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正蹲在便利店门口,拿打火机烘手,手指的关节凸得像小石子。
我把塑料袋里的馄饨拎在手里,袋口漏了汤,烫得我一路大跳小跳。
巷子窄,烟火气贴在脸上像擦了油。
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正蹲在便利店门口,拿打火机烘手,手指的关节凸得像小石子。
你缺老婆不?我走过去,半截玩笑,半截气话。
他抬眼,眼里居然有点红,像喝了一杯重酒。
怕你反悔,先领证,他说得极稳,像把一枚硬币按在桌面上不许动。
我笑出声,又咳嗽两下,汤太烫进了嗓子。
你别逗了,我说,我下午还得回报社,版面要改。
他站起来,拍了拍裤子灰,眼睛却没有从我脸上移开。
你今天休息,我去给你请,周见说,我又不是不认识你们主编。
你认识我主编干嘛,给她送鱼啊,我说,我已经二十七了,不至于靠“世交小叔”打掩护。
他眨了下眼睛,这动作在他脸上显得很慢,看起来既认真又迟钝,像是要把一句话雕在石头上。
领证,周见说,走,民政局中午还开半小时。
我被他拖着走,像被一股风从巷子里推到光里。
馄饨在袋里晃,汤滴在我的鞋面,留下几颗圆色的盐渍。
我心里嘀咕,怎么又来这一出。
他是我妈口中的“世交小叔”,其实比我大四岁,小时候他在我们家院里骑过我爸的破凤凰,我在旁边拿着两根麻绳装交警。
他初中后去外地读书,后来当过兵,再后来回来开了一家小馆子,整条街的人都说他手艺稳,脾气也稳。
我脾气不稳,干社区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被一堆广告夹击还得把稿子写得像“我们就在您身边”。
我妈说周见稳,我说稳不稳跟我没关系,他不稳的时候也盯着我看过。
比如此刻。
民政局在区政府旁边,楼前的石獅子嘴巴裂了一个缝,好像在笑人。
我把馄饨递给门口保安,保安说小姐你这可不行,我说我进去就出来,先帮我看一下,保安看我,瞄一眼周见,咧嘴,行。
大厅里冷气足,我打了个寒颤。
周见去取号,拿回来给我,手指碰到我指尖,有一点电。
我说我没带户口本。
他眼睛里那点红像被风一吹更亮了,没事,我去取,你家钥匙我有。
你为什么有我家钥匙?我皱眉,脑子里翻出很多旧事,最后挑了一个看起来最像借口的,之前我爸让你给送借的扳手?
他笑了一下,没说话。
我干脆坐在塑料椅子上,椅子腿有一条裂纹,一受力就嘎吱,我脑子里有一条海底的鱼游来游去,尾巴不时拍一下脑壁。
你不怕我反悔?我问,嘴里有点干。
他把取号纸在手里一折再折,像叠纸飞机,怕,他说,你反悔就反悔,但我先把手续走了,省得你有借口。
我们真的要结婚吗?我说,你知道我前两年什么样的吧。
他抬头看着我,嗯,你把那个人删了,我知道。
我笑了一下,又感觉这笑从舌根冒出来,不好受。
前两年我谈了一个,谈得像拖车,吱吱呀呀,最后在一个雨天散了,散得像街角那家吃烤鱼的店突然关门。
我妈说你眼睛挑,嘴巴硬,心软,遇到慢的人就急,遇到快的人就慌。
我说你就会总结,总结完也不说怎么做。
她说周见稳。
我说你怎么老说他。
她说你小时候喊他“见见叔”,你自己喊的。
那是小时候,我说,现在喊他周老板还得打八折吗。
周见从塑料桶边拿了一瓶水,递给我,不动声色。
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想什么,我说,我不想被人拎着走。
你也没告诉我你到底怕什么,他说,你怕负责,怕不负责,都怕。
我抬头,空调出风口有一块黑灰,像一朵很低的云。
号叫到了一个姓赵的,我看他背影有点佝偻,旁边的妇人给他披了一下肩。
我突然想起那年我们两家一起去赶集,我妈说要买一把菜刀,我爸拿起一把试锋,周见在旁边说,这刀好,提着轻,落着稳。
我那时吵着要买糖葫芦,他说吃了酸牙,给你买温豆腐。
我眼睛一转,落到他脸上。
你真要这样吗?我说,我不是糖葫芦。
他点头,嗯,你是馄饨,滚烫,好吃,容易烫到舌头。
我笑是笑,但心里像有一枚小钉子被他轻轻按进去。
我打电话给我妈,妈,我跟周见在民政局,她先是没出声,然后说你把身分证带了嘛。
我说没带。
她说你也不提前说一声,真要了呀?
