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用筷子尖,小心翼翼地剔掉一根几乎看不见的细刺,把一瓣蒜瓣似的鱼肉,夹到我老公江涛的碗里。
饭桌上的气氛,是从那盘清蒸鱼开始变味的。
鱼是鲈鱼,刺少,肉嫩,婆婆的拿手菜。
她用筷子尖,小心翼翼地剔掉一根几乎看不见的细刺,把一瓣蒜瓣似的鱼肉,夹到我老公江涛的碗里。
然后,她把鱼肚子上最肥美的那一块,夹给了自己。
最后,她抬起眼皮,用一种像是打量商品般的眼神,扫过我,把盘子里剩下的,带着鱼头和鱼尾的部分,朝我的方向推了推。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句话。
空气里只有电视机里传来的新闻联播片头曲,慷慨激昂,和我们这一桌的死寂格格不入。
我低着头,扒拉着碗里的白米饭。
米饭是温的,有点硬,像是中午剩下的,在电饭锅里保温了太久,失了水分。
我能闻到鱼肉的鲜味,混着酱油和葱丝的香气,像一只小手,挠着我的味蕾。
但我没动筷子。
不是赌气,就是单纯地觉得,那盘鱼,好像跟我没什么关系。
“咳。”
婆婆清了清嗓子,那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小石子,精准地投进了我们之间这潭死水里。
江涛立刻抬起头,像个被老师点到名的学生。
“妈,怎么了?”
婆婆没看他,眼睛还是盯着我,嘴角往下撇着,法令纹显得更深了。
“小林啊,有件事,我跟你商量一下。”
我心里咯噔一下。
她每次用这种“商量”的语气,接下来要说的,多半是“通知”。
我嗯了一声,没抬头,继续用筷子尖戳着碗里的米饭,一粒,一粒,把它们分开。
“你看,你跟江涛结婚也快一年了,一直都在家里吃饭。”
她顿了顿,像是在给我消化的时间。
“这买菜钱,水电煤气,哪样不要钱?现在物价又高,我跟你爸那点退休工资,说实话,有点吃力了。”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像是有块湿透了的抹布,堵在了嗓子眼。
我能感觉到江涛的视线,在我头顶上飘来飘去,带着一丝焦灼和恳求。
他希望我能说点什么,说点好听的,把这个场面圆过去。
可我什么都不想说。
“所以我想啊,一家人,也要明算账。”
婆婆的声音变得清晰而坚定,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砸进我的耳朵里。
“以后,你每个月,就交三百块钱的餐费吧。不多,就是个意思,也算是替我们分担分担。”
三百块。
我慢慢抬起头,看着她。
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也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今天天气不错这样的小事。
我转头去看江涛。
他正埋头,用一种近乎狼狈的姿态,大口地往嘴里扒饭,好像那碗饭是什么山珍海味,值得他如此投入。
他的耳朵,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那一刻,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电视机的声音,窗外的车流声,都消失了。
我只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咚,沉重而缓慢地跳动着。
三百块钱,多吗?
不多。
甚至可以说,很少。
在这个城市里,三百块,可能也就是跟朋友出去吃两顿饭的钱。
可这三百块,从婆婆嘴里说出来,就像一根刺,又细又长,扎进了我的肉里。
它扎得不深,不会让你流血,但就是在那儿,隐隐作痛,时时刻刻提醒你,你是个外人。
你在这个家里吃饭,是要付钱的。
我放下筷子,筷子碰到瓷碗的边缘,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很轻,但在当时那样的寂静里,显得格外刺耳。
江涛的肩膀,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我看着婆婆,很认真地问她:“妈,这三百块,江涛也要交吗?”
婆婆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我会这么问。
她皱起眉:“江涛是我的儿子,他吃我做的饭,天经地义。你……”
她没说下去,但那个“你”字,拖得很长,里面包含的意思,不言而喻。
你是儿媳妇。
你是外人。
我懂了。
我点了点头,重新拿起筷子,夹了一口凉拌黄瓜。
黄瓜很脆,带着蒜蓉和醋的酸爽,可我嚼在嘴里,却尝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
那顿饭,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吃完的。
我只记得,那盘清蒸鲈鱼,从头到尾,我一筷子都没碰。
回到房间,江涛跟了进来,顺手关上了门。
他搓着手,脸上带着讨好的笑,那种笑,我见过很多次。
每次他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让我不高兴的事,他都是这副表情。
“老婆,你别生气。我妈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就是节俭惯了,说话直,没什么坏心眼。”
我坐在床边,看着窗外。
天已经黑透了,城市的霓虹灯亮了起来,一闪一闪的,像无数双疲惫的眼睛。
“江涛,你觉得,你妈说得对吗?”我问他,声音很平静。
他走过来,想搂我的肩膀,被我躲开了。
他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然后讪讪地收了回去。
“哎呀,不就是三百块钱嘛,多大点事儿。你要是不想给,我来给,行了吧?别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
他说得那么轻描淡写。
好像我只是在为三百块钱,无理取闹。
我的心,又被那根看不见的刺,狠狠地扎了一下。
“这不是钱的事。”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这是尊重的事。”
“你觉得,我住到你家,吃你家的饭,是占了多大的便宜,需要用每个月三百块钱来买断吗?”
