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不是我矫情,非要用手,而是戴森吸尘器阵亡了。准确地说,是被我女儿悠悠一杯加了蜂蜜的柠檬水给送去见了上帝。粘稠的液体顺着吸头一路高歌猛进,糊住了整个尘筒和滤网。
事情是从我婆婆的一个电话开始的。
那天早上,我正跪在地上擦地。
不是我矫情,非要用手,而是戴森吸尘器阵亡了。准确地说,是被我女儿悠悠一杯加了蜂蜜的柠檬水给送去见了上帝。粘稠的液体顺着吸头一路高歌猛进,糊住了整个尘筒和滤网。
我拆开它的时候,感觉自己不是在搞卫生,是在给一头史前巨兽做开颅手术。
周诚,我那名义上的丈夫,当时正坐在沙发上,气定神闲地看手机。
他甚至还抬了抬穿着爱马仕拖鞋的脚,方便我把拖鞋底下的那块地砖也擦干净。
“这玩意儿不是号称能吸起一个保龄球吗?怎么一杯水就完蛋了?”他头也不抬,语气里带着一丝对中产阶级智商税的嘲讽。
我没理他。
手里的抹布拧得几乎要冒烟,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绷起来。
我图什么呢?
图他这套市中心一百八十平的大平层?图他年薪百万带来的“体面”生活?还是图他基因优良,给了我一个漂亮但格外淘气的女儿?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自从三年前辞掉我那份前途光明的建筑设计师工作,回归家庭,我的世界就缩小到了这块冰冷的地砖上。
我的手,曾经能画出几千万项目的图纸,现在,只能分辨出哪种清洁剂对付油污最有效。
就在这时,婆婆的视频电话打了进来。
周诚顺手接了,镜头对着天花板晃了晃,然后精准地对准了跪在地上、一身狼狈的我。
“哎哟,小舒在擦地啊?辛苦了辛苦了。”婆婆的声音一如既往地热情,但那热情里总带着点巡视的意味。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想站起来,膝盖却像生了根。
“妈。”
“家里怎么跟遭了贼一样?”婆婆的视线越过我,扫视着散落一地的乐高、啃了一半的苹果和悠悠刚脱下来的脏袜子。
周诚轻描淡写地解释:“悠悠刚起床,还没来得及收拾。”
“那也得收拾啊。”婆婆的语调高了八度,“我跟你们讲,你们年轻人不懂,这家里旺不旺,财气顺不顺,就看地扫得干不干净!”
她顿了顿,仿佛在宣布一个家族秘辛。
“你想想,地是根基,根基都乱七八糟、藏污纳垢的,好运气怎么进得来?财神爷路过你家门口,一看,哟,这么乱,脚都下不去,扭头就走了!”
我听着,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蹿了起来。
又是这套理论。
上次是说镜子不能对床,影响夫妻感情。
上上次是说水龙头不能漏水,会漏财。
上上上次是说冰箱里不能空,空了就等于“财库空虚”。
为了这些“风水”,我一个接受了十几年唯物主义教育的现代女性,活得像个神神叨叨的旧社会老妈子。
周诚还在那儿打哈哈:“妈,您放心,林舒每天都收拾,干净着呢。就是孩子小,破坏力太强。”
“那也得跟在屁股后面收拾!”婆婆不依不饶,“一个家,女人要是懒了,这家的精气神就散了。你看你王阿姨家,儿媳妇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人家儿子今年项目分红就拿了五十多万!这都是有关系的!”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
我猛地站起来,因为起得太急,眼前一阵发黑。
我把湿漉漉的抹布狠狠摔进水桶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周诚的裤脚。
他终于舍得把视线从手机屏幕上移开,皱着眉看我:“你发什么疯?”
视频那头的婆婆也愣住了:“小舒,你怎么了?”
我看着周诚,一字一句地说:“你妈说得对。”
周诚和婆婆都愣了。
我继续说:“家里旺不awang,确实和扫地有关系。因为不把地上的垃圾扫干净,就看不见人心里的垃圾也已经堆成山了。”
说完,我没再看他们任何一个人,转身走进了卫生间,“砰”地一声甩上了门。
门外,是周诚压低声音的斥责和婆婆在视频里尖锐的询问。
我打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冲刷着我的手。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三十五岁,脸色蜡黄,眼角有细纹,头发因为长期扎着而显得稀疏。身上这件T恤,是某次商场购物满额送的赠品,因为纯棉、舒服、耐脏,成了我的居家首选。
这还是我吗?