我说他怕我反悔,先把证领了再说。
她那头叹了一口气,我听出来是笑,笑里有哭。
你先把手续准备好,户口本在客厅柜里第二格,身份证你带着,我昨天看见你在包里插着,别又丢了,她说。
我挂了电话,抬头看见周见眼里的红掐了一点下去。
他跟我一起走出去,便利店保安把馄饨递回来,说汤还热。
我们一起出了大门,太阳一出来就适当加戏,背上像被烙了一下。
他骑了一辆电瓶车,车把上的海绵套破了口,里头是黄的泡沫。
我坐在后面,裙摆被风吹起来,劈里啪啦打我的腿。
路口红绿灯斜斜地立着,像一个瞌睡的人。
我们穿过两条街,一条河,河水的味道淡淡地发酸。
我家的门锁有点旧,按下去总要卡一下才弹开。
他熟练地从柜子里拿出户口本,帮我翻,翻到那页,停一下,又合上。
你看啥呢,我说。
看你小时候的照片,他说一半是真的,一半是逗我,我也不戳穿。
我的身份证夹在钱包里,钱包里还有一张公交卡,两个发票,一个从小馆子拿来的优惠券,上面写着“满五十减五”。
我把东西一收,挎包里像塞了一个小仓库,背起来有点沉。
周见跟着我下楼,他的步子比我慢半拍,像是在确认每一个踏步的声音是不是稳。
民政局人不多,但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有一点灰色的光。
我们坐在那张塑料椅子上继续等,号屏上数字跳得慢。
我说你怎么突然说这个。
他说我不是突然,我一直想。
一直是多久,我问。
他把手放在膝盖上,轻轻拍一下,九年,他说,声音没有波澜。
我脑子里那条鱼突然停了两秒,然后又急地往前游,尾巴一甩一甩。
九年是我们家的墙上挂着的那幅画落灰的时间,是街角那棵槐树被修剪再长回来的时间,是我在报社拿了第一张工资卡又换了手机的时间。
你怎么就这样想了九年,我说,我没有这个本事。
他笑了,没说话。
我们被叫到窗口,工作人员中年妇女,戴一副金属框眼镜,她看我们的户口本,看我的身份证,看他的军人退役证,再看我们的照片。
照片里我头发有点乱,脸上有一颗小痘,还在想要不要用软件磨一下。
他脸稳,嘴角不笑不不笑,像一个不参加辩论的人坐在辩论场上。
工作人员说你们家属有没有意见,我说我妈支持,他说他家还在外地,我说那怎么联系,他说可以视频,工作人员点头。
签字的时候,我的手微微抖了一下,签完,我把笔放下,指尖在桌面上敲了两下。
工作人员把红本子按出来,盖章的声音咚的一下,像一个重物落地。
恭喜,她说,然后又不看我们,把下一页翻开。
我把红本子拿在手里,用指甲在封面上划了一下,划不出痕。
我们走出来,太阳偏了一点,影子被拉长,拖着地上的小石子滚来滚去。
我看着他的侧脸,突然觉得我像在河岸上站着,看他游向我。
你现在满意了?我说。
他看了我一眼,没有笑,嗯,怕你反悔,先领证,嘴里重复了一遍,像在确认仪式的效力。
我说那下午我还得去改稿,你先去店里吧。
他点头,又把我的包轻轻从肩上提了一下,怕压着你脖子,他说。
我走回报社,楼梯口开着一点窗,风被折成几段,一段吹在我的鼻子,一段吹在我的手背。
主编在办公室里敲键盘,敲出来的声音像小铁球滚。
你迟到了,她抬头,看见我眼里红红的,怎么了?