“你觉得,我嫁给你,就是为了在你家蹭吃蹭喝的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江涛的脸色,一点点地白了下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急着辩解,“我就是觉得,我妈年纪大了,咱们多让着她点,别跟她计较。”
又是这句话。
别跟她计较。
从我们结婚住进这个家开始,这句话就像一个紧箍咒,江涛每天都要在我耳边念上几遍。
婆婆把我的真丝睡衣跟深色牛仔裤一起扔进洗衣机,染得一塌糊涂。
江涛说:“别跟她计较,她年纪大了,眼睛花。”
婆婆不敲门就推开我们卧室的门,看见我只穿着内衣,还数落我不知道检点。
江涛说:“别跟她计较,她就是关心我们。”
婆婆把我妈送给我的一套进口护肤品,拿去擦她那双干裂的脚后跟,说这东西抹脸油腻,擦脚正好。
江涛说:“别跟她计较,她不懂这些,回头我再给你买一套。”
一次又一次的“别跟她计较”,磨掉了我所有的耐心和热情。
我开始怀疑,我嫁的这个男人,到底是真的爱我,还是只是想找个人,陪他一起,孝顺他妈。
“江涛。”我站起来,走到他面前。
他比我高一个头,我需要仰视他。
以前,我很喜欢这个角度,觉得很有安全感。
可现在,我只觉得压抑。
“从明天开始,我不在家里吃饭了。”
我说。
江涛的眼睛猛地睁大了:“你说什么?不在家吃饭?那你去哪儿吃?”
“去外面吃。”
“外面多贵啊!而且不干净!”他想都没想就反驳道。
我笑了。
“贵,也比在家里吃得憋屈强。”
“不干净,也比在家里吃得寒心强。”
说完,我不再看他,转身从衣柜里拿出睡衣,走进了浴室。
花洒打开,温热的水流冲刷着我的身体。
水汽氤氲,模糊了镜子,也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靠在冰冷的瓷砖上,听着外面江涛焦躁的踱步声,和隐约传来的,他跟他妈压低声音的争吵声。
我忽然觉得很累。
是一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深深的疲惫。
第二天早上,我醒得很早。
江涛还在睡,眉头紧锁,像是做着什么不愉快的梦。
我轻手轻脚地起床,洗漱,换好衣服。
打开房门的时候,客厅里静悄悄的。
婆婆还没起。
我换上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像个小偷一样,溜出了自己的家。
清晨的空气,带着一丝凉意,吸进肺里,却让我觉得无比清爽。
我在楼下那家开了十几年的早餐店,点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脑,和两根刚出锅的油条。
豆腐脑是咸的,加了虾皮,紫菜,还有一勺老板娘秘制的辣油。
油条炸得金黄酥脆,咬一口,咔嚓作响。
我慢慢地吃着,看着街上匆匆忙忙去上班的人们。
阳光透过路边的梧桐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没有令人窒息的沉默,没有小心翼翼的试探,没有话里有话的敲打。
我可以安安静静地,只为填饱自己的肚子,而吃一顿饭。
这种感觉,真好。
从那天起,我真的没有在家里吃过一顿饭。
早上,我在公司楼下的便利店买一个三明治,一杯咖啡。
中午,我和同事们一起,在公司附近找一家干净的小馆子,点几个家常菜,AA制。
晚上,如果加班,我就在公司叫外卖。
如果不加班,我会在回家的路上,自己找个地方解决。
有时候是一碗兰州拉面,有时候是一份黄焖鸡米饭,有时候,我也会奢侈一下,去吃一顿火锅或者烤肉。
我开始像一个美食探险家,探索着这个城市里,我从未踏足过的,那些犄角旮旯里的小店。
我发现了一家只在晚上开门的馄饨铺。
老板是一对很老很老的夫妻,动作慢悠悠的,但包出来的馄t饨,皮薄馅大,汤头鲜美。
我尤其喜欢他们家的荠菜鲜肉馅儿的,一口咬下去,满嘴都是春天的味道。
我还发现了一家藏在老旧居民楼里的私房菜馆。
没有菜单,老板当天买到什么新鲜食材,就做什么。
每一次去,都像开盲盒,充满了惊喜。
我吃到了用最新鲜的竹笋做的油焖笋,吃到了加了酒酿的清蒸鲥鱼,还喝到了一碗,用文火慢炖了八个小时的鸽子汤。
我把这些美食,都用手机拍下来,发在我的朋友圈里。
不配任何文字,就只是九张图。
一开始,江涛还会在下面点赞,评论一句“看起来不错,下次带我一起去”。
后来,他连赞都懒得点了。
我知道,他看懂了。
看懂了我的照片,是一种无声的示威。
家里的气氛,变得越来越诡异。
我每天晚上回去,婆婆和公公都已经吃完了饭,在客厅看电视。
看见我回来,婆婆会冷冷地哼一声,把头转向另一边。
公公则会尴尬地笑笑,算是打过招呼。
江涛会从房间里出来,问我:“吃了吗?”
