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田里收成不好,哥哥们没钱讨老婆,父母亲愁的睡不着,我和两个姐姐天天饿的前胸贴后背。
1.
我是京城里安远候府里伺候大少爷的一等丫鬟,采兰。
八岁前我本是京郊种田的人家。
大哥二哥都到了娶亲的年纪,家里的田又闹了三年蝗虫。
田里收成不好,哥哥们没钱讨老婆,父母亲愁的睡不着,我和两个姐姐天天饿的前胸贴后背。
饿昏头了,阿爹阿娘含着泪,三个丫头里抓个阄,便选中了我。
姐姐们说我有福,听说候府里的下人都能吃上稀饭,没准伺候周全了主子还能赏白面馒头。
他们以为我年纪小不懂事,其实我都懂。
我懂那阄原是定的我最短:
三姐年岁十三,已经有了几分水灵,和地主家的小儿子订了娃娃亲过两年就能出阁换彩礼了。
四姐膀实能干,才十一岁就拎着锄头下地耕了。
这个年头女儿家养不起了便是拿来卖的,家家如此。
没生下来被溺死,没被卖去做伶人做娼妓换更多钱,没签死契只签了十五年的契,大了还能自由,已是待我不薄。
我不怨恨。
我只是不懂,候府这么好,他们为什么要哭。
入了定远候府第一天,被买来的丫鬟们跪成两排,听婆子立规矩训两个时辰话。
日头顶下,几个丫鬟一个时辰便直直倒下。
“这可比得上我们府上小姐娇弱了,留在这也呆不下的。”张婆子一摆手,几个丫鬟被带了下去。
我沁了满头的汗身子也没打半分晃,因为我知道,到人伢子手上再去什么地方就没准了。
训完话丫鬟们被带进了屋,屋里一木凳、两小厮,手里持着打廷杖的大板。
“前面的只是讲讲府里大体的规矩,现在才是你们要上的第一课。府里的主子虽然都仁慈,但要真犯了错是断不能饶的,姑娘们挨了这顿板子,以后才不会再挨板子。
让说话时说话,让做事时做事,做事时是下人,不做事时便只当自己是安国府里的摆件、家具罢了。
按当朝律法,姑娘们签了契打罚都得随主子的愿,姑娘们也别怨,别说是几代勋爵的候府,便是寻常富贵人家,入府也都是这个规矩。”
丫鬟挨个被拎上前打十板子,哭喊大叫的、扭身遮挡的也一一被带下。
轮到我时,我咬着牙关硬是一声没吭,一动没动。
张婆子颇为满意,“是个老实本分的。”
行刑结束,丫鬟被折磨了一天已是疲惫恐惧不堪,个个汗津津的站着。
良久,管家过来和张婆子开始指派,走到我身前端详我一阵:“模样伶俐性子也乖顺,年岁轻,就去倾哥屋里吧。你叫什么?”
“奴婢采青。”
张婆子皱了皱眉:“青字不好,犯了哥儿忌讳。哥房里有个灵芝,芝兰之室,你以后便叫采兰吧。”
管家哎呦一声,“张嬷嬷抬举你,一进府就做了房里的二等丫鬟,不用做些打扫院子的粗活,还不谢过。”
“奴婢谢过张嬷嬷。”
2.
倾哥儿大名林似倾,是安定候府人字辈的小少爷。
安远侯府的老祖宗是先帝在世时赫赫有名的超一品丞相,被先帝赐予了三等候爵位。
底下旁系一支都各开了府,嫡亲的这一支继承爵位便守着这侯府,但是代代削级。
现今最长一辈的林大老爷——倾哥的爷爷,承了子爵,在朝中任太常寺少卿。
林大老爷的夫人乃是李氏,两人都已五十多岁,府里人都尊称一句林母。一子两女,在同字辈。
大爷林同和,年三十,是嫡长子,在翰林院任了个闲职,娶的是出身世家的赵夫人。
二奶奶林婵,年二十有七,是嫡女,嫁到了王爷府上。
三爷林同如,年十四,是姨娘生的,尚在府里私塾。
大爷风流,丫鬟伶妓不论,姨娘都纳了五房,孩子也生了四个。
分别是大哥儿林籍、二姐儿儿林皎、三哥儿林竹倾、四姐儿林洁。
赵夫人慈美喜欢孩子,大爷纳妾之事一概不驳,也乐得多几个孩子养在膝下。
而其中只有倾哥儿是唯一的嫡子,年五岁,是赵夫人的孩子。
从名字也可见一斑,倾哥辈的男孩在竹字辈,都着竹字头,偏偏他单带一字竹。
3.
进倾哥房的第一天,在堂里擦拭灰尘时,便瞥见卧房内一玲珑小子拽着两点乳母婆子哭嚎:【我不吃这破羹,我要吃奶。】
【小祖宗嘞!倾哥到了断奶的年纪,赵夫人吩咐过不准我们两个在喂奶,这糖蒸乳酪好吃的紧,倾哥就吃下吧。】
【净拿些牛乳哄我罢了,我不吃。】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一手将羹打翻在地上,顿时丝丝奶香溢出堂中。
【哎呦,小祖宗,可闹不得啊!】乳母忙着收拾一地碎片和乳羹。
乳羹被打翻溅出卧房,在堂里零落几块,甚是晶莹洁白,散发着糖牛奶的甜香,诱惑着我嗅着。
我低头收拾,悄悄拿手捏着尝了一块。
好甜,好香。
【欸!你这个大胆的丫鬟,怎么捡我的剩!】完了!被抓住了。
玲珑小童生气的走过来直攥住我的手,阻止我将下一块乳羹放进嘴里。
他面似珠玉,眼似长星,脸庞透着被娇养的粉气润色。
虽然我大他三岁,可常年饥困瘦饿,脸被田里的毒太阳晒出了红皮,只堪堪和他一边个头。
【好个浅眼皮子的丫头,准是刚入府没教养好规矩,还不快收拾干净下去,惹得倾哥生气。】站的靠前的刘乳娘推我一下骂着让我下去。
【慢,你倒是说说为何要吃我掉在地上的东西。】倾哥拦住我,偏偏不让我走,又清咳一声故作几分威严【若是说不好可要罚你的。】
我低头,【奴婢见识浅,也从未有机会尝过牛乳,从未闻过这么香甜的羹,是奴婢僭越了。】
【从未有机会喝过牛乳?世上竟有人喝不到牛乳……为什么不喝牛奶呢,可是因为你家中父母虐待你?】倾哥瞳孔震缩,透出浓浓的茫然。
【家中父母待我很好,阿娘舀粥最稀的一碗从来只给自己,从不给我,就算我是家里最小的妹妹也能吃到谷粒。】我如是说。
【最稀?谷粒?】倾哥好像更听不懂了,好像我说的并不是人话,开始自言自语起来【难道这便是穷人家的日子……】
【你当真没有唬我?】倾哥茫然半刻,犹豫的开口。
【奴婢不敢。】
【好了好了,这事待我想想,回头我再审你,别奴婢不奴婢了,你没喝过牛奶,还没有个名字吗?】倾哥想不通,也有些不耐烦
【我叫采兰。】
【好,采兰,你去和厨子说声传一碗糖蒸酥酪,拿到房里来自己吃了吧,不对,两碗,我也尝尝。】
嬷嬷听了乐的喜笑颜开【哎呦呦小祖宗,你可终于肯吃了!】
那天我吃了满满一碗的糖蒸酥酪,糖霜凝的牛奶成滑嫩的乳酪,入口便化了,奶香充斥着我的五脏六腑,感觉幸福的要晕过去了。
倾哥边惊奇的看着我,边疑惑的吃下了一碗蒸酥酪。
不过看得出倾哥很开心,小时候大冬天家门口来了讨饭的叫花子,阿娘让我给他匀一碗不见谷粒的热粥,他也千恩万谢的磕头。
我当时也很开心,我明白施舍别人的感觉向来很好。
4.