我把红本子拿出来,她的眼睛忽然就往下一沉,又往上一跳,哎哟,真的呀?
我点头。
她说你们什么时候的事,我说一小时之前,她笑出声,又似真似假地骂了一句你还真会选时间。
我坐在我的位子上,电脑屏幕里半截稿子还在把某社区活动写得像春天,需要补两段采访。
我打字,打着打着停一下,手伸到包里摸到红本子,我抽出来,又压回去。
在这个时候,我的脑子很清楚地分成了两半,一半在工作,一半在想他的手指。
手指上有一处旧伤,像被瓷器的边缘蹭过,白而硬。
我加了一个采访,采访一个阿姨,她对着麦克风笑,说我们社区最好的就是人情味。
我把“人情味”这个词删了又写,写了又删,最后换成了“有人说话,有人听”。
下班的时候,太阳刚好在楼的边缘挂一下,我拿包出了门,门口保安捶着腰,嘴里说今天风大。
我走到街角,周见已经在等我,他靠在电瓶车上,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有两个糕,拿油纸包着。
你干嘛还买这个,我说,我晚上不吃甜的。
他说我们结婚,我得给你吃点甜的。
你要把这个说上一个月吗,我说,我怕你一直在我耳边说你怕我反悔。
他说我不会一直说,但我说到你不怕了才算。
我们骑车过桥,桥上的风突然像某条线被扯了一下,扯碎了,又在脸上把碎片贴开。
我把手放在他腰侧,抓了一下衣服的后襟,布料粗,有一点温度。
他回头看我一眼,没说什么,笑很轻,像动了一下嘴角。
店里人不多,三桌人,左边那桌两个年轻人吃辣子鸡,嘴唇红得像刚喝了酒。
他把菜递到我面前,土豆丝切得细,青椒的味道像清晨的风。
我吃,吃到一半,抬头,他在看我,眼里那点红像被一层水包住了。
我也看他,我们两个像是要在桌面上摆一个小小的棋局,但都不点开。
你现在告诉我,为什么那么急,他说得慢,像怕吓着我。
你问我为什么急?我说,我没有急,是你急。
他点头,我急,我怕你跑。
我又笑,又觉得这个笑欠点力,像电瓶车电快用完了,踩一下没反应。
天黑得快,街道灯一盏一盏开,像有人在远处一个一个按开花蕾。
我把碗推开,拿纸擦嘴,鼻涕也擦了一下,羞也不羞。
他递给我一杯温水,水里有一条泡轻轻升起来,沉下去,再升起来。
你要跟我回家吗,他问,我妈今晚去跳舞,家里没人。
我说你家有猫吗。
他说没有,我只会做菜,不会养东西。
我说那我先回我家。
他点头,站起来,拿钥匙。
经过厨房的时候,我看见他的刀,一排,刀把上胶质磨得光。
我抬头问他,你用了多久才把这个刀磨到你喜欢的硬度。
他说五年,刚开始的时候不顺手,慢慢磨。
我说你磨刀像你磨人。
他说人不需要磨,人需要被留着。
我走出店,风更凉了,楼上有人在往阳台上晾一个粉色的床单,床单飘起来,又跌回栏杆。
我回到家,妈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里的某个选秀节目,笑一声,骂一声。
你拿到了,她说,声音像在问,又像在接。
我嗯了一声,把红本子给她,她看了一眼,又放在茶几上,而后把手指在红本子上点了一下。
你心里呢,她问。
我把包放下,坐在她旁边,我们两个像两条平行线突然变成了一条线。
我说我怕。
她说你怕什么。
我说我怕我自己反悔。
她叹气,笑,没哄我,也没吓我。
她说人一辈子反悔很多次,你这次反悔也不会死,但是你如果一直反悔你就永远走不到下一条街。
我说你怎么现在变得会说这种话了。
她说你爸不在了,我就得学着说。
我突然鼻子一酸,把头靠在她肩上,她肩膀细,不像以前那么硬,现在像棉花。
我睡了一晚,梦里水很深,深得看不见底,但脚下是温的。
第二天,我继续上班,主编让我们做一个系列,写街上八个小店的故事。