我点点头:“吃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我回房间,关上门,整个家又恢复了那种死一样的寂静。
我能感觉到,有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慢慢收紧。
暴风雨,就快要来了。
导火索,是我的生日。
那天我加班到很晚,身心俱疲。
走出办公楼,江涛的车,停在路边。
他靠在车门上,手里捧着一束玫瑰花,看见我,立刻迎了上来。
“老婆,生日快乐。”
他把花塞到我怀里,然后拉开车门,把我推了进去。
我有点懵。
结婚这一年,他好像从来没有送过我花。
“你……怎么来了?”
“接你回家吃饭啊。”他发动车子,语气里带着一丝雀跃,“妈今天买了很多你爱吃的菜,亲自下厨,给你做了生日大餐。”
我的心,沉了一下。
“我跟同事约好了,在外面吃。”我找了个借口。
江涛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
“约好了?不能推掉吗?妈忙活了一下午,你不回去,她会多伤心啊。”
又是这样。
又是用他妈来压我。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可笑。
“江涛,你还记得,我生日是今天吗?”
他愣住了。
“我……当然记得啊。”他嘴硬,但眼神已经开始闪躲。
“是吗?那你早上出门的时候,为什么没有跟我说一句生日快乐?”
“我……”他卡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我忘了。”
我把头转向窗外,看着飞速倒退的街景。
心里那根刺,又开始一抽一抽地疼。
他忘了。
我的生日,他忘了。
如果不是他妈提醒他,如果不是他妈做了这顿“生日大餐”,他是不是,根本就想不起来?
“回去吧。”我说,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
江涛以为我妥协了,松了一口气。
车子一路开回了家。
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饭菜香味。
婆婆系着围裙,正在厨房里忙碌。
餐桌上,已经摆了七八个菜。
红烧排骨,油焖大虾,可乐鸡翅,松鼠鳜鱼……
确实,都是我以前爱吃的。
婆婆看见我,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小林回来啦,快去洗手,马上就能吃饭了。”
那语气,客气得,好像我是一个第一次上门的客人。
我没动,就站在玄关。
江涛推了推我:“快去啊,愣着干嘛。”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餐桌前。
桌子中间,还放着一个生日蛋糕。
看牌子,是我最喜欢的那家店的。
看来,他们今天,是做足了准备。
准备用这一桌子菜,一个蛋糕,一束花,来收买我,让我缴械投降,让我乖乖地回到这个饭桌上,继续扮演那个温顺贤良的儿媳妇。
公公从房间里走出来,看见这阵仗,也笑着说:“今天我们家小林过生日,是大日子,都高兴点。”
一家人,其乐融融。
仿佛之前所有的不愉快,都只是我的错觉。
我看着这一桌子的菜,看着他们三个脸上,那种刻意营造出来的,温馨和睦的表情。
胃里,忽然一阵翻江倒海。
我觉得恶心。
“我不吃。”
我说。
三个人的笑脸,瞬间僵在了脸上。
“你说什么?”婆婆的声音,一下子尖利了起来,“我辛辛苦苦做了一桌子菜,你说不吃?”
“对,我不吃。”我重复了一遍,看着她的眼睛,“因为我已经在外面,吃过了。”
“你!”婆婆气得嘴唇都在发抖,她指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江涛赶紧过来打圆场。
“妈,妈,你别生气。小林她……她可能是加班太累了,胡说八道呢。”
他转过头,压低声音对我说:“你疯了?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陌生得可怕。
“我很清醒。”我说,“江涛,我们离婚吧。”
这五个字,我说得很轻。
却像一颗炸弹,在客厅里,轰然炸响。
所有人都被炸懵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江涛。
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像是要把我的骨头捏碎。
“你胡说八道什么!离什么婚!就为了一顿饭,你就要离婚?”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有愤怒,有不解,还有一丝……恐慌。
我用力地,想把自己的胳-膊,从他的钳制中挣脱出来。
“不是为了一顿饭。”我看着他,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是为了这三百块钱,是为了那盘我一口都没吃到的鱼,是为了那件被染色的睡衣,是为了那瓶被拿去擦脚的护肤品,是为了你一次又一次的‘别跟她计较’!”
“是为了我嫁给你这一年,过的这些,连保姆都不如的日子!”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积压在心里所有的委屈,愤怒,失望,在这一刻,尽数爆发。
客厅里,一片死寂。
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
婆婆呆呆地看着我,像是第一次认识我一样。
公公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把头别了过去。
江涛的手,慢慢地松开了。
他的脸上,血色褪尽,一片惨白。
“就因为……这些小事?”他喃喃自语,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他自己。
“小事?”我擦掉眼泪,冷笑一声,“江涛,在你眼里,我的委屈,我的尊严,都是小事,对吗?”
“在你眼里,只有你妈的心情,是天大的事,对吗?”
“我……”他张口结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最后一点念想,也彻底熄灭了。
我转身,想回房间收拾东西。
婆婆却突然冲了过来,一把拦在我面前。
她哭了。
眼泪鼻涕,流了一脸。
“小林,你别走!”她抓住我的手,哭喊着,“是妈错了,是妈不对!妈给你道歉!”
