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二十多年后,我才明白,那个大年三十的晚上,李秀雅拉我进的不是她的闺房,而是一道命运的窄门。
二十多年后,我才明白,那个大年三十的晚上,李秀雅拉我进的不是她的闺房,而是一道命运的窄门。
那些年,我像个逃兵,躲在南方的工地上,不敢回家,不敢打听她的消息。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还有她眼里那团倔强的火,成了我半辈子的心结。
我总在想,如果那天我没有去拜年,或者她没有那么大胆,我的人生会是另一番模样吗?
可故事,终究得从1994年,那个飘着雪花和鞭炮味的除夕夜说起。
第1章 除夕的雪
1994年的雪,下得特别大。
从下午开始,棉絮一样的雪花就没停过,把我们陈家村裹成了一个白茫茫的世界。屋檐上挂着半尺长的冰溜子,村里那条唯一的土路,早被踩得泥泞不堪,现在又冻上了一层冰壳,滑溜溜的。
屋里,我娘王桂芬正手脚麻利地往大铁锅里下饺子。白胖的饺子一个个跳进滚开的水里,像一群小元宝,锅里升腾起的热气混着猪肉白菜的香味,瞬间就驱散了屋里的寒气。
我爹陈志国盘腿坐在烧得滚烫的土炕上,就着一盘花生米,滋溜滋溜地抿着那瓶“老村长”白酒。他脸喝得通红,话也比平时多了些。
“建军,吃完饺子,你去趟你李叔家。”他夹了颗花生米扔进嘴里,嚼得嘎嘣脆,“大年三十,咱家的礼数不能缺。带上那两条鱼,还有咱家自己磨的二斤白面。”
我正往灶坑里添柴火,闻言“嗯”了一声。
我爹嘴里的李叔,就是我们村的村长李振海。他是个能人,八十年代末带着村里几个后生去县里的煤矿挖煤,硬是给村里拉回来一台拖拉机,后来又领着大家伙儿种果树,这几年家家户户的日子都宽裕了不少。村里人都敬他,也服他。
我们家和李叔家,关系又更近一层。我爹年轻时和李叔在一个生产队,是光屁股长大的交情。听我娘说,有一年发大水,李叔为了抢救队里的粮食,差点被卷走,是我爹豁出命去,用一根麻绳把他给拽回来的。这事儿李叔念了一辈子,总说欠我爹一条命。
所以,每年大年三十去李叔家拜年,已经成了我们家雷打不动的规矩。
饺子很快就出锅了。我娘把第一碗供在了堂屋的桌上,敬祖宗。第二碗,满满当当地盛给了我爹。
“建军,快,趁热吃。”我娘把第三碗推到我面前,碗沿上还细心地用抹布擦得干干净净。
我那年二十岁,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在家里晃荡了一年,心里正憋着一股劲儿。年一过,我就打算跟着村里的二奎他们,去广东的电子厂闯一闯。这事儿我跟爹娘提过,他们没拦着,只是我娘背地里偷偷抹了好几次眼泪。
“多吃点,出门在外,就吃不着娘包的饺子了。”我娘看着我,眼神里满是舍不得。
我爹喝了口酒,哼了一声:“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四方。家里这点地方能有多大出息?出去见见世面好!就是到了外头,别忘了咱是陈家村的人,做事要堂堂正正,别给你李叔丢人。”
我心里一暖,又有点不是滋味。我爹这人,一辈子好强,嘴上从来不服软,但他心里想什么,我清楚。他总觉得,李叔当了村长,家里盖了二层小楼,风风光光的,而我们家还是这三间土坯房,他心里憋着一股劲儿。所以,他才更希望我能出人头地。
吃完饺子,天已经彻底黑透了。
外面的雪还在下,鞭炮声此起彼伏,炸开的火光把雪地映得忽明忽暗。我娘把两条冻得邦邦硬的鲤鱼用红绳拴上,又用一个布袋子装了白面,一并交给我。
“路上滑,走慢点。”她给我紧了紧棉袄的领口,又把一顶狗皮帽子严严实实地扣在我头上。
我提着东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了家门。冷风夹着雪粒子,直往脖子里灌,我缩了缩脖子,朝着村东头那座最亮堂的二层小楼走去。
李叔家总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还没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出电视机的声音和一阵阵笑声。他们家是村里第一户买彩色电视机的,一到晚上,半个村的老少爷们都爱往他家凑。
我站在门口,跺了跺脚上的雪,清了清嗓子,才伸手敲了敲那扇漆得锃亮的大木门。
第2章 红色的发卡
门“吱呀”一声开了。
开门的不是李叔,也不是婶子,是李秀雅。
她穿着一件红色的确良新棉袄,头发用一个同样是红色的塑料发卡别在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屋里的灯光照在她脸上,显得她的皮肤特别白,眼睛像两颗黑葡萄,亮晶晶的。
