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段时间,我住在一个老旧的小区里,楼道里永远飘着一股混合了灰尘、潮气和各家饭菜的复杂气味。
那段时间,我住在一个老旧的小区里,楼道里永远飘着一股混合了灰尘、潮气和各家饭菜的复杂气味。
我的邻居,张阿姨,就住我对门。
她是个很安静的人,安静到我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除了我的快递。
我的快递,总是莫名其妙地消失。
一开始,我以为是快递员的失误,放在门口被人顺走了。
我换了好几家快递公司,叮嘱他们务必等我开门签收。
但总有那么几次,我刚好不在家,快递员就把包裹放在了门口。
然后,它就没了。
监控是坏的,楼道里人来人往,根本找不到是谁拿的。
直到有一次,我提前下班,刚走到楼道口,就看见张阿姨颤巍巍地弯下腰,捡起了我门口那个印着“XX生鲜”的箱子。
她的动作很慢,像是捡起一件什么珍宝,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然后转身,用钥匙打开了她家的门。
整个过程,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慌张,甚至可以说是坦然。
我愣在原地,楼道里的声控灯因为我长时间的静止,“啪”地一声灭了。
黑暗中,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敲得我耳膜生疼。
那是一种混杂着愤怒、困惑和一丝荒谬的情绪。
我没冲上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质问她?一个看起来比我母亲年纪还大的阿姨,我该怎么开口?说她偷东西?
我退回楼梯间,等她家的门关上后,才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回了自己家。
那晚,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我想不通。
张阿姨看起来不像是缺衣少食的人。她每天都穿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虽然衣服的款式很旧,但没有一个褶子。
她图什么呢?
我买的那些东西,无非就是些零食、日用品,还有几本书。
对她来说,有什么用呢?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留心观察她。
她很少出门,偶尔出去一次,也是去楼下的小花园坐一会儿,看着孩子们跑来跑去,一看就是一下午。
她从不跟人搭话,别人跟她打招呼,她也只是点点头,露出一个很淡很淡的笑。
那笑容里,没有温度。
快递依旧在丢。
我开始故意买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测试她。
一包纸巾,她拿了。
一瓶洗手液,她也拿了。
甚至一卷垃圾袋,她都照收不误。
我心里的火,越烧越旺。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贪小便宜了,这是一种挑衅。
一种无声的,却又明目张胆的挑衅。
我决定给她一个教训。
一个让她这辈子都忘不了的教训。
我在网上选了很久,最后下单了一台最新款的按摩椅。
价格不菲,接近五位数。
最关键的是,我选择了“货到付款”。
我想象着那个画面:快递员把巨大的箱子搬到她门口,敲开门,让她付那一笔巨款。
她会是什么表情?
是惊慌失措?是抵赖?还是羞愧难当?
无论哪一种,都足以让我出掉心口这股恶气。
我甚至有些恶毒地想着,最好全楼道的人都出来看热闹,看她怎么收场。
下单的那一刻,我感到一种报复的快感。
仿佛一个将军,设下了一个完美的陷阱,只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
整整七天。
这七天里,我的心情像坐过山车。
第一天,我满怀期待,甚至有些兴奋。我时不时地刷新物流信息,看着那个小小的包裹图标,从一个城市,跳到另一个城市,离我越来越近。
第二天,我开始在脑海里预演当天的情景。快递员会怎么说?张阿姨会怎么回答?我要不要开门出去,“恰好”路过?
第三天,我看到张阿姨出门倒垃圾。
她依旧是那副样子,背有点驼,脚步很慢。
风吹起她灰白的头发,露出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
我忽然觉得,她好像比我上次见她,又老了一些。
我的心里,第一次有了一丝动摇。
我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
为了一些不值钱的快递,就这样去羞辱一个老人?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我立刻被自己的愤怒所取代。
是她偷东西在先!我只是在用一种合理的方式,让她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对,我没有错。
第四天,我半夜被噩梦惊醒。
我梦见张阿姨站在我床边,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她的眼睛里,没有责备,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片空洞的悲伤。
那悲伤像深海,瞬间将我淹没。
我一身冷汗地坐起来,再也睡不着了。
我开始后悔了。
我打开手机,想取消订单,但页面上显示“已发货,无法取消”。
我像是被判了死刑。
剩下的三天,我活在一种煎熬里。
我害怕那一天的到来。
我甚至开始祈祷,祈祷快递能晚一点,再晚一点。
或者,干脆寄丢了才好。
但这世上的事,往往就是这样。
你越是害怕什么,它就越是会准时到来。
第七天,是个阴天。
天空是灰蒙蒙的,像是被一块脏了的抹布盖住了。
空气里湿漉漉的,让人喘不过气。
我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下午三点左右,我听到了楼道里传来熟悉的、拉杆箱轮子滚过地面的声音。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来了。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把耳朵贴在冰冷的铁门上。
“咚咚咚。”
是敲门声。
敲的是对面的门。
我的手心里全是汗。
“谁呀?”
