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直到二十八年后,在女儿的婚礼上,我才终于知道,1990年那个夏天,那个红着脸的女护士在我身上到底发现了什么。
直到二十八年后,在女儿的婚礼上,我才终于知道,1990年那个夏天,那个红着脸的女护士在我身上到底发现了什么。
那根刺,在我心里扎了整整二十八年。它不疼,但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它的存在。它像一道无形的墙,隔在我跟妻子秀云之间,明明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中间却仿佛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河。
这二十八年里,我成了一个更好的丈夫,一个更尽责的父亲,仿佛是在用一生的勤恳,去弥补那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污点”。我拼命工作,把每一分钱都交给秀云;我从不跟任何女同事多说一句话,下班就回家;我甚至戒了烟,戒了酒,只因为秀云随口说过一句不喜欢那味道。
可我知道,那根刺还在。它就藏在我后背那块我自己都快忘了的皮肤上,藏在1990年那个闷热、蝉鸣聒噪的午后。
那一切,都得从我们厂里那场例行体检说起。
第1章 闷热的体检室
1990年的夏天,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我们红星机械厂厂区里的柏油路,被太阳晒得软塌塌的,走在上面,鞋底都发粘。车间里,巨大的吊扇“呼啦啦”地转着,吹出来的也是热风。
厂里通知,全体职工分批去职工医院体检。这在当年是件大事,意味着单位的福利和关怀。轮到我们三车间那天,老师傅们叼着烟,乐呵呵地讨论着谁的血压高,谁的血脂稠,年轻人则三五成群,打闹着说要去看看医院新来的小护士。
我叫陈卫国,那年二十八岁,在厂里当技术员,刚和刘秀云结婚两年。秀云是我们厂广播站的播音员,声音甜,人也长得俊,是我托了好几个媒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追到手的。我们的日子过得不富裕,但很踏实。婚房是厂里分的筒子楼,一间屋,厨房和厕所在楼道里公用。每天下班,我最盼望的,就是远远闻到秀云在楼道里炒菜的香味。
出发体检前,秀云特意给我找了件干净的白衬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卫国,好好检查,特别是心肺,你总说胸口闷。”她一边在公用厨房里忙活,一边嘱咐我,“别怕花钱,身体是本钱。”
我笑着应下,心里暖烘烘的。那时候的我们,对未来充满了最朴素的希望。
职工医院离厂不远,走个十几分钟就到。医院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来苏水味,白色的墙壁,绿色的墙围子,一切都显得严肃而冰冷。我们这群穿着蓝色工装的汉子,在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检查项目一项项地过。抽血、量血压、测视力……都挺顺利。轮到内科检查时,我脱了上衣,趴在一张铺着白布单的检查床上,后背朝上。给我检查的是个老医生,姓王,戴着老花镜,一边用听诊器在我背上移动,一边慢悠悠地问:“最近有没有咳嗽?胸闷?”
“偶尔有点。”我老实回答。
王医生“嗯”了一声,没多说。检查完心肺,他让我翻过身,又按了按我的腹部。一切正常。我正准备起身穿衣服,王医生忽然叫住我:“小陈,你等一下。”
他走到门口,对外面喊了一声:“晓燕,你进来一下。”
门帘一挑,走进来一个年轻的女护士。她很年轻,大概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梳着两条乌黑的辫子,白大褂洗得发亮,显得人特别精神。她就是我们车间那帮小伙子嘴里念叨的“林晓燕”。
“王主任,您叫我?”她的声音细细的,像蚊子哼。
“嗯,”王医生指了指我,“你帮我再确认一下,他背上……你看看。”
我心里“咯噔”一下。怎么了?难道我背上长了什么不好的东西?我立刻紧张起来,重新趴了回去,后背的肌肉都绷紧了。
林晓燕走到我身边,一股淡淡的肥皂清香飘了过来。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我背上,像两根细细的针。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空气仿佛凝固了。
“怎么样?”王医生问。
“我……我再看看。”林晓燕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感觉到一双微凉的手指,轻轻地触碰在我的后背上。她的动作很轻,很犹豫,像是在触摸一件易碎的瓷器。然后,她俯下身,离我很近,我甚至能感觉到她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皮肤。
我的心跳得更快了。这气氛太奇怪了。
她就那么反复地看,手指在我背上同一个地方来回摩挲。我能感觉到她的指尖在微微发抖。
“到底怎么了?”我忍不住问,声音都有点变调了。
“你别动。”
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声音很小,却很清晰。我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慌乱。我偷偷偏过头,想从床边的镜子里看看她的表情,只看到她一张脸涨得通红,一直红到了耳根。
王医生也察觉到了不对劲,走过来,皱着眉问:“晓燕,到底有没有问题?”
