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每周三次,不多不少,像一个精准的闹钟,提醒我这个家的女主人身份,是多么的虚无。
冰箱门被拉开的声音,像一声疲惫的叹息。
那声音,我已经听了太多遍。
每周三次,不多不少,像一个精准的闹钟,提醒我这个家的女主人身份,是多么的虚无。
小姑子林薇站在冰箱前,探着身子,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她的马尾辫在脑后一甩一甩,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轻快。
我坐在沙发上,假装看电视,眼角的余光却像被磁铁吸住一样,死死地粘在她身上。
她拿出一盒草莓,是我昨天特意去进口超市买的,每一颗都红得发亮,带着小小的、绿色的蒂。
然后是那罐我腌了一周的柠檬蜂蜜,想着天热了,可以冲水喝。
再然后,是那块昨天炖牛肉剩下的一半,我本来打算今天做个土豆烧牛肉。
她把这些东西,一样一样地放进她那个巨大的环保袋里。
袋子被撑得鼓鼓囊囊,像一只贪婪的河豚。
整个过程,她没有看我一眼,甚至没有发出一点询问的声音。
仿佛这个冰箱,以及里面所有的东西,都姓林。
她关上冰箱门,那“砰”的一声,比打开时更响,像是在我的心上盖了一个戳。
一个写着“外人”的戳。
“嫂子,我走了啊。”她拎着那个沉甸甸的袋子,终于象征性地朝我喊了一声。
我“嗯”了一声,眼睛还盯着电视屏幕上花花绿绿的广告,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脚步声远了,防盗门“咔哒”一声锁上。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我能听见墙上石英钟秒针走动的声音,嗒,嗒,嗒,每一下都敲得我太阳穴生疼。
我走过去,拉开冰箱门。
冷气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扑在我的脸上,带着一股空洞的凉意。
原本满满当当的冷藏室,现在空旷得像个刚被洗劫过的仓库。
只剩下几根蔫头耷脑的葱,一瓶快要见底的酱油,还有半个孤零零的洋葱。
洋葱的切面已经有些干了,像一只睁着却流不出泪的眼睛。
我盯着那片空荡荡的搁架,看了很久很久。
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
是愤怒吗?好像有,但又很无力。
是委屈吗?也有一点,但又觉得矫情。
更多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这种日子,从我丈夫江川去世后,就开始了。
快一年了。
一开始,我以为她是担心我一个人过得不好,吃不上热乎饭。
婆婆也总在电话里说:“小薇就是担心你,怕你一个人懒得做饭,她过去看看,还能陪你说说话。”
我信了。
我还挺感动的。
每次她来之前,我都会特意去超市,把冰箱塞得满满的。
买最新鲜的蔬菜,最贵的进口水果,她爱吃的零食,她念叨过的酸奶。
我把她当成这个世界上,除了婆婆之外,和我还有血缘联系的亲人。
江川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
可渐渐地,我发现不对劲。
她来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拿走的东西也越来越多。
从一开始的拿点水果,到后来连我吃剩的半盘菜都要打包。
再后来,就发展成现在这样,直接清空。
她从来不说谢谢,也从来不问我这些东西是不是我正要用的。
她只是拿,拿得心安理得,拿得理直气壮。
而我,也从一开始的热情,变成了麻木。
我甚至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
每周一、三、五的下午,我都会提前把贵重一点的食材藏到厨房的储物柜里。
像个和老鼠斗智斗勇的家庭主妇。
可笑吗?