我们村的女娃,大多早早就不念书了,常年在地理风吹日晒,皮肤都有些粗糙。但李秀雅不一样,她是村里唯一一个读到高中的女孩,身上有股子和村里格格不入的书卷气。
“建军哥,你来啦。”她看到我,眼睛弯成了月牙,侧身让我进去。
一股混着饭菜香和人气的暖流扑面而来,让我瞬间感觉身上暖和了不少。屋里果然挤满了人,大人小孩围着那台二十一寸的彩电看得津津有味,电视里正放着春节联欢晚会,赵丽蓉老师的小品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李叔,婶子,过年好。”我把东西放在墙角,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哎,建军来了!快,快上炕坐!”李叔正跟几个人在炕上打扑克,见我来了,立马热情地招呼。他今天也喝了酒,满面红光。
“吃了没?没吃让你婶子再给你下碗饺子!”王婶子从里屋端着一盘瓜子花生走出来,笑呵呵地对我说。
“婶子,我吃过了。我爹让我过来给您和李叔拜个早年。”我有些拘谨地站在地当中,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你爹就是讲究多。”李叔摆摆手,“快,秀雅,给你建军哥倒杯热茶,暖暖身子。”
李秀雅“嗯”了一声,转身去了厨房。我被李叔拉着,硬是按在了炕沿上。大家看我的眼神都带着几分善意和好奇,他们都知道,我过了年就要出远门了。
“建军这孩子,实在。”隔壁的张大爷磕着瓜子说,“志国把他教得好。”
“那是,咱们看着长大的。”
我听着大家的夸奖,脸有点发烫,只能嘿嘿地傻笑。
李秀雅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过来了,茶水是拿一个带盖的搪瓷缸子装的,上面还印着“为人民服务”几个红字。
“建军哥,喝水。”她把缸子递给我,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我的手背,她的手很凉,我的手却一下子热了起来。
我慌忙接过,说了声“谢谢”。
她没走,就站在我旁边,安安静静地看着电视。我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一股淡淡的香味,像是雪花皂的味道,很好闻。
村里人其实私下里传过我和李秀雅的闲话。我们俩同岁,从小一起上学,我的学习成绩一直比她好点,老师总让我们俩坐同桌,互相帮助。到了初中,情窦初开的年纪,班里就开始有同学起哄。我爹和李叔关系好,大人们也乐得开几句玩笑,说什么“亲上加亲”。
但我心里清楚,我们俩不可能。李叔家如今是村里的头一份,她又读了高中,眼界高。而我呢,家境普通,现在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前途未卜。我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所以上了高中以后,我就刻意跟她保持了距离。
此刻,她就站在我身边,屋里这么多人,我的心却莫名其妙地“怦怦”直跳。我不敢看她,只能低着头,假装专心地喝茶。
茶水很烫,我喝了一小口,舌头都快烫麻了。
晚会还在继续,屋里的气氛越来越热烈。李叔他们打完了扑克,又开始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聊今年的收成,聊明年的光景,聊谁家的儿子出息了,谁家的闺女嫁了个好人家。
我坐在炕沿上,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插不上话,浑身不自在。
就在这时,我感觉自己的衣角被人轻轻地拽了一下。
我一回头,正对上李秀雅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她没说话,只是朝我使了个眼色,然后指了指通往二楼的楼梯。
我愣住了,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她见我没反应,又拽了一下我的衣角,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像是在说:“跟我来。”
说完,她就转身,悄悄地朝楼梯口走去。她的动作很轻,屋里人声嘈杂,没人注意到她。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大年三十的晚上,她叫我去楼上?楼上是她的房间啊。这……这要是让别人看见了,该怎么说?