是张阿姨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疲惫。
“您好,快递!有个大件,麻烦您签收一下。”
是快递员小哥的声音,年轻,有活力。
接下来,是开门时,门轴发出的“吱呀”声。
我透过猫眼,紧张地看着外面。
猫眼里的世界是扭曲的,变形的。
张阿姨打开了门,只开了一道缝。
她看着门口那个巨大的箱子,又看了看快递员,眼神里充满了困惑。
“是……是林风的吗?”她小声地问。
林风?
我愣住了。
这是谁?
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快递员显然也愣了一下,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单子,大声念道:“收件人,林静。电话,138XXXXXXXX。没错啊,是这儿。”
林静。
是我的名字。
张阿姨的身体晃了一下,扶住了门框。
“不,不对……应该是林风的……”她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他……他最喜欢这种椅子了,说坐着舒服……”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到几乎听不见。
快递员有些不耐烦了。
“阿姨,您到底是不是林静啊?这货到付款,九千八,您得把钱付了,我才能给您。”
九千八。
这个数字像一颗炸弹,在安静的楼道里炸开。
我看到张阿姨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那是一种毫无血色的白,像一张被水浸透了的纸。
“多……多少?”她颤抖着问。
“九千八百块。”快递员又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职业性的客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
“不……我没有……我没有买……”
张阿姨的嘴唇哆嗦着,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那您就拒收吧。”快递员说,“您在这儿签个字就行。”
他递过去一个笔和单子。
张阿姨却没有接。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巨大的箱子,眼神里流露出的,不是贪婪,不是占有,而是一种……一种我看不懂的,深切的哀伤。
仿佛那个箱子里装着的,不是什么按摩椅,而是她失去的整个世界。
“不能……不能退回去……”她忽然说,声音尖锐而固执,“退回去了……他就收不到了……”
“阿姨,您说什么呢?”快递员被她搞糊涂了。
“这是我儿子买给我的……他……他只是忘了付钱……”张阿姨抬起头,看着快递员,眼睛里竟然有了一丝祈求,“小伙子,你等等……我……我去给你拿钱……”
她说着,就要转身进屋。
“阿姨!”快递员叫住了她,“您可想好了,九千八,不是小数目。”
张阿姨的脚步顿住了。
她站在那里,背对着我们。
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那单薄的、微微颤抖的肩膀。
楼道里安静得可怕。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像一面被擂响的鼓。
我做错了。
我真的做错了。
我像一个卑劣的、躲在暗处的刽子手,用我自以为是的正义,把一个无辜的老人,推向了绝境。
就在我准备冲出去,结束这场荒唐的闹剧时,张阿姨缓缓地转过身来。
她的手里,多了一个小小的、已经褪了色的布包。
她把布包打开,一层又一层。
里面,是一沓钱。
有红色的,有绿色的,有蓝色的。
还有很多很多的,一毛、五毛的零钱。
她把那些钱,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像是捧着一堆珍贵的珠宝。
“小伙子……你数数……够不够……”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
快递员看着那堆零钱,彻底傻眼了。
“阿姨,这……这我怎么数啊……”
“够的……肯定够的……”张阿姨急切地说,“我……我攒了好久了……”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猛地拉开门,冲了出去。
“等一下!”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形。
张阿姨和快递员都吓了一跳,齐刷刷地看向我。
我快步走到他们面前,从钱包里掏出银行卡,递给快递员。
“刷我的卡。”
我说。
我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快递员愣愣地看着我,又看了看张阿姨。
张阿姨也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不解。
“你是……”
“我是林静。”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阿姨,这椅子,是我买给您的。”
谎言。
一个苍白而笨拙的谎言。
但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张阿姨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她只是看着我,眼眶,一点一点地红了。
快递员大概是见多了各种各样的人,很快反应过来。
他拿出POS机,刷了卡,让我签了字。