我成了倾哥身边的贴身丫鬟。
和我一同能进内堂打扫的二等丫鬟还有灵芝、茯苓和白芍。
茯苓机灵,白芍细心,两人都是林老太太指来服饰倾哥的,按理倾哥也得叫一声姐姐。
灵芝大些,和我关系最好,是赵夫人指来的。她是个鹅蛋脸白皮的美丫头,小小年纪平日里便往脸上抹胭脂,倾哥尚私塾之后在房里写字多是她研墨铺纸。
而我则专门陪倾哥吃饭,倾哥每次在小厨房开小灶,必叫上我一同,他说看我吃饭吃的香。
倾哥总觉得府里吃食太甜腻,知道我擅做饭食,常缠我去熬碧梗粥。
侯府里有贡予皇家的碧梗米,籽粒细长,通体泛绿,最适合熬粥,煮好了散着清甜的绿畦晴香。
穷人食粥不以为奇,侯府却奇。倾哥说这叫饭饱食粥。
所以每次半夜三更小厨房开灶,我和倾哥便在小桌前一起开餐,各吃各的。
他赏我盘奶羹糕点,我给他做碗碧梗米粥。
我发现倾哥是个不错的主子。看似像个小霸王,实则待院里下人从不打罚。
有时兴起了还带着几个年岁相仿的哥姐儿、拉着丫鬟们和一起玩“老鹰捉小鸡”。
三爷和大少爷都已十几岁,不和他们玩着孩童幼稚的游戏。
二小姐林皎和四小姐林洁,有时会一起来玩倾哥院里玩这游戏。
林皎年长些,总喜欢做护着弟弟妹妹和丫鬟们的“老母鸡”。
林洁最年幼最爱玩,却总是第一个被捉,当老鹰也捉不到人,玩片刻便撇撇嘴哭了。
倾哥最喜欢抓着我的衣摆做最后面那只小鸡,躲闪灵活。
可是倾哥做老鹰时太喜欢捉我,我手里拿着怕倾哥闪汗受风的外衣,越累的跑不开腿,他越在后面紧着追我,惹得几个少爷小姐看着我狼狈的模样哈哈大笑。
直到一天里被捉了第八回,我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连带着衣服也被拽出个大口子。
太欺负人了,我恼了。
给倾哥披上了外套,我闷闷的回房打扫去了。
我一天没同倾哥搭话,倾哥叫我也不理。
到了晚间功夫,吃完倾哥端着我最喜欢吃的藕粉桂花糕板着脸,唤我过去侍奉。
他吃,我看。
等到倾哥吃完第三块藕粉桂花糕,馋得我直咽口水,我才忍不住闷头开口:
【才用了晚饭半个时辰,又吃这三块桂花糕,当心涨了肚子。】
倾哥含着半口糕,噎的直上不来气:【你,你…】
【要是怕这糕进了我这下等人的嘴里,不如别叫小厨房做了,省得倾哥儿再撑出个好歹。】
【你给我……】
【我懂了,倾哥儿厌我了,怕不是打算着要把我赶出院了。】
倾哥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糕,说出来了话。【你给我拿水来!!】
我连忙给倾哥倒了茶。
倾哥喝完茶水,缓了半天,然后气呼呼的朝我递了一块糕。
【我不这样了,下回再也不捉你了,你也千万别说发卖这般话了,你在我心里就同姐姐。】
我俩相视,噗嗤一笑。
算了,这次就不和他置气了。
5.