“妈不该跟你要那三百块钱,妈就是个老糊涂!你别跟妈一般见识!”
“你跟江涛好好过日子,别提离婚,行不行?妈求你了!”
她一边说,一边就要给我跪下。
我吓了一跳,赶紧扶住她。
江涛也反应过来,冲过来抱住他妈。
“妈,你这是干什么!你快起来!”
一家人,乱作一团。
我看着眼前这出闹剧,只觉得筋疲力尽。
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挣开婆婆的手,走回了房间。
我把门反锁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声音。
我靠在门板上,身体,一点一点地滑落。
最终,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把脸埋在膝盖里,放声大哭。
那天晚上,我没有走。
不是因为心软,也不是因为被他们的眼泪打动。
而是因为,我没有地方可去。
我的父母,在我上大学那年,出车祸去世了。
这个城市里,我没有别的亲人。
我最好的朋友,上个月刚刚结婚,去了国外度蜜月。
我能去哪里呢?
去住酒店吗?
然后呢?
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面对四面墙壁?
我忽然发现,自己像一只被拔了毛的鸟,连一个可以栖身的巢,都没有。
我在房间里待了一整夜。
江涛在外面敲了很久的门,我没有理。
后来,他大概是累了,就没声了。
第二天早上,我打开门。
江涛就睡在门口的地板上,蜷缩着身体,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
听到开门声,他立刻惊醒了。
他站起来,眼睛红肿,胡子拉碴,满脸的憔悴。
“老婆……”他哑着嗓子,叫了我一声。
我没有看他,径直走进了洗手间。
我对着镜子,看着里面那个,脸色苍白,眼睛肿得像核桃一样的女人。
我觉得很陌生。
我洗了把脸,换了身衣服,拿上包,准备去上班。
走到客厅,婆婆和公公,都坐在沙发上。
两个人,一夜之间,好像老了十岁。
看见我,婆婆立刻站了起来,局促不安地搓着手。
“小林,我……我给你做了早饭。小米粥,还有你爱吃的肉包子。”
餐桌上,确实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和一盘包子。
我摇了摇头。
“不用了,我没胃口。”
说完,我走到玄关,换鞋。
江涛跟了过来,拉住我的手。
“我们……我们谈谈,好吗?”他近乎哀求地看着我。
我甩开他的手。
“没什么好谈的。”
我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那一天,我在公司,心神不宁。
做什么都错,看什么都烦。
中午,同事叫我去吃饭,我也拒绝了。
我一个人,在公司楼下的公园里,坐了很久。
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看着嬉笑打闹的孩子,看着相互搀扶的老人。
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孤魂野鬼,游荡在这个热闹的人世间,却哪里都无法融入。
手机响了。
是江涛打来的。
我挂断。
他又打。
我再挂。
如此反复了十几次,我终于不耐烦了,按了关机。
世界,终于清净了。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我的办公桌上,突然多了一杯奶茶,和一份提拉米苏蛋糕。
是我最喜欢的口味。
我抬起头,看见江涛站在我面前,手里还拎着一个保温桶。
他的样子,比早上更狼狈了。
头发乱糟糟的,衬衫也皱巴巴的。
周围的同事,都用一种好奇的眼光,看着我们。
我皱起眉:“你来干什么?”
“我来给你送饭。”他把保温桶放在我桌上,“你一天没吃东西了,胃会受不了的。”
“我说了,我没胃口。”
“多少吃一点。”他打开保温桶,一股熟悉的香味,飘了出来。
是鸽子汤。
我愣住了。
“这是……我妈炖的。”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的脸色,“她炖了一下午,说给你补补身体。”
我看着那碗汤。
汤色清亮,上面飘着几颗红色的枸杞。
很香。
和我前几天,在那个私房菜馆喝到的,味道很像。
我的鼻子,忽然有点酸。
“你走吧。”我说,“我不想看见你。”
“我不走。”他很固执,“除非你答应我,跟我回家,我们好好谈谈。”
“我说了,没什么好谈的。”
“有!”他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引得周围的同事,纷纷侧目。
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赶紧压低声音。
“老婆,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以前,是我混蛋,是我没把你放在心上,是我总让你受委"屈。”
“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也充满了真诚的悔意。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说实话,我不相信。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一个习惯了在他母亲面前当“孝子”的男人,怎么可能,在一夜之间,就脱胎换骨?
可是,看着他这副样子,我又有点于心不忍。
毕竟,我们曾经,也是真心相爱过的。
我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他对我有多好。
我随口说一句想吃城西那家的麻辣烫,他会开一个小时的车,给我买回来,送到我手里的时候,还是烫的。
我来大姨妈,肚子疼得在床上打滚,他会整夜不睡,用他温热的手掌,给我捂着肚子。
我工作上遇到不顺心,跟他抱怨,他会安安静静地听着,然后笨拙地安慰我,给我讲笑话,逗我开心。
那时候的他,眼里,心里,全都是我。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是从我们结婚,住进他家开始吗?
是从他从一个丈夫,变回一个儿子开始吗?
“小林?”
我的一个同事,走了过来,关切地问我:“你没事吧?”