然后,他把那个巨大的箱子,推进了张阿姨的家。
自始至终,张阿姨都像一个木偶一样,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直到快递员走了,楼道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姑娘……”她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厉害,“你……你为什么要……”
“阿姨,”我打断了她,“外面冷,我们进屋说吧。”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侧过身,让我进了屋。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她的家。
屋子里很暗,没有开灯。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还有一丝……尘封已久的味道。
家具都很旧了,是那种八十年代的款式,边角都磨得发白。
但擦得很干净,一尘不染。
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张黑白的全家福。
照片上的张阿姨很年轻,笑得很灿烂。
她身边站着一个同样年轻的男人,怀里抱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
那个小男孩,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我的目光,被照片上那个男孩的脸,牢牢地吸引住了。
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那是……林风。”
张阿姨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回过头,看到她正看着那张照片,眼神温柔得像一汪水。
“他小时候,最调皮了。”
她像是陷入了回忆,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没有他不敢干的。”
“每次闯了祸,他爸要打他,他就躲到我身后。”
“他总说,妈妈,等我长大了,我给你买大房子,买最好看的衣服,让你享福。”
她说着说着,就笑了。
那笑容,和照片上的一模一样,灿烂,温暖。
但笑着笑着,她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大颗大颗的,顺着她脸上的皱纹,无声地滑落。
“他……他没等到长大……”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了一下。
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阿姨……”
我想安慰她,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走了……三年了……”
张阿姨走到沙发边,缓缓地坐下。
她从沙发底下,拖出一个纸箱。
打开箱子,里面,全都是我的快递。
吃的,用的,穿的。
每一个,都完好无损,连包装都没有拆开。
它们被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箱子里,像是一件件等待被检阅的士兵。
“我……我不是故意的……”她看着那些包裹,声音里充满了愧疚,“我只是……我只是看到你的名字……”
林静。
林风。
在快递员那含混不清的、带着口音的叫喊声里,这两个名字,听起来,是那么的相似。
“我总觉得……是他寄回来的……”
“我知道不是……我知道他已经不在了……可我就是……控制不住……”
“我每次拿到快递,就好像……他又回来了一样……”
“我就把它们收起来,放在这里,想着,等他回来了,就能看到了……”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抚摸着那些包裹,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自己孩子的脸。
我终于明白了。
所有的一切,都明白了。
她不是小偷。
她只是一个……一个失去了孩子的,可怜的母亲。
她用这样一种近乎偏执的方式,来欺骗自己,来维持着和儿子之间那一点点微弱的联系。
而我,我这个自以为是的蠢货,都做了些什么?
我用我最恶毒的心思,去揣测她,去设计她,去伤害她。
我亲手,将她最后一点点的幻想,打得粉碎。
愧疚和自责,像潮水一样,将我整个人淹没。
我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握住了她那双冰冷而粗糙的手。
“阿姨,”我说,声音因为哽咽而断断续续,“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抬起头,看着我。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她摇了摇头,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们两个人,就这样,一个蹲着,一个坐着,在那个昏暗的、充满了悲伤气息的客厅里,相对无言。
窗外,天色越来越暗。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然开口了。
“姑娘……你……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您说。”
“你能不能……把那个椅子……装起来?”
