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正站在客厅中央,手里拿着一块半旧的亚麻布,擦拭着一尊刚修复好的木雕。那木雕是个跳舞的女孩,裙摆飞扬,姿态轻盈,可脸上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哀愁。
门铃响了。
一声,两声,固执地,像一枚生了锈的钉子,非要钻进墙壁里。
我正站在客厅中央,手里拿着一块半旧的亚麻布,擦拭着一尊刚修复好的木雕。那木雕是个跳舞的女孩,裙摆飞扬,姿态轻盈,可脸上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哀愁。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
门铃还在响,不急不躁,带着一种了然于胸的笃定,仿佛知道门后的人一定在,也一定会开。
我透过猫眼看出去。
楼道的声控灯昏黄得像一滴陈年蜂蜜,黏稠地包裹着门外那个瘦小的身影。他佝偻着背,头发花白稀疏,紧紧贴在头皮上,被雨水打湿了,显得有些狼狈。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夹克,领口和袖口都磨损得厉害,手里提着一个老旧的帆布包,包的边角也绽开了线。
是他。
我的父亲。
隔着一层薄薄的镜片,我能清晰地看到他脸上的皱纹,像干涸河床上的裂隙,纵横交错,每一条都写满了风霜。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在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又或者,是在为即将到来的会面排练说辞。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不疼,就是闷,透不过气。
我没有动。
他就那么站在门外,像一尊被时间遗忘的雕像。楼道的灯灭了,他又抬起手,在墙上摸索着拍了几下,灯光再次亮起,照亮他满脸的疲惫和茫然。
最终,门铃声停了。
取而代之的,是轻轻的、试探性的敲门声。
“咚,咚咚。”
那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我的手握着门把,冰凉的金属触感顺着掌心一直传到心脏。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我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门。
门只开了一道缝,刚好够我们四目相对。
他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被一种近乎讨好的笑意取代。那笑容让他脸上的皱纹挤得更深了。“……是我。”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混杂着泥土和旧衣服的气味。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他似乎被我的沉默弄得有些局促,提了提手里的帆-布包,说:“我……我从老家过来。想着,来看看你。”
“嗯。”我应了一声,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你这里……挺好的。”他努力地想找些话说,眼睛越过我的肩膀,往屋里瞥了一眼,“干净,亮堂。”
我的房子确实很亮堂。巨大的落地窗,浅色的地板,墙上挂着几幅我淘来的画。一切都井然有序,带着一种近乎冷漠的整洁。
这里没有一丝一毫,属于他的痕迹。
他搓了搓手,那双手粗糙、干裂,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黑泥。“那个……外面下雨了,有点冷。能不能……让我进去坐坐?”
他的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祈求。
我看着他,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额发,看着他那双浑浊眼睛里的期盼,看着他身后那条被灯光拉得长长的、孤独的影子。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我想起很多年前,也是一个下雨天。我发高烧,母亲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的路上走,要去镇上的卫生所。那时候,你在哪里?
我想起母亲没日没夜地在缝纫机前踩踏,那“哒哒哒”的声音,是我整个童年唯一的背景音。她用那台老旧的机器,缝补了我的童年,也缝合了她自己破碎的心。那时候,你又在哪里?
我想起我第一次领到工资,给母亲买了一件新衣服。她穿上后,在镜子前照了又照,眼角眉梢都是笑,可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她说,要是你爸能看到就好了。那时候,你究竟在哪里?
