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信纸早已泛黄、脆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成时光的尘埃。可上面那一行行稍显稚嫩却力道十足的字迹,我几乎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
那封信,我珍藏了三十七年。
信纸早已泛黄、脆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成时光的尘埃。可上面那一行行稍显稚嫩却力道十足的字迹,我几乎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
三十七年里,我从一个穿着四个口袋军装、前途无量的年轻干事,变成了如今头发花白、总爱在阳台上眯着眼晒太阳的老头子。我经历过提干、转业,亲手把儿子送进军营,又看着他成家立业。岁月像条河,冲刷着我生命里的一切,唯独没能冲走1981年那个冬天的记忆。
那个在佳木斯火车站台、扎着两条乌黑麻花辫的姑娘,她那双清澈又倔强的眼睛,还有那句沉甸甸的嘱托,就像一枚刻印,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上,伴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成了我后半生无法释怀的秘密。
一切,都要从1981年那个飘着雪的冬天,从佳木斯火车站那个拥挤、喧嚣的站台说起。
第1章 月台上的麻花辫
1981年的冬天,东北的雪下得特别大,也特别早。十一月底,我们部队所在的边境小城已经是一片银白。我叫陈岩,那年二十三岁,是团里的宣传干事。因为笔杆子还算利索,人也机灵,深得团长王振国的赏识,时常被他带在身边。
那年征兵季,团里分到了三百名来自佳木斯地区的新兵。接兵是大事,王团长决定亲自带队。于是,我便跟着他,还有几名干部,登上了那趟著名的“闷罐车”。
绿皮火车在冰天雪地里“哐当哐当”地吼了一天一夜,才把我们送到了佳木斯。车站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冷和乱。月台上到处是人,黑压压的一片,说话时呼出的白气混杂着火车头喷出的蒸汽,让整个世界都显得迷迷蒙蒙。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有煤烟味,有劣质烟草味,还有人们身上棉衣被雪濡湿后散发出的那种独特的、潮闷的气息。
新兵们已经集合完毕,一个个穿着崭新的、还不太合身的军装,胸前戴着大红花,脸上是相似的激动、紧张与茫然。他们大多是农村兵,皮肤黝黑,眼神淳朴,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那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
送行的家人们被拦在一条无形的线外,却都拼命地往前挤,伸长了脖子寻找自家的孩子。哭声、喊声、叮嘱声,汇成了一股巨大的声浪,拍打着每一个人的耳膜。
“小石头!到了部队要听领导的话!”
“柱子!别忘了给你娘写信啊!”
“记得把钱缝在内裤里……”
王团长背着手,站在队伍前,表情严肃,目光如炬。他的存在就像一根定海神针,让这片嘈杂中的新兵方队,始终保持着基本的队形。我的任务,就是拿着花名册,挨个点名,确认身份。
“李晓东!”我喊道。
“到!”一个清脆的声音从队伍中间传来。
一个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一些的半大孩子挤了出来,他个子不高,身板单薄,一张脸冻得通红,像个熟透的苹果。他跑到我面前,用力地挺起胸膛,给我敬了一个不太标准的军礼,眼神里闪烁着兴奋的光。
我点点头,在他的名字后面打了个勾。就在这时,我注意到人群里有个姑娘正拼命地朝这边挥手,一边挥一边喊:“晓东!晓东!”
李晓东听见了,脸上立刻露出灿烂的笑容,也用力地挥了挥手,大声回应:“姐!我在这儿!”
那姑娘看起来二十岁出头的样子,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棉布罩衣,脚上是一双厚重的棉鞋。她的脸和她弟弟一样,也被冻得红扑扑的,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两条又黑又粗的麻花辫,垂在胸前,辫梢用红头绳扎着,随着她的动作一甩一甩的,像两只活泼的燕子。
在那个年代,这样的装扮很常见,但不知为何,她的样子却格外清晰地印在了我的脑子里。她的眼睛很大,很亮,隔着攒动的人头和弥漫的蒸汽,我能清楚地看到她眼神里的急切和不舍。
她提着一个网兜,里面鼓鼓囊囊的,正奋力地往我们这边挤。周围的人太多了,她一个姑娘家,挤得十分费力,好几次都差点被推倒。
李晓东急得直跺脚,想过去帮忙,但军纪如山,没有命令,他不敢擅自离队。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嘴里不停地喊:“姐,你慢点!小心点!”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微微一动。我也是从农村出来的,太懂这种送别的场景了。每一次离家,母亲和姐姐也是这样,提着大包小包,在人群里为我挤出一条路,把所有她们认为我需要的东西,都塞到我手里。
我下意识地朝她那边走了几步,帮她挡开了几个拥挤的人,让她能顺利地靠近警戒线。
“谢谢你,解放军同志。”她气喘吁吁地抬起头,对我露出了一个感激的微笑。她的牙齿很白,笑容很干净,像雪后初晴的太阳。
“没事。”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摆手。
她把网兜从警戒线下面递给李晓东,网兜里是一个用棉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大搪瓷缸子。她急切地叮嘱道:“晓东,这是姐给你包的酸菜猪肉馅饺子,怕路上坏,特意冻实诚了。你带到部队,找个地方热热就能吃。别舍不得,趁早吃了,啊?”