我愣住了。
她看着那个巨大的纸箱,眼神里,竟然有了一丝期待。
“林风他……他以前总说,腰不好……说等他挣了钱,就给我和他爸,一人买一个这样的椅子……”
“他爸……也没等到……”
我的眼泪,再一次决堤。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
我找来剪刀,划开纸箱。
里面是各种各样的零件和一本厚厚的说明书。
我从来没有装过这么复杂的东西。
但我没有退缩。
我就着手机微弱的光,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地研究。
拧螺丝,装靠背,接电线……
我的动作很笨拙,额头上很快就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张阿姨就坐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看着我。
她没有催促,也没有打扰。
只是偶尔,会递过来一张纸巾,或者一杯水。
那杯水,是温的。
刚刚好,不烫,也不凉。
整个过程,我们没有说一句话。
但我觉得,我们之间的那堵墙,正在一点一点地消失。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台按摩椅,终于在我手里,初具雏形。
我把电源插上,按下了开关。
椅子发出了轻微的“嗡嗡”声,开始缓缓地运作起来。
“阿姨,您来试试。”
我扶着她,让她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
我帮她选了一个最轻柔的模式。
椅子开始按摩她的后背,她的肩膀,她的腰。
她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
脸上,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放松而安详的表情。
“舒服吗?”我小声地问。
她没有回答。
我凑近了才发现,她睡着了。
她的呼吸,均匀而绵长。
眼角,还挂着一滴晶莹的泪珠。
我没有叫醒她。
我找了一条毯子,轻轻地盖在了她的身上。
然后,我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静静地看着她。
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城市的光。
那光,映在她的脸上,给她灰白的头发,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银边。
那一刻,我觉得,她像我的妈妈。
也像,所有在等待孩子回家的,妈妈。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
直到我的腿都麻了,她才悠悠地转醒。
“哎呀……我怎么睡着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您太累了。”我说。
她从椅子上下来,活动了一下筋骨。
“这椅子……真好……”她由衷地感叹道,“要是……他也能坐一坐……就好了……”
一句话,又把我们拉回了那个悲伤的现实。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又沉重了起来。
“阿姨,”我鼓起勇气,说出了我心里想了很久的话,“以后……您的快递,我来帮您拿。”
她愣住了。
“不……不用了……姑娘……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以后,凡是叫‘林风’的快递,都由我来签收。”
“然后,我再亲手,交到您手上。”
张阿姨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她看着我,嘴唇颤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她懂了。
她懂我这句话里的意思。
从那天起,我成了张阿姨的“专属快递员”。
我开始在网上买各种各样的东西。
收件人的名字,永远都是“林风”。
有时候,是一箱牛奶。
有时候,是一袋米。
有时候,是一件厚实的棉衣。
有时候,是一束开得正艳的康乃馨。
我把收件地址,写成了我的公司。
每次快递到了,我就在下班后,带回来,敲响她家的门。
“阿姨,林风的快递。”
每一次,我都会这样说。
而她,每一次,都会像个孩子一样,惊喜地打开门。
她接过包裹,脸上会露出那种,发自内心的,幸福的笑容。
她从来不问我,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
我们也从来不戳破这个,我们共同守护的,美丽的谎言。
她会把那些东西,一件一件地摆放好。
牛奶,她会热好了,分我一半。
米,她会蒸成香喷喷的米饭,留我一起吃。
棉衣,她会穿在身上,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问我好不好看。
康乃馨,她会找一个干净的瓶子,插起来,放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我们家的餐桌上,开始频繁地出现她做的菜。
有时候是一碗热腾腾的排骨汤,有时候是一盘刚出锅的饺子。
她总说,我一个人在外面,吃饭不方便。
我知道,这是她表达感谢的方式。
我们之间,有了一种奇妙的默契。
我们很少谈论过去,也很少谈论林风。
但我们都知道,他一直都在。
在我们共同守护的这个小小的世界里,他从来没有离开过。
有一次,我给她买了一个智能音箱。
我教她怎么用。
“你想听什么,就跟它说。”
她试探着,对着那个黑色的小盒子,小声说:“我想听……《世上只有妈妈好》。”
熟悉的旋律,很快就在房间里响了起来。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她听着听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默默地递给她一张纸巾。
她擦了擦眼泪,忽然对我说:“姑娘,你能不能……帮我录一段话?”
“好。”
我打开手机的录音功能。
她清了清嗓子,对着手机,一字一句,慢慢地,清晰地说道:
“风儿,妈妈不怪你。”
“妈妈知道,你不是故意不回家的。”
“你在那边,要好好的,不要惦记家里。”
“妈妈……很好。”
“有邻居的妹妹陪着我,她……她对我就像亲闺女一样。”
“你放心吧。”
录完,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像是完成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把它……存到那个小盒子里去。”她指着智能音箱说,“这样,我想你的时候,就能听见了。”
我按照她的要求,把那段录音,设置成了音箱的默认回复。
从那以后,她每天都会跟那个音箱说很多很多话。
有时候,是问他今天过得好不好。
有时候,是告诉他,今天菜市场的白菜又便宜了。
有时候,是抱怨,楼上的邻居又在半夜吵闹。
而那个音箱,每一次,都会用她自己的声音,温柔地回答:
“风儿,妈妈不怪你……”
我看着她对着一个冰冷的机器,絮絮叨叨。
心里,说不出的酸楚。
我知道,这是一种自欺欺人。
但对于一个母亲来说,这或许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的稻草。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
张阿姨的身体,好像好了一些。
她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
她甚至会主动跟楼下的邻居打招呼了。
我们楼的王大妈,是个热心肠。
她有一次拉着我,神秘兮兮地问:“小林啊,你跟对门的张姐,是不是处对象了?”