这些问题,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在我的心上。
我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
“对不起。”我说,“不能。”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像一幅瞬间凝固的油画。那双浑发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光亮,也像是被风吹灭的烛火,倏地一下,熄了。
“为……为什么?”他喃喃地问,声音里充满了不解和受伤。
我没有回答他为什么。
因为有些“为什么”,是无法用语言来解释的。它不是一个具体的事件,不是一桩明确的恩怨。它是一整个漫长而灰暗的童年,是无数个在等待中失望的夜晚,是母亲鬓角过早生出的白发,是我心里那个永远无法填补的空洞。
“我这里不方便。”我找了一个最苍白无力的借口。
他定定地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似乎还想说什么。
我没有再给他机会。
“你走吧。”我说完,缓缓地,关上了门。
门合上的那一刻,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那声音,像是某种东西,在我心里,彻底断裂了。
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屋子里很安静,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跳动。
窗外,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像一首没有尽头的哀歌。
我没有开灯,任由自己沉浸在黄昏的微光和无边的黑暗里。
我闭上眼睛,那些被我刻意尘封的记忆,就像决了堤的洪水,汹涌而来。
我记得很小的时候,他其实不是这个样子的。
那时候,他的背脊是挺直的,肩膀是宽阔的。他身上总有一股好闻的、淡淡的木头香气。他是个木匠,十里八乡最好的木匠。他的手很大,很暖,掌心有厚厚的茧,但那双手,能做出世界上最精巧的东西。
我童年唯一的玩具,是一只他亲手为我雕刻的木头小鸟。
那只鸟没有上色,保留着木头本身温润的纹理。它的翅膀微微张开,头颅高昂,尾羽翘起,做出一副即将振翅高飞的姿态。我每天都把它带在身边,吃饭的时候放在碗边,睡觉的时候放在枕边。
我常常问他:“爸爸,这只小鸟为什么不飞走啊?”
他会把我抱起来,用他下巴上青色的胡茬轻轻地扎我的脸,笑着说:“因为它在等你长大啊。等你长大了,它就会带你飞到很高很高的地方去。”
那时候,我相信了他的话。
我相信他宽阔的肩膀能为我扛起整个世界,相信他温暖的手掌能为我抚平所有伤痛,相信那只不会飞的木头小鸟,真的能带我去很高很高的地方。
可后来,他走了。
没有任何预兆。
就是一个很普通的清晨,我睡醒了,发现他不在。母亲坐在床边,眼睛红红的,一言不发。
我问:“妈妈,爸爸去哪儿了?”
她只是摇头,眼泪就掉了下来。
从那天起,我们家那股好闻的木头香气,就消失了。连同消失的,还有他爽朗的笑声,和他下巴上青色的胡茬。
他就像一阵风,来过,然后又走了,只留下一室的空旷和寂静。
邻居们开始在背后指指点点。
他们说,他跟着一个外地的女人跑了。
他们说,他嫌我们家穷,嫌母亲是个累赘。
他们说,他在外面发了财,再也不会回来了。
母亲从不反驳,她只是沉默地做着她的活计,沉默地拉着我长大。她的背,一天比一天弯,头发,一天比一天白。
我开始恨他。
我恨他的不告而别,恨他的杳无音信,恨他让母亲承受了那么多的流言蜚语和辛酸苦楚。
我把那只木头小鸟,锁进了抽屉的最深处。
我告诉自己,我没有父亲。我的父亲,在我记事的那一年,就已经死了。
我拼了命地读书,考上了大学,离开了那个让我窒息的小镇。我努力工作,赚钱,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买了自己的房子。
我以为,我已经把他从我的生命里,彻底剔除了。
直到今天,他像一个幽灵,毫无预警地,再次出现在我的门前。
他老了,也落魄了。
他不再是我记忆中那个高大挺拔的男人。岁月和生活,早已磨平了他所有的棱角,压弯了他的脊梁。
他站在我的门外,带着祈求的眼神,希望我能让他进来,为他提供一个遮风挡雨的屋檐。
他说,他想养老。
多么讽刺。
在我最需要父爱的时候,他缺席了。在母亲最需要丈夫的肩膀时,他缺席了。在我们那个家最需要顶梁柱的时候,他缺席了。
现在,他老了,走不动了,想回来了。
凭什么?
凭我是他的儿子?凭我身体里流着他的血?
可这血脉里,除了基因的传承,还掺杂了多少年的怨恨和委屈?
