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空气里有股陌生的、冷冽的古龙水味，混杂着江川身上惯有的淡淡烟草香，变成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混合物。

推开家门的时候，客厅的灯亮得像手术室。

那种白得发青的光，把每一粒尘埃都照得无所遁形。

我的丈夫，江川，坐在沙发上。

他身边坐着一个陌生男人，西装革履，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

空气里有股陌生的、冷冽的古龙水味，混杂着江川身上惯有的淡淡烟草香，变成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混合物。

我脚上还穿着高跟鞋，踩在玄关冰冷的地砖上，发出“嗒”的一声脆响。

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死寂的湖心。

两个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我。

江川的眼神，像一口枯井，深不见底，捞不起一丝一毫的温度。

那个陌生男人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反射着灯光，一闪而过，像刀锋。

“回来了。”江川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不是问句。

是陈述。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

想解释，想问女儿呢？我们的女儿念念呢？今天可是她的满月宴。

可我的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沉重，发不出声音。

我看到茶几上摊开的文件。

白纸，黑字。

最顶上那几个加粗的字，像烙铁一样烫进了我的眼睛。

离婚协议书。

律师，那个陌生男人，清了清嗓子，开始用一种毫无感情的、公式化的语调说话。

他说江先生的意思是，夫妻感情已经破裂，无法维系。

他说关于财产分割，江先生愿意做出最大的让步。

他说关于孩子的抚养权，考虑到您今天的情况，江先生认为他更适合作为孩子的监护人。

“我今天的情况？”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干涩得吓人，“我今天什么情况？”

江川没有看我，他盯着自己面前的茶杯，那里面是早就凉透了的茶水。

“林舟的生日，你过得开心吗？”他问。

一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进我最柔软的心脏。

我浑身一颤，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我爱了八年的男人，我们从校服走到了婚纱，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我们刚刚有了一个像天使一样的女儿。

可现在，他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残忍的话。

我脱下高跟鞋，赤着脚走过去。

地板的寒意从脚底板一路窜上天灵盖。

我在他面前站定，弯下腰，想去碰碰他的手。

他却像触电一样，猛地收了回去。

那个动作，比任何语言都伤人。

我的手停在半空中，僵硬着，像一个断了线的木偶。

“江川，”我叫他的名字，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未曾察变的哀求，“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终于抬起头看我了。

那双曾经盛满星辰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的荒芜和疲惫。

“那是哪样？”他问，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冰水里浸过，“陈蔓，你告诉我，那是哪样？”

“是念念的满月宴。我们的女儿，满月了。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在，都在等她的妈妈。她的妈妈在哪儿？”

“她在给她的男闺蜜庆生。”

他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你知道我妈是怎么跟亲戚们解释的吗？她说你产后虚弱，在楼上休息。你知道我爸的脸色有多难看吗？他一辈子最重脸面。”

“你知道我抱着念念，她一直在哭，我怎么哄都哄不好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我在想，她的妈妈，到底把我们当成了什么？”

我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

砸在地板上，碎成一片一片。

我想说，不是的，我爱念念，我爱这个家，胜过爱我自己的生命。

我想说，我去见林舟，是因为一个我无法说出口的理由。

一个沉重到，足以压垮我们所有人的理由。

可我说不出口。

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那个秘密，像一颗长在我声带上的肿瘤，一旦切开，就会血流如注。

律师站起身，将那份协议往我面前推了推。

“陈女士，如果您没有异议，可以在这里签字。如果您需要时间考虑，或者想找自己的律师，我们也可以……”

“我签。”

江川猛地抬起头，眼里的震惊一闪而过，随即被更深的失望所取代。

他大概以为我会哭，会闹，会拼命解释。

他没想到，我会这么平静地接受。

我拿起那支笔，笔尖很凉。

我的手在抖，抖得几乎握不住。

我在“陈蔓”两个字的位置上，一笔一划地写下我的名字。

墨水落在纸上，晕开一小团，像一滴眼泪。

签完字，我把笔放下。

整个过程，客厅里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像一条蚕，在啃食我们过往的岁月。

“念念呢？”我问，声音平静得像在问今天的天气。

“在房间，睡着了。”

