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夏天,太阳跟个大火盆似的,悬在头顶上,把村里那条土路烤得直冒白烟。
那年夏天,太阳跟个大火盆似的,悬在头顶上,把村里那条土路烤得直冒白烟。
风都是热的,吹在脸上,像被人拿砂纸来回地磨。
我整天就躲在屋里,靠着那把吱吱呀呀响的破风扇,身上黏糊糊的,像刚从浆糊桶里捞出来。
魂儿都快被这热气给蒸干了。
我爹看我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烟袋锅子敲得桌子“梆梆”响。
“你看看你,哪点像个后生?高考落榜了,天就塌了?”
我娘就在旁边打圆场,给我端来一碗绿豆汤。
“娃心里苦,你少说两句。”
我没说话,把头埋得更低了。
苦吗?
也谈不上。
就是觉得没劲,看什么都没劲。
前头的路,好像被一层灰蒙蒙的雾给罩住了,看不清,也不想去看。
我们家跟陈嫂家,就隔着一道半人高的土坯墙。
墙上稀稀拉拉地长着几丛野草,风一吹,就晃晃悠悠的,跟招手似的。
陈嫂的男人,前年冬天在矿上出事,没了。
留下她一个人,还有一个刚会走路的娃。
村里人都说她命苦,看她的眼神里,总带着点儿同情,还有点儿别的什么,说不清道不明。
她不怎么跟人说话,总是低着头,干自己的活。
院子扫得干干净净,窗台上的那盆指甲花,开得比谁家的都红。
她养了十几只鸡,那是她全部的家当。
每天下午,太阳偏西,暑气稍微退了点的时候,她就会出来喂鸡。
我家的窗户,正对着她家院子。
我就从窗户的缝里,偷偷地看。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两截瘦但结实的小臂。
她把掺了菜叶的谷糠撒在地上,嘴里“咕咕”地唤着。
那些鸡就“扑棱棱”地从各个角落里冲出来,围着她,伸长了脖子,拼命地抢食。
那场面,热闹得很。
鸡毛乱飞,咯咯哒哒的叫声,能传出老远。
她就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黄土地上。
有时候,她会把那只最瘦小的鸡抱起来,单独给它开小灶。
那只小鸡就在她手心里,啄得又快又急。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看。
或许是太闲了。
或许是她喂鸡的样子,有一种说不出的平静。
在那片混乱的抢食里,她像一棵扎了根的树,什么都惊动不了她。
这种平静,是我最缺的。
看久了,就成了一种习惯。
每天到了那个点,我就不由自主地挪到窗户边,扒着那道小小的缝。
像是在看一出永远不会结束的戏。
戏里,只有一个主角,和一群叽叽喳喳的配角。
那天,跟往常一样。
我正看得出神,她突然抬起了头,直直地朝我这边看了过来。
我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人用锥子扎了一下。
我赶紧缩回头,后背贴着冰凉的墙,大气都不敢出。
完了。
被发现了。
一个大小伙子,天天偷看人家寡妇喂鸡,这要是传出去,我爹非得打断我的腿。
我心里七上八下的,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外面静悄悄的。
只有鸡啄米的声音,和风吹过墙头野草的“沙沙”声。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敢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把头探出去。
她还站在院子中间。
没看我,也没喂鸡。
她就那么站着,像在想什么心事。
然后,我听见她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很清楚,像是贴着耳朵说的。
“过来。”
我愣住了。
是在叫我吗?
我左右看了看,周围没人。
她的眼睛,还是看着我这个方向。
我的腿有点软。
过去?还是不过去?
心里像有两只小人儿在打架。
一个说,去啊,怕什么,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另一个说,别去,去了指不定有什么事呢,多丢人。
正犹豫着,她又说了一句。
“把门带上。”
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我一咬牙,豁出去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我趿拉着鞋,轻手轻脚地出了门,绕到她家门口。
她家的木门虚掩着,门轴有点涩,我一推,发出“吱呀”一声,特别刺耳。
我低着头,跟做贼似的,溜进了院子。
一股鸡粪和泥土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我不敢看她,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
“陈……陈嫂。”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还有点抖。
她“嗯”了一声。
“你天天看,看出什么名堂了?”