接纳他,就意味着要接纳那段我不愿回首的过去。
接纳他,就意味着要原谅他对我、对母亲造成的伤害。
接纳他,就意味着我内心那座用冷漠和坚硬筑起的高墙,将要轰然倒塌。
我做不到。
至少现在,我做不到。
我的内心,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
这种不安,不是因为愧疚,而是因为一种失控感。我花了那么多年,才把自己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像我修复的那些木雕一样,每一处裂痕都被精心填补,每一寸表面都被打磨得光滑如新。
他的出现,就像一把凿子,要把我刚刚修复好的生活,再次凿开一道裂缝。
而我,害怕看到裂缝后面,那个脆弱、无助、渴望父爱的小男孩。
我在黑暗里坐了很久,直到双腿发麻。
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楼下的路灯亮着,橘黄色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漾开。
一道瘦小的身影,正撑着一把黑色的旧伞,缓缓地,向着巷子口走去。他的背影,在夜色和雨幕中,显得那么单薄,那么孤寂。
他就那么走了。
没有再回头。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第二天,我照常去我的工作室。
工作室在一个老旧的创意园区里,前身是一个废弃的工厂。我喜欢这里,喜欢它高挑的屋顶,斑驳的墙壁,和空气中弥漫着的、淡淡的松节油和木屑的味道。
这里是我的避难所。
我一头扎进工作里,试图用锉刀、砂纸和木槌的声音,来驱散心里的烦乱。
我正在修复一张清代的楠木翘头案。案面有一道很深的划痕,像是被利器所伤。我需要用特制的木粉和胶水,一点一点地填补,然后反复打磨,再上漆、上蜡,直到那道伤痕,与周围的木纹融为一体,再也看不出痕T迹。
这需要极大的耐心和专注。
可今天,我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锉刀在木头上划过,发出刺耳的“滋啦”声,我的手一抖,差点在旁边又添一道新伤。
我烦躁地放下工具,走到窗边,点了一支烟。
烟雾缭绕中,父亲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又浮现在我的眼前。
他昨天离开时的那个背影,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拔不出来。
他会去哪里?
他在这座城市里,还有别的亲人吗?
他身上的钱,够他住旅馆吗?
这些问题,像一群嗡嗡作响的苍蝇,在我脑子里盘旋。
我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又猛地把它掐灭在烟灰缸里。
关我什么事?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当初他选择离开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会有今天。
我一遍遍地对自己说。
可心里那个不安的声音,却越来越响。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浑浑噩噩。
白天,我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假装很忙。晚上,我回到那个空旷的、冷清的家里,对着一屋子的寂静发呆。
我开始失眠。
一闭上眼,就是父亲那双浑浊的、充满期盼的眼睛。
还有他那句沙哑的、带着祈求的问话:“能不能……让我进去坐坐?”
我发现,我把他关在了门外,却把他请进了我的心里。
他像一个不请自来的房客,在我心里安营扎寨,搅得我不得安宁。
一个星期后的下午,我正在给那张翘头案做最后的抛光,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请问是林先生吗?”电话那头,是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
“我是。”
“您好,我这里是市第一人民医院。您的父亲,林建国先生,现在在我们这里。”
我的心,咯噔一下。
“他怎么了?”
“他今天早上在公园里晕倒了,被好心人送过来的。医生检查是急性阑尾炎,需要马上手术。但是他身上没有带够钱,联系人也只写了您的电话。”
我握着手机,半天说不出话来。
大脑一片空白。
“林先生?您还在听吗?手术需要家属签字。”女孩的声音带着一丝焦急。
“……我马上过去。”
我挂了电话,抓起外套就往外冲。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到医院的。我只记得,一路上的红绿灯,似乎都在跟我作对。我的手心全是汗,心脏跳得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我冲进急诊室,在护士的指引下,找到了他。
他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脸色灰败,嘴唇干裂。手上扎着吊针,透明的液体,正一滴一滴地,缓慢地注入他干瘪的血管。
他比那天在门口见到时,显得更加苍老和脆弱。
他就那么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片即将被风吹走的落叶。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怨恨、不满、纠结,仿佛都被抽空了。
只剩下一种说不出的,酸涩的感觉。
我走过去,在缴费单和手术同意书上,签下了我的名字。
“林远”。
这两个字,是他给我取的。他说,希望我能志存高远。
我签完字,回到病床边。
他还没有醒。
我静静地看着他。
这是我二十多年来,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这么仔细地看他。
他的眼角,有很深的鱼尾纹。他的鬓角,已经全白了。他的手背上,布满了老年斑。
我忽然发现,我记忆中那个高大挺拔的父亲,真的已经老了。
老得,让我感到陌生,又感到心慌。
手术很顺利。
他被推出来的时候,麻药还没过,依旧在昏睡。
我把他安顿在病房里,然后去给他办了住院手续,买了一些生活用品。
做完这一切,天已经黑了。
我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看着窗外的夜色,一点点地,将整个城市吞没。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发出的、单调的“滴滴”声。
他终于醒了。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眼神还有些迷茫。当他看到我的时候,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讶。
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想说什么,却因为喉咙干涩,发不出声音。
我倒了一杯温水,用棉签蘸了,轻轻地湿润他的嘴唇。
他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你……”他终于发出了一点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你刚做完手术,别说话。”我打断他。
他听话地闭上了嘴,只是用那双通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那眼神里,有愧疚,有感激,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的情绪。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对视着。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
这股味道,让我想起了很多年前,母亲生病住院的时候。
那时候,我也是这样,守在她的病床前。她常常会拉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跟我说起父亲。
她说,你爸不是不爱我们,他只是……太痴了。
我问她,痴什么?