我的第一反应是拒绝。我不能去,这不合规矩。
可我看着她的背影,那个穿着红色棉袄的、单薄的背影,不知怎么的,脚就像生了根一样,挪不动了。我看到她走到楼梯口,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没有半点轻浮,反而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焦急和恳切。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乱成了一锅粥。
去,还是不去?
屋里的人还在高声谈笑,电视里的歌声喜庆又喧闹,可这一切仿佛都离我远去了。我的世界里,只剩下楼梯口那个穿着红棉袄的背影,和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
鬼使神差地,我站了起来。
我对炕上的李叔他们含糊地说了一句:“李叔,我……我去上个厕所。”
李叔正聊在兴头上,随意地挥了挥手:“去吧,厕所在院子西头。”
我没敢看任何人,低着头,像做贼一样,快步溜出了热闹的堂屋,跟着李秀雅的背影,踏上了通往二楼的木楼梯。
楼梯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每一下,都像踩在我的心尖上。
第3章 门里的秘密
二楼很安静,和楼下的喧闹仿佛是两个世界。
走廊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壁灯,光线很暗。李秀雅的房间在走廊尽头,她推开门,回头又看了我一眼,然后闪身进去了。
房门没有关,留着一道缝。
我站在走廊里,心脏跳得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冷风从楼梯口的窗户灌进来,我却觉得脸上烧得厉害。我这辈子都没干过这么出格的事。
“进来啊,建军哥。”她的声音从门缝里传出来,很轻,但很清晰。
我咬了咬牙,心一横,推开门走了进去。
一股女孩子闺房特有的馨香扑面而来,夹杂着淡淡的墨水味。房间不大,但收拾得非常整洁。一张铺着碎花床单的单人床,一张靠窗的书桌,书桌上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摞书。墙上贴着几张明星海报,是当时正火的“四大天王”。
这是我第一次进李秀雅的房间。
她站在书桌旁,见我进来,顺手就把门给关上了,还从里面插上了插销。
“咔哒”一声轻响,我的心也跟着猛地一沉。
完了。这下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把门给反锁了。这要是传出去,我陈建军成了什么人了?李秀雅一个女孩子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秀雅,你……你这是干啥?”我的声音都有点哆嗦了,“有啥话不能在下边说?让叔和婶子知道了,得打断我的腿!”
李秀雅没有回答我,她只是定定地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昏黄的灯光下,我看到她的脸颊也有些泛红,呼吸微微有些急促。
“建军哥,你是不是觉得……觉得我是个不三不四的坏女孩?”她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索的委屈。
我愣住了,连忙摆手:“没,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觉得……不合适。”
“我知道不合适。”她低下头,双手紧张地绞着自己的衣角,“可我没办法了。有些话,我今天必须跟你说。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什么话?”我心里更加疑惑了。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身走到床边,弯下腰,从床底下拖出来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旧木箱。箱子是樟木的,上面雕着简单的花纹,一把小铜锁已经锈迹斑斑。
她从脖子上摘下一根红绳,绳子上串着一把小小的、已经磨得发亮的铜钥匙。她用钥匙打开了锁,掀开了箱盖。
我好奇地凑过去,以为里面会是些女孩子的私房钱或者小玩意儿。
可箱子里没有那些东西。
里面装的,是满满一箱子信。信封都已经泛黄,边角也磨损了,看得出被人反复翻阅过。
“这是什么?”我问。
李秀雅没有说话,她从最上面拿起一个信封,递给了我。
我接过来,借着灯光一看,信封上的字迹很熟悉,是我爹陈志国的笔迹。而收信人,赫然写着“李振海亲启”。
我的心猛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
“你……你看吧。”李秀雅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抽出了里面的信纸。信纸很薄,已经脆了,上面是我爹那手算不上好看,但一笔一划都很有力的钢笔字。
