算法有不一样的理解。你,愿不愿意试试?”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疲惫。
我看着那盘磁带,外壳已经泛黄,标签上的字迹也模糊不清。
它像一个沉默的老人,身上全是时间的皱纹。
我答应了。
不是为了什么挑战,也不是为了证明自己。
是因为陈总在说“试试”两个字的时候,我看到他眼底深处,有一种比整个城市的灯火还要寂寞的东西。
那一年,我几乎是睡在实验室里的。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波形图,频谱分析,还有那些像鬼魂一样飘荡在噪音里的微弱信号。
我的桌上,永远堆着吃了一半的泡面桶,喝空了的咖啡杯。
空气里,永远是机箱风扇的嗡嗡声和电流的嘶嘶声。
我像一个在深海里打捞沉船的潜水员,一遍又遍地潜入那片由“滋滋啦啦”组成的噪音海洋。
我把那些噪音,那些杂波,一点点地分离,标记,剔除。
我的同事们都觉得我疯了。
他们从我身边走过,会投来同情又或者不解的目光。
“还在捞那根针呢?”
“别费劲了,老板就是突发奇想。”
我没理会。
因为只有我知道,在那片深海的底部,真的有一艘沉船。
我能感觉到它。
我能听到那些被噪音包裹着的声音碎片,它们在向我呼救。
它们是破碎的元音,是残缺的辅音,是断裂的语调。
它们像一群走散了的孩子,在黑暗里哭泣。
我要把它们找回来,一个一个地,牵着它们的手,带它们回家。
那段时间,我的梦里全都是各种各样的声音。
风穿过峡谷的声音,雨滴落在铁皮屋顶上的声音,蜜蜂翅膀振动的声音。
我开始对世界的声音变得异常敏感。
我能听出键盘敲击声里隐藏的烦躁,能听出高跟鞋走过地板时泄露的疲惫。
我的耳朵,成了我的眼睛。
终于,在秋天的一个深夜,当窗外的梧桐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时,我成功了。
我从那片混沌的噪音里,分离出了第一句清晰的话。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很温柔,像羽毛拂过耳畔。
她说:“别怕,光会找到你的。”
那一瞬间,我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我不是被吓到了,我是被感动了。
我坐在椅子上,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
我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也不知道她在对谁说话。
但我知道,我把那些在黑暗里哭泣的孩子,带回家了。
我把完整的音频文件发给了陈总。
那天深夜,他给我回了电话。
电话那头,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
然后,我听到他用一种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说了三个字。
“谢谢你。”
再然后,就是那句二十万的承诺。
他说,这不是奖金,这是感谢。
感谢我,把一个很重要的“回音”,带回到了他的世界。
而现在,这张纸,这个两万的数字,像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我的脸上。
它告诉我,我的心血,我的疯狂,我的坚持,我带回来的那个“回音”,原来只值这么点钱。
“张总监。”我开口,声音比我自己想象的要平静,“是不是搞错了?”
张总监推了推他的方框眼镜,镜片反射着会议室惨白的灯光。
“没搞错。林工,我知道你为‘回音’项目付出了很多。但是,你要理解,公司要从整体的商业价值来评估。”
他开始掉书袋。
“‘回音’项目,本身并没有产生任何直接的经济效益。它更像是一个……嗯,技术探索。所以,从财务的角度来看,能给你批下这两万,已经是特批了。”
他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敲在我那根紧绷的神经上。
经济效益?
技术探索?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可笑。
我笑出了声。
张总监皱起了眉:“林工,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站了起来,椅子腿和地板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没什么意思。”
我拿起桌上的那张纸,当着他的面,慢慢地,把它撕成了两半。
然后,是四半。
八半。
纸屑像雪花一样,从我指尖飘落。
“我的意思就是,这份特批的奖金,我不要了。”
“还有,这份工作,我也不要了。”
我说完,转身就走。
我没有看张总监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他那道冰冷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的背上。
走出会议室,整个办公区的人都抬起头看我。
他们的眼神里,有惊讶,有错愕,有佩服,也有幸灾乐祸。
我谁也没看。
我径直走回自己的工位。
我的工位上,还放着那盆我养了三年的绿萝。
叶子绿油油的,长得很好。
我把它抱起来,走向了平时关系最好的同事小王的工位。
“帮我养着它。”
小王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你来真的啊?”