“知道了,姐。”李晓东接过缸子,眼圈有点红。
“还有,这钱你拿着。”她又从内兜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毛票和角票,还有几枚硬币。“省着点花,别乱买东西。要是没钱了,就给姐写信,姐给你寄。”
“姐,我不要,部队管吃管住,我用不着钱。”李晓东把钱往回推。
“让你拿着就拿着!穷家富路,身上没钱怎么行!”她把钱硬塞进弟弟的军大衣口袋里,又手忙脚乱地帮他整理了一下歪掉的领子和胸前的大红花,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
“在部队,要听首长的话,跟战友们搞好关系,别耍小孩子脾气。你从小就犟,这个臭毛病得改。知道吗?”她的声音开始哽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不让它掉下来。
“知道了,姐,你放心吧。”李晓东低着头,声音闷闷的。
离别的气氛总是让人感伤。我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们姐弟俩,心里也泛起一阵酸楚。
就在这时,火车的汽笛长鸣一声,拉开了嗓门,催促着人们上车。王团长看了一下手表,下达了命令:“全体都有,准备登车!”
队伍开始缓缓向车门移动。
那姑娘一下子急了,她抓着李晓東的手不肯放,嘴里还在不停地叮嘱着什么。李晓东一步三回头,满脸都是不舍。
眼看弟弟就要消失在车厢门口,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最重要的事情,目光在人群里迅速地搜索,最后落在了我身上。她几步冲到我面前,因为跑得急,脸颊更红了,呼吸也有些不稳。
她仰着头,用那双清澈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恳求和信赖。
“解放军同志,”她顿了顿,似乎在鼓足勇气,“我看出来了,你是个干部。我弟弟……我弟弟他叫李晓东,他从小没出过远门,人老实,有点内向,有时候还有点犟。到了部队,人生地不熟的,我……我不放心。”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但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清晰。
“我爹妈走得早,晓东是我一手带大的。他就是我的命根子。现在,他把自个儿交给了国家,交给了部队。我……我就想求求您,您是干部,能不能……能不能多关照他一下?他要是有什么做不对的地方,您多批评,多教育,别让他走错了路。”
她说着,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
我当时完全懵了。一个年轻的姑娘,在人山人海的火车站,对着我这个只见过一面的陌生军人,如此郑重地行此大礼,托付她最亲的亲人。那份沉甸甸的信任,让我这个刚当了没几年兵的毛头小子,瞬间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感。
我连忙扶住她,急急地说:“大姐,你快起来,这可使不得!你放心,我们部队就是个大家庭,首长和战友们都会关心他、帮助他的。照顾好每一个新兵,是我们应尽的责任。”
我的话,说得都是些场面上的套话,是我在宣传科写过无数遍的句子。但在那一刻,我说得无比真诚。
她抬起头,眼里的泪水终于还是没忍住,顺着脸颊滑了下来。她用手背胡乱地抹了一把,然后对我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谢谢你,同志。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她看着我,一字一顿地、无比认真地说道,“我弟弟,就拜托你了。”
“拜托你了。”
这四个字,像一颗钉子,在那一刻,深深地钉进了我的心里。
火车缓缓开动了。她跟着火车跑,麻花辫在身后飞扬。她一边跑一边挥手,嘴里还在大声喊着什么,但声音很快就被火车的轰鸣声淹没了。李晓东把半个身子探出窗外,使劲地挥着手,直到姐姐的身影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再也看不见。
车厢里,新兵们的喧闹和兴奋,似乎都与我无关。我坐在角落里,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那句“我弟弟,就拜托你了”。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只记得她那双清澈倔强的眼睛,和那两条在风雪中飞扬的麻花辫。
我暗暗下定决心:陈岩啊陈岩,人家这么信任你,你可一定要对得起这份托付。
第2章 冻饺子与一封信
回到部队,新兵们被分配到了各个连队。李晓东因为个子小,但脑子灵活,被分到了我们团部的通信连,当一名电话兵。这算是个技术兵种,比在步兵连队风吹日晒要好得多。
这其中,不能说没有我的一点私心。新兵下连的时候,通信连的张连长来团部要人,王团长让我把花名册给他。我指着李晓东的名字,多说了一句:“这个兵,我看过档案,初中毕业,在他们村里算高学历了,人也挺机灵的。”
张连长看了我一眼,笑了笑,大笔一挥,就把李晓东的名字圈进了他们连。
我这么做,一方面是觉得李晓东的条件确实适合通信连,另一方面,也是想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方便我“关照”他,兑现我在火车站台上的那个无声的承诺。
下连那天晚上,我特意去了趟通信连的宿舍。新兵们正在整理内务,班长们扯着嗓子教他们怎么把被子叠成“豆腐块”。李晓东笨手笨脚的,被子在他手里像一团发面,怎么也弄不出棱角,急得满头大汗。
我把他叫到宿舍外面,塞给他两个我从家里带来的苹果。
“晓东,刚到连队,还习惯吗?”我问。
他看到我,像是见到了亲人,眼睛一亮,咧着嘴笑:“报告陈干事,习惯!班长和战友们对我都挺好的。”