我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我没事。”
我对江涛说:“你先回去吧。有什么事,等我下班再说。”
他看了看周围,点了点头。
“好,那我……在楼下等你。”
他走了。
同事拍了拍我的肩膀:“夫妻吵架,床头吵床尾和,别太往心里去。”
我勉强地笑了笑。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和江涛之间的问题,不是吵一架,就能解决的。
那是一根,深深扎在我心里的刺。
不拔掉它,就永远都会疼。
下班后,我没有直接下楼。
我收拾好东西,从公司的后门,溜了。
我不想见江涛。
至少,现在不想。
我需要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
我去了那家馄饨铺。
老板和老板娘,看见我,都笑了。
“姑娘,今天来这么早啊。”
我点了点头,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老样子,一碗荠菜鲜肉的。”
“好嘞。”
很快,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就端了上来。
我用勺子,舀起一个,吹了吹,放进嘴里。
熟悉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温暖,而又妥帖。
我慢慢地吃着,眼泪,却不自觉地,一滴,一滴,掉进了碗里。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直到老板娘,端了一碟她自己腌的酱萝卜,放到我面前。
“姑娘,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别憋在心里。”
她用她那双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
“吃点甜的,心里,就不苦了。”
我抬起头,看着她慈祥的笑脸。
忽然觉得,她很像我过世的妈妈。
我再也忍不住,扑到她怀里,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那天晚上,我在馄饨铺,待了很久。
我跟老板娘,说了很多话。
说了我的委屈,说了我的失望,说了我的迷茫。
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地,给我递一张纸巾。
等我说完了,她才开口。
“姑娘,日子,是过给自己的。”
“男人,靠得住,最好。靠不住,也别怕。”
“你自己,得先站直了,才不会被风吹倒。”
她的话,很简单,很朴实。
却像一束光,照进了我心里,那片最黑暗的角落。
是啊。
我自己,得先站直了。
我不能再指望江涛,来为我遮风挡雨。
我得自己,变成自己的屋檐。
从馄饨铺出来,已经快十点了。
我没有回家。
我在附近,找了一家快捷酒店,住了进去。
我给江涛发了条短信。
“我今晚不回去了。我们都冷静一下吧。”
他几乎是秒回。
“你在哪儿?我去接你!”
“告诉我地址,老婆,我求你了,别这样。”
“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回来好不好?”
我没有再回他。
我把手机调成静音,扔到一边。
洗了个热水澡,然后躺在床上,一夜无梦。
第二天,我照常去上班。
江涛没有再来公司找我。
只是微信,一直不停地响。
他给我发了很多很长很长的信息。
有道歉,有忏悔,有回忆,有承诺。
我一条都没看。
我怕自己,会心软。
中午,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我以为是推销,就挂了。
结果,对方又打了过来。
我只好接起。
“喂,你好。”
“小林吗?我是你公公。”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苍老而又疲惫的声音。
我愣住了。
“叔叔,您……有事吗?”
“你……你今天,有时间吗?我想,跟你见个面,单独聊聊。”
我犹豫了一下。
“好。”
我们约在公司附近的一家茶馆。
我到的时候,公公已经在了。
他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背对着我。
背影,显得有些佝偻。
我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叔叔。”
他回过头,看见我,扯出一个很勉强的笑容。
“来了啊。”
他给我倒了一杯茶。
“我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就随便点了个龙井。”
“谢谢。”
我们之间,陷入了沉默。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直以来,公公在这个家,都是一个“隐形人”。
他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参与我们和婆婆之间的矛盾。
大多数时候,他都待在自己的书房里,看书,写字。
像一个,与世隔绝的旁观者。
“小林啊。”
最终,还是他先开了口。
“你阿姨她……其实,不是个坏人。”
我垂下眼眸,没有接话。
“她就是……苦日子,过怕了。”
公公叹了口气,眼神,飘向了窗外,像是在回忆什么遥远的往事。
“我跟你阿姨,是下乡的时候认识的。那会儿,穷啊,是真的穷。一年到头,都吃不上一顿饱饭。”
“有一年冬天,下了大雪,我们生产队,断粮了。整整一个星期,我们都是靠着挖草根,啃树皮,过来的。”
“你阿姨,为了给我省一口吃的,自己饿得晕倒在雪地里,差点就……就没命了。”
他说得很慢,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我能想象到,那个画面。
冰天雪地里,一个年轻的姑娘,为了心爱的男人,宁愿自己饿死。
“从那以后,她就落下了个毛病。见不得一点浪费,对钱,也看得特别重。”
“她总觉得,只有手里攥着钱,兜里揣着粮,心里,才踏实。”
“江涛小的时候,家里条件也不好。你阿姨为了多挣点钱,一个人,打三份工。白天在工厂上班,晚上去餐厅洗盘子,周末还去给人做钟点工。”
“江涛,基本上,就是我一个人带大的。所以,他跟他妈,感情特别深。他总觉得,他妈为了这个家,吃了太多的苦,他这辈子,都还不完。”
公公说着,眼眶,红了。
“所以,当你们之间,有矛盾的时候,他总是,下意识地,就站在了他妈那边。”