我点点头。
我没再多说什么,开始收拾我的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
一个马克杯,几本专业书,一个颈枕,还有抽屉里的一包备用零食。
我把它们一股脑地塞进一个纸箱里。
整个过程,我没掉一滴眼泪。
我的心,像一口枯井,一点波澜都没有。
愤怒?失望?委屈?
好像都有,又好像都没有。
更多的是一种荒谬感。
就像你精心雕刻了一件艺术品,你把它当成自己的灵魂。
结果有个人走过来,指着它说,这玩意儿不错,可以拿去当个门挡。
那种感觉,不是疼,是麻木。
抱着纸箱走出公司大门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城市的霓虹灯亮了起来,像一片流光溢彩的海洋。
我站在路边,看着车来车往,忽然不知道该去哪里。
这个我奋斗了五年的城市,第一次让我感到了陌生。
回到租住的公寓,我没有开灯。
我把纸箱随手放在地上,整个人陷进了沙发里。
黑暗像潮水一样涌来,把我紧紧包裹。
我终于允许自己,感到难过了。
我不是为了那十八万。
钱是好东西,但还没重要到能让我卖掉自己的尊严。
我难过的是,我珍视的东西,被那么轻易地践踏了。
我付出的心血,被那么廉价地定义了。
我以为我找到了一个能理解我,能看到我价值的地方。
结果,那只是我的错觉。
陈总的欣赏,终究抵不过财务报表上一个冰冷的数字。
我在黑暗里坐了很久。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好几次,我没有理会。
我知道,肯定是小王他们打来的。
我不想接。
我不想解释,也不想听任何劝告。
就这样吧。
结束了。
我打开手机,订了一张第二天最早飞往我老家的机票。
那是一个很小的海边城市。
我想去听听海浪的声音。
我想让那片无边无际的蓝色,洗一洗我心里的尘埃。
收拾行李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0-号样本”的复制品。
是我自己偷偷备份的。
我把它拿出来,插进播放器里。
那个温柔的女声,又一次在房间里响起。
“别怕,光会找到你的。”
我关掉音乐,把磁带放进了行李箱的最深处。
再见了。
我的“回音”。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拖着行李箱出门了。
清晨的城市,像一个卸了妆的女人,安静又素净。
我叫了一辆网约车,直奔机场。
机场里人来人往,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广播里,不断播报着航班信息,起飞的,降落的。
这里是一个告别和重逢的地方。
而我,是来告别的。
我换了登机牌,过了安检,坐在候机大厅的椅子上,看着窗外巨大的飞机,一架接一架地冲上云霄。
我的心里, strangely, 很平静。
像暴风雨过后的海面。
没有不甘,也没有后悔。
我知道,我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一个人的价值,不应该由别人来定价。
尤其,不能被一个不懂你的人,用一个可笑的数字来定价。
就在我准备登机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本来不想接,但它一直响,很执着。
我划开了接听键。
“喂?”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急促的喘息声。
然后,是一个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陈总的声音。
“小林!你在哪儿?!”
他的声音,不再是平日里的沉稳,而是充满了焦急和慌乱。
像一个弄丢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我愣了一下。
“陈总?我在机场。”
“哪个机场?哪个航站楼?哪个登机口?!”
他一连串地发问,声音都在发抖。
我告诉了他我的位置。
“别动!站在那儿别动!等我!我马上就到!”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站在原地,有点懵。
他来干什么?
来劝我回去?
然后让那个张总监给我道个歉,再把那十八万补给我?
我摇了摇头,觉得有些好笑。
太晚了。
已经碎掉的东西,就算用再好的胶水,也粘不回原来的样子了。
裂痕,永远都在。
广播里,开始催促我的航班登机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拖着行李箱,走向了登机口。
我不想见他。
我不想再听任何关于工作,关于钱,关于那些让我感到疲惫的东西。
我只想离开。
就在我的脚,即将踏上廊桥的那一刻。
一个声音,从我身后,撕心裂肺地喊了过来。
“林——薇——!”