一转眼,府里的少爷小姐们都长大了。
倾哥十二岁,我十五了。
倾哥朗朗得《千字文》、《三字经》也变成了我听不懂的《论语》、《孟子》。
有时榻上也藏些写着西厢记、琵琶的杂书。
倾哥也多了许多宴和帖,厨房小灶不常再开了,但他即便要出府,也总会给厨娘几钱银子让她单给我端碗羹啊、点心之类的。
府里晚间粗活不用我干,我吃完小灶便在院门口等倾哥儿。
府里的丫鬟不能随便过二道门,主子们宵禁前也得回了寝房,有时哥儿出门了天黑还不回来,我便带着个粗实丫头拿着披风守着院门候着。
因为我知道,倾哥每次回来见到我都很开心,那眼角眉梢的笑快溢出来了。
倾哥怕热,别人给他穿外披他总推脱,我给他披上袍子他便乖乖巧巧的任我摆弄,牵着我的手回房。
倾哥也早教过我识文断字,现今我也会写两笔字,他便总想叫我一起看书。
他说读书明理,可我不读。
我说男儿读书是为治理国家,让百姓安居乐业,可我也没见几家百姓安乐,没听过几个好官,白糟蹋了书,不如好好耕地种田。
更何况我一个当丫鬟的,明再多理也没自由身,开了眼界,移了性情,生了野心,只是让自己痛苦,不如多绣几朵花。
边说着,倾哥手帕上的花也绣完了。
倾哥说孺子不可救药也,但还是宝贝的揣下我递的帕。
倾哥揣着帕子走出两步又回来,信誓旦旦的说,他一定要做那个治理国家、让百姓安居乐业的读书人。
读书人?我悄悄打量他几眼,那有这般穿金佩玉、油光水滑的读书人,乍一打眼看还不知道是哪个纨绔子弟。
当然,我没敢说。
眼看我也在府里被倾哥养的白白胖胖,气色红润。灵芝日日看着我便指着我身上的软肉打趣,这块是枣泥山药糕、这块是杏仁奶皮霜。
灵芝是个痴女子,一向与我不同,用他的话说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有时她偷偷翻着倾哥的书,竟能看的哭出来。
好在我不看书,对着书也哭不出来。
后来灵芝同我讲,她自小便识文断字,原是哪个大官家的孩子,父亲被革职抄了家,男的做壮丁,女的打成贱籍为奴为妓。
灵芝说,赵夫人心最善,只因幼时有一面之缘,家被抄时便寻人打听下落,把她赎到府上做丫鬟跟倾哥一起养着了。
我在心里叹赵夫人心慈,叹灵芝命苦,就好像白天鹅掉入污泥沟。
灵芝说寻常锦衣玉食自小都体过,她不甘如此,也不会一直如此,夫人心慈常赏她,例银也比别的丫头多,没准以后给主子做通房能抬成姨娘呢,那就不用一辈子做丫鬟伺候人了。
是啊,倾哥也到要寻通房的年纪了。
我懵懵的看着她时,她笑了,【难道你不欢喜倾哥吗?你可想过以后怎么过活?】
嗯……自然是欢喜的,倾哥生的十分养眼,待人又亲和,我是看着他长大的,比我亲弟弟心里还亲。我敢说,别说我,全院子的丫鬟也不会有一个不欢喜倾哥的。
【欢喜,可是欢喜倾哥也不是要和他过一辈子,毕竟他是主子,我是下人,我也不能伺候人一辈子。
我早就想好了,等我十五年契满出府了,定要拿着攒的例银换几亩地,置个院子,最好再载个秋千,到时候也没人和我抢秋千了,若是收成好了,攒攒钱,再开间铺子,便是一生都衣食无忧了……】
我的一番说辞将灵芝逗得哈哈大笑,却没看到那日院角一抹衣角已经转身拂去。
夜里,倾哥已经在床上寝睡下,我如往常一样给倾哥去衣换衣。
倾哥近来身子长的快,个子窜的已经比我高了,去下外衣便是金边红布肚兜。
肚兜本是男女通服,但是倾哥的肚兜用金银链襻系脖颈,衬的人富贵的紧,坐在那里像花般的少年。
我给倾哥一个个扣子系上了寝衣,转身放置外衣,倾哥抱住了我的腰。
【采兰姐姐…今晚陪我休憩好吗?】倾哥嗓子有些沙哑。
我向来有眼力价,知道孩子渴了,这时候该端茶水了。
我轻轻拂落他的手,倒上茶盅【自然呀,我不是一直都陪你休憩的吗,看这嗓子哑的,快喝口水润润。】
倾哥脸上神色晦涩不明,
【那你以后睡这。】
他指了指他软塌旁的丫鬟床。
我刚来府时,都是照顾倾哥的乳母婆子睡这里方便照料,我和灵芝她们一直睡在一墙之隔,堂里丫鬟要照顾日常起居,自然住的也近。
我睡丫鬟床,他睡主子榻。
突然换床我不习惯,睡不着,便听到倾哥也在翻来覆去。
【采兰,你过来陪我睡。】
【是。】
我爬上了倾哥的床,倾哥翻身抱住了我的腰:【弱骨丰肌,软玉温香,今日才知是这般。】
【……哦。】
【我们同床共寝,采兰姐姐,我们是不是行了周公之礼了。】
周公之礼?
我低头看了看我和倾哥整齐的衣服。
不知道说点什么。
【嗯……】也行吧。
【我小时候是乳母奶大的,父亲忙于仕途,母亲忙于打理内宅,其实我也孤单的紧,只有你们陪着我、照顾着我。
我最舍不得你了,采兰,以后叫我竹倾吧。】
……真是富贵人家小孩聊胜于无的烦恼呢。
我安慰的摸摸他的头。
倾哥抱着我入睡了,我熬到倾哥睡着才回了自己榻上。
第二天我顶着黑眼圈被三个姐妹围着打趣,等她们散了我拉着灵芝想和她解释,灵芝却说,倾哥看上我是我的福分,无论我愿不愿都得受着。
不会妨碍我以后想过的生活,也不会妨碍她以后想过的生活,更不会妨碍我与她。
好个灵秀通透的灵芝。
赵夫人晋我做了一等大丫鬟,以后掌管倾哥院里的大小事宜。
报喜的婆子说完也开始打趣我,说是倾哥去赵夫人跟前特意给我求的,还说采兰服侍的很好。
我差点没认出来一口茶来。
嗯……真是有一种寡妇被造黄谣的无力感。
做了一等丫鬟,例银先加了不少,紧接着林母和赵夫人派得婆子一个个的教我伺候少爷的规矩。
教的我面红耳赤,可我又不敢说他家孩子用不到。
从此在这府里上下,我便是默认的陪床丫头了。
6.