我一个三十岁的成年人,在自己的家里,活得像个贼。
我关上冰箱门,靠在冰冷的门板上,闭上了眼睛。
江川的脸,毫无预兆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他总是笑着的,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他最喜欢看我把冰箱塞满的样子。
他说:“老婆,看着这么满的冰箱,就觉得心里特别踏实,觉得这个家是满的。”
家是满的。
可现在,他人不在了,冰箱也空了。
我的心,好像也跟着空了。
我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听起来有些幼稚,甚至有些刻薄的决定。
我决定,不再买菜了。
一次都不买。
就让这个冰箱,一直这么空下去。
我倒要看看,当林薇再次拉开这扇门,看到里面空无一物时,会是什么表情。
我也想知道,当婆婆发现她的宝贝女儿再也无法从我这里“取货”时,又会说些什么。
或许,这才是打破这种令人窒息的平衡的唯一方法。
我累了,真的累了。
我不想再玩这种“你藏我找”的游戏了。
这个家,是我的。
这个冰箱,也是我的。
我凭什么要为一个不懂得尊重我的人,一再退让?
周三下午,林薇又准时来了。
她还是像往常一样,熟门熟路地换了鞋,把包往沙发上一扔,就直奔厨房。
我坐在沙发上,心脏不争气地“怦怦”直跳。
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我听到了冰箱门被拉开的声音。
然后,是一阵长久的、诡异的沉默。
没有了以往翻找东西的窸窣声,没有了塑料袋的摩擦声。
空气安静得像凝固了。
我几乎能想象出她站在冰箱前,皱着眉头的样子。
过了大概一分钟,她走了出来。
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表情,一种混合了惊讶、不解和一丝愠怒的表情。
“嫂子,冰箱怎么是空的?”她问我,语气里带着质问。
我抬起头,平静地看着她:“哦,最近没什么胃口,就没买东西。”
我说的是实话。
这几天,我靠着家里剩下的一点挂面和饼干度日。
胃里空空的,心里也空空的。
她盯着我,似乎想从我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没胃口?”她重复了一遍,尾音拖得长长的,“一点东西都没有?连个鸡蛋都没有?”
“嗯,没有。”我点点头。
她没再说话,转身拿起包,重重地摔门而去。
那声巨响,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
但我心里,却 strangely 松了一口气。
像一个长期被勒着脖子的人,终于被松开了绳索。
虽然呼吸还有些困难,但至少,能活过来了。
那天晚上,婆婆的电话就打来了。
“陈暖啊,我听小薇说,你家里冰箱是空的?怎么回事啊?是不是没钱了?”
婆婆的声音听起来很焦虑。
“妈,我没事,就是最近不想做饭。”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点。
“不想做饭也得吃啊!你一个人在家,本来就够可怜了,再不吃不喝的,身体怎么受得了?”
“小薇也是,她就是担心你,想去看看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结果你……”
婆我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
“你是不是对小薇有什么意见啊?”她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我握着电话,沉默了。
我该怎么说?
说你女儿把我当成了免费超市,每周三次雷打不动地来扫货吗?
说她拿走我精心准备的食材,连一声谢谢都没有吗?
说我感觉自己在这个家里,越来越像一个提供后勤的保姆吗?
这些话说出来,只会变成一场家庭战争。
婆婆会觉得我小气,计较。
林薇会觉得我冤枉她,针对她。
最后,一地鸡毛,不欢而散。
江川不在了,我不想把我们之间最后一点体面,也撕得粉碎。
“妈,你想多了。”我最终还是选择了最省事的方式,“我就是单纯地懒,过两天就好了。”
婆婆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又絮絮叨叨地嘱咐了我半天,才挂了电话。
我放下手机,整个人瘫在沙发上。
窗外的夜色浓得像墨,没有一丝星光。
我觉得自己像一座孤岛,被无边的黑暗和寂静包围着。
周五,林薇没有来。
这是几个月来的第一次。
我一整天都有些心神不宁。
一边希望她不要来,让我的世界彻底清净。
一边又隐隐有些不安,担心是不是我的行为,真的伤害到了她。
人就是这么矛盾的生物。
直到晚上,我才接到婆婆的电话。
这一次,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陈暖,你快来医院一趟!小薇她……她晕倒了!”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家门,拦了辆出租车就往医院赶。
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霓虹灯拉成一条条模糊的光带。
我的脑子里乱成一团。
林薇晕倒了?
怎么会?她一直那么健康,那么有活力。
是因为我吗?