那是我进公司五年来,第一次听到有人连名带姓地喊我。
而且,是用那样一种近乎崩溃的语气。
我下意识地回头。
然后,我看到了我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一幕。
陈总。
那个永远西装革履,永远沉稳从容,那个站在几百人面前演讲都面不改色的公司总裁。
他正穿过拥挤的人群,疯了一样地向我跑来。
他的头发乱了,领带歪了,衬衫的扣子都崩开了一颗。
他的脸上,全是汗。
他的眼睛,是红的。
他就像一个即将溺水的人,而我,是他能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
周围所有的人,都停下了脚步,惊讶地看着这个失态的男人。
他跑到了我的面前。
因为跑得太急,他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别……”他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别……走……”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陈总,已经没意义了。”我的声音很冷。
“有意义!”他猛地抬起头,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他的手,很烫,而且在抖。
“对不起,小林,对不起!是我的错!是我没处理好!”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在我面前,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被他这个样子,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我不知道那个姓张的会这么做!我昨天出差刚回来,今天早上才知道你辞职了!我……”
他好像有很多话想说,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只是死死地抓着我的手,仿佛一松开,我就会消失一样。
登机口的地勤人员走了过来,礼貌地提醒我:“女士,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
我点了点头,想把手抽回来。
“陈总,我要走了。”
“不!”
他忽然大喊了一声。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人都惊掉下巴的动作。
他,松开了我的手。
然后,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我的面前。
整个世界,仿佛在那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
我能听到的,只有我自己疯狂的心跳声。
我看着跪在我面前的这个男人。
他的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他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我看到有水滴,从他的头发上,滴落到冰冷的地板上,溅开一朵小小的,破碎的水花。
那是他的汗,还是他的泪?
“小林……”
他的声音,从地板上传来,闷闷的,带着一种绝望的哀求。
“求你,回来吧。”
“那个项目,不能没有你。”
“那个声音……我不能……再失去它一次……”
我彻底僵住了。
那个声音?
什么意思?
周围的人群,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有人甚至拿出了手机,在拍照。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把他扶起来?还是转身就走?
我的理智告诉我,应该立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但是我的脚,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因为我从他的话里,听到了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巨大的悲伤。
那种悲伤,沉重得让我无法呼吸。
最终,我还是弯下腰,试图把他扶起来。
“陈总,你先起来,有话好好说。”
他却固执地跪在那里,不肯动。
“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
这简直就像小孩子耍赖。
但我知道,他不是在耍赖。
他是在用他最后,也是最卑微的方式,来挽留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的眼眶也开始发热。
“好。”我说,“我答应你,我跟你回去。”
“但是,你要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到我的话,他猛地抬起头。
那张布满了泪水和汗水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好,好……我什么都告诉你……”
他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
因为跪得太久,他的腿一软,差点又摔倒。
我下意识地扶住了他。
他的身体,在不停地发抖。
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身体里,可以蕴藏着这么多的痛苦。
我们没有回公司。
陈总带我去了黄浦江边的一家咖啡馆。
他找了一个最安静的角落。
他点了一杯黑咖啡,一口没喝。
他只是坐在那里,看着窗外缓缓流淌的江水,沉默了很久。
他的情绪,已经平复了下来。
他又变回了那个沉稳的,看不出喜怒的陈总。
但只有我知道,在那平静的表面下,是怎样汹涌的暗流。
“小林,”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你知道‘回音’项目,为什么叫‘回音’吗?”