我就这样陪了四年的床。
竹倾十六,我十九。
四年来,竹倾卧了,我便陪他躺下,竹倾睡了,我便回到自己的冷床上。
其实哄孩子睡觉哪都好,就是太困了。
好在我是这房里最大的丫鬟了,只要竹倾应了,也没人管我几点起。
竹倾初长成了大人模样,剑眉星目,面如冠玉,举定从容,不怒自威。
也再不是曾几幼时淘气的顽童了,近来结交了许多世家子弟,同家里姐妹兄弟也不再戏耍玩乐,一帮少年少女满腹经纶、出口成章,张口闭口的论学问谈诗书。
我们也照着老太太和赵夫人吩咐,督促着竹倾备着科举。
那天夜里他吃了好些酒,搂着我说祖母夫人给他说了门亲事,是太子少傅的侄孙女,现已纳了吉,双方的生辰庚帖都送去合了婚。
其实早早,夫人房的大丫鬟彩云便同我说了。
彩云陪着夫人、老太太去太子少傅的秦府上纳采问名,遥见了那秦君竹秦姑娘。说是“周身丫鬟婆子绕着一堆虽看不得清,隐约能见到身姿婀娜,蛮腰纤纤,远处瞧像个仙子下了凡”。
彩云跟我嚼着耳朵说,若事定了这门亲事,可千万别得罪这位秦姑娘,更别跟她抢主子。
彩云真是高估我了,太子少傅的侄孙女,给我八个胆子我也不敢和他抢男人。
想想可能和太子少傅的侄孙女用一根把,我还有点小兴奋。
虽说我还没有用过。
所以当告诉我亲事定下来的时候,我是开心的不得了,竹倾出息了,以后娶了秦姑娘必然平步青云。
可竹倾不开心,拉着我的手说他想娶我。
真是天大的醉话,我是什么人,林竹倾是什么人,侯府是什么府。
林老太太要是想想以后把侯府交给我这么个冠着贱籍、给人端茶倒水八年的“孙媳妇”,能气的少活十年吧。
我求倾哥别说了,再说下去让夫人听到,我是要没命的。
竹倾欺身压住我,吻上了我的嘴唇。
他裹的我唇麻麻的,沾的全是口水。
不过我没不嫌弃他,就是朝他脸上抹干净了。
【诓了我四年,你可知错?】他紧紧的攥住我的手。
【何错之有,采兰不明白】
【周嬷嬷是这么调教你,隔衣而睡,行周公之礼的吗?】竹倾戏谑的一笑,我顿时羞红了脸。
【我,我……你知道……】
【你真当我不知,我第一夜就知道。】竹倾用他的火热的顶住我。
【采兰知错了。本是做一天丫鬟,便是一天连人带身子都要随主子差遣使用,少爷要是想要了,我是断不敢辞的。】我一脸视死如归闭上眼睛,已经准备好他倾身而入。
竹倾却十分不悦,身子也往后退了退【你为何如此不愿?一辈子呆在这侯府里锦衣玉食有何不好,我成亲后便抬你做姨娘。】
可姨娘再是享着荣华富贵,可也是半个下人。
看那竹倾父亲林大爷纳过的姨娘。
会唱戏的死了,会念诗的疯了,还有两个养在宅子里的也是谨小慎微的,那房子里冷的像块碳,凡是个正经宴都上不得台面,还不如个大丫鬟得脸。
哦对,柳姨娘前两年吃酒说了些浑话冲撞了赵夫人,被带下去打了二十板子至今还落着病根呢。
我是真真不知道做姨娘有什么好的。
【我的心愿很小,只想有块田,有个属于自己的郎君和娃娃,吃饱穿暖。
我不求少爷给我留清白,只是咱们侯府待下人向来亲善,没有强买强留的时候,总归到了契能放我出府便罢了。】我说着自行解衣,却被他止住。
【不必了。】
我触了触他的坚硬之处,然后爬下床,到他床前低头跪下,
【谢主子体谅,采兰定记住主子这份恩情。
老夫人和赵夫人催的紧,成亲之前要教会少爷房事、替少爷解忧。我拙笨不堪用,是否需要我替传灵芝等丫头。】
我想出府享自由,灵芝想入府享富贵,何不成人之美。
竹倾坐在床上居高临下的看着我,气的美目圆瞪,
【倒是平日里我太给你们这些大丫头脸面了,好个教你蒙我教唆我。好呀好…传灵芝!】
我把红着脸的灵芝带来了,竹倾却一把拉住我,
【你不许走,灵芝是通房,你便不是了?给我们解衣,在帘子外面候着。】
灵芝又惊又愕,向来有通房丫头服侍少爷和正妻圆房的道理,可是哪有丫头服侍丫头,况且在她眼里我和竹倾已同床四年。
这番怕不是存心作践我,传出去也毁了灵芝的名声。
也好在是我,不是什么光彩事更不会传出去。
可我却觉得也正常,这世家大族的少爷个个骄奢淫欲,竹倾已经是最洁身自好的一个了,足足到了定亲的时候都没有尝过荤腥。
帮助主子房事就是通房的分内事。
下人就是下人,何必同主子一般矫情,讲什么人性。
我不违背吭声,替灵芝和少爷解衣。
少爷身上散着酒气,两眼迷离,似醉非醉,气闷的倚着。
灵芝一个娇嫩的大姑娘坐在床边,粉光若腻,媚若桃花,羞的通体熏红的,眼眸氤氲着水雾,
这两人的肉体我都看过,如今两人都赤着身子,场面却无比香艳。
拉上帘子,我在外面站着听着侯着,待少爷传我递帕子、递软垫、叫水。
事毕,灵芝挂着泪跑开。
夜,深了。
我们三人各回各的床上睡去,不知这场酣梦能否洗去污浊。
7.
竹倾的亲事定在了隔年开春,夫人说那是个难逢的良辰吉日,定能叫夫妻和睦家门兴旺。
自从三爷和大少爷娶妻、二少奶奶出阁,已经是有五六年没有这大喜事了。
况且寻常世家虽不太看重嫡庶之分,多看长幼之序,只是侯府是袭着爵位的大户,竹倾是未来要承袭爵位的嫡长子,娶亲规格自然稍高于哥哥些。
快到了年关又连带着一门亲,府里喜气洋洋的张灯结彩起来,上下都忙作了一团。
亲事是由赵夫人和四少奶奶操持的。
四少奶奶林洁年方十五,是府里唯一没出阁的主子。小时候最爱哭的小姐如今大了性子辣的很,又聪慧能干,现今老太太老了,赵夫人疲乏,小小的人管着半个家已经两年。
如今竹倾要娶亲,林洁也忙得不可开交,不时也拉着哥哥叙家常,说是待出阁时也放心脱手了。
我和灵芝忙的不可开交,作为两个通房也不免去一番规训。
只是我晋了一等大丫鬟几年,灵芝却仍是二等。
亲家秦府上也派了通房丫头来试婚,那丫头叫春燕,来了两次,每次少爷都要叫我在帘子在侍奉。
春燕是个麻利痛快的,和少爷行房事时即毕即走,毫不拖泥带水,好像例行差事一般。
试婚完我送春燕出房,春燕还边整理裙摆边同我讲,她家小姐早和我家少爷幼年相识,自小便有情义。一直听说少爷品性贵重,唯房里有一通房丫鬟名采兰甚是宝贝,今日来看果然谣言不可信,少爷并无偏宠之心。
自然,都能随床侍奉,又谈什么宠。
我也盈着笑,说着可不是么,少爷一向洁身自好,从不和府外女子有什么交结,至于偏宠丫头,就更不必讲了。
我和少爷仍旧隔床而睡,可是我们很久没有再多讲话了。
我也不用再每天哄少爷睡觉了。
我躺在床上想,这般日子其实挺好。
少爷亲事已定,待两年便要入朝为官了;灵芝爬上了少爷的床,回头便能纳做姨娘;秦姑娘嫁得了如意郎君;而我也攒了不少银子,用不上几年便能出府了。
至于情,是落难小姐、富家公子、大家闺秀讲的东西,和我有什么关系。
都是常年相伴,我对少爷没有情吗,少爷对我没有情吗,我对灵芝没有情吗,少爷对灵芝没有情吗,灵芝对我和少爷没有情吗,秦姑娘对春燕和少爷没有情吗?