因为她没能从我这里拿到吃的,所以饿晕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我自己否决了。
太荒谬了。
她一个成年人,怎么可能因为少吃几顿我做的饭就晕倒?
可除了这个,我再也想不到别的原因。
巨大的愧疚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如果她真的出了什么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赶到医院的时候,林薇已经醒了。
她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婆婆坐在一旁,眼睛红肿,不停地抹着眼泪。
看到我,婆婆站了起来,欲言又止。
我走到病床边,看着林薇。
她也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医生怎么说?”我问婆婆。
“医生说,是低血糖,加上长期营养不良。”婆婆的声音哽咽了,“这孩子,我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她什么都不肯说!”
营养不良?
我愣住了。
这四个字,怎么也无法和那个每次都能清空我冰箱的林薇联系在一起。
她拿走那么多吃的,怎么会营养不良?
“你到底……把那些吃的都弄到哪里去了?”我看着林薇,忍不住问出了口。
这个问题,已经在我心里盘旋了太久。
林薇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她把头转向一边,避开了我的目光。
病房里的气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婆婆看看我,又看看她,急得直跺脚。
“小薇!你倒是说话啊!你是不是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你跟妈说,跟嫂子说,我们给你做主啊!”
林薇还是不说话,只是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我看着她瘦削的背影,心里忽然涌起一个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猜测。
我走上前,轻轻地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还在发抖。
“林薇,”我放缓了声音,尽量让它听起来温柔一些,“你是不是……把那些菜,都送给你哥了?”
话一出口,我就看到她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缓缓地转过头来,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像两汪即将决堤的湖。
她看着我,嘴唇哆嗦着,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那哭声,充满了压抑已久的委屈、痛苦和思念。
像一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也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我心中所有的迷雾。
原来是这样。
原来竟是这样。
婆婆也愣住了,她呆呆地看着痛哭的女儿,喃喃自语:“送给你哥?你哥他……他不是已经……”
后面的话,她再也说不下去,也跟着哭了起来。
整个病房里,只剩下母女俩压抑的哭声,和我沉重的心跳声。
那天晚上,林薇断断续续地,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我。
江川刚走的那段时间,她整个人都垮了。
她吃不下,睡不着,每天睁开眼,就是哥哥的音容笑貌。
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灰色。
有一次,她来我家,看到我做的冰糖烧肉。
那是江川生前最爱吃的一道菜。
也是他手把手教我做的。
他说,这道菜的秘诀,在于用小火慢慢地熬糖色,不能心急。
熬出来的糖色,要像琥珀一样,晶莹剔透。
裹在五花肉上,甜而不腻,入口即化。
那天,我做了满满一大盘。
林薇看着那盘烧肉,忽然就有了食欲。
她尝了一口,眼泪“唰”地就流了下来。
“是哥哥的味道。”她说。
从那天起,她就像找到了救命稻草。
她开始频繁地来我家。
她不是贪图那些吃的,她是贪图那些食物里,残留的、属于她哥哥的味道。
她觉得,只要能吃到我做的菜,就好像哥哥还活在身边,从未离开。
可她又觉得,这些味道,只有她一个人尝到,太自私了。
哥哥也应该尝到。
于是,她开始把那些菜打包带走。
她去了哪里?
她去了江川的墓地。
她把那些还冒着热气的饭菜,一样一样地摆在墓碑前。
然后一个人坐在那里,絮絮叨叨地跟她哥哥说话。
“哥,你看,这是嫂子做的冰糖烧肉,还是你喜欢的那个味道。”
“哥,这是嫂子新买的草莓,可甜了,你尝尝。”
“哥,你一个人在那边,冷不冷?饿不饿?有没有人陪你说话?”