林晓燕猛地直起身,像是受了惊的小鹿,结结巴巴地说:“没……没什么,王主任,可能……可能是我看错了。”
说完,她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出了检查室,连门帘都忘了放下。
我愣愣地趴在那里,心里翻江倒海。看错了?看错什么了?一个护士,在一个男人的光背上,能看错什么,以至于脸红成那样,紧张得像犯了错?
王医生没再说什么,只是让我穿上衣服,去下一个科室。我机械地照做,脑子里却成了一团浆糊。后背那块被她反复触摸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和颤抖,变得异常敏感。
那天下午剩下的检查,我都心不在焉。回到家,秀云已经做好了晚饭,是西红柿炒鸡蛋和清炒豆芽,都是我爱吃的。
“怎么样?医生怎么说?”她一边给我盛饭,一边关切地问。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说一个年轻的女护士对着我的后背脸红了?说她反复检查,却又说自己看错了?这听起来太荒唐了,秀云会怎么想?
“没事,”我最终选择了隐瞒,挤出一个笑容,“医生说挺好的,就是让我少抽烟。”
“那就好。”秀云松了口气,给我夹了一大筷子鸡蛋,“那就戒了呗,烟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点点头,埋头吃饭,味同嚼蜡。
那一晚,我第一次失眠了。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林晓燕通红的脸和那句“你别动”。我后背上到底有什么?我拼命地回想,童年的伤疤?青春期的痘印?似乎都没有什么特别的。
夜深人静,秀云已经睡熟,呼吸均匀。我悄悄爬起来,拿着小镜子,跑到楼道的公共厕所里。厕所的灯泡是15瓦的,光线昏黄暗淡。我费力地扭着身子,想看清自己的后背。
镜子里,我的后背皮肤黝黑,肌肉结实,那是常年在车间干活留下的印记。除了几个不起眼的痣,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那林晓燕到底在看什么?一个无法解释的谜团,像一颗石子,沉甸甸地落进了我的心里。
第2章 心里的那根刺
体检报告一个星期后发了下来。
那天下午,车间主任把一沓沓体检报告单分发到每个人手里。我紧张地接过自己的那份,从头到尾,仔細地看了三遍。
姓名:陈卫国。年龄:28。各项指标:正常。结论:身体健康。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既然报告上说没问题,那就说明我身体上确实没什么毛病。可另一半心,却悬得更高了。
既然不是医学上的问题,那林晓燕那天的反常举动,又该如何解释?