什么情不情的,剪不断、理还乱,几个女子不是为情痴了的,本就不是我这种艰难过活的人该有、该考虑的。
大家都各有各的盼头,好极了。
三书六聘走完,少爷成婚了。
十里红妆,初春的锦花都失了颜色。
新婚之夜,烛火盈盈,我和春燕两个通房在房里侍奉。
挑了盖头,面薄腰纤,柔媚动人,红色嫁衣衬着新娘子花般娇颜,水波流转的眼旁挑了金色的花钿。
我偷瞄一眼暗想,这个花钿好看,以后我成婚了也要画这个。
秦姑娘吟着“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少爷轻轻的、亲手为她解下许嫁时系的缨带,眼里是对我这般丫鬟们没有过的尊重。
少爷仍让我在帘子外侯着伺候。
我轻轻熄了烛,一时春光外泄。
8.
少爷成亲一年有余了。
秦夫人身量纤弱,端庄恬静,喜吟诗书画,待下人也很亲善阔绰,初入府便把院里的丫鬟赏了一遍。
只是她身子弱,常染疾,腰肢细成了柳,每次在旁侍奉我都怕少爷用点力便将她压折了。
而近来少爷科举乡试中了解元,也忙着接受着各路贺喜。
其实竹倾原也可以不这般努力。
只是定远侯府本是世家大族,可现今除了林竹倾年事已高的爷爷任三品大员外,父兄叔伯们或安于享乐,或资质平平,只在朝中任着些闲散官。
如今林家大权旁落,又恐后继无人,只有日日在几个王爷跟前维护着,在朝廷上愈加说不上话。
所以,竹倾自小便给自己担上了家族中兴的责任,想走正经科举路子做朝中的实权派。
少爷不耽于女色,也不常来找夫人,更不常与夫人圆房,只有每月十五、初一才会来夫人榻上例行公事,然后沉沉睡去。
夫人想说的体己话便都凝在了口中,寄托于笔下。
笔下的诗词也从“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变成了“人生若只如初见,何时秋风悲画扇”。
其实丫鬟们都很喜欢新夫人,我也是,她笔下的花鸟,就像要活了一般的传神灵动。
秦夫人并不很喜欢我,或许是因为少爷总教我在旁侍奉。
可她并不刁难我,只常幽幽叹息。
我总劝少爷多去陪伴夫人,不可叫夫人独守空房,也于传宗接代有益。
少爷塞给我块绿豆糕,说要堵住我的嘴。
9.
这天堂里小厮和我们讲,前天少爷同三爷吵起嘴来了。
我们几个丫鬟一惊,三爷林同如,是少爷的亲小叔,长少爷九岁,少爷怎可与他拌嘴,岂不是违了理法。
小厮说,三爷白天邀咱家少爷和大少爷一起吃酒,酒醉时三爷说,上次来少爷房里,看丫鬟环肥燕瘦,甚是养眼,还有一采兰,更似人间尤物,娇如芙蓉有贵妃之态,向少爷讨要。
少爷听完很是不快,没有答应,三爷又说什么“左不过是一丫鬟,未免也太过小气,你若舍不得想留采兰,大不了我用两天再还给你!”
少爷气的不行,端着三爷放瓜果的白玉深底莲花盘,说他房里夜壶口径太小用不得劲,这盘子不错,他要拿回去当夜壶。
我们听完笑作一团,小厮还在往下讲着。
少爷吃了酒趁着酒兴,还欲宽衣解带,好似真想尿在三爷的宝贝白玉盘里。小厮们和大少爷拉着两人半天,最后两人可是夺盘的夺盘、解衣的解衣,又吵又嚷的说了半天胡话。
我们又是哈哈作笑,茯苓和春燕都笑的出了眼泪,白芍捂着肚子说,虚惊一场,说,这倒是不打紧的,两个哥吃了醉了酒犯口舌原不是大事,好在大少爷是个正经学问人,不会告咱家主子黑状,这事可别和夫人和老太太提及了。
笑罢散去,灵芝拉了我说,主子是疼极了你的,这事别的倒小,若是让秦夫人和赵老夫人听了,难免忌惮你这个小丫头狐媚,惹得他们叔侄不睦。
何不早早趁这个机会和少爷说抬成个姨娘,好歹有个名分,否则就算秦夫人是个大度的主子,不能蹉跎你性命,赵老夫人也得寻个机会给你打发出去了。
我说我不愿。
掰着手指头算,还有两年就到我出府的日子了,姨娘的福我是不愿享,打发我出去倒是正好。
灵芝眨眨眼说,我若是不愿,她可就要努力了。
我推脱了在院门外候着少爷回房的活,换作灵芝做了。
其实我心里明白灵芝对少爷没有几分情,只是她不甘心。她当着正主子被千娇万宠的养到懂了事,然后就被残忍的打作了丫鬟,她不甘心当下人,不甘心不富贵。
她是终身的贱籍,离不开这偌大的侯府了,她只能往上爬,没有别的活路。
一天灵芝红着脸对我说,少爷醉酒时又将她身子占了。
不久,灵芝怀孕了。
10.