她说,痴他的那些木头。
她说,你爸总说,木头是有生命的。一块好木头,到了他手里,他就能给它第二次生命。他总想雕一个最好的东西出来,一个能传世的东西。为了这个,他什么都能豁得出去。
那时候,我不懂。
我只觉得,再好的木头,再传世的东西,也比不上一个完整的家。
现在,看着病床上这个虚弱的老人,我好像,有那么一点点,懂了。
那不是痴,那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对理想的追逐。
只是,他追逐理想的代价,是抛弃了我们。
他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
那一个星期,我每天都去。给他送饭,陪他说话,扶他下床走路。
我们之间的对话,很少。
大多时候,都是我问,他答。
我问他这些年,都去了哪里。
他说,去了很多地方。南方的林场,北方的山村,只要听说哪里有好木头,他就去哪里。
我问他,过得好不好。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摇了摇头。
他说,他拜过师,学过艺,也曾以为自己能雕出惊世骇俗的作品。可到头来,却发现自己,不过是个手艺还算过得去的普通木匠。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落寞和萧索。
他说,他这些年,也攒了点钱。但是前几年,生了一场大病,都花光了。这次来找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不敢看我。
我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该指责他当年的自私和不负责任?还是该同情他如今的落魄和潦倒?
我的心情很复杂。
出院那天,我去给他办手续。
医生把我叫到办公室,对我说:“老爷子身体底子很差,营养不良,还有好几种慢性病。这次阑尾炎是小事,以后可得好好调养。”
我点点头,说知道了。
走出医院,外面阳光正好。
他站在医院门口,眯着眼睛,看着来来往往的车流和人群,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我问他。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乞求和不安。“我……我能不能……先在你那儿,住几天?”
他又提起了这个要求。
我沉默了。
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暖洋洋的,可我的心,却是一片冰凉。
我脑子里有两个小人,在激烈地打架。
一个小人说,他毕竟是你的父亲,他现在这么可怜,你就收留他吧。
另一个小人说,不行!你忘了他当年是怎么对你和你妈的吗?你忘了他带给你们的伤害了吗?
这两个声音,在我脑子里吵得我头疼。
我看着他,他也在看着我。
他的眼神,像一个做错了事,等待宣判的孩子。
我忽然觉得很累。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活在对他的怨恨里。我用这股恨意,支撑着自己,一路走来。我以为,只要我过得足够好,足够强大,就能把他从我的生命里彻底抹去。
可现在我发现,我错了。
恨,并不能让他消失。
恨,只会像一根绳索,把他和我,越捆越紧。
只要这股恨意还在,我就永远无法得到真正的平静。
“走吧。”我终于开口。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听清。
“去我家。”我又说了一遍。
他的眼睛,瞬间就亮了。那光芒,像是黑夜里突然点燃的星火,照亮了他整张苍老的脸。
他激动得嘴唇都在发抖,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好。”
我开着车,载着他,回到了我的家。
那个他曾经被我拒之门外的家。
打开门,我帮他把那个破旧的帆布包拿进来,又从鞋柜里,找出了一双新的拖鞋。
“你先坐,我去给你倒杯水。”
他拘谨地站在玄关,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打量着我的家,眼神里充满了新奇和陌生。
“这……这都是你自己弄的?”他指着客厅里那些我修复的家具问。
“嗯。”
“好,真好……”他喃喃地说,像是在赞叹,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把他安顿在客房。
那是一个朝南的房间,有大大的窗户,阳光可以毫无阻碍地洒进来。
他站在房间中央,环顾四周,眼眶又红了。
“谢谢你,阿远。”他转过身,对我说。
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小名。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他住下的第一天,我们之间,依然有一种无形的隔阂。
他很小心,很安静,生怕给我添麻烦。他总是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很少出来。吃饭的时候,他也只是默默地扒着碗里的饭,不敢夹菜。
我看着他那副谨小慎微的样子,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记忆中的父亲,不是这样的。
他应该是那个会把我举过头顶,会爽朗大笑,会满身木屑却依然神采飞扬的男人。