“我想看看她。”

江川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同意。

最后，他点了点头。

我走进卧室。

小小的婴儿床上，念念睡得很香。

她的眉毛，她的鼻子，都像江川。

小小的嘴巴微微张着，呼吸均匀而绵长。

我伸出手，想摸摸她的小脸，可我的手太凉了。

我怕冰到她。

我在床边站了很久很久，想把她的样子，刻进我的骨子里。

这个我怀胎十月，拼了半条命才生下来的孩子。

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好好抱抱她，就要分开了。

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拧成一团。

疼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走出卧室，关上门，隔绝了那片温暖。

江*川和律师还在客厅。

我走到玄关，穿上我的鞋。

“我的东西……”

“我会收拾好，让人给你送过去。”江川说，依旧没有看我。

“好。”

我拉开门，外面的冷风灌了进来。

已经是深夜了。

我走了出去，没有回头。

我怕一回头，所有的坚强都会土崩瓦解。

我怕我会跪下来求他，求他不要赶我走。

可我不能。

我欠林舟的，是一条命。

甚至，比命更重要。

***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

城市的霓虹，像一双双嘲弄的眼睛，冷冷地看着我这个狼狈的游魂。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我拿出来，是林舟发来的消息。

“到了吗？”

我回了一个字：“嗯。”

他又发来一条：“早点休息，别胡思乱想。”

我看着那行字，眼泪又一次模糊了视线。

林舟，林舟。

这个名字，是我生命里的一道刻痕。

深可见骨。

我和林舟认识，比认识江川还要早。

我们是邻居，是一起穿着开裆裤长大的交情。

他比我大三岁，从小就像个哥哥一样护着我。

谁要是敢欺负我，他第一个冲上去跟人拼命。

他会把自己的零花钱攒下来给我买我最喜欢吃的棉花糖。

他会在我被爸妈骂了之后，偷偷从窗户爬进我房间，给我讲笑话。

他是我生命里，除了父母之外，最重要的人。

后来，我们上了大学，不在一个城市。

但我们的联系从未断过。

他会坐十几个小时的硬座火车，穿越大半个中国，只为在我生日的时候，给我一个惊喜。

他会在我失恋哭得撕心裂肺的时候，整夜整夜地陪我打电话。

所有人都以为我们会在一起。

连我自己都曾经这么以为。

可我们没有。

我们之间，隔着一个无法逾越的深渊。

那个深渊，是在我大二那年的冬天，被一场大火烧出来的。

那是一场宿舍楼的意外火灾。

深夜，浓烟，刺耳的警报声，混乱的尖叫声。

我被呛醒的时候，整个走廊已经是一片火海。

热浪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人烤化。

我吓得腿都软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就在我以为自己要死在这里的时候，一道身影冲了进来。

是林舟。

他那天正好来看我，就住在我学校附近的招待所。

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条湿透的被子，裹在我身上，拉着我就往外冲。

火势太大了，到处都是掉落的燃烧物。

一块着火的天花板掉了下来，直直地朝着我的头顶砸来。

我当时已经吓傻了，根本不知道躲。

是林舟，在千钧一发之际，猛地把我推开。

他自己，却被那块燃烧的木板，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后背上。

我至今都记得他倒下时，看着我，脸上露出的那个笑容。

他说：“蔓蔓，别怕。”

后来，我得救了。

林舟却在医院里躺了整整三个月。

他的后背，被严重烧伤，留下了狰狞可怖的疤痕。

更严重的是，他的肺部，因为吸入了大量的有毒浓烟，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

医生说，这会严重影响他未来的生活质量，甚至，他的寿命。

我跪在病床前，哭得肝肠寸断。

我觉得是我害了他。

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他不会变成这样。

林舟却反过来安慰我。

他笑着说：“傻丫头，哭什么。我可是你哥，保护你是应该的。再说了，这疤痕，多酷，以后就是男子汉的勋章。”