我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跟火烧一样,一直烧到耳根。
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让我钻进去。
我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我……我没……”
“没看?”她轻笑了一声,“墙头上的草,都快被你压趴下了。”
我把头埋得更低了。
完了,这下脸丢尽了。
院子里又是一阵沉默。
我感觉时间过得特别慢,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
就在我快要站不住的时候,她突然说:
“你看那些鸡。”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地上的谷糠已经不多了。
几只最强壮的公鸡,还在霸道地啄着,时不时地,还要伸长脖子,去啄那些试图靠近的同伴。
而那几只瘦小的,只能在最外围,捡一点被刨出来的碎末。
“看到了吗?”她问。
我点了点头。
“鸡都知道抢食。”
她说。
“不抢,就得饿死。”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了一下。
她转过身,看着我。
她的眼睛很亮,像两颗星星,落在了深井里。
“人也一样。”
那四个字,像钉子一样,一个一个,钉进了我的脑子里。
我愣愣地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没再说什么,转身回了屋。
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看着那群还在争抢的鸡,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她那句话。
“鸡都知道抢食。”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窗外的月光,跟水一样,洒在地上。
我爹的鼾声,一声接一声,很有规律。
可我心里,却乱成了一锅粥。
“人也一样。”
是啊,人也一样。
可我,在抢什么?
我好像什么都没抢过。
上学的时候,老师说要好好学习,我就好好学习。
爹娘说要考大学,我就拼命考。
结果,没考上。
然后,我就蔫了,像被霜打过的茄子。
我躲在家里,躲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以为这样,就不用去面对外面的世界。
可陈嫂的话,像一把锥子,把我那个自欺欺人的壳,给捅破了。
不抢,就得饿死。
饿死的,不只是肚子。
还有心,还有那股子活下去的劲儿。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天刚蒙蒙亮,我就爬了起来。
我对我爹说:“爹,我想跟你去镇上。”
我爹正蹲在院子里刷牙,满嘴的泡沫,听了我的话,愣了一下。
“去镇上干啥?”
“找点事做。”
我爹把嘴里的泡沫吐掉,用那双浑浊但精明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遍。
“想通了?”
我点了点头。
“嗯。”
我爹没再多问,只是“嘿嘿”笑了两声,露出一口黄牙。
“行,吃了饭就走。”
那天,我跟着我爹的拖拉机,“突突突”地去了镇上。
尘土飞扬,呛得我直咳嗽。
可我心里,却觉得从来没有这么敞亮过。
我知道,我不能再这么混下去了。
我得给自己,找口食吃。
镇上不大,但比村里热闹多了。
我跟着我爹,在劳务市场转了一圈。
都是些出苦力的活,搬砖,和泥,扛麻袋。
我这身板,一看就不是那块料。
我爹也知道,他就是想让我来看看,让我知道,挣钱不容易。
转了一天,没什么结果。
回家的路上,我爹一句话没说,一个劲地抽着他的旱烟。
我知道他失望了。
我也挺失望的。
可心里那股劲,没散。
晚上,我又听见了陈嫂喂鸡的声音。
我没再躲在窗户后面看。
我直接走了出去,站在了那道土坯墙边上。
她看见了我,也没惊讶,冲我点了点头。
我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
“陈嫂。”
“嗯。”
“今天,我去镇上了。”
“找到活了?”
我摇了摇头。
“没有。”
她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像水面上的涟漪,一晃就没了。
“不急,慢慢来。”
“饭,总要一口一口吃。”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她好像什么都懂。
“陈嫂,你说,我能干点啥?”