而不是眼前这个,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的,沉默而卑微的老人。
时间,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或者说,是他自己的选择,把他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晚上,我睡不着,起身去客厅喝水。
经过客房门口时,我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压抑的、低低的咳嗽声。
我推开门,看到他正坐在床边,弓着背,咳得满脸通红。
“你怎么了?”我走过去,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他摆摆手,好不容易才喘匀了气,说:“没事,老毛病了。”
我给他倒了一杯热水,看着他小口小口地喝下去。
昏黄的床头灯下,我看到他床头柜上,放着一个东西。
是那只我锁在抽屉里很多年的,木头小鸟。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从哪里把它翻出来的。
它就那么静静地立在那里,翅膀微张,姿态一如当年。只是经过岁月的打磨,木头的颜色,变得更加深沉温润了。
我的目光,落在那只小鸟上,再也移不开。
“它还在啊……”他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轻声说。
“嗯。”
“我当年……走得太急,什么都没带。就想着,把这个留给你,也算是个念想。”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怅然。
念想?
是啊,是个念想。
一个让我念了二十多年,也恨了二十多年的念想。
“你当年,为什么要走?”我终于问出了这个,在我心里盘踞了二十多年的问题。
他沉默了。
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清浅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地开口。
“那时候,你妈……查出了病。”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什么病?”
“心脏病。医生说,要做手术,要很大一笔钱。我们家那点积蓄,根本不够。”
我从来不知道这件事。
母亲从来没有跟我提过。
“我去找人借,亲戚朋友,能借的都借了,还是差一大截。我没办法,真的没办法了。”他的声音,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那时候,正好有个外地的木材商人,看中了我的手艺,说只要我跟他走,去给他做一个大活儿,就能给我一大笔钱。那笔钱,正好够你妈的手术费。”
“所以,你就走了?”
“嗯。”他点点头,“我没敢告诉你妈。我怕她不同意,怕她担心。我只跟她说,我出去闯荡,等我挣了大钱,就回来接你们。”
“那……那笔钱呢?”我追问。
他的头,垂得更低了。“我被骗了。那个商人,是个骗子。我跟着他,白白干了两年活,一分钱都没拿到。等我反应过来,想回来的时候,已经没脸回来了。”
“我没挣到钱,没脸回来见你妈。我怕她会看不起我。我只能在外面,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漂着,想着,等我哪天混出个名堂了,再风风光光地回来。”
“可我……没那个本事。我这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他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一声叹息,像一块巨石,沉沉地压在我的心上。
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不是不告而别。
原来,他不是跟着别的女人跑了。
他只是用一种最笨拙、最愚蠢的方式,去爱他的家人。
可这份爱,太沉重,也太迟了。
它迟到了二十多年,迟到母亲已经不在了,迟到我已经长大了,迟到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万水千山。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心里,五味杂陈。
有震惊,有心酸,还有一丝……被欺骗的愤怒。
为什么?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为什么不告诉母亲?
如果早点说清楚,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母亲是不是就不用在流言蜚语中,苦苦支撑那么多年?我是不是就不用在怨恨中,度过我整个青春期?
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你……恨我吧?”他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我看着他那双浑浊的、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那张被岁月刻满沧桑的脸。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恨吗?