“那就好。有什么困难,就跟班长说,跟连长说,也可以直接来找我。”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用力地点点头,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跑回宿舍,不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个大搪瓷缸子出来了。缸子外面还裹着他姐姐包的那块蓝印花布。
“陈干事,这个……这个给你。”他把缸子递到我面前,脸有点红,“这是我姐包的饺子,她说让我在路上吃,我……我没舍得。我想着,您对我这么好,这个得给您尝尝。”
我心里一热。这孩子,真是实诚。从佳木斯到我们这儿,火车加汽车,折腾了两天多,这缸饺子他竟然一直没动。
我推了回去:“傻小子,这是你姐给你的一片心意,我怎么能要。你自己留着,找个时间去炊事班热热吃了。刚入伍,训练苦,多吃点,长身体。”
他却很坚持:“陈干事,您就收下吧。您不收,我……我心里过意不去。在火车站,要不是您,我姐都挤不过来。”
看他一脸执拗的样子,我忽然想起了他姐姐说他“有点犟”。我笑了笑,不再推辞。我打开缸子,从里面拿了十来个饺子,说:“行,那我就不客气了。我尝尝你姐的手艺,剩下的你赶紧吃了,再放就真要坏了。”
他这才高兴地接了过去。
那天晚上,我让食堂的师傅帮我把饺子煮了。酸菜猪肉馅,是地道的东北味。咬一口,酸菜的爽脆混合着猪油的醇香,满口都是家的味道。我吃得很慢,心里想着那个在站台上奔跑的姑娘,想着她包这些饺子时,心里该是怎样的牵挂和不舍。
从那以后,我便格外关注李晓东。
他的确像他姐姐说的那样,人老实,不爱说话,但那股犟劲儿也是真的。业务训练上,他肯下苦功。为了背记上百个电话号码,他把号码抄在小纸条上,吃饭、走路、上厕所都揣在兜里背。手上的老茧磨掉了一层又一层,但他从不叫苦。没过多久,他就成了他们那一批新兵里,第一个能独立上机值班的。
生活上,我也会时不时地关心他。天冷了,我会提醒他把棉衣穿厚实点;看他训练累了,我会把我发的津贴省下来,给他买一瓶罐头改善伙食。我知道,我做的这些,其实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我觉得,这是我作为一个“被托付者”应该做的。
李晓东也很懂事,他把我对他的好都记在心里。每次见到我,都老远就敬礼,喊“陈干事好”,声音洪亮,充满了感激。他隔三差五就会写信回家,每次写完,都会拿来给我看看,问我有没有写错别字,有没有什么话说得不对。
他的信,内容大多是报喜不报忧。说部队的伙食有多好,顿顿有肉;说班长和战友们怎么关心他;说他在训练中取得了什么进步,得到了连长的表扬。信的末尾,总会加上一句:“姐,你放心,我在这儿一切都好。陈干事对我就像亲哥哥一样,时常照顾我。”
每次看到这句话,我心里都暖洋洋的,又觉得有些惭愧。我其实没做什么,是他自己争气。
通过他的信,我也渐渐拼凑出了他姐姐的形象。她叫苏静,比李晓东大五岁。他们的父母在一次事故中双双去世,是苏静一个人,辍了学,靠在街道工厂里做零工,把弟弟拉扯大,供他读完了初中。她没读过多少书,但李晓东的信里,却总能读出她那些朴素而深刻的道理。
她会在回信里告诉弟弟:“部队是座大熔炉,能把铁炼成钢。你不要怕吃苦,吃的苦越多,人就越结实。”
她也会说:“要尊敬领导,团结同志。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对别人好,别人自然也会对你好。”
还有一次,李晓东因为训练成绩突出,得了一张奖状,高兴地写信告诉了苏静。苏静在回信里写道:“晓东,看到你的奖状,姐比自己得了奖还高兴。但你记住,成绩只能说明过去。当兵打仗,不是为了那一纸奖状,是为了保家卫国。任何时候,都不能骄傲自满。”
信的末尾,她总会加上一句:“代我向陈干事问好,感谢他对你的照顾。”
我成了他们姐弟通信中一个固定的角色,一个从未谋面,却又无比熟悉的“陈干事”。每次李晓东把苏静的回信拿给我看,我都会看到这句问候。隔着千山万水,通过这一行行娟秀的字迹,我仿佛能感觉到那个姑娘温暖而坚韧的心。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第二年春天。李晓东已经完全适应了部队的生活,成了一名合格的战士。他的个子蹿高了不少,人也壮实了,黝黑的脸上,稚气褪去,多了几分军人的坚毅。
我为他的成长感到由衷的高兴。我觉得,自己没有辜负苏静在火车站台上的那份嘱托。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淡而充实地过下去。李晓东会在这里服役、成长,或许会提干,或许会学一门技术,然后光荣退伍,回到家乡,娶妻生子。而我,也会在自己的岗位上,继续前进。我们之间的这段缘分,会成为一段美好的回忆。
然而,我没有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将这一切都彻底击碎了。
它不仅夺走了一个年轻的生命,也让我背负上了一份沉重到几乎无法呼吸的十字架,在往后的三十多年里,夜夜拷问着我的良心。
第3章 靶场上的惊雷
1982年5月,部队进入了紧张的实弹射击训练季。对于士兵来说,这是最激动人心也最危险的时刻。子弹出膛的呼啸声,能点燃每一个年轻士兵骨子里的热血。
那天,我们团组织了一场规模不小的实弹投掷考核。地点在团部后山的一处靶场。王团长亲自坐镇,气氛严肃而紧张。
李晓东所在的通信连虽然不是主战连队,但军事训练同样是硬指标。轮到他们连队考核时,天公不作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山路变得有些湿滑。
我当时正拿着相机,在靶场边缘抓拍一些训练镜头,准备给团里的战报和墙报供稿。我看到李晓东了,他排在队伍里,表情有些紧张,不停地深呼吸。轮到他的时候,他跑到投掷点,动作有些僵硬地拉开了一枚手榴弹的引信。
或许是紧张,或许是脚下湿滑,他挥臂投掷的那一瞬间,脚下突然一滑,身体失去了平衡。
那枚已经冒着青烟的手榴弹,脱手后没有飞向远处的投掷区,而是划出了一道极低的抛物线,掉落在了他身前不远处的堑壕里!