这个问题像一根无形的藤蔓,开始在我心里疯狂生长,缠绕得我透不过气来。我开始变得疑神疑鬼。每次在厂里远远看到穿着白大褂的护士,我都会下意识地躲开。我甚至不敢再去职工医院,哪怕只是拿点感冒药。
最直接的变化,发生在我跟秀云的夫妻生活里。
以前,我们很亲密。夏天天热,我总是光着膀子睡觉,秀云喜欢从背后抱着我,把脸贴在我的背上。她说我的后背宽厚,靠着有安全感。可自从体检之后,我再也不敢光着膀子了。
“卫国,这么热的天,你怎么还穿着背心睡觉?”秀云奇怪地问。
“呃……怕着凉。”我胡乱找了个借口。
“这都快进三伏天了,着什么凉。”秀云嘟囔着,伸手想帮我脱掉。
我像被电了一下,猛地躲开,反应大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别,我就这么穿着舒服。”
秀云的手停在半空中,愣愣地看着我。她的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我看不懂的东西,是疑惑,是探究,还有一丝淡淡的受伤。
那天晚上,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抱着我,而是背过身去,留给我一个沉默的脊背。
我知道我伤到她了。可我没办法解释。那个秘密,那个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秘密,像一个肮脏的烙印,我羞于启齿,更不敢让秀云知道。万一……万一我背上真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呢?比如一个我自己都忘了的、年轻时荒唐的印记?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野火一样烧遍了我的理智。
我开始疯狂地回忆我的过去。我出生在农村,从小调皮捣蛋,上山下河,身上确实有不少伤疤。但那些伤疤都在胳膊腿上,明明白白的。后背上……我真的不记得有什么特别的。
难道是……“小芹”?
一个尘封已久的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的记忆。
那是我来城里进厂之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在乡下,十六七岁,是村里最野的半大小子。小芹是邻村的姑娘,眼睛大大的,辫子粗又长。我们偷偷好过一阵子,就是拉拉手,在麦秸垛后面说说话那种。后来,她家搬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我们就断了联系。
我记得有一次,跟村里几个兄弟喝多了酒,借着酒劲,我们干了件蠢事。我们用缝衣针蘸着钢笔水,互相在身上刺字,以示“兄弟情义”。有人刺了“义”,有人刺了“忠”。而我,鬼使神差地,让二牛在我后背肩胛骨下面,刺了“小芹”两个字。
那针扎得生疼,墨水渗进皮肤,火辣辣的。第二天酒醒了,我后悔得要死。回家让我爹看见,非打断我的腿不可。我偷偷用肥皂搓,用砂纸磨,折腾了好几天,那两个歪歪扭扭的字迹淡了很多,但还是留下了浅浅的青色印记。
时间长了,我自己都把这件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难道……难道是那两个字?
这个发现让我浑身冰凉,如坠冰窟。
如果真是这样,那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一个年轻的女护士,在一个已婚男人的背上,看到了另一个女人的名字。她当然会震惊,会脸红,会不知所措。她反复确认,也许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最后她说“看错了”,大概是一种善良的掩饰,不想让我这个“有问题的男人”在医生面前难堪。
想通了这一点,我非但没有轻松,反而更加恐惧。
这意味着,我背负着一个对秀云不忠的“证据”。尽管那是我认识秀云之前的事,尽管那只是年少轻狂的产物,但在婚姻里,这种事是解释不清的。特别是对于秀云这样心思细腻、感情纯粹的女人来说,这无异于一种背叛。
我不敢想象,如果秀云知道了,她会怎么看我。她还会相信我说的“婚后我心里只有你”吗?她还会觉得我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好男人吗?
那根刺,终于有了具体的形状。它叫“小芹”。
从那天起,这根刺深深地扎进了我的婚姻,扎进了我的生活。我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小心翼翼。我拼命地对秀云好,加倍地对这个家付出,仿佛一个罪人,在努力地赎罪。
我把工资一分不剩地交给她,家里的家务我抢着干,她娘家有什么事,我比谁都跑得勤。我们车间的同事都笑我“妻管严”,说我陈卫国是厂里第一号“模范丈夫”。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是模范,我只是心虚。
秀云是个聪明的女人。我的变化,她都看在眼里。她没有质问,也没有争吵,但我们之间的气氛,确实变了。她不再跟我撒娇,也很少跟我分享广播站里的趣事。我们的话题,越来越多地围绕着孩子、票证和柴米油盐。我们成了最默契的搭档,却不再是能说贴心话的爱人。
那件我一直穿着睡觉的旧背心,成了我们之间无声的界碑。我穿着它,守着我的秘密。她看着它,守着她的疑虑。
第3章 时间的河
时间是条不动声色的河,能冲走很多东西,也能把一些东西打磨得更加顽固。
一晃,十年过去了。
1990年变成了2000年。我们的筒子楼拆了,搬进了厂里新建的家属楼,两室一厅,有了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女儿陈曦也上了小学,扎着羊角辫,背着小书包,是我们俩生活的中心。
我也从一个普通的技术员,升为了车间的副主任。秀云依旧在广播站工作,只是声音里少了当年的清脆,多了几分成熟的韵味。
生活好像越来越好了,一切都在正轨上。可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根刺,还在。
这十年里,我养成了两个习惯。第一,无论春夏秋冬,我睡觉从不脱上衣。夏天最热的时候,宁可热出一身痱子,也绝不光膀子。第二,我从不去公共澡堂,厂里发的澡票,我都给了车间的单身汉。洗澡,永远是在家里,锁上门,速战速决。
女儿小的时候,好奇地问过:“爸爸,你为什么总穿着衣服睡觉呀?”