我提了一个小馆子,主编看我一眼,笑,你要写你老公吗。
我说别这样叫,我还不习惯。
她说你今天不习惯,明天也得习惯,我给你放两天假,你把你的小馆子写了,写得好,你就当这个系的出发点。
我说好。
我去店里,周见正在买菜,他挑青菜的时候比别人慢,先看叶子,再掂一下杆子,再去看根部有没有泥。
我站在旁边,拿手机拍,他不说话。
我问他你怎么挑,他说看时间。
我说看什么时间。
他说看菜是早上去地里摘的还是昨晚摘的,菜叶子一样绿,但是早上的坎在叶脉上。
我把这句话写下来,又把摄像头往他手指上靠近一点。
他看我,我看他,我们像两条线在菜市里交叉了一下又分开。
我跟着他回店,他收菜,洗菜,切菜,每一个动作都像有一个重复的节奏,把手挥出去又收回来。
我坐在角落里,把这几个动作写成三段,不写形容词,写动作。
中午他忙,我就去帮他端菜,客人看见我,问你是周老板的什么人,我说我是写他的人,客人说写啥,我说写你们,一起写。
客人笑,喝了口酒,拿手把酒杯底按了一下桌面,像把某个决定按实了。
晚上我把稿子初稿给主编看,她把“人情味”删了两处,把“手艺稳”也删了一处,最后说你写得像一种慢火煮出来的汤。
我说谢谢。
她看了我一眼,又问,你真的就这么去领证了?
我笑,说是的。
她嗔我,你真是勇。
勇吗?我问,我也在问我自己。
周见晚上打了电话,问我明天去他店里吃什么,他问得像任务,我答得像点菜。
我说吃煎蛋,他说好。
我说吃小葱拌豆腐,他说好。
我说吃米饭,白的,他说好。
我挂了电话,突然笑了一下,坐在床上,摸到我的指尖有一条小伤口,是今天切葱的时候不小心擦到的。
第二天,我们俩一起去他的店背后那条巷子,他说要给我看看他的“仓库”,其实就是一个堆着纸箱、酱油、陶罐的小地方。
我看到了一个旧的钉子盒,里面的钉子有长有短,有些生了锈。
他拿出一个长钉子,刚好手指能托住。
他说这个是以前你爸给我的,说小店里也要有钉子,钉子的用处在你不知道的时候一着急就会用上。
我摸了一下钉子,凉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你怎么一直这么稳,我说。
他说我没稳,我只是慢,慢一点就看得到每一天的变化。
我们站在巷子里,风吹过一个塑料袋,塑料袋在地上打滚,最后被一个脚轻轻踩住。
中午有一个人来店里找他,是一个男人,脸色白,穿了一件蓝衬衫,衬衫一尘不染。
他叫他“见哥”,我叫他“你谁”,他笑,说我是做冷柜的,上次你没付尾款。
周见说我付了,他说你付的是预付款。
两个人站在灶台旁边,灶继续烧着,烟蹿上去。
我拿了账本,翻,他站在我旁边看。
钱是付了,收据在第二页,我把收据拿出来给他看,他皱了一下眉头,又瞬间舒展开,好,好,是我记错了。
他走的时候说见哥你这店最近好,我心里有点酸,酸不是嫉妒,是一种对象被一点点确认的恐惧。
晚上我们去了民政局隔壁那个小公园,公园里有人拉手风琴,琴声很旧,像从灰里拿出来。
我坐在石台上,脚后跟挨着地面的石子的凸起。
你真的没有别的理由?我问,我知道自己像小题大做,但不问不行。
他听到“别的理由”四个字,明显停了一秒。
我有一个,不是“别的”,是“本来就有”,他说。
你说,我说。
我妈去年病了,他说,病了的一年里她就说一件事,说你自己一个人过也行,但是你找到了就找一点贴心的。
我说我贴心吗。
他抿嘴,眼睛里那点红在这个光下显得像一个小洞。
你不贴心,你“刺心”,他笑了一下,这是玩笑,但也是真的。
我没生气,又笑了一下,觉得这个词比“宝贝”好听很多。
隔天,我去报社开会,会议上有一个小伙子,穿运动鞋,脚上袜子有一个洞,他讲话的时候用手画圈,像在空气里抓东西。