这还是那个在大学里拿国奖,在设计院里被誉为“最有灵气的年轻设计师”的林舒吗?
我关掉水,靠在冰冷的墙上,听着外面的动静渐渐平息。
周诚大概是把婆婆安抚好了。
没一会儿,卫生间的门被敲响。
“林舒,你开门。”周诚的声音听起来很不耐烦。
我没动。
“你至于吗?我妈也就那么一说,她老人家什么思想你不知道?跟她计较什么?”
我还是没动。
“行了,别闹了,我下午还要开会。你赶紧出来把地擦完,一会儿阿姨要来做饭了。”
我笑了。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这就是我的丈夫。
在他眼里,我的情绪是“闹”,我的尊严是“计较”,我的价值,就是把地擦完,等阿-姨-来-做-饭。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
周诚正不耐烦地站在门口,看见我,眉头皱得更紧了:“你哭什么?多大点事儿?”
“周诚,”我平静地看着他,“我们离婚吧。”
周诚愣住了,大概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掏了掏耳朵,随即嗤笑一声:“林舒,你是不是擦地把脑子擦坏了?为了我妈一句话,你就要离婚?你幼不幼稚?”
“不是一句话,”我说,“是很多句话,很多件事,堆在一起,今天,满了。”
“满了?”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有什么可满的?你不上班,不用挤地铁,不用看老板脸色,不用为了KPI愁得睡不着觉。我让你在家当全职太太,好吃好喝供着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当的不是全职太太,”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我当的是你家的高级保姆,24小时待命,全年无休,没有工资,没有社保,而且,还要忍受雇主家属的精神PUA。”
“PUA?你从哪儿学的新词儿?”周诚的脸沉了下来,“林舒,你说话别这么难听。我亏待你了吗?你身上穿的,悠悠上的早教班,哪样不是钱?我辛辛苦苦在外面挣钱,不就是为了这个家吗?你倒好,在家里享福,还享出委屈来了?”
“享福?”我重复着这个词,觉得无比讽刺。
“对,享福!”他加重了语气,“多少女人想过你这样的生活还没机会呢?你别不知足!”
我突然不想跟他吵了。
跟一个无法共情的人争辩,就像对着一堵墙呐喊,除了能听到自己的回声,什么也得不到。
我绕过他,走到客厅。
悠悠已经醒了,正光着脚丫在地板上跑,手里还拿着周诚那副昂贵的降噪耳机,在地上拖来拖去。
周诚跟了出来,看到这一幕,立刻吼道:“周悠悠!谁让你动我东西的!”
悠悠吓得一哆嗦,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我走过去,把女儿抱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
周诚抢过耳机,心疼地检查着,嘴里还在数落:“慈母多败儿!都是你惯的!这么贵的东西也让她乱玩!”
我抱着悠悠,看着这个男人。
这个我曾经爱过的男人。
我们是大学同学,他追我的时候,轰轰烈烈。
那时候,他会为了我一句“想看海”,连夜坐十几个小时的硬座火车带我去看日出。
他会把我随手画在餐巾纸上的草稿都小心翼翼地收起来,说:“我们家林舒是未来的大设计师,这都是未来的传世之作。”
他会在我通宵画图的时候,默默给我准备好宵夜和热牛奶,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别太拼了。”
什么时候,他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是我变了,还是他变了?
或许,我们都没变。
只是生活这块巨大的抹布,擦掉了所有的浪漫和滤镜,露出了最真实、最粗糙的底色。
“周诚,”我抱着还在抽泣的女儿,轻声说,“今天,我不做饭,也不带孩子。你来。”
他正在气头上,想也不想就顶了回来:“凭什么?这不是你的工作吗?”
“从今天起,不是了。”我说,“我要‘扫地’了。”
他没听懂:“你又在胡说八道什么?地不是还没擦完吗?”