我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这个问题,我自己想了一天,也没想明白。
她把手里的瓢放下,拍了拍手上的糠末。
“你念过书,脑子活。”
“那些出苦力的活,不适合你。”
“镇上东头,有个姓李的老师傅,修收音机的,手艺很好。”
“他那儿,缺个徒弟。”
我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修收音机?
那个年代,收音机可是个稀罕玩意儿。
谁家要是有个半导体,那是很了不得的事。
“真的?”
“嗯,”她点了点头,“我男……他以前,跟李师傅喝过酒。”
我心里一阵激动。
这可比去工地搬砖强多了。
“可……可人家能要我吗?”
我又有点没底气了。
“去试试不就知道了?”
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鼓励。
“连试都不敢试,那才是真的没救了。”
又是这样。
她总能一句话,就说到我的心坎里去。
把我的那些胆怯和犹豫,说得无地自容。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我明天就去!”
第二天,我揣着我娘给我的两个煮鸡蛋,又去了镇上。
我找到了那家电器维修铺。
铺子很小,门口挂着一块褪了色的木牌子,上面写着“李氏维修”。
我探头往里看,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正戴着老花镜,埋头在一堆零件里捣鼓。
那就是李师傅了。
我鼓足了勇气,走了进去。
“老师傅。”
他抬起头,从老花镜后面看了我一眼。
“啥事?”
“我……我想来当学徒。”
他放下手里的烙铁,又打量了我一遍。
“当学徒?”
“嗯。”
“吃得了苦吗?”
“吃得了。”
“我这儿,可没工钱。”
“管饭就行。”
他没说话,眯着眼睛想了想。
“你,念过书?”
“念过,高中毕业。”
他点了点头。
“行吧,那就先留下看看。”
“要是块料,我就教你。”
“要不是,你也别耽误工夫。”
我高兴得差点跳起来。
“谢谢师傅!谢谢师傅!”
就这样,我留在了李师傅的维修铺。
日子,比我想象的要苦。
每天天不亮就得起,扫地,擦桌子,整理那些乱七八糟的零件。
李师傅脾气不好,动不动就骂人。
“笨手笨脚的!”
“长没长眼睛!”
“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还能干啥!”
我不敢还嘴,只能低着头,默默地听着。
有时候,被骂得狠了,心里也委屈。
晚上躺在铺子里那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上,闻着空气里松香和机油混合的味道,我也会想,我这是何苦呢?
可一想到陈嫂那双眼睛,想到她说的那句“鸡都知道抢食”,我就又把那点委屈,给咽了回去。
我得学。
我得学出个名堂来。
我不能让她看不起。
我开始拼命地学。
白天,李师傅干活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瞪大了眼睛看。
看他怎么用万用表,怎么拿烙铁,怎么从一堆复杂的电路里,找到那个坏掉的元件。
晚上,等他睡了,我就偷偷地,把他白天修过的收音机拆开,再自己装回去。
一遍,两遍,三遍。
直到我能闭着眼睛,都知道哪个零件在哪个位置。
我的手上,烫得到处是泡。
眼睛,也因为熬夜,布满了血丝。
可我一点都不觉得累。
我心里,好像有一团火在烧。
一个月后,李师傅第一次,让我上手。
那是一台红灯牌的收音机,不响了。
我拿着万用表,学着李师傅的样子,一点一点地测。
我的心,跳得很快。
手,也有点抖。
李师傅就在旁边看着,不说话。
我花了整整一个上午,终于找到了问题。
是一个三极管烧了。
我换上一个新的,再把线焊好。
打开开关。
“刺啦”一声之后,收音机里,传出了清晰的广播声。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人。
李师傅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小子,还行。”