“不是他不爱你,小林。是他……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平衡,妻子和母亲之间的关系。”
“他也是第一次,当人丈夫。很多事,他做得不好,做得不对。你……你能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
公公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恳求。
我沉默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婆婆的过去,我很同情。
江涛的为难,我也能理解。
可是,这些,都不能成为,我一次又一次,被伤害的理由。
“叔叔。”我抬起头,看着他,“我明白您的意思。”
“但是,一段健康的婚姻关系,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嫁给江涛,是想跟他,组成一个新的家庭。而不是,要我去融入他原来的家庭,去无条件地,迁就他的母亲。”
“爱,是相互的。尊重,也是。”
“在这一年里,我没有感受到,来自您妻子,和您儿子的,最基本的尊重。”
“所以,对不起。我可能,真的需要,好好考虑一下,我们之间的未来了。”
我说完,站了起来。
“叔-叔,谢谢您的茶。我公司还有事,就先走了。”
我对他,鞠了一躬,然后转身离开。
我没有回头。
因为我怕,一回头,我就会看见,一个父亲,为了自己的儿子,而流下的,无助的眼泪。
那之后,我搬出了酒店。
我在公司附近,租了一个单身公寓。
很小,但很温馨。
我买了新的床单,新的窗帘,新的餐具。
我把这个小小的空间,布置成了自己喜欢的样子。
我开始,学着,给自己做饭。
我买了一个小小的电饭锅,一个平底锅。
照着网上的菜谱,笨拙地,尝试着,各种各样的菜式。
第一次做的西红柿炒鸡蛋,盐放多了,齁咸。
第一次煎的牛排,火候没掌握好,外面焦了,里面还是生的。
第一次煲的汤,忘了关火,水都烧干了,糊了满屋子的烟。
虽然,总是失败。
但是,当我吃到自己亲手做的,哪怕不那么美味的饭菜时,我心里,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江涛来找过我几次。
都被我拒之门外。
他就在楼下,一等,就是一整夜。
有一次,下起了大雨。
我站在窗边,看着他在雨里,浑身湿透,却依然固执地,不肯离开。
说实话,我动摇了。
我差点,就冲下去了。
可是,我想起了老板娘的话。
“你自己,得先站直了。”
我关上窗帘,逼着自己,不再去看他。
我知道,如果我现在心软,那么,所有的一切,都会回到原点。
我们之间的问题,依然没有解决。
下一次,我们还是会因为,同样的事情,而争吵,而冷战。
直到,把我们之间,最后一点情分,都消磨干净。
我不想,走到那一步。
所以,长痛,不如短痛。
又过了一段时间。
江涛,没有再来找我了。
我的生活,也渐渐地,恢复了平静。
我每天,上班,下班,做饭,看书,运动。
周末,我会约上朋友,去看电影,去逛街,去郊外散心。
我发现,一个人的生活,也可以,很精彩。
我甚至,开始享受,这种自由自在的状态。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在小区的门口,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婆婆。
她一个人,站在那里,东张西望,像是在找什么人。
她比我上次见她,又老了一些。
头发,白了更多。
背,也更驼了。
我下意识地,想躲开。
可是,她已经看见我了。
她朝我跑了过来,步子,有些踉跄。
“小林!”
我停下脚步,看着她。
“阿姨,您怎么来了?”
“我……我来看看你。”她气喘吁吁地说,手里,还拎着一个沉甸甸的保温桶。
“我听江涛说,你搬到这里来了。我……我怕你,一个人在外面,吃不好。”
她把保温桶,塞到我手里。
“这里面,是我给你炖的鸡汤。你……你拿回去,趁热喝。”
我看着手里的保温桶,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阿姨,您不用这样的。”
“要的,要的。”她急切地说,“小林,以前,是阿姨不对。阿姨,给你道歉。”
她说着,眼圈,就红了。
“阿姨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是我们家江涛,没有福气。”
“你……你要是真的,不想跟他过了,阿姨也不拦着你。”
“阿姨就希望,你以后,能好好的。找个,真心疼你的人。”
她说完,就转身,要走。
“阿姨!”
我叫住她。
她回过头,看着我。
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我走上前,从包里,拿出一张纸巾,递给她。
“您……也多保重身体。”
她接过纸巾,擦了擦眼泪,对我点了点头,然后,蹒跚着,离开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里,被拉得很长,很长。
心里,那根扎了很久的刺,好像,也不是那么疼了。
那天晚上,我喝了那碗鸡汤。
很香,很浓。
和我妈妈炖的味道,很像。
我一边喝,一边流泪。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为谁而流。
是为那个,曾经为了爱情,奋不顾身的婆婆?
还是为那个,夹在母亲和妻子之间,左右为难的江涛?
又或者,是为那个,在婚姻里,遍体鳞伤的,我自己?
周末,我回了一趟家。
不是江涛的家,是我自己的家。
那个,我和我父母,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老房子。
父母去世后,我就很少回来了。
我怕,触景生情。
我用钥匙,打开了那扇,布满灰尘的门。
一股熟悉的,夹杂着霉味和阳光的味道,扑面而来。
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还保持着,我离开时的样子。
只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
我走到我爸妈的房间。
墙上,还挂着,他们的结婚照。
照片上,他们笑得很甜。
我伸出手,轻轻地,拂去相框上的灰尘。
“爸,妈,我回来看你们了。”
我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我可能,要离婚了。”
“你们,会不会,对我很失望?”