我笑了笑,没再解释。
我抱着悠悠回了房间,给她穿好衣服。
然后,我打开了那个积了灰的衣柜。
里面挂着的,是我曾经的“战袍”。
剪裁利落的西装,质感高级的衬衫,还有几条撑得起场面的连衣裙。
我已经快三年没碰过它们了。
我挑出一条黑色的连衣裙,换上。
然后,我坐在梳妆台前,开始化妆。
粉底、遮瑕、眉笔、眼线、口红……
每一个步骤,都像是在进行一种古老的仪式。
我在重新找回那个叫“林舒”的女人,而不是“悠悠妈”或者“周太太”。
镜子里的女人,渐渐清晰起来。
眉眼依然是熟悉的,但眼神里,多了一丝决绝。
当我走出房间时,周诚正手忙脚乱地给悠悠冲奶粉。
水温不是太烫就是太凉,奶粉不是结块就是冲不开。
悠悠哭得更大声了。
他看到我,像看到了救星,但随即又被我的装扮惊得说不出话。
“你……你干什么去?”
“扫地。”我言简意赅。
我从玄关的鞋柜里,拿出那双许久未穿的Jimmy Choo。
鞋跟很高,踩在地上,发出“嗒、嗒、嗒”的清脆声响。
每一步,都像踩在周诚的心上。
“林舒!你把话说清楚!你要去哪儿?”他追了过来,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慌乱。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周诚,你不是说,我在家享福吗?”我微微一笑,“那我现在,把这福气还给你。你来享。”
说完,我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身后,是悠-悠撕心裂肺的哭声,和周诚气急败坏的怒吼。
我走进电梯,看着镜面里那个妆容精致、身姿挺拔的女人,深吸了一口气。
自由的空气,的香甜。
我没有去任何地方,而是去了我们小区楼下的咖啡馆。
点了一杯最苦的美式,坐在靠窗的位置。
我需要冷静。
离婚,这个词从我嘴里说出来,不过是几秒钟的事。
但我知道,这背后牵扯的东西,太多了。
孩子、房子、财产,还有双方的父母。
这会是一场硬仗。
我拿出手机,打开通讯录,手指在一个名字上停留了很久。
张姐。
她是我在设计院时的领导,一个雷厉风行的女强人。
我辞职的时候,她劝了我很久。
她说:“林舒,家庭和事业不是单选题。你很有才华,别轻易放弃。”
当时的我,被周诚描绘的“岁月静好”蓝图冲昏了头脑,笑着对她说:“张姐,我想歇歇了。再说,周诚能养我。”
张姐当时叹了口气,说了一句我至今记忆犹新的话。
“男人说养你,是让你有不工作的权利,而不是让你丧失工作的能力。这两者,天差地别。”
现在想来,一语成谶。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拨通了她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头是张姐熟悉的大嗓门:“谁啊?不知道老娘在开会吗?”
“张姐,是我,林舒。”
那边沉默了几秒,然后声音一下子软了下来:“小舒?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
“张姐,我……”我的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
“怎么了?跟老公吵架了?”张姐一猜就中。
“嗯。”
“行了,别嗯了。你在哪儿?我过来找你。”
“不用了张姐,您在开会……”
“会哪有你重要!等着!”
半个小时后,张姐风风火火地出现在咖啡馆。
她还是老样子,一身干练的职业套装,走路带风。
看到我,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哟,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们的大设计师终于肯从安乐窝里出来了?”
我苦笑了一下。
她坐下来,打量了我一番:“妆不错,裙子不错,鞋子……也还行。就是这眼神,跟丢了魂儿似的。说吧,怎么回事?”
我把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包括婆婆那套“扫地旺家”的理论,包括周诚那副理所当然的嘴脸,也包括我说出的那句“离婚”。
张姐静静地听着,中间没有插一句话。
等我说完,她端起我的美式,喝了一大口,然后被苦得直咧嘴。
“我操,这么苦,你也喝得下去?”她把杯子推开,“看来是真被气得不轻。”
她看着我,认真地说:“小舒,你婆婆那话,糙是糙了点,但理不糙。”
我愣了:“张姐,您也信这个?”
“我不信财神爷,但我信能量场。”张姐敲了敲桌子,“你想想,一个家,如果总是乱糟糟的,说明什么?”
“说明懒?”
“不。”张姐摇头,“说明住在这个家里的人,心是乱的,是凑合的,是没有精气神的。一个连自己的居住环境都懒得打理的人,你指望他能把生活和工作经营得多好?”