秦夫人给她指了粗使丫头小红照料她,又指了间一偏房,独给她住。
一个丫头,一间冷炕,灵芝就这么安着胎养了起来。
可是少爷夫人没有给她抬成姨娘,就连赵老夫人也不提个名分。
我总是寻了空就看灵芝,她还在给自己铺床。
粗实丫鬟不尽心,没把她真当个主子看。
前些日子我还看到小红在墙根外面同人嚼着她舌根,说灵芝爬床想变凤凰,没名没分的倒真把自个当成了姨娘,端茶倒水的活都得指使个人,可怜她打扫完院子还得伺候个丫鬟。
我听的气坏了,恨不得打她几板子,但小红是赵老夫人的人,我打了她几巴掌,又教训了一顿也作罢了。
其实抢在正经主子前怀了孕本不是大事,索性生了孩子都是要送给秦夫人养的。
按理说少爷一年多了还无子嗣,就是秦夫人自己张罗纳妾也是应该的。
这般显赫人家,若只是同个房就算了,若是怀了主子的孩子,就没听说过有抬不成姨娘的。
灵芝憔悴了,她不再是那个眼仁像小鹿一般水噜噜、惯会涂脂擦粉的小姑娘了,她就像一朵花败谢下来,残瓣落在张破床上。
她身量瘦小,六个月已经显出好大个肚子,圆圆涨涨的肚皮里,仿佛来索命的厉鬼。
灵芝怨,我也气。她怨少爷薄情,怨秦夫人善妒,怨赵夫人不管不顾,怨自己错看了个眼,竟以为那秦君竹是个慈悲的,没想到是个醋汁子老婆拧出来的。
冬日来了,再来灵芝房里时,冷的像个冰窖。
我天天给灵芝匀着炭火,自己晚上都冻的打颤。
日头愈发冷了,她大着肚子,也不顾府里众人的眼光,便来赵老夫人堂前求了。
赵老夫人传我带走灵芝,我赶到门外时,灵芝已经挺着孕肚跪在堂里泣不成声。
慈眉善目的老夫人摔着茶盏指着灵芝骂。
【旁人不知道你身份底细,你心里不清楚?我当初大着胆子托人把你抱回来,一个罪臣之女,活生生好吃好喝给养大。你却身为下贱,好好个爷们都被你带坏了,现在怀上孩子还敢来要名分。
你若不要姑娘家的脸面,我便实话告诉你,你这辈子也只能是个丫鬟,姨太太的事想都不要再想了。朝廷要知道侯府里藏了你这么个孽畜,侯府也不不用在了。就是说破天去,侯府里的人都死光了,也轮不到你当主子。】
看到我来了,赵老夫人连带着敲打了我
【你把灵芝带回房里好好养着吧,平日里管好手底下的丫鬟们,你们也别都以为爬了竹倾的床就能翻身做主子了。】
我才明白,灵芝现今的境地,不怪夫人、不怪少爷,甚至不怪老夫人。
灵芝是皇帝发话正经被抄了家,落了贱籍的女子,有一天若抬成了姨娘,入了侯府的户籍,岂不是让侯府不忠不义,被人握住把柄。
可惜灵芝一生的心愿也是落了空,掉入泥潭便在也翻不得身。
我把哭的脱了力气的灵芝架着带了回来。
一路上府里人眼睛像刀子一样的落在灵芝身上,走到半路,灵芝便晕了。
血崩,早产。
舍大保小。
那天竹倾院里的人泪都流成了河。
11.
灵芝死了,留下的遗腹子叫林扬。
少爷夫人,连同赵老夫人都悲了很久。
夫人看少爷悲戚,想给少爷纳房姨娘冲冲喜,也剩得担个善妒的罪名。
传我去时,我却回绝了。
夫人不解,却也不怪,让我下去了。
其实近来夫人的疾也愈发重了,医生说是心病,叫我和春燕多多开导。
朝廷斗争我不懂,但是我知道去年登基的不是太子,是三皇子。
太子太傅作为著名的“保皇党”头领,不吃锅酪也不太可能。
没多久,秦姑娘的母家秦府搬来了几大箱子财宝,趁夜里送到了角门。
赵夫人没收下,几个下人又原路把箱子搬了回去。
隔天晌午,太子少傅,兼内阁大学士一品大员,秦老太爷,以及在朝为官的一众子孙就被羁押下了大狱。
男子都被流放了,府里的女子、下人晚上在稽候所关着,白天拉到南门口的市场贩卖。
秦姑娘听到消息哭的吐了血,春燕也哭的止不住。
春燕和我讲,秦姑娘的父亲是太子伴读,叔爷爷是太子的老师,可惜幼年时父亲在朝廷斗争中被人害死,父母早逝,便在秦府里被养到大。
秦老爷子嗣不多,孙辈也没有女孩,她只有一个堂兄,秦府里人待她一向亲和敬爱,秦老爷自小便如同亲祖父般疼她。
家中现今里还有个自小玩到大的小婶子,名秦闻霜。
说是小婶子,却是比秦姑娘还小三岁,秦老爷老来得子的幼女,也是秦家唯一还没出阁的女孩。
可怜十五岁年纪,家中就遭逢这般变故。
秦姑娘在赵夫人面前嗑着头求了又求,几度哭到窒气。
其实这帮女眷下人卖价倒不贵,侯府也不差那点钱。
可是这般时期,正经官宦人家都生怕落得一个“结党营私”,避还避之不及,安远侯府和秦府沾亲带故,又怎敢买他府上的女眷。
到头来也就等着些商贾之家能买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官家小姐回去做伶妓。
终了,赵夫人还是松了口,说是侯府出钱放在他人名下,托个知根知底、家中能有父母亲人在的活契丫鬟,给家里百两银子把秦闻霜买回来做丫鬟养着。
赵夫人身边多是些家生奴才,或是在府里呆了不知多少年父母亲人早已没了去向的老丫鬟,寻来寻去寻到了我头上。
秦姑娘千恩万谢的嘱咐我去买人,她终究是出不了内宅的,便让春燕陪我去看看秦府故人。
天蒙蒙亮,我拿着银子回了家。
还是多年前的茅草瓦砾搭的棚子,窗前,一家人穿着麻衣葛裤坐在破旧木桌前吃早饭。
几个娃娃浑身泥土的在院子里嬉戏,看到我和春燕吓得跑回房里,喊着“来了两个贵人”。
进房,屋里人都停下手中的碗筷,仿佛不认得我般装着胆子打量。
多年没见,父母亲头发都已花白。原来大哥娶亲成家生了孩子,二哥得风寒病故了,三姐四姐都已出阁。
只是大哥不孝,大嫂刁蛮,看得出不曾好好赡养父母亲,大哥大嫂盘里放黄米面着窝窝头,父母面前却是清的能看到碗底的稀粥。
父母亲半晌才认出了我,叫着“三娃”抹起了眼泪,却又不敢上前,好似,怕弄脏我身上的绫罗绸缎。
我抱住父母亲哭了又哭,春燕拿着侯府的银子对大哥大嫂一翻敲打,便带着父母走了。
——可惜可叹,当初父母卖我为大哥娶亲,如今却落到这般田地。