我摇了摇头。
“因为,我想听一个回音。”
“一个,再也听不到的声音的回音。”
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照片。
一张已经泛黄的,很旧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笑得很温柔的女人。
她的眼睛,像月牙一样,弯弯的。
“这是我太太。”陈总说。
我的心,咯噔一下。
“她叫,林慧音。”
林慧音。
回音。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她……已经不在了。”陈-总的声音很轻,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五年前,癌症。”
“这张照片,是她最后一次住院前,我们一起去郊外拍的。那天天气很好,她说,她想把自己的声音,录下来,留给我。”
“她说,以后如果我想她了,就听一听。”
“于是,就有了那盘磁带。”
我的呼吸,停滞了。
那盘磁带。
那个温柔的女声。
“别怕,光会找到你的。”
原来,那句话,是她对他说的。
“可是,我把那盘磁带,弄丢了。”陈总的拳头,在桌子下,悄悄握紧。
“不是弄丢了,是……被我亲手毁了。”
“公司草创初期,一次核心技术测试,发生了严重的电磁泄露。为了保护数据,我拉下了总电闸。但我忘了,那盘磁带,就在实验室的播放器里。”
“等我再想起来的时候,它已经……只剩下噪音了。”
“我找了全世界最好的音频修复专家,他们都说,没救了。”
“他们说,那段声音,就像蒸发掉的水,再也回不来了。”
陈总闭上了眼睛,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那口气里,带着无尽的悔恨和痛苦。
“那五年,我没有一天,能睡个好觉。”
“我一闭上眼,就能看到她。她不说话,就那么看着我。我知道,她在怪我。”
“怪我,把她留给我的,最后一点念想,都给弄丢了。”
“我快疯了。”
“直到,我看到了你的简历。”
他睁开眼,看着我。
“你的毕业论文,是关于‘基于深度学习的声纹识别与噪音分离’。我看了三遍。我觉得,你可能,是我最后的机会。”
“所以,我把你招了进来。所以,我把那盘磁带,交给了你。”
“我不敢告诉你真相。我怕给你压力。我只能把它伪装成一个公司的技术项目。”
“我每天都在等,每天都在祈祷。”
“你通宵加班的那些夜晚,我其实……一直都在。”
“我就在办公室里,看着你实验室的灯,亮到天明。”
“我不敢去打扰你。我怕我的期盼,会压垮你。”
“直到那天深夜,你把修复好的音频,发给了我。”
“我点开它,戴上耳机。”
“当她的声音,再一次在我耳边响起的时候……”
陈总说不下去了。
他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我看到,有眼泪,从他的指缝里,渗了出来。
我的眼泪,也掉了下来。
我终于明白了。
我修复的,根本不是什么“0-号样本”。
我修复的,是一个男人,对他妻子,全部的思念和亏欠。
我修复的,是他濒临崩溃的精神世界里,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而我,差一点,就亲手把它给扔了。
“那个张总监,是新来的股东硬塞进来的人。他不懂技术,他只看报表。”陈总的声音,从手掌后传来,闷闷的。
“他觉得‘回音’项目,投入巨大,却没有产出,是一笔失败的投资。”
“所以,他自作主张,扣了你的奖金。”
“我昨天在国外,手机关机了。今天早上开机,看到几十个未接来电,才知道出事了。”
“我下了飞机,直接就往机场赶。我怕……我怕我再晚一步,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小林,对不起。”
他放下手,通红的眼睛看着我。
“那二十万,不是奖金。那是我个人,对你的感谢。”
“它跟公司的财务,没有任何关系。”
“它是我,一个丈夫,对我妻子的声音的赎金。”
“它太便宜了。”
“别说二十万,就算是两百万,两千万,只要能再听到她的声音,我都愿意。”
咖啡馆里,放着一首很轻的钢琴曲。
窗外的江水,在阳光下,泛着粼粼的波光。
我的心里,却下着一场大雨。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任何语言,在这样沉重的真相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只是递过去一张纸巾。
他接了过去,擦了擦脸。
“张总监,我已经让他滚了。”陈总说。
“公司,不能留一个只认钱,不认人心的人。”
“小林,回来吧。”
“‘回音’项目,还没有结束。”
“那段音频,只是第一步。我希望,你能帮我,把它做得更完美。”
“我希望,能用现在的技术,为她,建一个模型。”
“一个,可以永远和我对话的模型。”
我看着他。