从那天起,李师傅开始真正地教我了。
他把他几十年的经验,一点一点地,都传给了我。
他说,修东西,跟做人一样,得有耐心,得细心。
不能急,不能燥。
他说,这门手艺,学精了,饿不死人。
我把他的话,都记在了心里。
我学得很快。
半年后,镇上大部分的收音机,我都能修了。
有时候,李师傅不在,我一个人也能撑起这个铺子。
我开始有了收入。
虽然不多,但那是我自己,一分一分挣来的。
每个周末,我都会回村里。
我不再是那个无所事事的闲人了。
我走在村里的路上,腰杆都挺得直一些。
每次回家,我都会绕到陈嫂家门口。
我会把这个星期挣的钱,拿出一部分,买点肉,或者买点水果,给她送过去。
她总是不肯要。
“你自己挣的钱,自己留着。”
“我一个大小伙子,花不了多少。”我把东西硬塞到她手里,“给娃买点好吃的。”
她拗不过我,只好收下。
然后,她会给我做一顿好吃的。
一碗热腾騰的手擀面,上面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
我吃得很香。
比在镇上吃任何东西,都香。
我们俩,话不多。
她问问我,在镇上怎么样,师傅对我好不好。
我跟她说说,这个星期,又修好了几个难修的机器。
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落在桌子上,暖洋洋的。
她的小娃,就在旁边玩,咿咿呀呀的,有时候会爬过来,抱我的腿。
我会把他抱起来,举得高高的。
他咯咯地笑,口水流了我一身。
陈嫂就在旁边看着,脸上带着笑。
那种感觉,很安稳。
像漂了很久的船,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停靠的港湾。
村里开始有闲话了。
说我,跟陈嫂,不清不楚。
说我,图她什么。
她一个寡妇,带着个孩子,能图她什么呢?
这些话,传到我爹娘耳朵里。
我娘把我叫到屋里,悄悄地问我。
“儿啊,你跟那个……陈嫂,到底是怎么回事?”
“娘,我们没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你天天往她家跑?”
“我就是……看她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帮衬一把。”
“帮衬?”我娘的调门高了起来,“你一个还没成家的小伙子,去帮衬一个寡妇?你让别人怎么看你?怎么看我们家?”
我爹在一旁,一言不发,只是一个劲地抽烟。
屋子里,烟雾缭绕。
我知道,他们担心什么。
这个年代,名声比什么都重要。
尤其是对一个女人的。
“娘,你别多想,我心里有数。”
“你有数?我看你就是被狐狸精迷了心窍了!”
我不想跟我娘吵。
我站起来,走了出去。
那天晚上,我没回家睡。
我去了镇上的铺子。
我躺在木板床上,看着天花板,心里很乱。
我跟陈嫂,到底算什么呢?
是报恩吗?
好像是。
如果不是她那句话,我可能现在还在家里混日子。
是同情吗?
好像也有。
她一个女人,拉扯一个孩子,太难了。
可……好像又不止这些。
我想起她低头喂鸡的样子,想起她给我做饭时,额头上渗出的细密的汗珠,想起她看着我笑的时候,眼睛里那点温柔的光。
我的心,就会莫名地,跳得快一些。
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我怕那个答案,是我自己都承受不起的。
从那以后,我回村的次数,少了。
我不是不想回。
我是怕。
怕那些闲言碎语,会像石头一样,砸到她身上。
她已经够苦了。
我不能再给她添麻烦。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学手艺上。
收音机,我已经修得很熟练了。
我又开始琢磨电视机。
那个时候,黑白电视机开始慢慢普及了。
那可是个金贵东西。
谁家要是坏了,都得当个大事。
李师傅年纪大了,眼神不好,看那些密密麻麻的电路板,很吃力。
我就成了他的眼睛,他的手。
我对着电路图,一点一点地研究。
把那些电容,电阻,二极管的原理,都弄得明明白白。
我熬了很多个通宵。
终于,有一天,我独立修好了一台没有图像的“飞跃”牌电视机。
当雪花点从屏幕上消失,出现清晰的人像时,李师傅激动地拍着我的背。
“好小子!好小子!出师了!”