信的开头写着:“振海兄,见字如面……”
我快速地浏览下去,越看,心就越沉,手也开始微微发抖。
这封信,写在十年前。信里,我爹在跟李叔商量一件事——我爹想把我们家在村南头的那块祖传的宅基地,卖给李叔。
那块地我知道,位置很好,是我爷爷留下的。可我们家一直没钱盖新房,就一直荒着。
信里我爹说,他需要一笔钱,急用。
我继续往下看,又拿起第二封信,是李叔的回信。李叔在信里说,宅基地他不能要,那是我们老陈家的根。钱他可以借,问我爹到底出了什么事。
然后是第三封,第四封……
一封封信看下来,一个被我爹娘尘封了十年的秘密,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展现在我面前。
十年前,我得了一场重病,是急性肾炎,在县医院住了很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后来病情恶化,医生说必须转到省城的大医院去,不然我这条小命就保不住了。
可去省城,手术费、住院费,那是一笔天文数字。
我爹娘当时已经走投无路了。我爹甚至动了卖祖宅的念头。
就在那个时候,李叔知道了这件事。他二话没说,把他当时在煤矿上拿命换来的所有积蓄,一共三千块钱,全都拿了出来,塞给了我爹。
九十年代初的三千块钱,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意味着什么,我比谁都清楚。那笔钱,不仅救了我的命,也保住了我们家的根。
我拿着那些信,手抖得厉害,眼眶一下子就红了。这么大的事,我爹娘竟然一个字都没跟我提过。
“我爹……我爹他……”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我爹说,这笔钱不是借,是还。”李秀雅轻声说,“他说,要不是当年你爹在洪水里拉了他一把,他早就没命了,更别说后来挣的这些钱。他说,陈叔的儿子,就是他的儿子。”
我低下头,眼泪再也忍不住,一滴一滴地砸在泛黄的信纸上,晕开了一片片墨迹。
我一直以为,我爹对李叔家那么客气,只是因为老一辈的交情。我甚至还曾暗暗觉得,我爹在李叔面前有点直不起腰,是因为我们家穷,不如人家。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那不是卑微,那是一份沉甸甸的、说不出口的恩情。
“秀雅,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擦了把眼泪,郑重地把信放回箱子里,“这份恩情,我们家会记一辈子。等我将来出去挣了钱,一定会连本带利地还给你们。”
“我不是要你还钱。”李秀雅摇了摇头,她抬起头,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闪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芒,那是一种混杂着决心、焦急和一丝祈求的光。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我说:
“建军哥,我把你叫上来,是想告诉你,你不能去广东了。”
第4章 另一个真相
我愣住了,完全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为什么?”我下意识地反问,“我不去广东,怎么挣钱?怎么还你家的钱?”
“不是钱的事!”李秀雅的语气有些激动,她上前一步,离我更近了,“建军哥,你听我说完。”
她指了指箱子里那些信,说:“这些,只是其中一件事。还有另一件事,你也不知道。”
我的心又悬了起来。
“当年,我爹把钱给你爹的时候,他们之间有个约定。”李秀雅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诉说一个天大的秘密,“我爹说,救命之恩还不清,但他一定要为你做点什么。他说,等你长大了,他一定要给你安排一个好前程,让你这辈子不用再像你爹和他一样,靠卖苦力过活。”
我呆呆地听着,脑子一片空白。
“这些年,我爹一直记着这个承诺。他当上村长,到处托关系,跑门路,就是想给你找个机会。”李秀雅的语速很快,像是在跟时间赛跑,“前段时间,县里化肥厂招工,有一个正式工的指标,我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给你争取到了!”
“什么?”我失声叫了出来,“正式工?铁饭碗?”
在那个年代,“正式工”三个字的分量,足以压垮一个农村青年所有的幻想。那意味着稳定的工资,意味着福利分房,意味着一辈子吃穿不愁。那是我们这些农村孩子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
“对!”李秀雅重重地点了点头,“手续都快办好了,就等你过了年去报道。可是……可是陈叔他,他不同意。”
“我爹不同意?”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这么好的事,他为什么不同意?”