她把最好的,都留给了她哥哥。
而她自己,常常就是啃几口面包,或者干脆饿着肚子。
所以,她才会营养不良,才会低血糖晕倒。
我听着她的讲述,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揪住,疼得无法呼吸。
我一直以为,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人。
我失去了我的丈夫,我的爱人,我的全世界。
可我忘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跟我一样,甚至比我更痛苦。
林薇失去了她的哥哥,她唯一的、从小一起长大的亲人。
婆婆失去了她的儿子,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我们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固执地,去消化这场巨大的悲伤。
我用沉默和疏离,把自己包裹起来,拒绝任何人的靠近。
而林薇,她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去维系着和哥哥之间最后的联系。
我们都错了。
我们都以为自己是孤军奋战,却不知道,在不远处,一直有同伴。
那天,我们在医院里,三个人抱在一起,哭了好久好久。
把积压在心里一年的泪水,都流了出来。
哭过之后,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洗刷干净了。
那些怨恨、不解、委屈,都随着眼泪,流走了。
剩下的,是劫后余生的平静,和相濡以沫的温暖。
出院那天,我去接林薇。
我没有直接带她回家,而是绕路去了菜市场。
那是我时隔多日,第一次重新踏进这个充满烟火气的地方。
蔬菜的清香,鱼肉的腥气,小贩的叫卖声,讨价还价的嘈杂声。
一切都那么鲜活,那么有生命力。
我买了一大块上好的五花肉,买了新鲜的土豆、番茄和鸡蛋。
我还买了一束向日葵。
金黄色的花盘,像一张张灿烂的笑脸。
回到家,我系上围裙,走进了那个被我冷落了许久的厨房。
林薇和婆婆也跟了进来,默默地帮我洗菜,择菜。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但彼此之间,却有一种无声的默契在流淌。
阳光透过厨房的窗户洒进来,在流理台上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
锅里,油烧热了,我把冰糖放进去,用小火慢慢地熬。
糖块在热油里,一点点地融化,冒出细密的气泡。
颜色从透明,到浅黄,再到琥珀色。
整个厨房里,都弥漫着一股焦糖的甜香。
我把切好的五花肉倒进去,快速地翻炒。
“刺啦”一声,肉块的表面瞬间收紧,裹上了一层漂亮的糖色。
我加入料酒、生抽、老抽,还有几片姜和一小段葱。
加热水,没过肉块。
盖上锅盖,转小火,慢慢地炖。
“咕嘟,咕嘟。”
锅里传来细微的声响,像一首温柔的催眠曲。
我靠在灶台边,看着锅里升腾起的热气,忽然觉得,这才是生活的本来面貌。
有声,有色,有味。
有爱,有痛,有念。
一个小时后,冰糖烧肉出锅了。
肉块炖得软烂入味,红得发亮,每一块都颤巍巍的,仿佛一碰就会化掉。
我盛了满满一大盘,端上餐桌。
我还做了土豆烧牛肉,番茄炒蛋,还有一个紫菜蛋花汤。
都是江川生前爱吃的家常菜。
婆婆从碗柜里,多拿了一副碗筷,一个酒杯。
她把碗筷摆在江川常坐的那个位置上,然后往酒杯里,倒满了白酒。
“江川,吃饭了。”她轻声说。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林薇也红了眼眶。
我们三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坐了下来。
桌子的一角,是空着的。
但我们都知道,他在这里。
他一直都在。
那顿饭,我们吃得很慢,很安静。
谁都没有提过去的那些不愉快。
我们只是吃着,感受着食物在口中融化的滋味。
那滋味里,有甜,有咸,有我们对一个人的共同的思念。
吃完饭,林薇主动留下来帮我洗碗。
我们站在水槽边,听着水流哗哗的声音。
“嫂子,对不起。”她忽然开口,声音很小。
我摇摇头:“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一直都误会你了。”
“不,是我太傻了。”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手里的泡沫,“我以为那样,就能留住他。可我忘了,活着的人,也要好好活下去。”
我把洗好的碗递给她,她用干净的布,一个个地擦干。
“以后,想吃什么,就告诉我。”我说,“我做给你吃。我们一起,做给他吃。”