“卧倒!”安全员声嘶力竭地吼道。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手榴弹的引信只有短短几秒钟的燃烧时间。李晓东摔倒在地,离那枚手榴弹只有三四米的距离。他显然也吓懵了,一时间竟然忘了做出反应。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站在李晓东旁边,负责给他递弹的副班长,一个叫张伟的老兵,猛地扑了过去,一把将李晓东死死地压在了身下,用自己的后背,护住了他。
几乎是同一时间,手榴弹爆炸了。
“轰!”
一声巨响,震得整个山谷都在回荡。泥土和碎石被高高掀起,夹杂着刺鼻的硝烟味,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等我反应过来,疯了一样朝事发点冲过去时,卫生员和干部们已经围了上去。
现场一片狼藉。堑壕边上被炸出了一个黑乎乎的坑。副班长张伟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军装的后背已经被鲜血染红,烂成了一片。而被他护在身下的李晓东,也浑身是血,昏迷不醒。
“快!快!卫生队!担架!”
现场乱成一团。王团长脸色铁青,一边指挥抢救,一边用几乎要杀人的目光瞪着通信连的连长。
我站在人群外,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我的相机掉在了地上,自己却浑然不觉。我的耳朵里什么都听不见,只有那声爆炸在反复轰鸣。我的眼前,不断闪现出李晓东那张年轻的脸,闪现出他姐姐在火车站台那双清澈的眼睛,和那句“我弟弟,就拜托你了”。
拜托你了……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了,疼得无法呼吸。
两个伤员被紧急送往了团卫生队,随即又被连夜转送到了军区总医院。
消息很快就传来了。副班长张伟,因为背部承受了大部分的弹片,伤势过重,在转院途中就牺牲了。李晓东,虽然被护住了要害,但爆炸的冲击波和部分弹片,还是对他的头部和内脏造成了严重的损伤,生命垂危,一直在抢救。
整个团部都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气氛中。这是一起严重的训练事故,是要上报军区、要追究责任的。团里立刻成立了事故调查组,王团长亲自担任组长。所有的相关人员,都被隔离审查,一遍遍地询问、笔录。
我虽然不是直接相关人,但作为团长身边的人,也感受到了那股风暴来临前的窒息感。那几天,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一闭上眼,就是靶场上那血肉模糊的一幕。我一遍遍地问自己,如果我当初没有建议让李晓东去通信连,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步兵,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这种自责和假设,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的内心。
更让我备受煎熬的,是如何将这个消息告诉远在佳木斯的苏静。
按照规定,战士在部队发生重大事故,需要由部队派专人,协同地方武装部,一起上门通知家属。这是一个冰冷而残酷的程序。
王团长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他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陈岩,”他声音沙哑地开口,“李晓东的情况,不乐观。医院那边说,让我们做好最坏的准备。”
我的心猛地一沉。
“通知家属的事情,政治处已经在安排了。但是……”王团长看着我,眼神复杂,“我听说了,你和这个兵的姐姐,在接兵的时候,有过接触?”
我点了点头,喉咙发干:“是,团长。他姐姐把他托付给了我。”
王团长长长地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沓信纸和几张照片。那是从李晓东的遗物里整理出来的。
“这是他姐姐写给他的信,还有一张他们的合影。这个姑娘,不容易啊。”王团长把那张合影推到我面前。
照片已经有些泛黄,背景是几间低矮的平房。年轻的苏静和更年幼的李晓东并排站着,苏静的麻花辫还很短,但脸上的笑容和我在火车站看到的一样,干净而温暖。她搂着弟弟的肩膀,眼神里满是疼爱。
我的眼眶一热,几乎要掉下泪来。
“陈岩,”王团长掐灭了烟头,语气沉重,“我知道这件事让你很难受。你觉得你辜负了人家的托付。但是,我要告诉你,这不是你的错。意外就是意外,谁也不想发生。”
“我知道,团长。可是……”
“没有可是!”王团长的声音严厉起来,“你是军人!军人就要有军人的样子!现在不是你自怨自艾的时候。政治处那边去通知家属,是公事公办。但我觉得,从我们个人情感上,应该再做点什么。”
他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我想让你,给他的姐姐写一封信。”
我愣住了。
“以你个人的名义,也代表我,代表我们团所有关心李晓东的干部,写一封信。告诉她,李晓东在部队是个好兵,我们都很喜欢他。告诉她,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们所有人都万分悲痛。告诉她……我们会尽一切努力,处理好后续的事情。”
王团长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我。
“有些话,穿着这身军装,在正式场合,我们不能说得太多。但在一封私人的信里,或许能让她感受到一些……人情上的温暖。这件事,太残酷了。我们能做的,就是尽量减少对家属的二次伤害。”
“你和他姐姐有过一面之缘,由你来写,最合适。写得……诚恳一点。”
我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我知道,这是王团长在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也是在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来表达部队的歉意和关怀。
可是,我该怎么写?
我该如何用苍白的文字,去描述这场血淋淋的悲剧?我该如何面对那个曾经那么信任我的姑娘?