“我也不知道。”李秀雅的眼神黯淡了下来,脸上写满了无奈和不解,“我爹去找了陈叔好几次,都被他给顶回来了。陈叔说,你自己的路,要自己走。他说,他不能让你顶着一份人情过一辈子,那样你会一辈子都直不起腰。他们俩因为这事,差点吵起来。”
我瞬间明白了。
我全明白了。
我爹为什么在我决定去广东的时候,只说“男子汉志在四方”,却绝口不提这份天大的机遇。他不是不知道,他是故意瞒着我。
他那该死的、比石头还硬的自尊心!他宁愿让我去前途未卜的南方闯荡,吃尽苦头,也不愿意我接受这份“施舍”来的人情。在他看来,接受了,就等于承认自己无能,承认自己不如李振海,承认自己的儿子需要靠别人的庇荫。
一股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在我胸中翻涌,有感动,有心酸,更多的,是一种被命运愚弄的愤怒。
“我爹他……他怎么能这样!”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
“我爹也没办法了。”李秀雅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恳求,“建军哥,这个机会太难得了,你不能就这么放弃。我今天把你叫上来,就是想把真相告诉你。这是我爹欠你的,是你应得的,跟人情无关。你的人生,不应该被你爹的固执给耽误了!”
我看着她,看着她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看着她眼里闪烁的泪光,我的心乱如麻。
一边是父亲的尊严,一边是唾手可得的光明前途。
我该怎么选?
“所以,你不能去广东。”李秀雅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她似乎是鼓起了天大的勇气,抬起头,直视着我的眼睛,“建军哥,留下来吧。去化肥厂上班,安安稳稳的,不好吗?”
屋子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能听见楼下传来的阵阵笑声,也能听见窗外风刮过屋檐的呼啸声,更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我看着眼前的李秀雅,这个在全村人眼里文静内向的女孩,为了我,竟然敢做出这么大胆的事情。她冒着名声尽毁的风险,违背了两位父亲的意愿,只是为了把选择权交到我的手上。
这份情义,太重了。
我突然意识到,她今晚拉我进的这间闺房,根本不是什么暧昧的陷阱,而是一个真相的祭台。她用一个女孩子最宝贵的名誉,为我点亮了一盏灯,照亮了一条我从未看见过的路。
“秀雅……”我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跳得更快了。我隐隐期待着某个答案,又害怕听到那个答案。
李秀雅的脸“唰”的一下变得通红,她避开了我的目光,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我……”她支支吾吾了半天,才用细若蚊蝇的声音说,“我不想你走。我……我不想你去那么远的地方。”
那一刻,窗外恰好有一串绚烂的烟花“嘭”的一声炸开,五彩的光芒透过窗户,一瞬间照亮了她羞红的侧脸,和她那微微颤抖的长睫毛。
我的心,也跟着那烟花一起,炸成了一片空白。
第5章 父亲的脊梁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李秀雅的房间,又是怎么浑浑噩噩地走回家的。
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她最后说的那句话,和她被烟花照亮的脸庞。雪花落在我的脸上,冰凉刺骨,却无法浇灭我内心的滚烫。
回到家时,我爹已经喝得半醉,躺在炕上睡着了,鼾声如雷。我娘正在收拾碗筷,见我回来,小声问:“跟你李叔说好了?”
我含糊地“嗯”了一声,心里五味杂陈。
那一夜,我彻夜未眠。
炕烧得很热,我却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两个天大的秘密像两座大山一样压在我心上,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一边是父亲用沉默和固执为我维护的尊严,另一边是李秀雅用勇敢和名誉为我揭开的前程。而夹在这中间的,还有她那句若有若无的、带着少女情愫的告白。
我该怎么办?
天快亮的时候,我终于做出了决定。
我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去广东,也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化肥厂的工作。这件事,我必须跟我爹当面谈清楚。
大年初一的早上,天刚蒙蒙亮,我就把我爹从睡梦中摇醒了。
“爹,我有话跟你说。”
我爹宿醉未醒,揉着惺忪的睡眼,不耐烦地问:“大清早的,啥事?”
我娘也醒了,披着衣服坐起来,疑惑地看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跪在了炕沿下,对着我爹,一字一句地说:“爹,李叔家救我命的事,还有县化肥厂工作的事,我都知道了。”
话音刚落,我爹的脸色“唰”的一下就变了。他猛地从炕上坐起来,眼睛瞪得像铜铃,酒意瞬间醒了一大半。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他的声音都在发颤。
我娘也惊呆了,捂着嘴,满脸的不可思议。
“你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我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爹,我就想问你一句话,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大的事,你要瞒着我?为什么那么好的机会,你要替我拒绝?”