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像淬了星光。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从那以后,我们家形成了一个新的习惯。
每周,我们都会一起去墓地看江川。
我们会带上他最爱吃的菜,最新鲜的水果,还有一瓶他最爱喝的酒。
我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是沉默地站着,或者压抑地哭泣。
我们会像他还在时一样,跟他聊天。
婆婆会跟他讲街坊邻里的趣事。
林"哥,我升职了,以后我能赚更多的钱,让妈和嫂子过上好日子。"
而我,会告诉他,院子里的那棵栀子花又开了,今年的花,开得特别香。
我们把我们的生活,一点一点地,讲给他听。
仿佛只要我们不停地说,他就能听见。
仿佛只要我们过得好,他就能安心。
林薇还是会来我家,但不再是“清空”我的冰箱。
她会带着菜来。
有时候是她自己种的小青菜,有时候是她在菜市场淘到的新鲜的鱼。
她会兴致勃勃地跟我讨论,今天晚上做什么好。
我们一起在厨房里忙碌,一边做饭,一边聊天。
聊工作,聊八卦,聊最近看的电视剧。
厨房里,总是充满了欢声笑语。
婆婆也常常来。
她不再是那个只会唉声叹气的、愁眉苦脸的老太太。
她学着上网,学着跟她的那些老姐妹视频聊天。
她还报名参加了社区的老年大学,学起了书法。
她说,她要写一手好字,以后过年的时候,给我们写春联。
我们的生活,好像都回到了正轨。
又好像,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江川的离开,像一场剧烈的地震,把我们原本平静的生活,震得支离破碎。
我们都曾掉进那个由悲伤和思念砌成的深渊里,挣扎着,呼喊着,却找不到出口。
我们互相怨怼,互相伤害,以为这样就能减轻自己的痛苦。
可我们都忘了,我们是彼此的浮木。
只有紧紧地抱在一起,才能抵御悲伤的洪流,才能从深渊里,一点点地爬出来。
有一天,我整理江川的遗物。
在一个旧盒子里,我找到了一本日记。
日记本很厚,已经泛黄了。
我翻开其中一页,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他的字,和他的人一样,干净,清爽。
“今天,是我和暖暖结婚三周年的纪念日。我亲手给她做了一顿饭,有她最爱吃的冰糖烧肉。她吃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像一只偷吃到糖的小猫。看着她,我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希望,我能一辈子,都为她做饭。我希望,我们家的冰箱,永远都是满的。因为冰箱是满的,家就是暖的,心就是安的。”
我合上日记本,眼泪无声地滑落。
我走到厨房,拉开冰箱门。
里面塞得满满当当。
有婆婆早上送来的、还带着露珠的蔬菜。
有林薇下午买来的、新鲜的排骨。
还有我昨天做的,准备今天吃的柠檬鸡翅。
冷气扑面而来,带着食物的香气。
我忽然明白了江川写下那段话时的心情。
一个满当当的冰箱,装的不仅仅是食物。
它装的是一个人的爱,是一个家的温度,是生活最踏实、最温暖的底色。
它在无声地告诉你:别怕,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这个家,永远有你的一碗饭,一盏灯。
我关上冰箱门,转身走进厨房。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我的身上。
暖洋洋的。
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
思念,也不会停止。
但我们,已经不再害怕了。
因为我们知道,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只要我们家的冰箱还是满的。
那么,这个家,就永远是暖的。
那个我们深爱的人,也从未真正离开。
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活在了我们的饭菜里,活在了我们的思念里,活在了我们今后的、每一个充满烟火气的日子里。
后来,林薇恋爱了。
男孩是她的同事,一个很阳光、很爱笑的大男孩。
他第一次上门,提了很多礼物,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婆婆拉着他,问东问西,笑得合不拢嘴。
我看得出来,婆婆是真心为林薇感到高兴。
那天,我做了一大桌子菜。
当然,也少不了那道冰糖烧肉。
男孩吃了一口,眼睛都亮了。
“哇,阿姨,您这烧肉做得也太好吃了吧!比我妈做的还好吃!”他由衷地赞叹道。
我笑了笑,纠正他:“不是阿姨,是嫂子。”
林薇在桌子底下,悄悄地踢了他一脚,脸红得像个番茄。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
那笑声,爽朗,明亮,充满了久违的喜悦。