从那天起，我就在心里发了一个誓。

我要用我的一生，来偿还他。

只要他需要，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任何事，我都会在他身边。

这成了我们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约定。

也是一个，我无法对任何人，包括江川言说的秘密。

因为林舟不许我说。

他说，他不想让我背着这么沉重的包袱过一辈子。

他说，他救我，不是为了让我感恩戴德，只是因为，我是他最重要的人。

他说：“蔓蔓，你要过得幸福。你幸福了，我才安心。”

我认识江川，是在那之后。

他像一束阳光，强势地照进了我灰暗的世界。

他热情，开朗，给了我从未有过的温暖和安全感。

我爱上了他。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告诉过他，我有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朋友，叫林舟。

江川很大度，他说他理解。

他甚至主动提出，要请林舟吃饭，感谢他照顾我这么多年。

那顿饭，吃得还算愉快。

江川和林舟，两个同样优秀的男人，表面上客客气气。

但我能感觉到，他们之间，有一种微妙的磁场。

江川看林舟的眼神里，有探究，有戒备。

而林舟，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一种疏离的客气。

饭后，林舟私下里对我说：“蔓蔓，这个男人不错，好好珍惜。”

我当时还傻乎乎地问他：“你不吃醋吗？”

他敲了敲我的脑袋，笑了：“傻瓜，我希望你幸福，比谁都希望。”

后来，我和江川结婚了。

林舟作为我的“娘家人”，亲手把我交到了江川手上。

婚礼上，他喝了很多酒。

最后，他抱着我，在我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他说：“蔓蔓，以后，我就把他还给你了。”

我当时没懂这句话的意思。

现在想来，他或许从一开始，就把自己放在了一个守护者的位置上。

从未逾越。

婚后的生活，很幸福。

江川对我很好，把我宠成了公主。

我们很快有了女儿，念念。

我以为，生活会一直这样美好下去。

直到，林舟的病，开始恶化。

他的肺部纤维化越来越严重，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

医生说，他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这个生日，可能是他最后一个生日。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只告诉了我。

他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声音很平静。

他说：“蔓蔓，哥想你了。今年的生日，你来陪我过，好不好？就我们两个人。”

我怎么能拒绝？

我怎么忍心拒绝？

我知道，那天是念念的满月宴。

我知道，我作为母亲，作为妻子，我应该留在家里。

可我做不到。

一边是新生的喜悦，一边是即将逝去的生命。

一边是我幸福的家庭，一边是那个用命换来我幸福的人。

我的心，被撕扯成了两半。

我挣扎了很久，痛苦了很久。

最后，我还是选择了去林舟那里。

我骗江川说，我一个闺蜜家里出了急事，我必须过去一趟。

我不敢告诉他真相。

我怕他多想。

我更怕，我无法解释清楚，我和林舟之间，那种超越了爱情和友情的，用生命连接起来的羁绊。

我以为，我去去就回。

我以为，江川会理解我。

我以为，一切都会过去。

我太天真了。

我低估了江川的敏感和骄傲。

也低估了，这件事对他的伤害。

***

我在一家24小时营业的快餐店里坐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我用公共卫生间的冷水洗了把脸。