我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质问和委屈。
我爹的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他的脸涨成了猪肝色,那是被戳穿秘密后的难堪,也是被儿子质问后的愤怒。
“混账东西!”他突然爆发了,抓起炕上的烟灰缸就朝我砸了过来,“谁让你去打听这些的?这是你该问的吗!”
烟灰缸擦着我的头皮飞过去,“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我娘吓得尖叫一声,扑过来抱住我爹的胳膊:“志国,你疯了!有话好好说,你打孩子干什么!”
“我打死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我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知道什么!你以为那是好机会?那是嗟来之食!我陈志国一辈子没求过人,我不能让我儿子一辈子活在别人的恩情底下,见人就矮三分!我就是砸锅卖铁,让你去外面要饭,也比接受他李振海的施舍强!”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倔强。
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和因为激动而剧烈起伏的胸膛,我心里的那点怨气,突然就烟消云散了。
我明白了。
我爹不是不爱我,他是爱得太深,太沉重。他用他那套老派的、固执的方式,维护着一个父亲,一个男人,一个家庭最后的尊严。
他可以接受别人的救命之恩,因为那是命悬一线,别无选择。但他不能接受别人对他儿子的前途指手画脚,因为那是他作为父亲的失职。他宁愿自己的儿子走一条更艰难的路,也要让他走得堂堂正正,腰杆笔直。
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个普普通通的、却有着钢铁般脊梁的中国农民。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咚”的一声,重重地给他磕了个头。
“爹,我错了。”
我爹愣住了,他看着我,眼里的怒火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明的情绪。
我抬起头,泪流满面地看着他:“爹,我不怪你。我明白你的心思。但是……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李叔他不是在施舍,他是在还情。你救过他的命,他帮你的儿子,这叫情义。咱们农村人,最讲究的不就是这个吗?你为了你的尊严,把他的一片真心当成了驴肝肺,你让他以后怎么面对你?你们几十年的兄弟情分,难道还比不上你那点面子重要吗?”
“而且,这是我的人生!”我鼓起勇气,说出了憋在心里最久的话,“你应该把真相告诉我,让我自己来选。不管我选哪条路,是去化肥厂,还是去广东,那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自己承担后果。你不能替我做主!”
屋子里死一般地寂静。
我爹呆呆地坐在炕上,像一尊雕塑。他的眼神涣散,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像是在咀嚼我刚才说的话。
许久,许久。
他那挺得笔直的脊梁,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慢慢地,慢慢地垮了下去。
他抬起那双粗糙得像老树皮一样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我看到,有晶莹的泪水,从他的指缝间,一滴一滴地渗了出来。
这个在我记忆里从未流过一滴泪的男人,这个用肩膀扛起了整个家的男人,在1994年大年初一的清晨,哭了。
第6章 一本书和一张车票
那次争吵之后,我们父子俩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家里的气氛变得很压抑,我娘夹在中间,唉声叹气,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知道,我爹心里的那道坎,还没过去。他一辈子的骄傲和坚持,被我几句话就给击碎了。他需要时间。
我也需要时间。
我把自己关在屋里,想了两天两夜。
去化肥厂,意味着安稳。我能留在父母身边,能时常见到李秀雅。也许用不了几年,我们就能像村里人开玩笑说的那样,“亲上加亲”。这似乎是一条最完美、最顺理成章的路。
可是,每当想到这里,我爹那垮下去的脊梁,和他捂着脸痛哭的样子,就会浮现在我眼前。
如果我接受了这份工作,我爹这辈子,在李叔面前,可能就真的再也抬不起头了。我的人生安稳了,却要用我父亲一生的尊严去交换。
这笔账,我算不清,也付不起。
而且,我心里还有另一个声音在呐喊。我还年轻,我真的甘心一辈子待在这个小县城,守着一个化肥厂,过那种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生活吗?