我摸着她的头,笑着说:“爸爸怕冷。”
秀云在一旁听着,什么也没说,只是眼神黯淡了一下。
我知道,这个谎言骗不了她。这十年,她一次都没有再问过我。她用她的沉默,维护着这个家表面的和平。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她可能已经猜到了什么,只是她选择了不去揭穿。
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比争吵更让我难受。
有一次,我喝了点酒,壮着胆子,想跟她坦白。那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我特意买了她最爱吃的烤鸭。
“秀云,”我借着酒劲,拉住她的手,“有件事,我想跟你说……”
她正收拾着碗筷,闻言,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她看着我,目光平静如水:“卫国,你要说什么?”
我的酒意,瞬间被她这平静的眼神冲散了一半。准备了千百遍的话,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说什么?说我年轻时不懂事,在背上刺了前女友的名字?说我骗了你十年,瞒了你十年?
我怕了。我怕看到她失望的眼神,怕我们辛苦建立起来的家,因为这件陈年旧事而出现裂痕。
“……我想说,这些年,你辛苦了。”我最终还是选择了退缩,把话咽了回去。
秀云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或许是失望,或许是别的。她轻轻抽回手,继续收拾碗筷,淡淡地说:“不辛苦,过日子都这样。你喝多了,早点睡吧。”
那晚,我躺在床上,听着身边她平稳的呼吸声,心里空落落的。我知道,我错过了一个机会,一个也许能拔掉那根刺的机会。而错过了,可能就再也没有了。
日子继续往前走。厂子效益开始下滑,搞承包,搞改制,一批批的工人下了岗。我和秀云因为都是技术骨干和老员工,幸运地留了下来,但工资也大不如前。生活的压力越来越大,我们俩都把心思放在了工作和女儿身上,更没有精力去触碰那些敏感的话题。
那件体检时的往事,和那个叫林晓燕的护士,也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模糊,像一张褪色的旧照片。我甚至有时候会恍惚,那件事真的发生过吗?还是只是我做的一个梦?