我曾经是恨的。
那种恨,深入骨髓,刻骨铭心。
可现在,当我知道了真相,那股恨意,却像被戳破的气球,一下子,泄了气。
剩下的,只有一片空茫和悲凉。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我只是站起身,帮他掖了掖被角,轻声说:“睡吧,很晚了。”
然后,我转身,走出了房间。
回到自己的卧室,我从抽屉的最深处,拿出了一个上了锁的木盒子。
打开锁,里面,是母亲的遗物。
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是她年轻时的样子,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笑得一脸灿烂。
还有一本日记。
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本日记。我怕看到里面的痛苦和挣扎。
可今天,我鬼使神差地,翻开了它。
日记本的纸张已经变得又黄又脆。母亲的字迹,娟秀而工整。
我一页一页地翻看。
里面记录的,都是一些生活的琐事。今天米缸要见底了,明天我的学费该交了,后天缝纫机的皮带又断了。
字里行间,都是生活的艰辛和不易。
可我,却很少看到她对父亲的抱怨。
她提到他的时候,总是在说,“你爸要是知道了,一定会高兴的”,“你爸最喜欢吃我做的这个菜了”,“你长得,越来越像你爸了”。
我一直翻,翻到最后一页。
那一页,只有一句话。
“建国,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我等你。”
日期,是她去世的前一天。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他不是不爱她,她知道他有苦衷。
她只是,选择了用自己的方式,去等待,去守护这份爱。
而我,这个自以为是的儿子,却用怨恨,把自己和他们,隔绝了那么多年。
我抱着那本日记,在黑暗中,无声地痛哭。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的时候,父亲已经做好了早饭。
一碗白粥,一碟咸菜,两个煮鸡蛋。
很简单,却热气腾腾。
他见我出来,有些局促地搓着手,说:“我……我看你冰箱里有米,就随便做了点。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
我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拿起勺子,喝了一口粥。
粥熬得很稠,很香。
是我小时候,最熟悉的味道。
“爸。”我轻轻地叫了一声。
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这是我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心甘情愿地,叫他一声“爸”。
他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哎。”他重重地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哽咽。
那一顿早饭,我们吃得很慢,很安静。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餐桌上,也洒在我们身上。
暖洋洋的。
吃完饭,我带他去了我的工作室。
他一走进去,眼睛就亮了。
他像一个孩子,走进了一个堆满糖果的房间。他抚摸着那些老旧的家具,看着那些残破的木雕,眼神里,充满了痴迷和热爱。
“这些……都是你修的?”他问我。
“嗯。”
他走到那张我正在修复的翘头案前,伸出粗糙的手,轻轻地,在案面上那道划痕上,来回摩挲。
“可惜了,这么好的金丝楠木。”他叹息道。
“能修好。”我说。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彩。“让我试试?”
我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他拿起我放在一旁的工具,深吸了一口气。
那一刻,我忽然发现,他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卑微、落魄的老人。他的背,不自觉地挺直了。他的眼神,变得专注而锐利。他握着刻刀的手,虽然有些颤抖,却异常地稳定。
他仿佛,又变回了当年那个,神采飞扬的木匠。
他没有用我调好的木粉。
他在工作室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块废弃的楠木料。他用刻刀,小心翼翼地,从上面削下一片薄如蝉翼的木片。然后,他比对着划痕的形状,将木片,一点一点地,修剪成完全吻合的形状。
他的动作,很慢,很细致。
像是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我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洒在他的身上,给他花白的头发,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木屑香气。
那是我童年时,最熟悉的味道。
我的眼睛,有些湿润。
我仿佛看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年轻的父亲,也是这样,在午后的阳光下,专注地,为我雕刻那只木头小鸟。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发生了重叠。
过去和现在,怨恨和理解,隔阂和亲情,都融化在了这片温暖的阳光和淡淡的木香里。
他花了整整一个下午,才把那道划痕,完美地修复好。
他用特制的胶水,将那片薄薄的木片,严丝合缝地,镶嵌了进去。然后,他用最细的砂纸,一遍又一遍地,轻轻打磨。
直到用手抚摸上去,再也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痕迹。
那道曾经狰狞的伤疤,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他直起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额头上,已经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他看着自己的杰作,脸上,露出了久违的、满足的笑容。
那笑容,纯粹而灿烂,像个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爸,你真厉害。”我由衷地赞叹道。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摆摆手说:“老了,手艺生疏了。”
那天晚上,我们回家的时候,路过一个菜市场。
我停下车,说:“爸,你想吃什么?我去买。”
他想了想,说:“买条鱼吧。你妈……最喜欢吃我做的红烧鱼。”
我的心,又被轻轻地刺了一下。
回到家,他系上围裙,走进了厨房。
很快,厨房里就传来了“滋啦滋啦”的油爆声,和浓郁的香气。
我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他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
那个背影,不再单薄,不再孤寂。
他熟练地翻炒,颠勺,放调料。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
我忽然觉得,这个冷清了很久的家,好像,终于有了一点温度。
鱼端上桌的时候,香气四溢。
我夹了一块,放进嘴里。
鱼肉鲜嫩,汤汁浓郁。
是我记忆中,久违了的味道。
“好吃吗?”他期盼地看着我。
我点点头,“好吃。”
他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母亲日记里写的那句话。
“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她等的,或许不是他这个人。
她等的,是这份熟悉的味道,是这份家的感觉。
吃完饭,我拿出母亲的日记,递给他。
“这是……?”