“扫地,扫的不仅仅是灰尘,扫的更是心里的晦气、懒气、怨气。”
“当你把一个乱糟糟的家,一点点收拾干净,把没用的东西扔掉,把有用的东西归位,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种疗愈。它是在帮你理清思路,重塑秩序。”
“家里的秩序理顺了,你心里的秩序才能理顺。心顺了,气就顺了。气顺了,你才有精力去干别的事,去赚钱,去‘旺’。”
我呆呆地听着。
张姐的话,像一把钥匙,一下子打开了我心里那把生了锈的锁。
是啊。
这三年来,我的生活不就是一团乱麻吗?
我每天都在“扫地”,但扫的只是表面的灰尘。
那些真正应该被“扫”出去的垃圾——我的不甘、我的怨气、我对周诚的失望、我对未来的迷茫——全都被我堆在了心里的角落,任其发霉、腐烂。
直到今天,这个角落再也堆不下了,轰然倒塌。
“那……周诚呢?他从来不扫地,他的事业不是也挺‘旺’的吗?”我问。
“那是因为有你在替他扫!”张姐一针见血,“你把家里的一切都打理好了,他没有后顾之忧,可以把百分之百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去。他的‘旺’,是建立在你的牺牲之上的。说白了,你就是他家里的那个‘地基’,那个负责清除所有‘垃圾’的人。”
“可现在,这个地基,不想再当地基了。”我说。
“那就对了。”张姐拍了拍我的手,“小舒,你今天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不是说要离婚,而是你终于开始为你自己‘扫地’了。”
“你换上漂亮的裙子,化上精致的妆,走出那个让你窒息的家。这就是在清扫你身上的‘保姆气’,找回你自己的‘女王气’。”
“接下来,你要做的,是把那些过期的、没用的、让你不开心的东西,统统从你的生命里,扫出去。”
我看着张姐,眼里的迷雾渐渐散去。
“张姐,我想回来上班。”我说。
张姐笑了,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
“等你这句话,我等了三年了。”
她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推到我面前。
“看看。”
我打开,是一个项目的概念设计方案。
“这是城西一个文化创意园的项目,我们刚拿下。但是现在团队里缺一个能扛大梁的主创设计师。我第一个就想到了你。”
我看着方案上熟悉的建筑术语和设计要求,手指微微颤抖。
那种久违的热血,开始在身体里重新沸腾。
“可是,张姐,我离开行业三年了,我怕我……”
“你怕什么?”张姐打断我,“你只是三年没画图,又不是三年没看世界。一个好的设计师,灵感来源于生活。这三年,你当妈、当妻子、当儿媳,你对‘家’的理解,肯定比我们这些天天在办公室里画图的要深刻得多。这就是你的优势。”
“把你的这些经历、这些感悟,都放进你的设计里去。我要的,不是一个只会画漂亮壳子的设计师,我-要-的,是一个懂生活的建筑师。”
张姐的话,像一颗定心丸,让我慌乱的心,瞬间安定了下来。
我把文件合上,递还给她。
“张姐,这个项目,我接了。”
“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说。”
“我不能全职。我需要时间陪孩子。”
“没问题。”张姐很爽快,“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谁还要求必须坐班?我要的是结果,不是过程。你可以弹性工作,只要按时交出东西就行。”
“谢谢你,张姐。”
“谢我干什么?我是在为公司招揽人才。”张姐站起来,拎起包,“行了,我得回去继续开会了。方案你拿回去好好看看,下周一,给我一个初步的构思。”
她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冲我眨了眨眼。
“对了,关于离婚,我的建议是,先别急。”
“为什么?”
“你现在提离婚,是情绪上头,被动反击。周诚只会觉得你在无理取闹。你要做的,是让你自己先‘旺’起来。当你不再依附于他,当你有了自己的事业和收入,当你变得光芒万丈的时候,你再把离婚协议甩到他脸上。”
“到那时,就不是你被不被选择,而是你,要不要选择他。”
张姐走了。
咖啡馆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看着窗外车水马龙,感觉自己像一个溺水的人,终于呼吸到了第一口新鲜空气。
我没有立刻回家。
我在外面逛了一整天。
我去了以前最喜欢逛的书店,买了几本最新的建筑设计杂志。
我去了以前最喜欢吃的那家日料店,一个人点了一份最贵的套餐。
我还去了一家理发店,把那头半死不活的长发,剪成了利落的短发。
当我重新站在家门口时,已经是晚上九点。
我深吸一口气,用指纹打开了门。
客厅里,一片狼藉。
比我早上离开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外卖盒子堆在茶几上,悠悠的玩具撒了一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方便面和婴儿奶粉混合的古怪味道。
周诚瘫在沙发上,头发凌乱,衬衫皱巴巴的,脸上写满了疲惫和崩溃。
悠悠大概是哭累了,睡着了,小脸上还挂着泪痕。
听到开门声,周诚猛地坐起来。
看到我,他的眼神很复杂,有愤怒,有怨恨,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助。
“你还知道回来?”他开口,声音沙哑。
我没理他,径直走到沙发边,想看看悠悠。
他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林舒!你今天死哪儿去了?电话不接,微信不回,你知不知道我一个人带孩子有多难?”