我的名气,在镇上,慢慢地传开了。
大家都知道,“李氏维修”有个年轻的徒弟,手艺好,人也实在。
来找我修东西的人,越来越多。
我的收入,也越来越高。
我把挣的钱,都存了起来。
我想,等存够了,就在镇上,开一个自己的铺子。
把爹娘接过来,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一天一天地好下去。
可我没想到,麻烦,还是找上了门。
而且,是冲着陈嫂去的。
那天,我正在铺子里忙活,村里的二牛,气喘吁吁地跑了来。
“哥!不好了!你快回去看看吧!”
“出什么事了?”我心里一紧。
“陈嫂家,来人了!是她男人那边的亲戚,说是要……要收房子!”
我脑子“嗡”的一声。
收房子?
我扔下手里的活,骑上铺子里那辆破自行车,就往村里赶。
那辆破车,被我蹬得链条“哗啦啦”直响,好像随时都要散架。
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再快点。
等我赶到陈嫂家门口,那里已经围了一圈人。
我挤进去一看,心里的火,一下子就蹿了起来。
院子里,站着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
一看就不是善茬。
其中一个,我认识,是陈嫂死去男人的堂哥,叫王大赖,村里有名的无赖。
陈嫂抱着孩子,缩在墙角,脸色惨白。
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
王大赖指着陈嫂的鼻子,唾沫星子横飞。
“我告诉你,这房子,是我叔留下的!我叔没了,就该我们老王家收回来!”
“你一个外姓人,凭什么占着?”
“我……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媳妇!这孩子,是他亲骨肉!”陈嫂的声音,抖得厉害。
“媳妇?媳妇算个屁!人都没了,你还赖着不走?”
“赶紧给我滚蛋!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
另一个男人,上前一步,就要去推陈嫂。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冲了上去,一把将那个男人推开。
“你们干什么!”
我挡在陈嫂面前,像一只护崽的母鸡。
虽然我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王大赖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小情人来啦?”
“你个小白脸,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这是我们老王家的家事,你算个什么东西?”
围观的村民,开始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我回头看了一眼陈嫂。
她看着我,眼睛里,全是惊慌和无助。
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我深吸了一口气,把心里的恐惧和愤怒,都压了下去。
我不能退。
我今天要是退了,我就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不只是在她面前,在任何人面前,我都抬不起头。
我看着王大赖,一字一句地说:
“陈嫂的男人,是在矿上出的事。”
“矿上,赔了一笔钱。”
“那笔钱,你们拿走了大头,只给了陈嫂孤儿寡母三百块。”
“这事,全村人都知道。”
“现在,你们还有脸来要房子?”
“你们还是人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院子里所有人都听见了。
王大赖的脸,一下子就变了颜色。
“你……你胡说八道!”
“我胡说?”我冷笑一声,“要不要,我现在就去镇上,找派出所的同志来,好好说道说道?”
“顺便,再问问矿上的领导,那笔抚恤金,到底是怎么分的?”
那个年代,人们对穿制服的,有种天然的敬畏。
一听说要找派出所,王大赖的气焰,顿时就矮了半截。
他色厉内荏地嚷嚷着:
“你少拿派出所吓唬我!我……我们这是家事!”
“家事?”我往前走了一步,直视着他的眼睛,“欺负孤儿寡母,也算家事?”
“我告诉你们,今天,有我在这儿,你们谁也别想动陈嫂一根手指头!”
我的心里,其实怕得要死。
我的腿,都在打颤。
可我不能表现出来。
我知道,我一软,他们就会扑上来。
我们俩,就这么对峙着。
空气,像是凝固了。
围观的人,也都屏住了呼吸。
过了好半天,王大赖大概是觉得,今天讨不到什么便宜了。
他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好,小子,你行!”
“你给我等着!”