“妈写的。”
他颤抖着手,接了过去。
他戴上老花镜,一页一页地,看得极其缓慢,极其认真。
看着看着,他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他没有哭出声,只是任由那浑浊的泪水,顺着他脸上的皱纹,无声地滑落。
他像一个迷路了很久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我没有打扰他,悄悄地退出了房间。
我走到阳台,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
夜色温柔,星光璀璨。
我心里那块,因为他的出现而掀起的巨大不安,似乎,正在一点一点地,被抚平。
接纳他,或许并不会让我的内心,轰然倒塌。
接纳他,或许,只是让我那颗,漂泊了很久的心,找到了一个可以停靠的港湾。
第二天,我把他带到了一个地方。
城郊的一片公墓。
我们穿过一排排冰冷的墓碑,最终,停在了母亲的墓前。
墓碑上的照片,是母亲那张笑得一脸灿烂的黑白照。
他看着照片,伸出手,想要触摸,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了。
他的手,抖得厉害。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我对不起你……”他趴在墓碑上,嚎啕大哭。
那哭声,充满了压抑了二十多年的悔恨、思念和痛苦。
他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在向最亲爱的人,乞求原谅。
我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因为剧烈的抽泣而不断耸动的肩膀。
我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他的背上。
我走上前,轻轻地,扶起了他。
“爸,妈她……从来没有怪过你。”
他抬起头,满脸泪痕地看着我。
“真的?”
“真的。”我把日记本里,母亲写下的那最后一句话,告诉了他。
“她说,她等你。”
他愣住了。
随即,哭得更凶了。
这一次,他的哭声里,少了一丝绝望,多了一丝释然。
我们在母亲的墓前,站了很久。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很沉默。
他只是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风景,一言不发。
快到家的时候,他忽然开口说:“阿远,我想……回老家去看看。”
我愣了一下。
“我想去你妈的坟前,跟她说说话。也想……去看看我们以前的家。”
我点了点头,“好,我陪你回去。”
一个星期后,我们踏上了回乡的路。
那是一个我已经二十多年没有回去过的小镇。
小镇的变化很大,盖起了很多新的楼房,修了宽阔的马路。
可我们家的那栋老房子,还在。
那是一栋青砖黛瓦的老屋,院子里,长满了荒草。
我拿出钥匙,打开了那把已经锈迹斑斑的铜锁。
推开门,一股尘封已久的、混杂着灰尘和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子里的陈设,还和我们离开时,一模一样。
那台母亲用了半辈子的缝纫机,静静地立在墙角,上面蒙了厚厚的一层灰。
父亲走到缝纫机前,伸出手,轻轻地,拂去上面的灰尘。
他的动作,充满了眷恋和温柔。
我走到我的房间。
房间很小,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就占满了。
我拉开书桌的抽屉,在最里面,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东西。
那只不会飞的木头小鸟。
不对。
我愣住了。
我明明记得,父亲把它带走了。
我把它拿出来,仔细地看。
这只小鸟,和我床头柜上那只,一模一样。
唯一的区别是,这只的木头颜色,要更浅一些。
这是怎么回事?
我拿着小鸟,走出房间,问父亲:“爸,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里还有一只?”