我拿起笔,对着稿纸,枯坐了一整夜。窗外,夜色如墨,我的心,也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第4章 一面之缘,一生之债
最终,我还是写了那封信。与其说是我写的,不如说是用眼泪和悔恨浸泡出来的。信很短,我反复修改,删掉了所有关于事故细节的描述,因为纪律不允许。我只写了晓东是个多么优秀、多么努力的战士,写了部队对他的牺牲感到多么痛心,写了副班长张伟的英勇,也含糊地提到了晓东在最后一刻并非孤单一人。
我写道:“苏静同志,我对不起您的嘱托。没能照顾好晓东,是我的失职,我愿意接受任何批评和指责……”
信的结尾,我附上了我的地址和部队的电话,我说,如果她需要任何帮助,随时可以联系我。
信和抚恤金,以及一份简单的事故说明,由政治处的干事和地方武装部的同志一起,送到了苏静的手中。
我等待着她的回音,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囚犯。我想象过她会写信来痛骂我,或者直接找到部队来质问我。我甚至做好了准备,只要她来,无论她怎么打我骂我,我都绝不还口,绝不辩解。
然而,一连半个月,杳无音信。
这种死寂般的沉默,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让我煎熬。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知道她怎么样了。她是不是病倒了?是不是无法承受这个打击?
就在我快要被这种未知逼疯的时候,苏静来了。
那天下午,我正在办公室写一份宣传材料,警卫连的战士跑来告诉我,门口有个叫苏静的女人找我。
我的心猛地一跳,手里的笔“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几乎是跑着冲到部队大门口的。远远地,我就看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她还是穿着那件蓝色的罩衣,脚上是一双布鞋。但她瘦了太多,整个人像是一片被风抽干了水分的叶子,憔ें而憔悴。那两条又黑又亮的麻花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齐耳的短发,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了许多。
她的眼睛,不再是半年前我见到的那般清澈明亮,而是布满了血丝,眼窝深陷,像是两口枯井,里面盛满了化不开的悲伤和疲惫。
她手里提着一个旧布包,静静地站在哨兵旁边,看到我跑出来,她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嘴唇翕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苏……苏静同志。”我走到她面前,声音艰涩。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那目光里,没有我想象中的愤怒和怨恨,只有一种让我心碎的、空洞的哀伤。
“陈干事。”她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我……我想来看看晓东。看看他……生活过的地方。”
“好,好,我带你去。”我连忙说,领着她办了登记手续,走进了营区。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营区里,战士们训练的口号声此起彼伏,充满了阳刚和朝气。但这勃勃的生机,却反衬得我们之间的气氛更加死寂和悲凉。
我先带她去了通信连的荣誉室。墙上,挂着李晓东的照片,照片下面写着他的名字和简单的生平。照片上的他,穿着军装,笑得一脸灿烂。
苏静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地看着照片。她的眼泪,无声地滑落下来,一滴一滴,砸在水泥地上。她没有哭出声,只是用手死死地捂着嘴,肩膀剧烈地抽动着。
那一刻,我多想对她说声“对不起”,可这三个字,在一条鲜活的生命面前,显得那么轻飘、那么虚伪。我只能站在她身后,陪着她一起沉默,心如刀割。
然后,我带她去了李晓东的宿舍。他的床铺还保留着原样,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床单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床头柜上,还放着那张她和弟弟的合影。
苏静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床军绿色的被子,就像在抚摸自己孩子的脸颊。她坐了下来,把那张合影紧紧地抱在怀里,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那是一种绝望的、撕心裂肺的哭声。她把所有的悲伤、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思念,都倾泻在了这哭声里。整个宿舍楼,似乎都能听到她的悲鸣。
我退到门外,靠在墙上,闭上了眼睛。我的心,被她的哭声揉成了一团。我觉得自己是个罪人,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我在火车站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却最终让她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哭了很久,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了低低的抽泣。
我走了进去,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喝点水吧。”
她接过杯子,却没有喝,只是捧在手里,汲取着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温暖。
“陈干事,”她抬起头,红肿的眼睛看着我,“那封信,我看了。事故说明,我也看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上面说,是……是晓东他自己操作失误,才……才害了自己,也害了那位张副班长。”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事故调查的最终结论,确实是“新兵李晓东因思想紧张、操作失误,导致手榴弹脱手,造成一死一伤的严重训练事故”。这个结论,是写在官方文件里,通知给家属的。
可是,我知道一些调查组内部讨论的细节。当时有老兵提出,那一批手榴弹的引信似乎有些问题,燃烧时间比正常的要短。但这个说法没有得到最终的证实,为了不影响部队的整体训练和装备声誉,这个疑点被压了下去,最终将责任完全归结为了个人操作失误。
这些,是部队的机密,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对外人言的。
我看着苏静那双探寻的、充满痛苦的眼睛,我多想告诉她,你的弟弟不是一个失误的“罪人”,他可能也是受害者!我多想告诉她,张副班长扑上去的瞬间,晓东并没有完全吓傻,他也在拼命地往张副班长身下钻,他也在求生!
可是,我不能。
纪律像一条铁链,死死地锁住了我的喉咙。我能说的,只有那些官方的、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结论。
“苏静同志,对不起。事故的结论,就是这样。”我艰难地吐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一样,先割伤了自己。
她看着我,眼神里的那一点点希冀的光,慢慢地熄灭了。
她忽然笑了,那笑容比哭还要悲伤。
“呵呵……操作失误……”她喃喃自语,像是在对我说话,又像是在对自己说话,“我就知道,他那孩子,从小就笨手笨脚的,人又犟,不听劝……”
她的目光转向我,那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情绪。不是愤怒,不是怨恨,而是一种深深的、彻骨的失望。
“陈干事,我还记得在火车站,我把晓东托付给你的时候,你跟我说,会照顾好他。”
“我记得,你信里也说,你对不起我的嘱托。”
“我来这里,不为别的,我就是想亲口问你一句。”她死死地盯着我,一字一顿地问,“你答应过我的事,你做到了吗?”