镜子里的女人，面色憔悴，眼圈发黑，像一朵被霜打过的花。

我给自己租了一个小小的单间。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

窗外，是密密麻麻的握手楼。

阳光被分割成一条一条，吝啬地洒进来。

江川真的让人把我的东西送了过来。

几个大箱子，堆在狭小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拥挤。

我打开箱子，里面是我所有的衣服，鞋子，化妆品。

甚至，还有我放在床头柜上的那本没看完的书。

他收拾得很仔细。

仔细到，像是要彻底地，把我从他的世界里，清除出去。

箱子最上面，放着一个相框。

是我们一家三口的合照。

那是念念出生那天，在医院里拍的。

照片上，我抱着小小的念念，脸上是初为人母的疲惫和喜悦。

江川站在我身后，轻轻地拥着我，笑得一脸温柔。

那时候的我们，多好。

我的手指抚过照片上江川的脸。

心，又开始一阵阵地抽痛。

我把相框紧紧地抱在怀里，蜷缩在床上，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我不敢哭出声。

我怕一哭，就会彻底崩溃。

接下来的日子，像是一场漫长的凌迟。

我找不到工作。

我大学学的是设计，毕业后就嫁给了江川，做起了全职太太。

我已经和社会脱节太久了。

投出去的简历，都石沉大海。

我身上的钱，越来越少。

我开始节衣缩食，每天只吃一顿饭。

最难熬的，是夜晚。

无边的黑暗和寂静，会把我的思念和痛苦，无限放大。

我会想念念。

想她现在是不是长高了一点？

想她会不会笑了？

想她晚上睡觉，会不会踢被子？

我也会想江川。

想他工作是不是很累？

想他有没有好好吃饭？

想他一个人带孩子，会不会手忙脚乱？

我无数次拿起手机，想给他打个电话，或者发条信息。

可每一次，在按下发送键的前一秒，我又退缩了。

我能说什么呢？

说我想你了？说我后悔了？

还是说，对不起，但我不能告诉你原因？

这些话，听起来都像是一个笑话。

一个苍白无力的，可笑的借口。

我偶尔会偷偷地，去我们家小区附近。

像个见不得光的贼。

我希望能远远地，看一眼念念，看一眼江川。

有一次，我看到了。

江川推着婴儿车，在楼下的公园里散步。

他瘦了好多，眼窝深陷，胡子拉碴的，显得很憔悴。

他一边慢慢地走，一边低头，温柔地跟车里的念念说话。

阳光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那一刻，他依然是我记忆中，那个温柔的丈夫，慈爱的父亲。

只是，他的世界里，再也没有我了。

我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我躲在一棵大树后面，捂着嘴，不敢让自己哭出声。

我怕被他发现。

我怕看到他眼里，厌恶和冰冷的神情。

我像一个旁观者，看着我曾经拥有过的幸福。

那种感觉，比用刀子剜我的心，还要疼。

林舟给我打过几次电话。

他问我过得好不好。

我每次都说，挺好的，你别担心。

我不想让他知道我的窘境。

不想让他因为我，而感到内疚。

他的身体，已经经不起任何的情绪波动了。

他的声音，一次比一次虚弱。

有时候，说几句话，就要停下来，喘很久的气。

我知道，他剩下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挂掉电话，我常常会一个人，对着窗外发呆。

我在想，我做的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

为了一个承诺，我失去了一切。

我的丈夫，我的女儿，我温暖的家。

我变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有时候，我会恨。

恨林舟，为什么不让我说出真相。

恨江川，为什么不能多给我一点信任。

更恨我自己，为什么这么懦弱，这么无能。

可每当我想起，林舟把我从火海里推出来时，那个决绝的背影。

想起他躺在病床上，笑着对我说“蔓蔓，你要幸福”时，那苍白的脸。

我所有的恨，就都烟消云散了。

我欠他的。

我必须还。

这是我的宿命。

***

转眼，半年过去了。

我终于找到了一份工作。

在一家小小的广告公司，做设计助理。

工资不高，但至少，能让我活下去。

我搬出了那个压抑的单间，和别人合租了一个两室一厅。

生活，似乎在一点点地，回到正轨。

只是，心里的那个空洞，却越来越大。

我再也没有去小区附近偷看过他们。

我怕自己会忍不住，冲上去。

我怕自己会做出什么，让他们更讨厌我的事情。

我开始学着，把所有的思念，都埋在心底。

埋得深一点，再深一点。

或许有一天，它就会在那里，腐烂，消失。

那天，我正在公司加班。

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起来，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焦急的声音。

“请问，是陈蔓女士吗？”

“我是。”

“我是市中心医院的护士，您有一位叫林舟的朋友，现在正在我们这里抢救，情况很危险。我们从他的手机里，找到了您的联系方式。”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手里的笔，掉在了地上。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了公司。