我不知道。
大年初三的下午,我做出了最终的决定。
我先去了李叔家。
李叔一个人在家,正在院子里劈柴。看到我,他停下了手里的斧头,眼神有些复杂。他显然已经知道了发生的一切。
“李叔。”我走到他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建军,你……”
“李叔,谢谢您。”我打断了他,诚恳地说道,“谢谢您为我做的一切。这份恩情,我陈建军一辈子都记在心里。”
李叔叹了口气,把斧头扔在一边,拍了拍我肩膀:“你爹那个臭脾气……你别往心里去。”
“我没怪我爹。”我摇了摇头,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李叔,化肥厂的工作,我不能去。”
李叔的眼神黯淡了一下,但似乎并不意外。
“我想好了。”我继续说,“我还年轻,我想出去闯一闯。不管将来是好是坏,路是我自己选的,我不后悔。您和我爹的这份情义,是你们那辈人的。我不能把它当成理所当然的资本。这份恩情,将来要还的,也该由我陈建军堂堂正正地,用自己挣来的本事去还。”
李叔定定地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他的眼眶慢慢红了。
他突然笑了,用力地在我肩膀上捶了一下,笑得很大声:“好小子!有种!像你爹!不,比你爹强!”
他转身走进屋,拿出一个信封塞给我:“这里是五百块钱,拿着。穷家富路,出门在外别亏了自己。这钱不是给你的,是叔借你的!等你将来出人头地了,十倍还我!”
我没再推辞,重重地点了点头,把信封揣进了怀里。
我走的时候,李秀雅从屋里追了出来。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一本用牛皮纸包着书皮的书塞到了我手里。
“建军哥,一路顺风。”她的眼睛红红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接过书,那是一本《平凡的世界》。
“谢谢。”千言万语,最后只汇成了这两个字。
我们俩就那么站着,相顾无言。村里高音喇叭里正放着喜庆的歌曲,可我们俩周围的空气,却充满了离别的伤感。
最终,我还是狠下心,转过身,大步离去。我没敢回头,我怕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回到家,我把要去广东的决定,和我跟李叔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爹。
他抽着烟,一口接一口,满屋子都是呛人的烟味。他始终没有看我,也没有说一句话。
直到我说完,他才把烟头狠狠地摁在炕沿上,站起身,走进里屋。
过了一会儿,他走出来,把一张皱巴巴的火车票和几张同样皱巴巴的钞票拍在了桌上。
“这是去广州的票,初六的。钱不多,省着点花。”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依旧生硬,但我听出了里面的颤抖。
我拿起那张车票,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模糊了视线。
那是我爹。他用他自己的方式,同意了我的选择,也维护了他和我两个人的尊见。
第7章 南方的风
1994年正月十六,我坐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
火车启动的那一刻,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站台,看着站台上我爹我娘那越来越小的身影,心里空落落的。
我的行囊很简单,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面装着几件换洗的衣服,李叔给的五百块钱,我爹给的那张车票,还有李秀雅送我的那本《平凡的世界》。
这就是我全部的家当,也是我全部的希望。
南方的世界,和我从小长大的北方农村,完全是两个样子。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潮湿而又躁动的气息。
一开始的日子很难。
我和二奎他们挤在工厂附近租的廉价民房里,十几个人一间屋,空气浑浊不堪。我进了一家电子厂,每天在流水线上做着同样枯燥的动作,一站就是十二个小时。下班的时候,感觉腰都不是自己的了。
每个月拿到工资,我都会第一时间跑到邮局,把大部分钱寄回家。只给自己留下最基本的生活费。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拿出那本《平凡的世界》。书的扉页上,有李秀雅娟秀的字迹,写着一句话:
“愿你走出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每当读到这句话,看着窗外陌生的城市夜景,我都会想起那个大年三十的晚上,想起她眼里倔强的火光。是她,亲手把选择的权利交给了我。我不能让她失望,更不能让我爹失望。
我在工厂里拼命地干,别人不愿意干的脏活累活,我都抢着干。因为表现好,我被提拔成了小组长。我不满足于此,我用省下来的钱,报了一个夜校,学起了会计。