我看着眼前这热闹的一幕,恍惚间,好像又看到了江川。
他好像就坐在那个空着的位置上,微笑着,看着我们。
他的眼神,温柔得像一水。
我知道,他一定也很高兴。
他最疼爱的妹妹,找到了可以托付一生的人。
他最牵挂的妈妈,重新找回了笑容。
他最深爱的妻子,也终于走出了阴霾。
我们都很好。
我们都在努力地,带着他的那一份,好好地生活。
婚礼那天,林薇穿着洁白的婚纱,美得像个仙女。
她挽着新郎的手,一步步地,走向幸福的殿堂。
在交换戒指的环节,她忽然转过身,朝我走了过来。
她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嫂子,谢谢你。”她在我的耳边,轻声说,“谢谢你,像我哥一样,疼我。”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我拍着她的背,哽咽着说:“傻丫头,我们是一家人啊。”
是啊,一家人。
血缘,有时候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
它能让两个原本毫无交集的人,因为同一个人的存在,而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也能让两个因为失去同一个人而痛苦不已的人,在互相舔舐伤口的过程中,成为彼此最坚实的依靠。
我和林薇,就是这样。
江*川的离开,让我们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但也正是因为他的离开,让我们重新认识了彼此,也重新认识了“家人”这两个字的含义。
家人,不是那个永远不会犯错、永远完美无缺的人。
而是那个,即使你犯了错,即使你们之间有过误解和争吵,也依然会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向你伸出手的人。
是那个,愿意陪你一起哭,一起笑,一起走过生命中最艰难的岁月的人。
婚礼结束后,我一个人回了家。
打开门,屋子里空荡荡的,有些冷清。
我习惯性地走到厨房,拉开冰箱门。
满满一冰箱的食材,在灯光下,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我拿出两个鸡蛋,一根火腿肠,给自己下了一碗面。
热气腾腾的面条,吃下去,胃里暖暖的。
心里,也跟着暖了起来。
我忽然觉得,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的。
我的生活,不再需要依附于任何人。
我的喜怒哀乐,也不再被任何人牵动。
我拥有一个温暖的家,一个装得满满的冰箱,还有两个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胜似亲人的家人。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第二天,我接到了林薇的电话。
她和新婚的丈夫,正在去蜜月旅行的路上。
“嫂子,我忘了跟你说了,我给你报了一个烘焙班,就在你们小区附近。”
“烘焙班?”我有些惊讶。
“是啊,你不是一直说想学做蛋糕吗?就当是我送你的新婚礼物啦!”电话那头的她,声音里充满了笑意。
挂了电话,我看着手机上她发过来的课程信息,心里五味杂陈。
我确实说过,我想学做蛋糕。
那是在江川还在的时候。
有一次,我们路过一家蛋糕店,被橱窗里精致的蛋糕吸引。
我随口说了一句:“要是我也会做这么漂亮的蛋糕就好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江川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
他偷偷地在网上买了烤箱,买了各种烘焙工具和材料,准备在我生日的时候,给我一个惊喜。
可那个惊喜,我最终还是没能等到。
那些崭新的工具,就一直被我封存在储物柜的角落里,落满了灰尘。
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碰那些东西了。
可现在,林薇却像一个天使,轻轻地,为我推开了那扇我一直不敢触碰的门。
我去了那个烘焙班。
教室里,都是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女人。
大家围在一起,听老师讲解,动手操作。
空气中,弥漫着黄油和面粉的香气。
我第一次,亲手打发了蛋白。
看着那盆透明的蛋清,在打蛋器的搅动下,一点点地,变成洁白、细腻、像云朵一样的奶油霜。
那种感觉,很奇妙。
像是在创造一个全新的生命。
我烤出了我的第一个戚风蛋糕。
虽然样子有些丑,甚至有点塌陷。
但我把它带回家,小心翼翼地切开,尝了一口。
松软,香甜。
是我从未尝过的,属于我自己的味道。
我把蛋糕的照片,发给了林薇和婆婆。
她们立刻回复了我。
林薇:“哇!嫂子你好厉害!看起来好好吃!”