“难吗?”我回头看他,“这不就是我过去三年的每一天吗?”
他被我噎得说不出话。
“你现在体会到了?”我甩开他的手,“恭喜你,周总,欢迎来到真实的人间。”
我弯腰,想把悠悠抱回房间。
“你别碰她!”周诚突然激动起来,“你有什么资格碰她?你今天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你算什么母亲?”
“我算什么母亲?”我笑了,“周诚,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这三年来,是谁每天晚上起夜七八次给孩子喂奶换尿布?是谁在孩子发烧到四十度的时候,一个人抱着她跑医院?是谁为了她的过敏源,研究了一百多种辅食菜谱?”
“你呢?你除了贡献了一颗精子,你还为她做过什么?”
“你抱她超过十分钟吗?你知道她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吗?你知道她最喜欢的绘本是哪一本吗?”
我每问一句,周诚的脸色就白一分。
“我……我不是在外面挣钱吗?”他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挣钱了不起吗?”我盯着他,“挣钱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当一个甩手掌柜吗?挣钱就可以把妻子当成保姆,把家当成旅馆吗?”
“周诚,这个家,不是我一个人的。悠悠,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孩子。”
“我今天出去,不是为了跟你赌气,我是去为我自己,也为这个家,寻找一条新的出路。”
我把张姐给我的那份文件,拍在茶几上。
“从今天起,我要重新开始工作了。”
周诚愣愣地看着那份文件,又看看我,眼神里充满了不可置信。
“工作?你要去工作?那悠悠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
“悠悠我们一起带,家务我们一起做。”我说,“如果你觉得请个阿姨更方便,也可以,费用我们一人一半。”
“一人一半?”周诚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林舒,你疯了?你一个月能挣多少钱?你拿什么跟我一人一半?”
他的话,像一根针,狠狠地刺进了我的心里。
是啊。
在他眼里,我就是一个没有赚钱能力的废物。
“我能挣多少,是我的事。”我压下心里的刺痛,冷冷地说,“但从今往后,我花的每一分钱,都必须是我自己挣的。我不想再听到任何人说,我是靠他养着的。”
说完,我不再看他,小心翼翼地抱起熟睡的悠悠,走进了卧室。
那天晚上,我和周诚分房睡了。
这是我们结婚五年来,第一次。
躺在客房的床上,我一夜无眠。
我在想我的设计方案,也在想我和周诚的未来。
离婚,还离吗?
张姐说得对,现在不是时候。
我现在要做的,不是逃离,而是重建。
重建我的事业,重建我的自信,也重建这个家的秩序。
第二天一早,我没有像往常一样,五点半就起来准备早餐。
我睡到了自然醒。
当我走出房间时,周诚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去上班了。
客厅依然一片狼藉。
他看到我,脸色很难看:“林舒,你什么意思?早饭也不做,地也不收拾,你真打算撂挑子了?”
“对。”我点点头,“我的‘工作’,从昨天起就已经结束了。现在,我是待业状态。等我开始新工作,有了收入,我会承担家里一半的开销和家务。”
“在那之前呢?”
“在那之前,谁住,谁负责。”我走到冰箱前,拿出一瓶牛奶,“当然,如果你愿意出钱请保姆,我没意见。”
周诚气得脸都绿了。
“林舒,你别太过分!”