说完,他带着另一个男人,灰溜溜地走了。
他们一走,院子里那股紧张的气氛,才松了下来。
围观的村民,也三三两两地散了。
院子里,只剩下我,和抱着孩子的陈嫂。
还有满地的狼藉。
她家的鸡,被刚才的阵仗吓得,全都缩在鸡窝里,不敢出来。
孩子还在抽抽噎噎地哭。
陈嫂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地,掉了下来。
她哭了。
我认识她这么久,从来没见她哭过。
不管日子多苦,多难,她总是挺着。
像一棵在风雨里,永远不会弯的树。
可现在,她哭了。
哭得那么伤心,那么委屈。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紧紧地揪住了。
又酸,又疼。
我走过去,从她怀里,接过了孩子。
孩子很轻,身上带着一股奶香味。
我笨拙地拍着他的背,哄着他。
“不哭,不哭,叔叔在。”
我对陈嫂说:
“进去吧,外面风大。”
她点了点头,抹了把眼泪,转身进了屋。
我抱着孩子,跟了进去。
屋里很简陋,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就没什么像样的家具了。
但收拾得很干净。
我把孩子放到床上。
他可能是哭累了,很快就睡着了。
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我和陈嫂,相对无言。
气氛,有点尴尬。
过了很久,她才开口,声音沙哑。
“今天……谢谢你。”
“谢什么,”我摆了摆手,“换了谁,都不能看着他们那么欺负人。”
“要不是你,我今天,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说着,眼圈又红了。
“没事了,都过去了。”我安慰她,“他们以后,不敢再来了。”
嘴上这么说,但我心里清楚,像王大赖那种人,不会轻易罢休的。
这事,没完。
“你……”她看着我,欲言又止。
“怎么了?”
“你快走吧。”她说,“别因为我,让你……惹上麻烦。”
“也别让村里人,说闲话。”
我看着她。
她的脸上,还带着泪痕。
眼睛里,却满是为我着想的担忧。
那一刻,我心里,那个一直不敢去想的答案,突然就变得清晰了。
我不想走。
我不想让她一个人,面对这些风雨。
我想保护她。
我想保护这个,在我最迷茫的时候,给了我方向的女人。
我想保护这个,外表坚强,内心却无比脆弱的女人。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它像一棵疯狂生长的藤蔓,瞬间就缠满了我的整个心脏。
我看着她,鼓起了我这辈子,最大的勇气。
“陈嫂。”
“嗯?”
“我不走。”
她愣住了。
“我想……我想留下来,照顾你们娘俩。”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
我说完,就紧张地看着她。
等着她的回答。
那感觉,比我第一次上手修电视机,还要紧张一百倍。
她的脸上,先是惊讶,然后是难以置信。
最后,变成了无尽的慌乱。
“你……你胡说什么!”
“你还年轻,你有大好的前程!”
“我……我算什么,一个克夫的寡妇,还带着个拖油瓶……”
“你别说了!”我打断了她。
我上前一步,抓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还在微微地颤抖。
“我不管别人怎么说!”
“我也不管什么前程!”
“我只知道,从你把我叫到你家院子里的那天起,我的人生,才算是真正开始。”
“你不是拖油瓶,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她呆呆地看着我,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
这一次,不再是伤心和委屈。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或许是感动,或许是……别的什么。
她没有挣脱。
她就那么任由我,握着她的手。
我们就这么,静静地站着。
窗外的阳光,暖暖的。
屋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知道,我的人生,从这一刻起,也要不一样了。
我跟陈嫂的事,像一阵风,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村子。
说什么的都有。
有说我傻的。
有说我疯的。
有说陈嫂不要脸,勾引小伙子的。
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我爹气得,差点拿扁担打我。
“我老张家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你放着好好的大姑娘不找,非要去找一个寡妇?”
“她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我娘,就在旁边一个劲地哭。
“儿啊,你听娘一句劝,算了吧。”
“咱家丢不起这个人啊。”
我跪在他们面前,一句话没说。
但我心里,很坚定。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我知道,我要什么。
我爹骂累了,打累了。
最后,他指着我的鼻子说:
“你今天要是敢踏出这个家门,就永远别再回来!”