没有人回答我。
只有窗外的风,吹动着窗帘,沙沙作响。
像是在,温柔地,安慰我。
我在老房子里,待了一个下午。
我把每个房间,都打扫得,干干净净。
我把我爸妈最喜欢的,那套青花瓷的茶具,擦得,一尘不染。
我把我妈种在阳台上的那盆兰花,浇了水。
它已经枯萎了很久,不知道,还能不能,活过来。
做完这一切,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夕阳,一点一点地,沉入地平线。
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拿出手机,给江涛,打了个电话。
“明天上午十点,民政局门口,我们见一面吧。”
说完,我就挂了。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我化了一个很精致的妆。
挑了一件,我最喜欢的,白色的连衣裙。
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
镜子里的女人,眼神,清澈而又坚定。
我到民政局门口的时候,江涛已经在了。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整个人,看起来,很憔悴,也很郑重。
他看见我,朝我走了过来。
“你来了。”
“嗯。”
我们之间,又陷入了沉默。
“进去吧。”我说。
他点了点头。
我们并排,朝着民政局的大门,走去。
就在我们,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
江涛,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看着我。
“小林。”
他的声音,很沙哑。
“我们……真的,要走到这一步吗?”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
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戒指。
不是我们结婚时,买的那个。
是一个全新的,款式很简单的,钻戒。
“这是我,用我自己的钱,给你买的。”
他说。
“我没有告诉我妈。我把我的游戏机,我收藏的模型,都卖了。”
“我知道,这些,都弥补不了,我对你的伤害。”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是真的,想跟你,重新开始。”
他单膝跪地,把戒指,举到我面前。
“小林,你愿意,再嫁给我一次吗?”
周围,开始有路人,驻足围观。
我看着他,看着他通红的眼睛,看着他脸上,那种,近乎绝望的,恳求。
我的心,乱了。
我该怎么办?
是该,头也不回地,走进那扇门,结束这一切?
还是该,伸出手,接受这枚戒指,再给自己,也给他,一次机会?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
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鬼使神差地,接了起来。
“喂,你好。”
“请问,是林小姐吗?”
“我是。”
“这里是市中心医院,您的婆婆,刚刚,因为突发脑溢血,被送到了我们这里抢救。情况,很危险。您……能尽快过来一趟吗?”
电话,从我手里,滑落。
掉在地上,屏幕,摔得粉碎。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去医院的出租车上了。
江涛,坐在我旁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他的手,冰冷,而且,在不停地发抖。
我看着他,他那张英俊的脸上,布满了泪水。
他像一个,迷路了的孩子,无助,而又彷徨。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怨,所有的恨,都消失了。
我只剩下,一个念头。
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去面对这一切。
我们赶到医院的时候,婆婆,还在抢救室里。
公公,一个人,坐在抢救室门口的长椅上。
背影,萧瑟得,像一棵,在秋风中,凋零的树。
江涛冲过去,抱住他爸。
“爸,我妈……我妈她怎么样了?”
公公抬起头,看见我们,浑浊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
“医生说……医生说,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
江涛的身体,晃了晃,差点摔倒。
我赶紧,扶住他。
我们三个人,就那么,守在抢救室的门口。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看着抢救室门上,那盏,刺眼的红灯。
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祈祷着。
求求你,一定要挺过去。
我还没有,好好地,叫过你一声“妈”。
不知道过了多久。
抢救室的门,终于开了。
一个医生,走了出来。
我们三个人,立刻围了上去。
“医生,我妈怎么样了?”