“过分?”我喝了一口牛奶,慢悠悠地说,“周总,你应该庆幸,我只是要求AA制,而不是按照劳动价值向你索要过去三年的保姆费、育儿费和家务劳动补偿。如果真要算,你那点年薪,恐怕还不够付我工资的。”
周诚被我堵得哑口无言。
他大概从来没想过,那个一向温顺隐忍的妻子,会变得如此伶牙俐齿。
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摔门而去。
我看着那扇被摔得震天响的门,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我知道,这只是开始。
一场关于家庭权利和义务的战争,已经打响。
而我,这一次,不想再输。
我没有立刻去收拾那个烂摊子。
我给自己做了一份精致的早餐,煎蛋、烤面包、配上一杯热拿铁。
然后,我打开电脑,开始研究张姐给我的那个项目。
悠悠醒来后,我给她冲了奶粉,陪她玩了一会儿。
至于那个乱糟糟的客厅,我视而不见。
这是周诚的“战场”,我不能替他打扫。
他必须亲身体会一下,生活在一片混乱中,是什么感觉。
中午,周诚没有回来。
下午,他发来一条微信。
“晚上我有应酬,不回来吃饭了。你叫个外卖吧。”
后面还跟了一句。
“把家里收拾一下,看着心烦。”
我回了他四个字。
“谁烦,谁收。”
他没有再回复。
晚上,我给悠悠洗完澡,哄她睡下后,客厅依然是那个样子。
我也没有动。
我打开台灯,铺开图纸,开始画草图。
笔尖在纸上滑动的沙沙声,让我感到一种久违的平静和喜悦。
这才是属于我的世界。
我沉浸在设计中,忘记了时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周诚回来了。
他带着一身酒气,脚步有些虚浮。
当他看到依然狼藉的客厅,和坐在书桌前画图的我时,他愣住了。
“你……你还真的一点没动?”
“嗯。”我头也没抬。
他踉踉跄跄地走过来,一把按住我的图纸。
“林舒!”他打着酒嗝,满脸通红,“你到底想怎么样?这个家你是不不想要了?”
“我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家,你真的关心吗?”我放下笔,抬头看他。
“我怎么不关心?我为了这个家,在外面拼死拼活……”
“停。”我打断他,“周诚,我们能不能别再用‘为了这个家’这套说辞了?你扪心自问,你那么努力工作,到底是为了这个家,还是为了你自己的成就感、虚荣心,和你那份永远填不满的野心?”
“我承认,你赚的钱,让我们过上了优渥的物质生活。但这个家,除了钱,还需要别的东西。”
“需要什么?”他醉眼朦胧地问。
“需要尊重,需要分担,需要看见。”
“我需要你看见,我不是一个只会做家务的保姆。我需要你看见,我在这个家里的付出和价值。”
“我需要你,像我尊重你的工作一样,尊重我的感受和我的梦想。”
周诚沉默了。
他呆呆地看着我,眼神里有迷茫,有痛苦,也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梦想……”他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然后突然笑了,笑得有些凄凉。
“林舒,你以为就你有梦想吗?我的梦想,早就被房贷、车贷、孩子的学费,还有两边父母的养老,压得粉碎了。”
“我每天在公司里,像个孙子一样伺候客户,像个陀螺一样连轴转,我为的是什么?我不敢停,我一停下来,这个家就塌了!”
他说着,眼圈竟然红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如此脆弱的周诚。
我心头一软。
是啊,成年人的世界里,谁又容易呢?
他有他的压力,我也有我的委屈。
我们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指责对方的不理解,却忘了,我们本该是并肩作战的队友,而不是互相指责的对手。
“周诚,”我放缓了语气,“我从来没有否认过你的付出。我只是希望,我们能一起承担。不是你主外,我主内,而是我们一起,撑起这个家。”
“以前,我以为我辞职回家,是对这个家最好的选择。但现在我发现,我错了。”
“一个失去自我、满腹怨气的妻子和母亲,给不了这个家正能量。她只会把整个家,都拖入一个压抑的漩涡。”
“所以,我要找回我自己。不是为了离开你,而是为了更好地,和你在一起。”
我说完,客厅里一片寂静。
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作响。
过了很久,周诚才缓缓地开口。
“林舒,我……”
他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默默地走到茶几边,开始收拾那些外卖盒子。
动作很笨拙,甚至把汤汁洒了一地。
他手忙脚乱地去找抹布,却发现抹布就扔在水桶里。
他拿起那块我昨天用过的、已经变得僵硬的抹布,跪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擦拭着地上的油污。
就像我昨天一样。
我看着他的背影,高大的、曾经为我遮风挡雨的背影,此刻却显得有些佝偻和狼狈。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这场战争,没有赢家,也没有输家。