婆婆:“暖暖真棒!下次回来做给妈尝尝。”
我看着手机屏幕,笑了。
原来,快乐,可以这么简单。
原来,生活,也可以有这么多种味道。
我的生活,开始变得忙碌而充实。
我不再只是围着厨房和家务打转。
我开始学习新的东西,认识新的朋友。
我会在周末的时候,约上烘焙班的同学,一起去探店,品尝各种美味的甜点。
我也会在天气好的时候,一个人背上相机,去公园里拍花,拍草,拍那些流浪的小猫。
我的镜头里,不再只有空荡荡的房间和冰冷的家具。
开始有了阳光,有了色彩,有了生机。
有一次,我整理照片,无意中翻到了江川的照片。
照片上的他,还是那么年轻,那么爱笑。
我看着他,心里很平静。
没有了当初那种撕心裂肺的痛。
只剩下一种淡淡的、温暖的思念。
嗨,江川。
你看,我现在过得很好。
我学会了做蛋糕,交了很多新朋友。
妈妈的身体很健康,书法也越写越好了。
小薇也嫁人了,嫁给了一个很爱她的男孩子。
我们都很好。
所以,你也要好好的。
在那个我们看不到的世界里,也要每天都开开心心的。
我会一直,一直,把你放在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然后,带着你的爱,和我们共同的回忆,继续,勇敢地,走下去。
时间,是最好的疗愈师。
它不会让你忘记伤痛,但它会教会你,如何与伤痛和平共处。
它会让你明白,生命中,有些人,注定只能陪你走一段路。
但那些共同走过的路,那些一起看过的风景,那些分享过的欢笑和泪水,会永远刻在你的记忆里,成为你生命中最宝贵的财富。
而你要做的,就是带着这些财富,继续前行。
去遇见新的人,去看新的风景,去体验新的生活。
因为,只有当你自己活得精彩,活得热烈。
那些在天上看着你的人,才会真正地,感到安心和欣慰。
又是一年清明。
我和林薇,还有婆婆,一起去给江川扫墓。
墓碑前,摆满了我们带来的东西。
有婆婆亲手写的字画,是“平安喜乐”四个大字。
有林薇和她丈夫的结婚照,照片上的两个人,笑得一脸幸福。
还有我,我带来了一个我亲手做的,六寸的水果蛋糕。
蛋糕上,用奶油,裱了一行字。
“江川,我们都很好,勿念。”
我们站在墓碑前,没有哭。
我们只是静静地站着,脸上带着微笑。
一阵风吹过,吹动了树梢的叶子,沙沙作响。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我仿佛看到,江川就站在那片光影里,微笑着,朝我们挥手。
我知道,那不是幻觉。
那是爱。
是穿越了生死,依然温暖着我们的,爱。
我拉开冰箱门,冷气夹杂着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
里面塞得满满当当,蔬菜水果,肉蛋奶,应有尽有。
我拿出几个番茄,一盒豆腐,准备做个番茄豆腐汤。
手机响了,是林薇打来的。
“嫂子,我怀孕啦!”电话那头,是她激动得有些变调的声音。
我愣了一下,随即被巨大的喜悦包围。
“真的吗?太好了!恭喜你!”
“嘿嘿,所以,嫂子,我这几天能去你家蹭饭吗?我突然特别想吃你做的冰糖烧肉。”
“没问题!你想吃多少,我就给你做多少!”我笑着说,“正好,妈今天也要过来。我们晚上一起吃饭。”
挂了电话,我看着冰箱里满满的食材,心里也跟着变得满满的。
真好。
生活,就是这样吧。
有告别,也有重逢。
有失去,也有获得。
有眼泪,也有欢笑。
它像一个巨大的、永远不会空的冰箱。
总会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为你填满新的惊喜,和新的希望。
只要你,愿意打开那扇门。
来源:屿枫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