我和春燕带着父母亲来到南门口的市场,秦府的女眷下人个个蓬头垢面,容貌都看不清晰,像是屠夫挂在街口贩卖的猪肉一般,被小吏被扯着脖子叫卖着价钱。
围观的人指指点点,说“向来是秦府买卖人,今儿可见到他们被卖了。”
春燕走到前便哭出了声,她看到了她的小妹,春莺。
再一帮叫花子般的人中,角落里一个看着十岁大的小叫花子拽着身边大人的衣角被叫卖着,好不可怜。
至于秦闻霜,哪里能寻到踪影。
春燕抹干眼泪上前询问小吏,小吏说秦姑娘是众女眷中模样最标致的一个,拉出来叫卖的第一天,便被路过的江南富商买走,大抵已经做了船妓。
我和春燕慌了,差事办不成了,侯府给的这笔钱也动不得了。
春燕掏光了兜,拿着攒了多年的例钱二十两银子,把小妹春赎了回来。
二十两银子,够普通人家吃穿用度三年了。
春燕在秦府和侯府都是二等丫鬟,每月一吊钱,又大手大脚的,这二十两怕是要攒了五年八年的。
我是一等大丫鬟,默认成通房后月钱是每月一两,这些年小心的攒着,兜里也有了一百两出头。
天子脚下地皮贵,我拿出来六十两银子,在城买了个带小院、正儿八经的红砖瓦房,置了一亩三分的良田,又留了五两银子安顿父母和春莺。
一亩三分的田子虽不大,农忙时雇个壮丁耕耕田,平日里三人做做农活,再加上这贴补的五两银子,够这三人生活了。
我也有私心,隔年我就出府了,留着田子院子以后也有个地营生。
安顿好他们,我和春莺带着侯府的百两银子回了府。
秦夫人听闻秦闻霜被买走了,哭的失了魂,便病倒了。
林老太太、赵夫人和林四小姐,一同的来宽慰秦夫人。
林老太太先开口说了话:
【秦府是先帝在世时掌实权的近臣,可名臣世家哪个能兴旺几百年,不是如秦府般因朝廷斗争而倾覆,便是因财富积累被忌惮,纵是安远侯府平日里也小心谨慎、如履寒冰,生怕荣华富贵落得个过眼云烟。
君竹丫头是我嫡孙媳妇,平日里贤惠孝顺、品性极好,待人接物也无不妥帖,合族上下谁不是溢美之词。
我们安远侯府是有根基的大家族,也不是那娶了媳妇还要拜高踩低的小门小户,朝廷的事有爷们担着,断不会因你母家中衰而薄待你。
今后在外我不管,在内若是侯府有人因你母家对你施以颜色的,找我和你婆婆做主便是,你也节哀顺变,切要保重身子。】
赵夫人也拉着秦夫人手默叹,林洁也颇有感触。
到了大事上,出身大家的贵女们往往都是极具教养极有人情的,生在顶级权利与富贵之中,权势起伏见得多了,若是对内还拜高踩低、落井下石,又何以立族。
秦夫人感动之至,泣泪连连。
林洁时常陪她宽慰着,秦夫人精神好时便写些诗词,将悲苦都寄于纸笔。
“
富贵犹如瓦上霜
金满箱,银满箱,
展眼乞丐人皆谤
正叹他人命不长
哪知自己回来丧
因嫌纱帽小,指使锁枷抗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
”
12.
秦夫人的心病难好了。
平日里人参灵芝、冬虫夏草数不尽的吃,却不见好。
那日秦姑娘在病榻上传我和春燕过去,一人补给了五十两银子。
她先是拉着春燕的手说,从小与春燕一同长大,春莺也是她半个妹妹,这春莺合该她赎回来,剩下三十两,是她留给春燕的嫁妆。春燕是秦府的家生子,她日后若有不测,必会让少爷替春燕寻个好人家嫁了。
夫人说话间已经哽咽,又望着我哀伤:
【采兰,我一直知道你是个好姑娘,我身子不好,你作为院子里最大的丫鬟这些下人都管的井井有条,熬汤喂药也没有不尽心伺候的时候。
难得你孝敬父母、安顿春莺,这五十两银子是我补给你的。
我没有福分。竹倾其实一直心悦于你,以后无论你是与竹倾有一段情,还是打定主意出府门,都好,都好。
还有…灵芝是个苦命人,我从未想过加害于他。】
我和春燕都听不得秦夫人这般交代后事的模样,跪在秦夫人床前哭成了泪人。
【你们别哭,我已经写信给先父当年在世时的挚交、现任苏州织造孟鹤去寻秦闻霜,先父对他有恩,他必尽心力。
别看我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但是我会努力…努力活着,闻霜还没有找到,我舍不得死。】
13.
秦夫人伤怀着,林竹倾这边也迎来了殿试。
少爷博学广识被誉为天纵之才,前些年乡试会试连中了两元。
只是今年殿试的关卡上出了岔子。
圣上本大加赞赏林竹倾的才学,可听闻他是安远侯府的林家儿郎,顿时面色一变,最终堪堪授了个探花,任翰林院编修。
如今朝中局势动荡,林竹倾娶了太子少傅的侄孙女、太子伴读的亲女儿,与太子一党的中流砥柱结了亲,林老爷子每日上朝都是战战兢兢,林竹倾以后的仕途上必然也要受些影响。
好在竹倾君的三婶子林婵是南诏王爷的王妃,南诏王爷又是当今圣上的心腹,向来替林家多有美言,林老爷子又行事谨慎,未曾卷入党派纷争,在朝中属清流一党,圣上这才没有因此迁怒林家。
若是没有林婵和林老爷子,估计安远侯府也已经被连带着抄了。
虽然林竹倾没当上状元,可“连中三元”是天下读书人的梦想,又有几人能实现。
探花郎已是寻常科举人高不可攀的殊荣,足以光耀门楣。
林府名声大噪,府上一片喜气洋洋,林大老爷、林老太太和赵老夫人,都喜不自胜,竹倾院里的丫鬟小厮们都被赏了,只有秦夫人神情有些低落,四小姐林洁若有所思。
回了房秦夫人还有些暗自神伤,说着你若是娶了谁谁家的女儿,必然能平步青云、必然是我连累了你的话。
林竹倾却很释然的宽慰着她,说男子汉大丈夫,不靠妻名,更不该怨妻名。
秦夫人欲握住竹倾的手,却被他闪开了。
天色已晚,林竹倾又回了书房,就如他一直以来的那般。
我不免叹息。
秦夫人时日不多了,却终究没等来她的岁月静好。
林竹倾对夫人,有敬有重,却没有爱。
一日,苏州织造来信,秦夫人在病榻上急匆匆的看完了信,便心死泪干了。
我捡起来信,信上说,秦闻霜已死。
近日来,秦夫人全凭一副副汤药和一股心气吊着。
如今心气没了,人也就没了。
秦夫人殁了。
14.