我们只是两个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普通人,在用一种最笨拙、最伤人的方式,试图让对方看见自己的伤口。
那天晚上,周诚把客厅收拾得干干净净。
虽然,他把垃圾分类弄错了,还打碎了一个杯子。
但他,终究是去做了。
他收拾完,没有回主卧,而是抱着一床被子,睡在了沙发上。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之间进入了一种奇怪的冷战状态。
我们不吵架,但也很少说话。
他开始尝试着做一些家务。
比如,学着使用那台被我修好了的戴森吸尘器,虽然他总是忘记充电。
比如,尝试着给悠悠冲奶粉,虽然十次有八次会结块。
比如,记得把他换下来的袜子,扔进脏衣篮,而不是沙发底下。
而我,则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我的设计方案中。
我每天送完悠悠去早教班,就一头扎进书房。
我翻阅大量的资料,研究国内外最新的设计理念,画了一稿又一稿的草图。
那种久违的、创造的快感,让我整个人都重新焕发了生机。
我不再关注周诚今天有没有按时回家,不再计较他有没有把马桶圈掀起来。
我的世界,不再只有那一亩三分地。
我有了更广阔的天地。
一周后,我带着我的初步构思,去见了张姐。
张姐看了我的方案,眼睛一亮。
“可以啊,林舒!宝刀未老!”她毫不吝啬地夸奖,“你这个‘呼吸的盒子’的设计理念,很有意思。把江南园林的借景、框景手法,用现代建筑的语言表达出来,既有传统韵味,又不失时尚感。我喜欢!”
得到肯定的我,信心大增。
“不过,”张姐话锋一转,“细节上,还需要打磨。特别是材料的运用和成本的控制上。你毕竟离开市场三年了,对现在的新材料和造价不太了解。这样吧,我给你配个助理,让他帮你。”
很快,一个叫小马的年轻男孩,成了我的助理。
小马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聪明、勤快,就是有点愣头青。
他对我这个“空降”的设计师,似乎有些不服气。
开会的时候,他总是会有意无意地,提出一些很刁钻的问题。
比如,“林老师,您这个设计,虽然概念很好,但从结构力学的角度,这个悬挑的长度,是不是太冒险了?”
或者,“林舒姐,您选的这个意大利进口的石材,单价太高了,我们整个项目的预算可能会超。”
我没有生气,反而很欣赏他的较真。
我耐心地,一一解答他的问题。
关于结构,我用专业的BIM软件,建了模型,跑了数据,证明我的设计在安全范围之内。
关于材料,我带着他,跑遍了整个城市的建材市场,最后找到了一款国产的、性能和质感都不输进口石材的替代品,价格却只有三分之一。
跑完市场的那天,小马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敬佩。
“林舒姐,我服了。我以前以为,你就是个靠关系进来的‘太太’,没想到你这么专业。”
我笑了笑:“‘太太’只是我的一个社会身份,但‘设计师’,是我的职业。这两者,不冲突。”
那段时间,我忙得脚不沾地。
白天跑工地、跑市场,晚上回家还要陪悠悠、画图纸。
虽然累,但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充实和满足。
我和周诚的交流,更少了。
有时候,我深夜回家,他已经睡了。
有时候,我清晨出门,他还没醒。
我们就像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两个租客。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我们中的某一个,再次提出“离婚”。
直到有一天,我因为低血糖,在工地上晕倒了。
是小马把我送到医院的。
当我醒来时,看到周诚坐在我的病床边,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他看到我醒了,第一句话就是:“林舒,别干了。”
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你看看你,都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了?为了一个项目,命都不要了?”他的语气里,满是责备和心疼。
“周诚,这是我的工作。”我挣扎着想坐起来。
他按住我:“工作比身体还重要吗?我们家不缺你挣的那点钱!”
又是这句话。
我闭上眼睛,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他还是不懂。
他永远不懂,这份工作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它不是钱,它是我的价值,我的尊严,是我在“母亲”和“妻子”这两个身份之外,作为“林舒”本身存在的证明。
“周诚,”我睁开眼,平静地看着他,“如果你今天来,只是为了劝我辞职,那你可以回去了。”
“你……”他气结,“你简直不可理喻!”