我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电流击中。
我做到了吗?
我看着她那张因悲伤而扭曲的脸,看着她眼神里无声的控诉,我所有的辩解、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无奈,都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
是啊,我做到了吗?
结果是,她的弟弟死了。背着一个“操作失误”的名声,死了。
无论过程如何,无论我自认为付出了多少关心,这个结果,就是我无法推卸的失败。
我垂下头,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对不起。”我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我……没有做到。”
我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我承认了我的“罪”。
苏静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再次滑落。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站起身,将那杯已经凉了的水放在桌上,然后抱着弟弟的相框,转身,一步一步地向外走去。
她的背影,单薄而决绝。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在她心里,那个曾经让她信赖的“陈干事”,已经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言而无信、辜负了她全部信任的失职者。
我欠她一个弟弟,欠她一句真相,欠她一个交代。
这笔债,我还不清。
它成了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刻在了我的灵魂深处,注定要让我用一生的时间,去背负,去偿还。
第5章 三十七年的沉默
苏静走后,我的生活仿佛被抽掉了一抹色彩。那份沉甸甸的愧疚感,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心头。我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拼命地写稿、下连队,想用忙碌来麻痹自己。
王团长看出了我的状态不对,找我谈过一次话。他告诉我,作为军人,有时候就必须背负一些常人无法理解的责任和委屈。纪律是铁,情感是钢,但在军队这个大熔炉里,铁必须包裹住钢。
我懂这个道理,可懂道理,不代表心里就能过得去那个坎。
第二年,我因为工作出色,被提拔为宣传股副股长。再后来,王团长调任师里,我也跟着他过去了。我的军旅生涯,走得越来越顺。
但我始终没有忘记李晓东,没有忘记苏静。
每年清明,我都会去烈士陵园,在张伟和李晓东的墓碑前,放上一束花,然后一个人静静地坐上半天。我会跟他们说说话,说说部队的变化,说说我的生活。更多的时候,我是在心里对晓东说:“晓东,对不起。哥哥没照顾好你,也对不起你姐姐。”
我曾经尝试过给她寄钱。我把几个月的津贴攒下来,匿名寄到她所在的街道工厂。但钱很快就被退了回来,附着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三个字:“我不要。”字迹是她的,清秀而坚定。
我知道,她不愿再和我,和我们这支部队,有任何瓜葛。
我也曾想过,等将来政策宽松了,或者等我脱下这身军装了,一定要去佳木斯找她,把当年的所有真相,原原本本地告诉她。
可生活,总有那么多的身不由己。
我结婚了,有了孩子。为了家庭,为了事业,我四处奔波。佳木斯,那个我只去过一次的城市,变得越来越遥远。而那个关于真相的承诺,也被我深深地埋在了心底,成了一个不能触碰的秘密。
时间一晃,就是三十多年。
我从一个热血青年,变成了一个两鬓斑白的中年人,最后,又成了一个退休在家的老头子。儿子继承了我的衣钵,也成了一名军人,如今已经是营级干部了。
2018年,国家颁布了新的政策,要为许多历史事件中牺牲的烈士,重新核实身份,修正档案,告慰英灵。我们军区也成立了专门的工作组。
我的老战友,当年在师政治部工作的老刘,是工作组的顾问。一天,他突然给我打来电话。
“老陈,还记得82年你们团靶场出事牺牲的那个副班长张伟吗?”
“怎么可能忘。”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他的家属,这么多年一直在申诉。他们始终不相信张伟是为了掩护一个‘操作失误’的新兵牺牲的。他们觉得,张伟的牺牲,应该有更英勇的背景。最近,工作组重新调查这件事,找到了当年那批手榴弹的生产记录和一些封存的内部调查报告。”
老刘在电话那头顿了顿,声音变得有些激动:“老陈,你猜怎么着?那批弹药,确实存在严重的质量问题!引信燃烧时间普遍偏短,在好几个部队都造成了哑火或者早炸!当年的调查,为了顾全大局,把问题简化了!”
我的呼吸瞬间停止了,握着电话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而且,”老刘继续说道,“我们还找到了当年事故现场的另外两个目击者。他们都证实,在手榴弹掉进堑壕后,是李晓东最先反应过来,大喊了一声‘危险’,并且试图把身边的张伟推开。是张伟反应更快,反过来把他扑倒了。他们两个,在那一瞬间,都在试图保护对方!”
电话那头,老刘还在说着什么,但我已经听不清了。我的眼前,一片模糊。
真相……
迟到了三十七年的真相!
李晓东,他不是一个惊慌失措的“失误者”,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展现了一个军人的勇敢和无私!
我的眼泪,终于决堤了。三十七年来积压在心底的所有委屈、愧疚、痛苦,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出来。我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我哭那个年仅十八岁的生命,他不仅献出了生命,还背负了三十七年的污名。
我哭那个坚强的姑娘,她在最悲痛的时候,还要承受弟弟是“罪人”的二次伤害。
我也哭我自己,哭我这三十七年来,背负着一个不属于我的罪责,活在无尽的自责和愧疚里。
挂了电话,我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整夜没睡。
第二天一早,我对我老伴说:“给我订一张去佳木斯的火车票。越快越好。”
老伴惊讶地看着我:“老陈,你这是怎么了?”