但每当夜深人静,我换上睡衣时,那熟悉的束缚感都会提醒我:一切都是真的。那个秘密,还烙在我的背上,刻在我的心里。
我甚至想过,要不要去做个手术,把那块皮肤给去了。可九十年代末,激光手术还不普及。要去医院动刀子,免不了要检查,要登记,我怕节外生枝,闹得人尽皆知。这事就这么一直拖着。
后来,我索性不去想了。我想,就这样吧,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只要我不说,秀云不问,我们的家就还是完整的。
我用这种鸵鸟心态,又过了很多年。直到女儿陈曦长大,恋爱,准备结婚。
第4章 女儿的婚礼
时间快进到2018年。
我和秀云都五十多岁了,头发都开始花白。我从厂里内退了,秀云也退了休,我们俩每天的生活就是逛逛公园,买买菜,围着女儿转。
女儿陈曦长大了,出落得亭亭玉立,找了个好对象,叫张磊,是个医生,在市人民医院工作。小伙子人很精神,对曦曦也好,我们老两口都挺满意。
女儿的婚礼,我们办得不铺张,但很用心。酒店、婚庆,都是我和秀云跑前跑后张罗的。婚礼那天,看着女儿穿着洁白的婚纱,挽着我的胳膊,一步步走向舞台中央的张磊,我的眼眶湿了。
二十八年,弹指一挥间。当年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今天就要嫁作人妻了。
我和秀云坐在主桌,看着台上一对新人交换戒指,拥抱亲吻,心里既高兴,又有些失落。
“卫国,你看,咱们曦曦多幸福。”秀云靠在我身边,轻声说。
“是啊。”我感慨道,“张磊这孩子不错,以后曦曦跟着他,我们放心。”
酒席开始,亲家那边的一位长辈过来敬酒。张磊的父亲给我们介绍:“这是我们医院护理部的林主任,也是看着张磊长大的,今天特意来喝杯喜酒。”
我抬头一看,愣住了。
眼前这位林主任,约莫五十岁上下,穿着一身得体的套装,气质温婉,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虽然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那双眼睛,那份神韵,和二十八年前那个在体检室里红着脸的年轻护士,一模一样。
林晓燕!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手里的酒杯都差点没拿稳。我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方式,和她重逢。
她似乎也认出了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她微笑着对我点了点头,然后对张磊的父亲说:“老张,你先忙,我跟陈师傅聊两句,我们是老熟人了。”
“哦?那敢情好,你们聊,你们聊。”张磊父亲笑着走开了。
秀云有些好奇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林晓燕。
林晓燕端着酒杯,大方地对秀云说:“您是陈师傅的爱人吧?我是林晓燕,以前在红星机械厂的职工医院当过护士,陈师傅肯定不记得我了。”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我赶紧说,声音有些干涩。
秀云笑了笑:“原来是老同事,快请坐。”
林晓燕没有坐下,而是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笑意和怀念:“陈师傅,有件事,在我心里搁了快三十年了,今天碰上了,要是不说出来,我怕是以后都没机会了。”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要说什么?难道她要当着秀云的面,说出那个秘密?
我的后背瞬间冒出了一层冷汗,大脑一片空白。
秀云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她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看着林晓燕,又看看我,没有说话。
整个宴会厅的喧闹声仿佛都离我远去了,我只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我看着林晓燕,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完了。我想。我守护了二十八年的秘密,就要在今天,在女儿的婚礼上,以最残忍的方式,被公之于众了。
第5章 二十八年后的真相
林晓燕看着我紧张得煞白的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的笑容很温和,冲淡了我的恐惧。
“陈师傅,您别紧张,不是什么坏事。”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我和秀云的耳朵里。
“我还记得,大概是1990年的夏天吧,厂里组织体检。那天王主任让我给您检查后背。”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握紧了秀云的手。秀云的手有些凉,她没有挣脱,只是静静地听着。
“我当时刚从卫校毕业,才二十岁,脸皮薄。”林晓燕的脸上泛起一丝回忆的红晕,就像二十八年前那样,“我看到您背上,好像有字……模模糊糊的,是两个字。”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了我一眼。
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快停止了。是的,就是那两个字。
“我当时离得很近,仔细辨认了一下,那两个字,好像是……‘小琴’?”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不对,是“小芹”,不是“小琴”。芹菜的芹。
林晓燕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继续说道:“也可能是‘芹’,当时字迹已经很模糊了,看不太清。陈师傅,您别误会,我不是想探究您的隐私。让我当时那么失态的原因,其实……其实是因为我。”
“因为你?”我不解地问。
“嗯。”林晓燕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因为我的小名,就叫‘小琴’,钢琴的琴。我们家里人都这么叫我。所以,当我在一个陌生男人的背上,看到跟我小名一模一样的字时,我当时就蒙了。”
“我以为……我以为是车间里哪个认识我的小伙子,在跟我开恶作剧。我又不敢确定,所以就反复地看。王主任一问我,我更慌了,怕说出来大家尴尬,就只好说自己看错了,然后就……落荒而逃了。”
她说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一个多年的包袱。“这件事,我后来想起来,都觉得特别不好意思。我一个医护人员,因为自己的私事,表现得那么不专业,还可能给您造成了困扰。这么多年,一直想跟您道个歉。今天总算有机会了。陈师傅,真对不起。”
说完,她举起酒杯,真诚地看着我。
我愣在那里,像一尊石像。
什么?