我拦了一辆出租车，报出医院的名字。

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一脚油门踩到底。

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地向后倒退。

像一部快进的默片。

我的眼泪，一直在流。

我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祈祷。

林舟，你不能有事。

你千万不能有事。

你答应过我，要看着我幸福的。

我还没有幸福，你怎么能先走？

赶到医院的时候，抢救室的灯，还亮着。

红色的，刺眼的光。

像一个不祥的预兆。

我瘫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不知道过了多久，抢救室的门，开了。

一个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

他看着我，摇了摇头。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那一瞬间，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光线，都离我远去。

我坠入了一个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深渊。

***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处理完林舟的后事的。

他的父母，早些年就去世了。

他也没有别的亲人。

所有的事情，都是我一个人，在操办。

我像一个提线的木偶，机械地，麻木地，做着一件又一件的事情。

选墓地，办手续，联系殡仪馆。

我没有哭。

一滴眼泪都没有。

我好像，已经流干了所有的眼泪。

林舟的追悼会上，只来了我一个人。

我站在他的遗像前，看着照片上，他笑得一脸灿烂的样子。

那是我给他拍的。

有一年，我们去海边。

他站在沙滩上，海风吹起他的头发。

他说：“蔓蔓，快，给我拍张照，把我最帅的样子留下来。”

我看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我轻声说：“林舟，我来看你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

“对不起，我没有让你看到我幸福的样子。”

“林舟，你这个骗子。”

“你说过要一直陪着我的。”

“你怎么，就先走了呢？”

说到最后，我的声音，终于哽咽了。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我蹲在地上，抱着头，放声大哭。

把这半年来，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思念，都哭了出来。

我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仿佛要把整个生命，都哭出来。

处理完所有的事情，我去林舟租住的公寓，收拾他的遗物。

他的东西不多。

几件衣服，几本书。

很简单的陈设。

我打开他的衣柜，一股熟悉的，淡淡的阳光的味道，扑面而来。

那是他最喜欢用的洗衣液的味道。

我在衣柜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小小的，上锁的铁盒子。

我认得这个盒子。

是他从小用到大的“百宝箱”，里面装着他所有的宝贝。

我找了很久，才在床垫下，找到了钥匙。

我打开盒子。

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宝贝。

只有一沓厚厚的信。

还有一本，日记。

信封上，写着“蔓蔓亲启”。

我的手，颤抖着，拿起那沓信。

第一封信的日期，是十年前。

“蔓ें蔓，今天是你18岁的生日。生日快乐。看着你穿着漂亮的裙子，在烛光下许愿的样子，我突然觉得，我的小女孩，长大了。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可我不敢。我怕一说出口，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了。所以，我把它们都写下来。或许有一天，你会看到。或许，永远也不会。”

第二封。

“蔓蔓，你今天跟我说，你喜欢上了隔壁班的那个男生。我嘴上说着帮你出主意，心里却酸得像喝了一整瓶的醋。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种感觉。”

第三封。

“蔓蔓，你失恋了，哭着给我打电话。听着你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我的心都碎了。我真想马上飞到你身边，抱着你，告诉你，别哭，你还有我。可我不能。”

一封，又一封。

全都是，他写给我的信。

那些他从未说出口的，深埋在心底的爱恋。

我一封一封地看下去，眼泪，早已模糊了我的视气线。

原来，他一直都爱着我。

用一种，我从未察觉的方式。

用一种，沉默的，卑微的，守护的方式。

我拿起那本日记。

翻开第一页。

日期，是那场大火之后。

“今天，蔓蔓来看我了。她哭得很伤心，说是我害了我。傻丫头，我怎么会怪你呢？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冲进去。只要你好好的，我怎么样都无所谓。”

“医生说，我的肺，伤得很重。以后可能会有很多后遗症。我不怕。我怕的是，蔓蔓会因为这个，一辈子都活在愧疚里。我不能让她这样。我告诉她，不许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蔓蔓有男朋友了。那个叫江川的男人，看起来很爱她。我应该为她高兴的。可是，我的心，为什么这么痛呢？”