父亲看着我手里的木鸟,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
“我当年……雕了两只。”
“一只,是留给你的。另一只,我带走了。”
“我想着,看到它,就像看到了你。它能提醒我,家里还有人,在等我。”
“我怕我一个人在外面,会撑不下去。”
我的心,像是被重锤狠狠地击了一下。
原来,在我怨恨他,以为他早已将我们抛之脑后的时候,他却用这种方式,把我们,深深地刻在了心里。
他带着对我们的思念,在外面,独自漂泊了二十多年。
我看着手里的两只木鸟。
一只,承载了我童年所有的美好和失落。
另一只,承载了他半生所有的思念和悔恨。
它们就像我们父子俩,曾经被命运无情地分开,如今,又终于,团聚了。
我们在老房子里,住了几天。
我们一起,把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
我们一起,去给母亲上了坟。
我们一起,走遍了小镇的每一条街道。
父亲跟我讲了很多,我不知道的,关于他和母亲的往事。
他说,他们是在镇上的庙会上认识的。
他说,他第一次见到母亲,就觉得,这个姑娘,笑起来,比天上的太阳还好看。
他说,为了娶母亲,他亲手打了一整套的家具,作为聘礼。
他说,我出生的那天,他高兴得,三天三夜都没合眼。
他说着,笑着,眼角却泛着泪光。
我静静地听着。
我感觉,我心里那个,关于父亲的,模糊而单薄的形象,正在一点一点地,变得清晰,变得丰满。
他不再只是一个“抛妻弃子”的符号。
他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一个有着自己的梦想、挣扎和无奈的,普通人。
离开小镇的那天,天气很好。
我们把那两只木头小鸟,并排放在了母亲的墓碑前。
“妈,我们来看你了。”我对她说,“爸他,回来了。”
我相信,她一定听得到。
回到城里,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平静。
但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家里,开始有了烟火气。
每天早上,我都能在饭菜的香气中醒来。
每天晚上,我回家,都会有一盏灯,为我而亮。
父亲的话,渐渐多了起来。
他会跟我聊工作室里的活计,会跟我讨论哪种木料更好,哪种榫卯结构更结实。
他甚至,还开始在阳台上,养起了花草。
那些绿色的生命,让这个家,显得生机勃勃。
我给他买了一个新手机,教他怎么用微信。
他学得很慢,但很认真。
他加上了我所有的亲戚。
他会在家族群里,发他养的花,发他做的菜。
他会跟那些,曾经在背后议论过他的亲戚们,说:“我现在,跟我儿子住在一起。他很孝顺,我过得很好。”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骄傲和满足。
我看着他,笨拙地,用他那粗糙的手指,在小小的手机屏幕上,打下一个个字。
我忽然觉得,我当初那个“接纳你,我内心不安”的想法,是多么的可笑。
我不安的,不是他的到来。
我不安的,是我自己那颗,被怨恨包裹了太久,已经变得坚硬而冰冷的心。
是他的出现,像一滴溫水,将我这颗冰冷的心,一点一点地,融化了。
一天,我正在工作室里忙活,接到了他的电话。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
“阿远,你快回来!有惊喜!”
我一头雾水地赶回家。
一推开门,我就愣住了。
客厅里,摆着一个巨大的东西,用红布盖着。
“这是什么?”我问。
父亲笑着,走上前,一把掀开了红布。
红布下面,是一件精美绝伦的木雕作品。
那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树下,一个年轻的男人,正把一个年幼的孩子,高高地举过头顶。男人的脸上,是爽朗的笑容。孩子的脸上,是天真的快乐。
而在不远处,一个温柔的女人,正含笑看着他们。她的身边,还放着一个缝纫机。
这件作品,雕工精湛,栩栩如生。
每一个细节,都充满了爱和温暖。
“这是……我们?”我喃喃地问。
“嗯。”父亲点点头,“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做好的。我想,把我们家,最美好的样子,留下来。”
我看着那件木雕,看着那个,被定格在时光里的,幸福的三口之家。
我的眼睛,又一次,湿润了。
“爸,”我走上前,给了他一个,迟到了二十多年的拥抱,“谢谢你。”
他拍了拍我的背,笑着说:“傻孩子,跟爸客气什么。”
我把那件木雕,摆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每一个来我家的客人,都会被它吸引。
他们会问我,这是哪位大师的作品?
我都会很骄傲地告诉他们:“这是我爸做的。”
我的内心,再也没有了不安。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宁。
我知道,我失去的那个家,再也回不来了。
但是,我和父亲,正在用我们的方式,努力地,建造一个新的家。
这个家,或许不完美,或许带着伤痕。
但它,是温暖的,是真实的,是充满了爱的。
这就够了。
来源:屿枫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