就因为这个?
就因为一个巧合?一个误会?她的小名叫“小琴”,而我背上刺的是“小芹”,她以为是写她?
我二十八年的惶恐,二十八年的小心翼翼,二十八年的自我折磨……竟然源于这样一个啼笑皆非的误会?
我感觉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心底涌上来,说不清是想哭还是想笑。那根扎在我心里二十八年的刺,那根让我夜不能寐、让我不敢在妻子面前坦陈的刺,在这一刻,被轻而易举地拔了出来。
原来它从来就没有毒,也从来没有真正伤到过谁。它只是一个年轻女孩的惊慌失措,和一个青年男人的胡思乱想,共同浇灌出来的一株荒诞的植物。
我端起酒杯,手还有些抖。我跟林晓燕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那杯酒,火辣辣地从喉咙烧到胃里,却让我感觉前所未有的舒畅。
“林主任,”我看着她,由衷地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终于从自己编织的牢笼里走了出来。
林晓燕笑了笑,又跟秀云说了几句祝福的话,便告辞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我转过头,看着身边的秀云。她的眼眶红了,眼角有泪光在闪。
“秀云,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千言万语,都堵在胸口。
秀云没有看我,她只是拿起桌上的餐巾,轻轻擦了擦眼角,然后给我空了的酒杯满上。
“卫国,”她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我浑身一震:“你……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背上有字。”她平静地说,“你忘了?我们刚结婚那会儿,你喝醉了,趴在床上睡着了。我给你擦身子的时候,看见了。虽然很淡了,但我还是看清了,是‘小芹’两个字。”
我的大脑彻底当机了。
她早就知道了?从我们刚结婚的时候,她就知道了?
“那你……”
“我想等你亲口告诉我。”秀云打断了我,她的目光终于转向我,那双我熟悉了几十年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委屈,有释然,还有一丝深藏的爱意。
“我当时看到了,心里确实难受了好一阵子。我想,谁没有过去呢?只要你现在对我好,对这个家好,我就不问。我一直在等,等你什么时候愿意跟我坦白。我等啊等,等了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
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以为,你心里一直藏着那个叫‘小芹’的姑娘,放不下她。我甚至想过,你对我这么好,是不是因为心里有愧。我看着你大夏天穿着背心睡觉,看着你躲着我洗澡,我心里比你还难受。卫国,你知道吗?我等的不是一个解释,我等的只是你的信任。”
“你怕我知道了会生气,会离开你。可你不知道,我怕的是你永远都不跟我说,是你把我当外人。”
秀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我的心上。
我终于明白了。
这些年,真正折磨我的,不是那个早已模糊的刺青,也不是那个遥远的叫小芹的姑娘。
真正折磨我的,是我的怯懦,是我的不信任。
我自以为是在用隐瞒和加倍的付出来保护这个家,殊不知,这种不坦诚,才是对我们感情最大的伤害。我把秀云想象成了一个无法容忍瑕疵的、脆弱的女人,却忘了,她是我选择共度一生的伴侣,她有权利,也有能力,与我一同面对我所有的过去。
那根刺,不是林晓燕扎下的,也不是小芹留下的,是我亲手扎进自己心里,也扎进了秀云心里的。
第6章 那件旧背心
婚礼在热闹和祝福声中结束了。
送走了所有宾客,我和秀云回到家,已经是深夜。女儿和女婿去了他们自己的新房,空荡荡的家里,只剩下我们老两口。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默默地换了鞋,洗了漱。气氛有些沉闷,又有些微妙。那个被封存了二十八年的话题,一旦被打开,就像潘多拉的魔盒,释放出了太多积压的情绪。
我走进卧室,打开衣柜,从最底层,翻出了那件我穿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旧背心。棉质的料子已经被洗得发黄、变薄,领口都松垮了。它就像我的一个老伙计,忠实地陪伴了我无数个夜晚,也忠实地帮我守护着那个可笑的秘密。
我拿着那件背心,走到客厅。秀云正坐在沙发上,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洒在她花白的头发上。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把那件背心放在我们中间的茶几上。