“从此以后,我没你这个儿子!”
我站了起来,给他们,磕了三个响头。
每一个,都磕得很重。
额头,都磕破了。
然后,我转身,走了出去。
我没有回头。
我怕一回头,我的决心,就会动摇。
我走的时候,听见我娘在后面,哭得撕心裂肺。
我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但我没有停下脚步。
我去了陈嫂家。
她正在院子里,给孩子缝衣服。
看到我额头上的伤,她吓了一跳。
“你这是……”
“没事。”我笑了笑,想装作很轻松的样子,但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被赶出来了。”
她手里的针线,掉在了地上。
她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走过去,蹲在她面前。
“以后,我来养你们。”
她看着我,眼泪,又掉了下来。
她扑进我怀里,放声大哭。
像是要把这辈子所有的委-委屈和苦难,都哭出来。
我紧紧地抱着她。
抱着这个,我决定要用一生去守护的女人。
我心里,没有害怕,也没有后悔。
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从那天起,我就在陈嫂家,住了下来。
我们没有办酒席,也没有请客。
只是,把两床被子,合在了一起。
村里人,看我们的眼神,更奇怪了。
走在路上,都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我不在乎。
陈嫂,也不在乎。
我们俩,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我把我在镇上攒的钱,都拿了出来。
我把她家的房子,里里外外,都修葺了一遍。
漏雨的屋顶,换了新的瓦。
吱呀作响的门窗,都上了油。
我还把那道隔开我们两家的土坯墙,给推倒了。
从此,再也没有什么,能把我们隔开。
我白天,还是去镇上的铺子干活。
晚上,就回家。
回到这个,有她,有孩子在等我的家。
每天晚上,我都能吃上她做的热乎乎的饭菜。
灯光下,我们一家三口,围着小小的桌子。
孩子已经会叫我“爹”了。
那一声“爹”,叫得我心都化了。
我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王大赖,后来又来找过几次麻烦。
但都被我挡了回去。
我不再是以前那个,会害怕,会退缩的毛头小子了。
我知道,我的身后,有我要保护的人。
我必须,要变得强大。
有一次,他喝多了,带了几个人,来砸我家的门。
我抄起院子里的扁担,就冲了出去。
我跟他们,打了一架。
我被打得鼻青脸肿,身上好几处都挂了彩。
但他们,也没讨到好。
被我用扁担,打跑了。
从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敢来。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也渐渐变了。
从鄙夷,变成了敬畏。
他们开始觉得,我这个后生,有点不一样。
有担当,有骨气。
日子,就在这种平静又琐碎中,一天天过去。
我的手艺,越来越好。
来找我修东西的人,从镇上,发展到了周边的乡镇。
我攒的钱,也越来越多。
一年后,我在镇上,盘下了一个小门面。
我有了自己的铺子。
开张那天,李师傅来了。
他送了我一块匾,上面写着四个大字。
“诚信为本”。
他对我说:“小子,好好干,别给你师傅我丢人。”
我重重地点了下头。
铺子的生意,很好。
我一个人,有点忙不过来。
我就收了两个徒弟。
就像当年,李师傅收我一样。
我不怕他们抢我饭碗。
手艺这东西,你教给别人,自己丢不了。
还能帮更多的人,吃上饭。
这是陈嫂教我的道理。
她说,人心,不能太小。
太小了,就装不下福气。
我觉得,她说的对。
又过了两年,我在镇上,买了房子。
虽然不大,但那是我们自己的家。
我把陈嫂和孩子,都接了过去。
也把我爹娘,接了过去。
我爹,已经两年没跟我说过话了。
我把他接到新家的时候,他看着宽敞明亮的屋子,看着屋里崭新的电视机,电风扇。
他一句话没说,眼圈,却红了。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长大了。”
就这么三个字。