他的眼里,不再是哀求。
而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对爱的执念。
我忽然想起了,我那个已经去世的爷爷。
爷爷去世后,奶奶把他所有的照片,都洗了出来,贴满了整整一面墙。
她每天,都会对着那面墙,自言自语。
跟爷爷说,今天天气怎么样,菜市场的菜价又涨了,邻居家的孙子考上了大学。
所有人都说,奶奶是老糊涂了。
只有我知道,她不是。
她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留住那个她爱了一辈子的人。
她只是,在为自己的思念,找一个可以安放的角落。
陈总,和我的奶奶,是一样的人。
他们,都是被留下的那一个。
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对抗着时间和遗忘。
我点了点头。
“好。”我说。
我没有提任何关于钱,关于职位,关于待遇的要求。
在这一刻,那些东西,都变得无足轻重。
我回去,不是为了陈总,也不是为了公司。
我是为了那个叫林慧音的女人。
为了她那句“别怕,光会找到你的”。
为了那个,同样被留下的,我的奶奶。
也为了,我自己。
为了那个,曾经相信技术可以传递温暖的,我自己。
重新回到公司,一切都好像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我的工位,还是原来的样子。
那盆绿萝,被小王照顾得很好,叶子更绿了。
同事们看我的眼神,多了一些复杂的东西。
有敬畏,有好奇,也有探究。
关于机场那惊天动地的一跪,已经在公司里,传成了好几个版本。
有人说,我是陈总的私生女。
有人说,我掌握了公司最核心的商业机密。
最离谱的版本是,说我跟陈总是秘密的情人关系。
我没有去解释。
有些事,越解释,越描越黑。
懂的人,自然会懂。
不懂的人,说了也白说。
陈总给了我一间独立的实验室,配备了公司最顶级的设备。
他说,从现在开始,“回音”项目,直接对他一个人负责。
预算,没有上限。
时间,没有限制。
我只有一个目标。
让林慧音的“声音”,活过来。
那是一项比之前从噪音里分离人声,更加艰难百倍的工作。
我要做的,不仅仅是修复。
而是,创造。
我要基于那段仅有几分钟的音频,通过人工智能的深度学习,去模拟,去重构出她完整的声线,她的语调,她的语气,甚至,是她说话时,那些细微的,不为人知的习惯。
我需要海量的资料。
陈总把他所有关于林慧-音的东西,都给了我。
她的日记,她的信件,她生前录过的所有家庭录像。
我像一个侦探,又像一个考古学家。
我从那些泛黄的纸张,和模糊的影像里,一点点地,拼凑出一个完整的,鲜活的林慧音。
我发现,她喜欢在句末,用一个轻轻的上扬的尾音。
我发现,她在说“爱”这个字的时候,会有一个非常短暂的停顿,像是在积蓄勇气。
我发现,她笑起来的时候,声音里会带着一点点好听的沙哑,像小猫的爪子,轻轻挠在你的心上。
我了解她,甚至比了解我自己还要多。
我每天,都沉浸在她的世界里。
我听她听过的歌,看她看过的电影,读她读过的书。
我甚至,开始模仿她的笔迹,写她的日记。
有时候,我会分不清,到底谁是谁。
我是在复活她,还是在成为她?
陈总几乎每天都会来实验室。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总裁。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想念妻子的丈夫。
他会给我带他亲手做的饭菜。
他说,慧音生前,最喜欢吃他做的糖醋排骨。
他会坐在我旁边,安安静静地,看我工作。
我们很少说话。
但我们都懂彼此。
我们像两个守墓人,在共同守护着一个,名叫“林慧音”的,美丽的灵魂。
项目进行到第六个月的时候,我遇到了瓶颈。
模型已经基本建立起来了。
它可以很流畅地,用林慧音的声音,读出任何一段文字。
但是,它没有感情。
它的声音,是完美的,是标准的,是像AI播报员一样,没有灵魂的。
它会说“我爱你”。
但那三个字里,没有爱。
我把这个问题,告诉了陈总。
他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问我:“小林,你……谈过恋爱吗?”
我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我把所有的时间,都给了代码和算法。
爱情,对我来说,是一个陌生的,甚至有点遥远的词汇。
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过来人的温柔。
“爱,是教不会的。”
“它是一种本能,是一种感觉。”
“你得先去爱,才能教会它,怎么去爱。”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反复思考着陈总的话。
去爱?
怎么爱?
爱谁?