我哭笑不得。
“王大妈,您想哪儿去了,她都能当我妈了。”
“不是,”王大妈说,“我是说,我瞅着她最近,跟变了个人似的。以前啊,整天死气沉沉的,跟个活死人一样。现在,你看看,脸上都有光了。”
“她前两天,还送了我一盘她自己包的饺子呢。说是她儿子,从外地给她寄来的好猪肉,让我尝尝鲜。”
王大妈咂了咂嘴,“你别说,那肉,是真香。”
我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那所谓的“外地寄来的猪肉”,不过是我在生鲜APP上,给她下的单。
但我什么也没说。
我只是笑了笑,“是吗?那挺好的。”
有些真相,说出来,太残忍。
不如就让它,永远成为一个秘密。
一个,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温暖的秘密。
转眼,就到了冬天。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
雪,下得很大,一连好几天都没有停。
小区里的树,都被压弯了腰。
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一脚踩下去,能没过脚踝。
我给张阿姨买了一件很厚的羽绒服,还有一双防滑的雪地靴。
收件人,依旧是林风。
我把东西拿给她的时候,她高兴得像个孩子。
她立刻就穿上了,在屋子里走了好几圈。
“好看,真好看。”她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还是我儿子的眼光好。”
我笑着说:“那是,林风的眼光,肯定错不了。”
那天晚上,我加完班回家,已经快十一点了。
雪还在下。
我刚走到楼下,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单元门口。
是张阿姨。
她穿着我给她买的那件新羽绒服,戴着帽子和围巾,在寒风里,不停地跺着脚。
她的脸,冻得通红。
“阿姨!”我赶紧跑过去,“这么晚了,您怎么站在这儿啊?”
她看到我,像是看到了救星。
“姑娘,你可算回来了。”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紧张地问。
“没……没事……”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毛巾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递给我。
“快,趁热喝了,暖暖身子。”
我打开毛巾,里面是一个保温杯。
拧开盖子,一股浓郁的姜汤味,扑面而来。
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我……我看天气预报说,今晚降温……你加班晚,肯定冷……”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就……给你熬了点姜汤……”
“我怕你回来晚了,凉了……就下来等你……”
我的心,在那一刻,被一股巨大的暖流,瞬间填满了。
我看着她冻得通红的双手,和鼻尖上挂着的一颗晶莹的雪珠。
眼泪,又不争气地涌了上来。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用力地,给了她一个拥抱。
她的身体,很瘦小,隔着厚厚的羽绒服,我都能感觉到她的骨头。
但那个拥抱,却是我这辈子,感受过的,最温暖的拥抱。
那天晚上,我喝着那碗滚烫的姜汤,第一次,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感觉到了家的温暖。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一直平静地过下去。
我和她,会像一对真正的母女一样,互相陪伴,互相取暖。
直到,意外的发生。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
我正在家里看书,忽然听到对门传来“哐当”一声巨响。
紧接着,是东西摔碎的声音。
我心里一惊,赶紧跑过去敲门。
“阿姨!张阿姨!您没事吧?”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我又用力地敲了几下,还是没人开门。
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我的心头。
我顾不上多想,转身就往楼下跑,去找物业。
物业有备用钥匙。
我们一起冲上楼,打开了张阿姨的家门。
眼前的景象,让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张阿姨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她的身旁,是摔碎的碗碟,和一地的狼藉。
“快!打120!”
我声嘶力竭地喊道。
救护车很快就来了。
我跟着上了车,一路握着她冰冷的手,不停地跟她说话。
“阿姨,您坚持住,千万不要睡。”
“您不是还想等林风回来吗?您要好好的。”
到了医院,她被直接推进了抢救室。
我在外面,焦急地等待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刺鼻得让人想吐。
我看着抢救室门口那盏红色的灯,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祈祷。
终于,门开了。
一个医生走了出来,摘下了口罩。
“谁是病人家属?”
“我是!”我赶紧迎上去,“医生,她怎么样了?”