我出侯府的前一天,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件是匈奴战乱,朝廷议和,林洁为家国,自请和亲。
好难想象,原来跑两步都会哭的小女孩,即将要去千里之外,远嫁他乡。
一件是,林竹倾拉着我的手说,他已金榜题名,秦夫人也病故了,我是否愿意等他守丧三年,做他的续弦,看他中兴侯府、治国为民。
我又拒绝了。
他说,这是我拒绝他的第一万次。
这一次他还会放过我,就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
他对我的爱有男女之情,更似亲人般亲。
爱到曾经不懂事时耍着性子气我,爱到愿意留我清白身出府。
可是我说,我也爱他,只是侯府外边的天地很辽阔,我要去体验一番。
我说,希望他可以大展宏图,辅国治民,如果能帮更多百姓过上好日子,或许在我的那方田地,也能蒙承到他的恩泽。
林竹倾给了我间铺子,说这铺子当是他租给我的,就在我置的那间房地旁,收我每年收益的十分之二租金。
我收了租契磕了一头,说
【愿君勿念妾,努力加餐饭】
他说,我还是偷偷看书了。
我说是呀,书,谁能忍住不翻翻呢。
美好的东西,谁能不向往。
尾声
1.
我叫采青,原先是侯府里最擅女红的一等大丫鬟,是京城里青衫阁的老板娘。
春燕出了侯府也来找我了,她说小姐死了,她也得了恩典离开了侯府。
她不嫁人,她要把妹妹养大,守着我和妹妹活下去。
平日在铺子,我和春燕一起量体、裁衣,然后染色,阿爹阿娘记账。
我陆陆续续收养了三四个小女孩,他们和春莺一起跟着打下手。
闲暇时我也教他们读书识字。
京城人家都说,我家铺子里的成衣版式最漂亮、最得体。
我二十六岁那年,口口声声说终生不嫁的春燕成亲了。
嫁给了隔壁一直眉来眼去的穷书生。
我和春莺都很开心。
其实爹娘一直催我成亲,可我却没遇到心仪之人。
春燕成亲的第二天我背起行囊,把铺子交给了春莺管着,游历四方去了。
行至江南,路过城门外的市场上,又看到了小吏叫卖。
街上人说,昨个原苏州织造孟大老爷家刚被抄了。
听到“秦闻霜,年十九,四十两”的时候,我停住了脚步。
我上前问了小吏这女孩原委。
一听才知道,好个苏州织造孟鹤,怪不得你被抄家,贪图美色把秦闻霜买来做小妾了是吧。
小吏问我是不是人伢子,怎么每次卖抄家女眷我都在,上次在京城抄家也是我。
但是他说,他就是问问,是也没事,朝廷不管。
我白了他一眼没理他,默默写下了买主籍贯。
好在,因此赶上了。
我花了四十两买下了秦闻霜,又拿着十两银子,买了两身衣服三盒胭脂四个钗簪环饰,又请她吃了一顿好饭。
她狼吞虎咽的念“宁可枝头抱香死,不曾吹落北风中”,告诉我说要是把她卖到妓院她就吞金撞死。
我说这是她大侄女秦君竹花的钱,以后你当了我的丫鬟吃穿没这么好,也见不到金子了。
她拿最后剩下的一口茶水漱了漱口念“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然后问我她侄女呢。
我说病死了。
她哭了,说“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我说你别跟我这么文邹邹的,吃饱了跟我上路,我还要去荆州。
她说,知道了。
2.
游了三年,我回了京城。
还把秦闻霜一同带回来了。
春燕和春莺见到秦闻霜都哭啼啼的喊着小姐。
我让他们别哭了,一会她家小姐又要念诗了。
然后秦闻霜打量了一番青衫阁,提了一箩筐的衣服款式和经营管理问题。
秦闻霜眉飞色舞的说,原来在府上,她们这种没出阁的女子地位很高,别看她当时年纪小,在秦府管了两年家呢。
眼看着春燕春莺又要围着她吹彩虹屁,我连忙止住,封她为青衫阁大管家,令她立刻实践。
还真别说,有了秦闻霜的帮助,青衫阁的生意更好了。
3.
开了这么多年青衫阁,除了游历山川,我也攒盘铺子的钱。
往常为了避开竹倾,我都让春莺去交纳铺子的租金。
但是今年盘店,我得亲自去了。
我揣着银票来到了府上,却没见到林竹倾。
管家说,少爷已经吩咐过他们盘下铺子的事了,少爷去年奉朝廷之命去河南赴任,开粮施粥,修建堤坝,治理水患。
原来我去年回京城路过河南,兜里银钱快花完了时喝到的粥便是少爷带人施的。
当时我还为和秦闻霜盘缠见底、饿急了一人抢了灾民一碗粥而内疚,现在心里好受多了。
真好,他做他的朝廷有功之臣,我做我的安居乐业百姓。
真好。
4.
我带着青衫阁的房契开开心心的回了铺子。
晚间我带着爹娘、春莺和秦闻霜回家。
一个小吏正站在我家大院门口。
一看见我便红透了脸。
“我记了你买丫鬟时写的户籍来寻你的。
我调回京城做衙门小吏了,以后别做买卖丫鬟的营生了,我一月800钱俸禄呢。
你若同意了我便叫我爹娘上门提亲,行不?”
〈全文完〉
来源:宫墙往事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