“他们要结婚了。我亲手把她交给了另一个男人。看着她穿着婚纱，笑得那么幸福，我突然觉得，我所有的付出，都值了。蔓蔓，一定要幸福啊。”

“蔓蔓生了，是个很可爱的女儿。她抱着孩子给我看，笑得那么温柔。我真想告诉她，我有多羡慕江川。可是，我只能笑着说，恭喜。”

“我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医生说，我时间不多了。我不想让蔓蔓知道。她刚刚才拥有了幸福，我不能去打扰她。可是，我好想再见她一面。就一面。”

“我给她打了电话，骗她说，是我生日。我知道那天是她女儿的满月宴。我知道我很自私。可是，我真的，撑不下去了。原谅我，蔓蔓。这是我最后一次，任性了。”

日记的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

“蔓蔓，如果还有下辈子，我可不可以，不要再做你的哥哥了？”

看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抱着那本日记，把脸深深地埋进去，哭得撕心裂肺。

原来，这就是真相。

这就是，我一直守护的秘密。

一个男人，用他的一生，写下的一封，沉默的情书。

他爱我，爱得那么深，那么小心翼翼。

他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了我的安然无恙。

又用自己的沉默，成全了我的幸福。

到死，他都没有给我造成任何的困扰。

他只是，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再看我一眼。

而我，为了这个最后的愿望，失去了一切。

值得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的心，空了。

被掏空了。

***

在那个小小的铁盒子里，除了信和日记，还有一样东西。

一个U盘。

我把它插进电脑。

里面，只有一个视频文件。

我点开。

是林舟。

他坐在镜头前，脸色苍白，瘦得脱了形。

他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衫，努力地，对着镜头，挤出一个微笑。

“蔓蔓，当你看到这个视频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了。”

他的声音，很虚弱，带着浓重的喘息声。

“别难过。对我来说，这是一种解脱。”

“这些年，活得很累。每一次呼吸，都像有无数根针，在扎我的肺。现在，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

“我录这个视频，是想把一些事情，告诉你。也告诉，江川。”

我的心，猛地一紧。

“我知道，因为我的生日，你和江川闹翻了。我知道，你一个人，过得很苦。”

“对不起，蔓蔓。都是我的错。”

“我不该那么自私，在那个时候，把你叫出来。”

“我只是，太想你了。”

他停下来，剧烈地咳嗽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

“江川，我知道你可能也在看这个视频。”

“你好，我是林舟。”

“我知道，你一直把我当成情敌。你觉得，我对蔓蔓，图谋不轨。”

“你猜对了一半。”

“我爱她。从我认识她的第一天起，就爱她。”

“这份爱，我藏了二十多年。”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因为我知道，她只把我当哥哥。我不想让她为难。”

“后来，她遇到了你。我知道，我彻底没机会了。”

“我看到你那么爱她，把她捧在手心里。我真的很为她高兴。”

“我把她交给你，我很放心。”

“关于那场火，蔓蔓可能从来没有跟你详细说过。因为我，不让她说。”

“我不想让她背着救命之恩的枷锁，活得那么累。”

“但现在，我必须要说了。”

“因为我不想，因为我的自私，毁了她的幸福。”

接着，他把那场火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

讲他是怎么冲进去的。

讲他是怎么被砸中的。

讲医生是怎么说的。

他的语气，很平静。

像是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

“我的身体，就是从那个时候，彻底垮掉的。”

“这些年，我一直在靠药物维持。”

“医生早就说过，我活不了太久。”

“所以，我从来不敢奢望，能和蔓蔓在一起。”

“我只希望，她能幸福。”

“江川，蔓蔓是个很傻的姑娘。她把承诺，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

“她答应过我，要在我需要的时候，陪在我身边。所以，她才会缺席女儿的满月宴。”

“她不是不爱你们。她只是，太重情义。”

“她怕告诉你真相，你会像她一样，背上沉重的心理负担。她宁愿自己一个人扛着所有。”