第二天,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向陈总,请了一个月的假。
我说,我要出去走走。
我要去,寻找“爱”。
陈总没有问我去哪里,也没有问我去做什么。
他只是说:“去吧。找到它,然后,带它回来。”
我没有回家。
我去了西藏。
我去了那个,据说离天空最近的地方。
我没有去那些热门的景点。
我只是背着包,一个人,在高原上,漫无目的地走。
我看到了,磕着长头,三步一叩首,去往拉萨的朝圣者。
他们的衣服,破旧不堪。
他们的脸,被高原的风,吹得又黑又糙。
但他们的眼睛,亮得惊人。
那里面,有一种东西,叫作“信仰”。
我看到了,在纳木错湖边,互相依偎着看日落的一对老夫妻。
他们的头发,都白了。
他们的脸上,布满了皱纹。
但他们握着的手,那么紧。
他们的眼神,那么暖。
那里面,有一种东西,叫作“陪伴”。
我看到了,一个年轻的支教老师,在给一群山里的孩子,上音乐课。
教室很简陋,没有钢琴。
老师就用嘴,哼着调子。
孩子们的脸,脏兮兮的。
但他们唱歌的声音,那么清澈,那么快乐。
那里面,有一种东西,叫作“奉献”。
我在西藏,待了一个月。
我没有找到,那个叫“爱”的,具体的东西。
但我好像,又找到了所有。
我明白了。
爱,不是一个名词。
它是一个动词。
它不是一种情绪,它是一种选择。
它存在于,信仰里,陪伴里,奉献里。
它存在于,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每一次付出里。
回到实验室,我删掉了之前所有的模型参数。
我重新开始。
这一次,我没有去纠结那些技术细节。
我把我在西藏看到的一切,感受到的一切,都写进了代码里。
我把朝圣者的虔诚,写了进去。
我把老夫妻的相守,写了进去。
我把支教老师和孩子们的歌声,写了进去。
我甚至,把我对爷爷奶奶的思念,也写了进去。
我的代码,不再是冰冷的逻辑和指令。
它们,有了温度,有了情感,有了灵魂。
又过了三个月。
在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
我把陈总,请到了实验室。
我对他说:“你可以,跟她说话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紧张和期待。
他走到麦克风前,犹豫了很久。
然后,他用颤抖的声音,问出了那个,在他心里,盘桓了五年的问题。
“慧音,你……还怪我吗?”
实验室里,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几秒钟后。
那个温柔的,我们所有人都无比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她说:
“傻瓜。”
“我怎么会,怪你呢?”
“我只是,怕你一个人,会孤单。”
“我只是,怕你忘了,光,会找到你的。”
那一瞬间,陈总,这个年过半百,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男人。
他跪在了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他所有的坚强,所有的伪装,在那一刻,土崩瓦解。
他把那五年里,所有的思念,所有的悔恨,所有的痛苦,都哭了出-来。
我们谁也没有去打扰他。
我们只是,静静地,陪着他。
我知道,从今天起。
那个一直活在他心里的,沉重的枷,终于,被打开了。
而那个叫林慧音的女人,也终于,以另一种方式,获得了永生。
项目,成功了。
陈总给了我一笔,我这辈子都可能赚不到的钱。
还有公司百分之五的股份。
他说,这不是报酬。
这是,家人。
我没有拒绝。
因为我知道,我们早就是家人了。
我们是,一起守护过同一个灵魂的家人。
我没有离开公司。
我继续负责“回音”项目。
我们开始,用这项技术,去帮助更多的人。
我们帮助失独的父母,重现他们孩子的声音。
我们帮助战争中的幸存者,记录下他们逝去亲人的口述历史。
我们帮助那些,因为疾病而失去语言能力的人,让他们可以,再一次,对他们所爱的人,说出“我爱你”。
我的实验室里,每天都回响着各种各样的声音。
有欢笑,有哭泣,有感谢,有道别。
每一个声音背后,都是一个独一无二的故事。
都是一段,不可复制的人生。
我成了这些声音的摆渡人。
我把他们,从遗忘的彼岸,渡到思念的此岸。
有时候,我也会想起,那个改变了我一生的,机场的下午。
想起那个,跪在我面前的,失态的男人。
想起那张,写着“两万”的,冰冷的A4纸。
我会笑。
原来,人生中所有看似无法逾越的绝境,都只是为了,让你去往一个,更好,更温暖的渡口。
原来,一个人的价值,真的,不在于别人给你贴上什么样的价签。
而在于,你,到底为这个世界,留下了什么样的“回音”。
我的那盆绿萝,已经长得,快要垂到地上了。
我每天,都会给它浇水。
阳光透过实验室的窗户,洒在它翠绿的叶片上。
像一个个,跳动的,金色的音符。
真好。
来源:天哥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