医生摘下口罩,脸上,带着疲惫。
“病人的命,是保住了。”
我们三个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但是……”医生顿了顿,“因为出血量太大,压迫到了神经。病人,以后,可能会……半身不遂,说话,也会有障碍。”
这个消息,像一个晴天霹雳。
江涛的身体,彻底软了下去。
如果不是我和公公扶着,他可能,已经瘫倒在地上了。
婆婆,被转到了重症监护室。
我们,只能隔着玻璃,看着她。
她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
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那么一个,要强了一辈子的女人。
现在,却只能,那么安静地,无助地,躺在那里。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
接下来的日子,很忙,也很乱。
江涛,辞掉了工作,专心在医院,照顾婆婆。
公公,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我让他,先回家休息。
医院里,就剩下,我和江涛。
我们轮流,守着婆婆。
给她擦身,喂饭,按摩。
她还不能说话,有时候,情绪会很激动,会把喂到嘴边的饭,都吐出来。
江涛,就会很耐心地,一遍又一遍地,重新喂她。
然后,像哄孩子一样,跟她说话。
“妈,你要快点好起来。”
“等你好了,我带你,去旅游。”
“你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每当这个时候,婆婆的眼睛里,就会,流出泪来。
我看着他们母子,心里,百感交集。
有一天晚上,江涛守夜。
我让他去休息一会儿,他不肯。
他说,他怕他一闭上眼睛,他妈,就没了。
我只好,陪着他。
我们坐在病房外的走廊上,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江涛,突然开口。
“小林,对不起。”
我转过头,看着他。
走廊的灯光,很暗。
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以前,我总觉得,我妈,是天底下,最强大的女人。”
“我觉得,她什么都能搞定,什么都不需要我操心。”
“我只要,听她的话,让她高兴,就够了。”
“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她也会老,也会生病,也会,需要我。”
“我也才发现,我以前,有多混蛋。”
“我把你,娶回了家,却没有,尽到一个,做丈夫的责任。”
“我让你,受了那么多的委屈。”
“小林,如果……如果我妈,这次,真的挺不过来了。”
他的声音,哽咽了。
“我……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自己。”
我伸出手,握住了他,冰冷的手。
“她会好起来的。”我说,“一定会。”
他抬起头,看着我。
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滑落。
他反手,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小林,谢谢你。”
“谢谢你,还愿意,留在我身边。”
那一刻,我们之间,所有的隔阂,好像,都消失了。
我们不再是,丈夫和妻子。
也不再是,儿子和儿媳妇。
我们只是,两个,相互依偎,相互取暖的,普通人。
婆婆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
情况,渐渐稳定了下来。
虽然,还是不能说话,但是,她的右手和右脚,已经可以,轻微地活动了。
医生说,这是一个,很好的迹象。
只要,坚持做康复训练,以后,是有可能,恢复生活自理能力的。
出院那天,我去办的手续。
所有的费用,加起来,十几万。
我们家的积蓄,都花光了。
江涛,还找朋友,借了一些。
我看着缴费单上,那一长串的数字。
心里,却觉得,很踏实。
钱没了,可以再挣。
人,只要还在,比什么都重要。
我们把婆婆,接回了家。
家里,请了一个护工,白天来照顾。
晚上,就由我和江涛,轮流守夜。
日子,过得很辛苦。
但是,我们谁都没有,抱怨过一句。
江涛,像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沉迷于游戏。
他开始,学着,做饭,做家务。
他会,很耐心地,一口一口地,喂婆婆吃饭。
他会,不嫌脏,不嫌累地,给婆婆,处理大小便。
他会,每天晚上,坚持给婆婆,按摩两个小时。
看着他,笨拙而又认真的样子。
我有时候,会觉得,很心疼。
但更多的时候,是欣慰。
那个,曾经被我,藏在心里的,少年。
好像,又回来了。
有一天,我正在厨房做饭。
江涛,从后面,抱住了我。
他把头,埋在我的颈窝里,声音,闷闷的。
“老婆,辛苦你了。”
我关上火,转过身,看着他。
他瘦了,也黑了。
下巴上,长出了青色的胡茬。
但是,他的眼睛,却比以前,任何时候,都亮。
“不辛苦。”我说,“我们是,一家人。”
他看着我,笑了。
然后,他低下头,吻住了我。
那个吻,很轻,很柔。
带着,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
和,劫后余生的,庆幸。
婆婆的身体,在一天天地,好转。
她已经可以,含糊不清地,说一些,简单的词语了。
她最先学会的,是叫,江涛的名字。
然后,是我的。
那天,我正在给她喂水果。
她突然,抓住了我的手。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
“小……林……”
她叫出了,我的名字。
虽然,发音,很别扭。
但是,我听懂了。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握住她的手,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她用她那只,还能动的手,颤颤巍巍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一个,存折。
她把存折,塞到我手里。
“给……给你……”
我打开存折。
上面,是婆婆的名字。
余额,是,二十万。
我愣住了。
“这……这是,我跟你爸,攒了一辈子的钱。”
婆婆,一字一顿地,说。
“本来,是想,留着……养老的。”
“现在……给你。”
“你跟……江涛,好好……过日子。”
我看着手里的存折,像捧着一块,滚烫的烙铁。
我把存折,塞回到她手里。
“妈。”
我叫了她一声。
这是我,第一次,心甘情愿地,叫她“妈”。
“您的钱,您自己留着。”
“我们,不要。”
“我们,有手有脚,可以自己挣。”
“您只要,好好地,养身体。比什么,都强。”
婆婆看着我,哭了。
我也哭了。
我们婆媳俩,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团。
江涛,推门进来,看到这一幕,也红了眼眶。
他走过来,把我们两个,都搂进了怀里。
“好了,好了,都别哭了。”
“妈,大病初愈,不能太激动。”
“老婆,你再哭,就不好看了。”
我捶了他一下。
“就你话多。”
我们三个人,都笑了。
笑着笑着,又哭了。
那一天,窗外的阳光,特别好。
透过窗户,洒在我们身上。
暖暖的。
我知道,我们这个家,经历了一场,巨大的风暴。
但是,风暴过后,一切,都在,慢慢地,变好。
那根,曾经扎在我心里的刺,好像,也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融化了。
变成了,我身体里,一部分。
虽然,偶尔,还是会,隐隐作痛。
但它,也时时刻刻,提醒着我。
要珍惜,眼前人。
要感恩,所拥有的一切。
因为,没有什么,比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在一起,更重要的事情了。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