“我要去还债。”我说,“一笔欠了三十七年的债。”
我从箱底翻出了那个我珍藏了三十七年的小铁盒。里面,是李晓东当年写给他姐姐、但还没来得及寄出的最后一封信。信是事后从他的遗物里找到的,王团长当年把它交给了我,说:“这个,还是你留着吧。等时机合适了,再亲手交给她。”
我一直觉得,时机永远不会合适了。
但现在,我知道,时候到了。
第6章 迟到三十七年的信
再次踏上佳木斯的土地,已经是初冬时节。城市的变化天翻地覆,高楼林立,车水马龙,早已不是我记忆中那个灰扑扑的小城。
我按照老刘给我的地址,找到了苏静家。那是一片老旧的居民区,红砖墙的筒子楼,墙皮剥落,透着一股浓浓的岁月感。
我的心,随着楼梯的攀升,越跳越快。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不知道她看到我,会是怎样的反应。
我敲响了那扇斑驳的木门。
开门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头发已经花白,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但那双眼睛,那熟悉的轮廓,让我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她,苏静。
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迹,但那股子倔强和坚韧的气质,却丝毫未变。
她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困惑。随即,她似乎认出了我,那双眼睛里,瞬间涌上了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疏离,还有一丝深藏的、不易察觉的伤痛。
“你……”她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干涩。
“苏静同志,是我,陈岩。”我的声音在颤抖。
她的身体晃了一下,扶住了门框,才没有倒下去。她沉默了很久,才侧过身,沙哑地说:“进来吧。”
她的家很小,但收拾得异常干净。客厅的墙上,最显眼的位置,挂着一张黑白照片。是穿着军装的李晓东,还是那张荣誉室里的照片,只是被放大了。照片里的他,笑得那么年轻,那么阳光。
一个中年男人从里屋走出来,看到我,有些警惕地问:“妈,这位是?”
“一个……老朋友。”苏静淡淡地说。
我局促地站在客厅中央,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陈……同志,”苏静终究还是没有喊出我的名字,“你来,是有什么事吗?”她的语气很平静,但平静之下,是刻意保持的距离。
我从随身的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布包裹着的东西,一层层打开。是那封已经泛黄、脆弱的信。
“这个……是晓东牺牲前,写给你,但没来得及寄出的信。”我双手捧着,递到她面前。
苏静的目光落在信封上,那熟悉的、属于她弟弟的字迹,让她整个人都僵住了。她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没有接,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封信,眼泪,一瞬间就涌满了眼眶。
她的儿子,那个中年男人,连忙扶住了她。
“妈,您怎么了?”
苏静没有回答,她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伸出手,接过了那封信。她的指尖,轻轻地抚摸着信封上的“姐姐亲启”四个字,仿佛在抚摸一张思念了三十七年的脸。
“他还给我写了信……”她喃喃自语,泪如雨下。
我看着她,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说出了那句我排练了无数遍的话。
“苏静同志,对不起。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一个迟到了三十七年的真相。”
我把军区工作组的最新调查结论,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我告诉她,那批弹药存在质量问题;我告诉她,在最后一刻,晓东不是一个慌乱的失误者,而是一个试图推开战友的英雄。
“他没有做错什么。他……是个好兵。是我们……是我们对不起他,让他蒙受了三十七年的不白之冤。”
我的声音哽咽,说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
苏静呆呆地听着,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难以置信,最后,变成了巨大的悲恸。她抱着那封信,蹲在地上,压抑了几十年的情感,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她哭得撕心裂肺,哭得肝肠寸断。
“我的晓东……我的弟弟……姐对不起你……姐错怪你了……”
她的哭声,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我的心脏。她的儿子在一旁手足无措,只能抱着母亲的肩膀,不停地安慰。
我站在那里,任由眼泪流淌。我知道,这一刻,我不需要说任何安慰的话。我只需要,让她把这三十七年的委屈和痛苦,都哭出来。
许久,她的哭声才渐渐停歇。
她在儿子的搀扶下,慢慢站了起来。她用红肿的眼睛看着我,眼神里的疏离和冰冷,已经融化了。
她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陈同志,谢谢你。谢谢你……把真相告诉我。”
我连忙扶住她:“不,该说谢谢的是我。谢谢你……还愿意见我。”
那天,我们在她家聊了很久。她拆开了那封信,信的内容,和晓东以前的信差不多,都是报喜不报忧。说他又得了连里的表扬,说他马上要参加实弹考核了,心里有点紧张,但更多的是兴奋。信的最后,他说:“姐,等我探亲回家,我给你买你最喜欢的那种带花的布,给你做一条新裙子。”