“秀云,”我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对不起。”
这三个字,我欠了她二十八年。
秀云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她转过头,看着我,月光下,我能清晰地看到她眼中的泪水。
“卫国,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她摇了摇头,声音哽咽,“那个叫小芹的姑娘,是你认识我之前的事。我……我不该那么小气。”
“不,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我急切地说,“是我太自私,太懦弱。我怕失去你,怕破坏我们当时的生活,所以我选择了撒谎,选择了隐瞒。我以为这是保护,其实是伤害。秀云,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二十八年,你心里也装着这么大一块石头。我……我真混蛋。”
我说着,忍不住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你干什么!”秀云一把抓住我的手,眼泪掉得更凶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她扑进我怀里,放声大哭起来。那是压抑了二十八年的委屈和等待。我也紧紧地抱着她,这个我爱了一辈子的女人,眼泪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我们就像两个孩子,在深夜的客厅里,用眼泪冲刷着过去二十八年里,那道由误会和猜疑砌成的墙。
哭了很久,秀云的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她从我怀里抬起头,红着眼睛,却笑了。她指着茶几上的旧背心,说:“把它扔了吧。”
“嗯。”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以后,别再穿了。”她说。
“再也不穿了。”我承诺道。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多。我跟她讲了我和小芹年少时的那点朦胧往事,讲了那个喝醉酒的下午,我和二牛他们干的蠢事。秀云也跟我讲了她发现我背后刺青时的震惊和难过,讲了她这些年无数次的欲言又止和内心的挣扎。
我们像是要把这二十八年缺失的对话,一晚上全都补回来。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才相拥着睡去。
那一觉,我睡得特别沉,特别香。二十八年来,我第一次,没有穿着那件束缚我的背心。我能感觉到秀云的手臂从背后环绕着我,她的脸颊贴在我的背上,就像我们新婚时那样。
我背上那块皮肤,不再是禁区,不再是秘密的载体。它终于回归了它本来的样子,只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第二天,我醒来时,秀雲已经起来了。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屋子里亮堂堂的。我看到,茶几上那件旧背心已经不见了。
我知道,它连同那个沉重了我们半生的秘密,被秀云一起,丢进了垃圾桶。
生活,翻开了新的一页。
我和秀云的关系,仿佛回到了最初的样子,甚至比那时候更好。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了那层看不见的隔阂。我们会手牵着手去逛公园,会像年轻人一样,分享彼此看到的好笑的段子。我会陪她看她喜欢的电视剧,她也会陪我看我喜欢的球赛。
我们都明白,再牢固的感情,也经不起猜疑和隐瞒的侵蚀。夫妻之间,最可贵的,不是完美无瑕,而是坦诚相待。
有时候,我会想起林晓燕,那个无意中开启了我二十八年心结的女人。我很感激她。她当年的“失态”,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的心虚和懦弱;她二十八年后的坦诚,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自己给自己上的锁。
我也时常反思,如果当年,我能多一点勇气,在体检之后就直接找到林晓燕问个清楚;如果我能多一点信任,在发现秘密的第一时间就对秀云坦白,那么,我们是不是就不用背负着这个沉重的包袱,走过那么多年的时光?
可惜,生活没有如果。
但好在,一切都还来得及。在人生的下半场,我们终于学会了,如何真正地去爱一个人,那就是毫无保留地,向对方敞开自己的心。
现在,每个夏天的夜晚,我都会光着膀子,和秀云坐在阳台上乘凉。晚风吹过,拂过我的后背,我不再感到任何不安。我知道,那个早已淡得看不见的刺青,在秀云眼里,早已不是另一个女人的名字,而是我荒唐又可爱的青春,是我们共同走过的、岁月的一部分。
来源:缤纷溪水一点号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