我们又一次,不欢而散。
他走后,小马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碗粥。
“林舒姐,你别生周总的气。他刚才在外面,急得跟什么似的。医生说你没什么大碍,他才松了口气。”
我没有说话。
“其实……周总挺关心你的。”小马犹豫着说,“前几天,他半夜还来公司找过我。”
“找你?”我愣了。
“嗯。他问我,你最近在忙什么,工作顺不顺利,有没有被人欺负。”小马挠了挠头,“他还偷偷向我打听,你那个设计里用的国产石材,防火和抗压性能到底怎么样,说是不放心,怕出安全事故,影响你的声誉。”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原来,他不是不关心。
他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笨拙地关心着。
他不懂我的梦想,但他害怕我受到伤害。
就像我,不懂他的压力,却总是在指责他的冷漠。
我们都爱着对方,却都用错了方式。
出院后,我回家休养。
周诚请了几天假,在家照顾我。
他学着煲汤,虽然总是掌握不好火候。
他学着给悠悠讲故事,虽然总是把白雪公主和葫芦娃搞混。
他笨拙地,努力地,想要扮演一个好丈夫、好父亲的角色。
有一天晚上,悠悠睡后,他走进书房。
我正在看图纸。
他没有像以前一样,指责我不爱惜身体,而是在我身边坐下,拿起一张草图。
“这是什么?”
“一个廊架。”
“为什么这里要设计成弧形的?”
“为了和远处山体的轮廓呼应,也为了引导游客的视线。”
我一点一点地,向他解释我的设计理念。
他听得很认真,像个小学生。
“林舒,”他突然说,“对不起。”
我愣住了。
“以前,我总觉得,我一个人在外面打拼就够了。我觉得,把你保护在家里,让你衣食无忧,就是对你最好的爱。”
“我从来没有想过,你需要什么,你想要什么。”
“我把我的想法,强加给了你,还理直气壮地觉得,我是为你好。”
“我忘了,你也是一个独立的、有思想、有才华的人。我把你变成了我的附属品,还沾沾自喜。”
“对不起,我错了。”
他说完,眼圈又红了。
我的眼泪,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这句“对不起”,我等了太久了。
我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
把这三年的委屈、不甘、压抑,全都哭了出去。
他紧紧地抱着我,一遍又一遍地说:“对不起,老婆,对不起。”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
聊我们刚认识的时候,聊我们对未来的憧憬,也聊我们这几年,是如何渐行渐远的。
我们把心里的垃圾,一点一点地,全都“扫”了出来。
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之间的那堵墙,终于消失了。
我的项目,最终大获成功。
在最终的方案评审会上,我设计的“呼吸的盒子”,得到了甲方和专家的一致好评。
那个项目,后来成了我们市的网红打卡地。
我也因为这个项目,在业内声名鹊起。
张姐给我升了职,加了薪,还给了我公司的股份。
我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和周诚“AA制”了。
当然,他没同意。
他说,他的钱,就是我的钱。
但他,把家里一半的开销,都主动转到了我的卡上。
他说,这是他作为家庭成员,应该承担的责任。
他也变了。
他不再当甩手掌柜,开始主动分担家务,陪伴孩子。
他会记得给我的车加油,会在我加班的时候,给我做好夜宵。
他甚至,还报了一个烹饪班,立志要成为“厨神”。
我们的家,也变了。
不再是我一个人的战场,而是我们共同经营的港湾。
家里依然会乱,悠悠的玩具依然会撒一地。
但我们不再为此而争吵。
我们会一起,一边斗嘴,一边收拾。
有一天,婆婆又打来视频电话。
她看到周诚正系着围裙在拖地,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了。
“哎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们家大老板,居然会干活了?”
周诚得意地冲着镜头扬了扬手里的拖把:“妈,您不是说吗?家里旺不旺,全看地扫得干不干净。我这不正在为我们家的‘旺’添砖加瓦嘛!”
婆婆被他逗得哈哈大笑。
挂了电话,周诚走过来,从背后抱住我。
“老婆,妈说得对。”
“嗯?”
“家里旺不awang,真的和扫地有关系。”
他顿了顿,在我耳边轻声说。
“以前,是你一个人,在扫我们家的地。”
“现在,我们一起扫。”
“扫掉灰尘,也扫掉误解和隔阂。”
“把那些没用的、过期的、阻碍我们前进的垃圾,全都清理出去。”
“然后,腾出空间,装满爱、理解和新的希望。”
我回头,吻了吻他的脸颊。
窗外,阳光正好。
我知道,我们家的“好运气”,才刚刚开始。
来源:回忆的保管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