“我知道，我这个要求，很过分。”

“但是，我还是想请求你，原谅她。”

“她为了我，已经失去了太多。我不想让她，再失去你们。”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她，更值得被爱。”

视频的最后，他看着镜头，笑了。

那个笑容，和我记忆中，他倒在火海里时，一模一样。

他说：“蔓蔓，别哭。”

“忘了我，好好活下去。”

“一定要，幸福啊。”

视频，结束了。

电脑屏幕，黑了下去。

映出我满是泪痕的脸。

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像一尊雕像。

窗外的天，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

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窗户。

也敲打着我，早已支离破碎的心。

***

我把那个U盘，寄给了江川。

用一个匿名的快递。

我没有附上任何的信件。

我想，视频里，林舟已经把所有的话，都说清楚了。

剩下的，就交给命运吧。

寄出快递后，我辞掉了工作，离开了这座城市。

我去了海边。

林舟最喜欢的海边。

我租了一个小房子，面朝大海。

每天，我就坐在沙滩上，看潮起潮落，云卷云舒。

海风，吹散了我的头发。

也好像，吹走了我心里，一部分的沉重。

我没有等江川的回复。

我甚至，换掉了手机号码。

我不知道他看了视频后，会是什么反应。

是震惊？是愧疚？还是，无动于衷？

我不敢去想。

我怕，自己会抱有希望。

而希望，往往伴随着更深的失望。

就这样，我在海边，住了三个月。

我的心，像被海水，一遍一遍地冲刷。

渐渐地，变得平静。

我开始接受，我和江川，可能真的，就到此为止了。

我也开始接受，林舟，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

我学会了，和自己的过去，和解。

那天，天气很好。

我像往常一样，在沙滩上散步。

夕阳，把整个海面，都染成了金色。

很美。

我看到，远处，有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孩子，朝我走来。

他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里，被拉得很长。

我定定地看着。

直到，他走近。

是江川。

他怀里抱着的，是念念。

我的心，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动。

他瘦了，也黑了。

但眼神，不再是那口枯井。

里面，有我看不懂的，复杂的情绪。

有心疼，有愧疚，有懊悔。

还有，深不见底的，爱意。

他走到我面前，站定。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只有海浪的声音，在耳边，一下，又一下。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

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看到了。”

我知道，他说的是那个视频。

“对不起。”他说。

这三个字，他说得，很重，很慢。

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等这句话，等了太久了。

久到，我以为，我永远都等不到了。

他怀里的念念，已经长大了不少。

她睁着一双，和他一样，乌黑明亮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我。

她不认识我了。

我的心，像被针，狠狠地扎了一下。

江川把念念，轻轻地，放到我怀里。

“念念，叫妈妈。”

念念看着我，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妈妈。”

那一声“妈妈”，像一道暖流，瞬间，融化了我心里，所有的冰封。

我抱着她，抱得很紧很紧。

这个我日思夜想的，我的女儿。

我终于，又抱到她了。

我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

她身上，有股淡淡的奶香味。

真好闻。

江川伸出手，轻轻地，把我，和念念，一起，拥进怀里。

他的怀抱，还是和以前一样，温暖，有力。

能给我，所有的安全感。

他抱着我们，什么话都没说。

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收紧手臂。

仿佛，要把我们，揉进他的骨血里。

仿佛，怕一松手，我们就会消失不见。

我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

感受着女儿，在我怀里，温热的体温。

海风，轻轻地吹过。

带着一丝，咸咸的味道。

我知道，我们之间，还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

我们失去的时光，需要一点一点地，找回来。

我们心里的伤痕，需要时间，慢慢地，去愈合。

但是，没关系。

只要我们还在一起。

只要，我们一家人，还在一起。

就足够了。

夕阳，完全沉入了海平面。

天边，是绚烂的晚霞。

我抬起头，看着江川的眼睛。

轻声说：“我们回家吧。”

他看着我，笑了。

眼角，有晶莹的泪光。

“好。”

“我们回家。”

来源：勇敢的海浪hAwzkK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