我等了三年的三个字。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我娘,拉着陈嫂的手,看了又看。
“好孩子,是我们……对不住你。”
陈嫂摇着头,也哭了。
她说:“娘,都过去了。”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吃了顿团圆饭。
那么多年,从来没有那么齐整过。
我爹,喝了很多酒。
他拉着我的手,说了很多话。
他说,他后悔。
后悔当初,没有理解我。
他说,他骄傲。
骄傲有我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儿子。
我抱着他,哭得像个孩子。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隔阂,都在那一刻,烟消云-消云散了。
生活,终于走上了正轨。
我的铺子,越开越大。
从修家电,到卖家电。
我成了镇上,第一个卖彩电的人。
我成了我们村,第一个开上小汽车的人。
很多人都说,我运气好。
赶上了好时候。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运气,是从哪里来的。
是那个炎热的夏天。
是那道土坯墙。
是那个喂鸡的午后。
是那句,“鸡都知道抢食”。
如果没有她,我可能,一辈子都是村里那个,高考落榜的窝囊废。
是她,把我从泥潭里,拉了出来。
是她,给了我,重新活一次的机会。
我爱她。
这种爱,不是年轻时,那种朦朦胧胧的冲动。
是刻在骨子里,融入血液里的。
是感恩,是敬重,是依赖,是相濡以沫。
我们后来,又生了一个女儿。
儿女双全。
儿子,长得很像他亲爹,浓眉大眼。
也很像我,有股不服输的劲儿。
女儿,长得像陈嫂,安安静静的,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我把他们,都送去读了最好的学校。
我不想让他们,再走我的老路。
我希望他们,能有更广阔的天地。
儿子大学毕业后,没有接我的班。
他自己,去大城市闯荡了。
他说:“爹,我想走自己的路。”
我支持他。
路,是自己走出来的。
只要,别怕,别怂。
女儿,考上了师范大学。
她说,她想当个老师。
像她妈妈一样,去点亮别人的人生。
我听了,很欣慰。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
我们都老了。
我的头发,白了。
陈嫂的脸上,也爬满了皱纹。
但她的眼睛,还是那么亮。
像我第一次,在那个院子里,看到的那样。
我们搬回了村里。
在老房子的地基上,盖了一座小楼。
我们又在院子里,养了十几只鸡。
每天下午,太阳偏西的时候。
她还是会,拿着瓢,去喂鸡。
我就搬个小马扎,坐在旁边,看着她。
阳光,洒在她花白的头发上,暖洋洋的。
鸡,还是跟当年一样,抢得那么热闹。
她会笑着对我说:
“你看它们,一把年纪了,还是这个德性。”
我也会笑。
“人也一样。”
是啊,人也一样。
争了一辈子,抢了一辈子。
到头来,争的是什么,抢的是什么呢?
是那一口,能活下去的饭。
是那一点,不被人看扁的尊严。
是那个,能让你挺直腰杆,去守护的人。
前几天,孙子放暑假,从城里回来看我们。
他看着院子里的鸡,好奇地问我。
“爷爷,你为什么总看着奶奶喂鸡啊?”
我摸了摸他的头,笑了。
我该怎么跟他解释呢?
我没法解释。
因为那段岁月,那些故事,那些刻骨铭心的感受,都藏在了那一声声“咕咕”的呼唤里,藏在了那一片“咯咯哒哒”的喧嚣里。
藏在了,我看向她的,每一个眼神里。
我只能对他说:
“因为啊,你奶奶喂鸡的样子,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看的风景。”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陈嫂听见了,脸有点红,嗔怪地瞪了我一眼。
“老不正经。”
我嘿嘿地笑。
风,轻轻地吹过。
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叶子“沙沙”作响。
就像,很多很多年前,那道土坯墙上,那些晃晃悠悠的野草。
一切,好像都变了。
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来源:屿枫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