医生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
“突发性脑溢血,送来得太晚了。”
“我们……已经尽力了。”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像是被人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瘫倒在走廊的长椅上。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突然就……
前几天,她还好好的啊。
她还给我包了饺子,还跟我说,等天暖和了,我们一起去公园看花。
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我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告诉她我的真名。
她一直,都叫我“姑娘”,或者“邻居的妹妹”。
我甚至,都还没来得及,跟她说一声,谢谢。
谢谢她,让我在这个冰冷的城市里,感受到了唯一的温暖。
眼泪,无声地滑落。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直到一个护士走过来,递给我一个袋子。
“这是病人的遗物。”
我接过来,打开。
里面,是她的手机,一串钥匙,还有一个小小的,褪了色的布包。
就是那个,她曾经用来装钱,想买下那台按摩椅的布包。
我打开布包,里面没有钱。
只有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我颤抖着手,打开那张纸。
那是一封信。
字迹,歪歪扭扭的,像是小孩子写的。
很多字,都用拼音代替了。
但,我还是看懂了。
“好姑娘: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阿姨可能已经不在了。
你不要难过。
人老了,总有这么一天的。
阿姨这辈子,没什么遗憾的。
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看着我的风儿,娶妻生子。
不过现在,阿姨不遗憾了。
因为,老天爷把你送到了我身边。
我知道,那些快递,都是你买的。
我也知道,你不是我的风儿。
你是个好姑娘,心肠好。
阿姨老了,脑子糊涂了,但心,不糊涂。
从你帮我付了那个按摩椅的钱开始,我就知道了。
我没有拆穿你,是因为,阿姨也需要这个谎言。
人啊,活着,总得有个念想。
你,就是阿姨的念想。
看着你每天把‘林风’的快递拿回来,阿姨就觉得,我的风儿,没有走远。
他就活在你的身上。
姑娘,谢谢你。
谢谢你陪我演了这么久的戏。
谢谢你,让我这个老婆子,在最后的日子里,又感受到了当妈妈的幸福。
阿姨没什么能留给你的。
这个房子,是我和你叔叔单位分的。等我走了,就要收回去了。
我给你留了点东西,在床头柜的第二个抽屉里。
那是我……给风儿媳妇准备的。
现在,我把它留给你。
你是个好姑娘,值得最好的。
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
按时吃饭,不要熬夜。
找个好人家,嫁了。
就当是……替风儿,完成心愿了。
再见了,我的好姑娘。
——爱你的,张阿姨。”
信纸,被我的眼泪,打湿了一片。
我再也控制不住,趴在长椅上,失声痛哭。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她一直,都知道。
她只是,舍不得拆穿这个,我们共同编织的,美丽的梦。
我们在彼此的世界里,扮演着对方最需要的角色。
我扮演她的儿子。
她扮演我的母亲。
我们互相慰藉,互相取暖。
却忘了,梦,总有醒来的一天。
我按照信里的指示,回到了那个,我们共同生活过的小屋。
屋子里,还保留着她离开时的样子。
桌上,还放着我没来得及喝完的半杯水。
阳台上,她养的花,开得正艳。
那个黑色的智能音箱,还安安静静地放在角落里。
我走过去,轻轻地喊了一声:
“你好。”
音箱立刻被唤醒,亮起了蓝色的光。
我顿了顿,用一种近乎哽咽的声音,问道:
“你想妈妈了吗?”