苏静看着那句话,泪水再次打湿了信纸。
她告诉我,这些年,她是怎么过来的。弟弟的死,特别是以那样一种不光彩的方式死去,成了她心里一根拔不掉的刺。她恨过部队,也恨过我这个“言而无信”的干部。但更多的时候,她是在自责。她觉得是自己没有教育好弟弟,才让他犯下那样的错误。
“我把他的照片挂在墙上,每天看着他,心里就想,晓东啊,你咋就这么不争气呢?”她哽咽着说,“今天,我才知道,我的弟弟,他是个英雄。他没有给我丢脸,是我……是我错怪了他。”
我听着她的话,心里五味杂陈。
一个简单的结论,一句话的真相,却让她背负了半生的精神枷锁。
临走的时候,苏静的儿子送我到楼下。他告诉我,他的名字叫“念军”,思念的念,军人的军。
“我妈说,我舅舅虽然没当好兵,但当兵的初心是好的。她希望我能记住他。”
我拍了拍这个中年汉子的肩膀,眼眶又湿了。
“你舅舅,是个好兵。你也是。”
回到宾馆,我收到了苏静发来的一条短信,是她儿子教她用的智能手机。
短信很短,只有一句话:“陈同志,过去的事,都过去了。谢谢你,也对不起。”
看着那句“对不起”,我知道,我们之间那道长达三十七年的鸿沟,终于被填平了。她原谅了我,也与自己的内心和解了。
我回了四个字:“彼此,彼此。”
第7章 月台上的饺子
第二天,在我准备离开佳木斯之前,苏静给我打来了电话。
“陈同志,你今天有时间吗?我想……请你吃顿饭。”她的声音听起来比昨天平静了许多。
我没有拒绝。
我们约在了一家小饭馆,只有我们两个人。苏静的气色好了很多,虽然眼睛还是有些红肿,但眉宇间那股郁结了几十年的沉重,似乎消散了不少。
她点了几样家常菜,然后对老板说:“再来两盘酸菜猪肉馅的饺子。”
我的心,轻轻地颤了一下。
饺子端上来的时候,热气腾腾。苏静夹起一个,放进我的碗里。
“尝尝吧,看看还是不是当年的味道。”她微笑着说。
我夹起饺子,咬了一口。还是那熟悉的味道,酸菜的爽脆,猪油的醇香,一瞬间,就把我的记忆拉回到了1981年那个风雪交加的站台。
“好吃。”我由衷地赞叹道,“和你当年给晓东带的,一个味。”
苏静的眼圈红了,她低下头,轻轻地说:“晓东最爱吃我包的这个馅儿的饺子。他牺牲后,我……我有好多年,都没再包过。一包,就想起他。”
我们默默地吃着饺子,气氛有些沉静,但不再是昨天那种令人窒息的悲伤。
“陈同志,”苏静忽然开口,“其实,昨天你走后,我想了很久。我想,我应该跟你说声对不起。当年,在部队,我对你说了很重的话。”
我连忙摆手:“不,你千万别这么说。当时那种情况,你无论对我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应该的。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她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不,我不该那样。我知道,你也是军人,有你的纪律。我把所有的痛苦和怨恨,都发泄到了你一个人身上。这对你,不公平。”
她看着我,眼神诚恳:“这些年,你心里,一定也很苦吧?”
一句话,让我瞬间破防。
三十七年来,我背负着这份愧疚,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在家人面前,我是一个成功的军人,一个慈祥的父亲;在战友面前,我是一个可靠的伙伴,一个正直的领导。只有我自己知道,在我的内心深处,一直住着一个负罪的囚徒。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那个我自认为亏欠最多的人,会反过来体谅我的苦楚。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滴落在了饭碗里。
“都过去了。”苏静轻声说,像是在安慰我,也像是在安慰她自己。
那顿饭,我们吃得很慢。我们聊了很多,聊晓东小时候的趣事,聊我这些年的军旅生涯,聊各自的家庭和孩子。我们就像两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在平静地追忆着共同的一段岁月。
那段岁月里,有一个叫李晓东的年轻士兵,他像一颗流星,短暂地划过我们的生命,却留下了永恒的光亮和一道深深的烙印。
吃完饭,苏静坚持要送我到火车站。
还是那个站台,虽然早已翻修得面目全非,现代化十足,但我仿佛还能看到三十七年前那个拥挤、喧嚣的场景。
检票的广播响了。
“陈同志,一路顺风。”苏静对我伸出了手。
我握住她的手,那是一双粗糙的、布满老茧的手,一辈子辛劳的印记。
“保重。”我郑重地说。
我转身准备进站,她却忽然叫住了我。
“陈同志,等一下。”
她从自己的布包里,拿出一个保温饭盒,递给我。
“这是……我早上新包的饺子,还是酸菜猪肉馅的。冻好了,你带上,在路上吃。”
我看着那个饭盒,一时间,百感交集。
三十七年前,在这个站台上,她把一缸冻饺子,连同她最珍贵的弟弟,一起托付给了我。
三十七年后,还是在这个站台上,她又递给我一盒冻饺子。这一次,里面装的,是原谅,是和解,也是一份跨越了近四十载光阴的、温暖的情谊。
我接过饭盒,感觉沉甸甸的。
“谢谢。”我哽咽着说。
“该说谢谢的是我。”她笑了,眼角泛着泪光,“谢谢你,还记得我们,还记得晓东。”
我朝她挥了挥手,转身走进了检票口。我没有回头,我怕自己会忍不住,再次流下眼泪。
坐在回程的火车上,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我打开那个保温饭盒,饺子还带着一丝凉气。我拿起一个,放进嘴里。
还是那个味道,家的味道。
我知道,从今天起,压在我心头三十七年的那块巨石,终于被搬开了。那个关于火车站台、麻花辫和冻饺子的记忆,将不再是痛苦和愧疚的代名词,而会成为我生命中一段温暖而珍贵的过往。
有些承诺,我们以为自己没有完成,但岁月,会用它自己的方式,给我们一个最终的答案。
对李晓东的承诺,我没能护他周全。但对苏静的承诺,在迟到了三十七年后,我终于以另一种方式,还给了她一个英雄的弟弟,和一个清白无憾的思念。
这就够了。
来源:遗失的拼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