那些年,我像一棵被扔进石缝里的草,拼命地汲取着养分,努力地向上生长。
我很少给家里写信,不是不想,是不敢。我怕信里流露出我的辛苦,让我娘担心。我也怕,自己的成就还不够,让我爹觉得脸上无光。
我更没有联系过李秀雅。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说我在流水线上拧螺丝?说我住在十几个人一间的大通铺里?我觉得自己太狼狈了,配不上她当初那份沉甸甸的期许。
我只是默默地,把她当成心底的一束光。在我最累、最想放弃的时候,想想她,就觉得浑身又充满了力气。
时间一晃,就是五年。
五年里,我从一个流水线工人,做到了车间主管,又通过自考拿到了大专文凭,跳槽到一家公司当了会计。我终于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站稳了脚跟。
那一年,我给家里寄回去两万块钱。
我在信里告诉我爹,让他把家里的土坯房翻新一下,盖成二层的小楼。
没过多久,我收到了我爹的回信。信很短,只有一句话:
“钱收到了,家里都好,勿念。另,你李叔逢人就夸,说他没看错人。”
我拿着那封信,在公司的天台上,哭得像个孩子。
我知道,我爹心里的那道坎,终于过去了。我也终于,可以挺直腰杆,堂堂正正地回家了。
第8章 迟到的拜年
再次回到陈家村,已经是二十多年后的事情了。
这些年,我结了婚,生了子,在城市里买了房,开了自己的公司。我成了村里人交口称赞的“有出息的人”。
我爹和我娘也被我接到了城里。老家的二层小楼,一直空着。
李叔在前几年因病去世了。我爹得到消息后,一个人在阳台上坐了一整夜。我知道,他心里一定很难过。他们那一代人的情义,比山高,比海深。
这次回来,是给李叔迁坟。
我和我爹一起,站在李叔的新坟前。我爹的背已经有些驼了,头发也全白了。他默默地给李叔点上一根烟,倒上一杯酒,喃喃自语:
“振海啊,我来看你了。建军……他出息了,没给我丢人,也没给你丢人。”
我的眼眶,瞬间就湿了。
办完事,我爹说想在村里走走。我们走在村里那条已经铺成水泥路的大道上,看着一栋栋崭新的小楼,感慨万千。
路过村东头那栋熟悉的二层小楼时,我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
院门开着,一个中年妇女正在院子里晾晒被子。她的身形有些发福,脸上也有了岁月的痕迹,但那双眼睛,依旧明亮。
是李秀雅。
她也看到了我,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脸上露出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温和的笑意。
“建军哥,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我有些局促,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们俩就这么隔着一个院子,相视而笑。没有尴尬,没有怨怼,只有老友重逢的坦然和温暖。
她请我进屋喝茶。她的丈夫是邻村的中学老师,很和气的一个人。他们的儿子已经上初中了,很有礼貌地喊我“陈叔叔”。
我们聊了很多,聊这些年的变化,聊村里的家长里短。
临走时,她送我到门口。
“建军哥,”她突然开口,“你……怪过我吗?如果不是我,你也许就不用在外面吃那么多苦了。”
我摇了摇头,看着她,发自内心地笑了。
“秀雅,我从来没有怪过你。相反,我一直很感谢你。”
我看着远处的青山,轻声说:“那天晚上,你把我拉进你的房间,其实是把我从一个狭窄的人生轨道里,拉了出来。你让我看到了人生的另一种可能,也让我明白了什么是尊严,什么是情义,什么是选择。”
“那本《平凡的世界》,我看了很多遍。孙少平走过的路,我也走过。我很庆幸,我没有选择像他哥哥少安那样留在原地,而是选择走出去。是你,给了我选择的勇气。”
她静静地听着,眼眶慢慢红了。
“其实,我那天晚上把你叫上去,还有一个原因。”她低下头,声音很轻,“我看到我爹和你爹为了你的事争执,我怕……我怕你们两家的情分,就因为这件事断了。我不想看到那样。”
我心中巨震,原来,在她那份少女情愫的背后,还藏着这样一份深沉的、顾全大局的善良。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陈家村宁静的屋顶上。
我向她告别,转身离去。走了几步,我回过头,看到她还站在门口,对我挥着手。
那一刻,我仿佛又看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穿着红色棉袄,扎着红色发卡,眼神倔强又明亮的少女。
我终于明白,人生没有哪条路是绝对正确的。重要的是,那条路是你自己选择的,并且你为之付出了全部的努力。
而那个大年三十的晚上,那扇被李秀雅推开的闺房门,其实是为我推开了一扇通往广阔世界的门。
它让我用半生的漂泊,读懂了父辈的脊梁,也读懂了一个女孩深藏心底的、最纯粹的善良。
这份迟到了二十多年的拜年礼,虽然沉重,却无比珍贵。
来源:多彩小红花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