下一秒,房间里,响起了张阿姨那熟悉而温柔的声音:
“风儿,妈妈不怪你……”
我的眼泪,再一次,汹涌而出。
我走到床边,拉开了第二个抽屉。
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红色的丝绒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只成色很好的,金手镯。
手镯的下面,压着一张照片。
是林风的照片。
比墙上那张全家福里的,要大一些。
应该,是他十几岁时候的样子。
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背着一个双肩包,站在校门口。
阳光下,他笑得一脸灿烂。
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照片的背后,有一行字:
“赠吾爱,林风。”
字迹,清秀,隽永。
我看着那张熟悉的,又有些陌生的脸。
忽然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我……我认识他。
我真的,认识他。
我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回到了十几年前。
那个,蝉鸣聒噪的,夏天。
那时候,我还在上高中。
每天,我都会在学校门口的公交车站,等车回家。
车站,总是挤满了人。
我个子小,总是被挤到最后面。
有好几次,都差点没挤上车。
直到有一天,一个穿着蓝白校服的男孩,出现在我身后。
他比我高一个头,总是默默地站在我身后,用他的身体,给我隔出一个小小的,安全的空间。
他帮我挡住拥挤的人潮,等我上了车,他才会跟着上来。
他从来不跟我说话。
我也从来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
我们就像两条平行线,每天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短暂地相交,然后,又各自奔向不同的方向。
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只知道,他和我,是同一个学校的。
我只记得,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毕业那天,我最后一次在那个车站等车。
他没有来。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以为,他只是我青春里,一个不起眼的,路人甲。
却没想到,十几年后,我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再次遇到他。
或者说,遇到他的,妈妈。
我拿着那张照片,和那只金手镯,在那个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坐了整整一夜。
我想起了很多事。
我想起,张阿姨第一次见到我时,眼神里的那种,莫名的熟悉感。
我想起,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叫错我的名字。
我想起,她看着我的时候,那种温柔的,像是在透过我,看着另一个人的眼神。
原来,这一切,都不是巧合。
缘分,真的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
它让我们在人海中相遇,又让我们在人海中走散。
然后,又用一种我们都意想不到的方式,让我们再次重逢。
虽然,这一次的重逢,是以生离死别的形式。
张阿姨的后事,是我帮忙办的。
她没有什么亲人了。
我以她“干女儿”的身份,送了她最后一程。
她的骨灰,我按照她的遗愿,和她丈夫的,还有林风的,葬在了一起。
墓碑上,我让人刻上了她的名字。
旁边,是她丈夫的名字。
再旁边,是林风的名字。
我站在这三块冰冷的墓碑前,心里,却 strangely, 感到了一丝温暖。
他们一家人,终于团聚了。
处理完所有的事情,我也搬离了那个,承载了我太多记忆的小区。
临走前,我最后一次,回到了那个小屋。
我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
把所有的东西,都恢复了原样。
就像,我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我带走了那张照片,和那只金手镯。
还有那个,会说话的,智能音箱。
新的生活,开始了。
我换了新的工作,认识了新的朋友。
我开始学着,像张阿姨希望的那样,好好生活。
按时吃饭,不再熬夜。
周末的时候,会去公园散步,会去图书馆看书。
我把那只金手镯,一直戴在手上。
它时时刻刻提醒我,曾经有那么一个人,像妈妈一样,温暖过我。
我把那张照片,放在了我的床头。
每天早上醒来,第一眼就能看到他。
看到他那张,阳光灿烂的,笑脸。
我还是不知道,当年,他为什么会帮我。
也许,只是出于一个少年,最纯粹的,善良。
也许,他对我,也有过那么一丝,朦胧的好感。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来过。
重要的是,我记得。
有时候,我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打开那个智能音箱。
我会对着它,说很多很多话。
我说,我今天工作很顺利,得到了老板的表扬。
我说,我今天吃了一家很好吃的餐厅,下次,也带“你”去。
我说,楼下的花,又开了,很香。
而它,每一次,都会用张阿姨那温柔的声音,回答我:
“风儿,妈妈不怪你……”
我知道,这只是一个程序。
一段,被设定好的,录音。
但每一次听到,我还是会,忍不住地,红了眼眶。
因为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曾经真的有那么两个人。
他们用尽了自己全部的力气,来爱我。
一个,给了我青春里,最沉默的守护。
一个,给了我成年后,最温暖的陪伴。
他们,是母子。
而我,是那个,被他们共同爱着的,幸运儿。
我的故事,讲完了。
这是一个,关于快递,关于误会,关于爱和救赎的故事。
也是一个,关于我和他们,我们三个人之间,跨越了时空和生死的,奇妙缘分的故事。
我不知道,你们听完,会不会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但,它就是这样,真实地,发生过。
直到现在,我有时候还会想。
如果,当初我没有那么冲动,没有用那个“货到付款”的快递,去报复张阿姨。
那么,我们之间的故事,又会是怎样一个结局?
也许,我们只会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我会继续活在我的抱怨和愤怒里。
她会继续沉浸在她的悲伤和幻想中。
我们,会错过彼此。
但,生活没有如果。
所有的相遇,都是命中注定。
所有的发生,都有它的意义。
那一次错误的报复,却开启了一段最正确的缘分。
让我明白,有时候,你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相。
善良,比聪明,更重要。
而爱,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可以治愈一切的力量。
它能跨越生死,能抵御严寒,能让两个孤独的灵魂,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就像,我和张阿姨。
就像,我和林风。
我们,从未真正分开过。
对吗?
来源:富足海燕uto7NrV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