我们在讨论小店特辑的封面,我提了一个“手”,主编说我们现在最缺的就是一双手写出来的东西。
我说我写。
她说你写了就拿奖。
我说你不要用这种话激我,我会偏。
她笑,一边笑一边把纸刻折了一下,折痕在光下像一道刀。
我下了班走到店里,周见不在。
店里那一刻显得比平时小,空的地方声音重。
我坐在角落,拿出手机,收到他的一条信息:“医院,在急诊。”
我的心像被一根弹簧轻轻压下去,又被放起来,弹了两下。
我披着包,跑,跑到街口停下,又跑到另一个街口,腿有点软。
急诊室里人多,味道是酒精和汗的混合。
我看见他坐在长椅上,左手一直捂着右肘,脸色白得像没睡。
怎么了我问,语速比平时快快快。
他说被划了,不太深。
我松了一口气,又不敢把气松太多,怕他说还有别的。
我去挂号,拿药,排队,眼睛老看他,他眼睛老看我。
我们坐在一个角落,医生过来按了一下他的伤,问有没有麻,他说没有。
医生给他缝了两针,我看得头皮发紧,他却没有哼。
我说你就不能小心一点吗。
他说那人多,刀多,手快了,刀就不快了。
我说你不要在这时候说哲理。
他笑,笑里有一点轻的疼。
我帮他拿药,回家一并拿了两包棉签,打算我们回去之后我帮他弄一下。
路上风大,我看见一家店的玻璃上贴了一个红字“修”,像是要修来修去。
回到店里,我让他坐在后面小凳子上,拿棉签沾药水轻轻擦他的肘。
他看我,我假装不看他,专心在他的伤口上。
你以后要注意,我小声说,怕他听见又怕他听不见。
他嗯了一声,声音低得像一个遥远的雷。
我们刚把东西收拾好,有一个男孩探头进来,脸上有汗,问你们今天还营业吗。
我说营业,他说我最喜欢你们的土豆丝。
我去给他端,他把钱往柜台放,手指上的汗把钱纸弄得有一点湿。
我突然觉得生活是这样,不停地有陌生的汗从门口进来,又带着一份热走出去。
晚上,我们坐在店里,不放音乐,只听街声音。
他伸手碰了我的手背,我没有躲,反而把手往他指间靠了一下。
我们领证第二天就这样忙,领证三天之后更忙,忙得我忘了每天中午用手机拍一个“今天过得怎么样”的小视频。
第四天,我把红本子拍了一张,发给主编,她回我一个“稳”。
第五天,我妈在群里发了我和他的合照,群里有人问谁谁孩子结婚了,她说我女儿,群里人发了很多的“恭喜”,我看着,心里像被一束米光照了一下,暖。
第六天,我跟他去他以前的老房子,那个房子离河近,窗子不太严,风从缝里钻,窗台下面有一排书,书上落了灰。
他说我以前在这房子里过了一年,那年冬天我把窗缝堵了四次,风仍旧不听。
我说风是来找你的,它知道你会给它留一条小缝。
他笑,笑得像一个老朋友回来。
那天晚上我吹头发的时候突然想到一件事,我从镜子里看见我的脸,脸上有一小条红,噗,粉到了。
我捏了一下,疼,又觉得好玩。
我打电话给周见,说我明天想去看你的原材料仓库,他说你来啊。
我说来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他说你问。
我说你有没有哪一个时刻觉得你突然不稳了。
他沉默了一下,声音从沉默里出来,像从一块布下面拎出一个东西。
有,你那天跟那个人分手那天,我见到你在雨里站着,手里拿着一把伞,伞关着,你不打伞,你也不走,你就站着,你那时候像一个小孩子在路的中间,我怕你被车撞。
我挤了一下手机,喉咙微微紧。
我说那你为什么没有过去把我拉走。
他说我过去了,你没看见,我把我的伞给你,你不拿,你走到了另一边。
我把手机贴在耳朵上,大脑里有一块地方像被轻轻掀起了一角,下面是一个小巢。
我说对不起。
他说你为什么对不起。
我说我不是那时候,我是现在。
他没说话,我也没说话,电话那头有风。
第七天,我和他去菜市场,我们遇到了一个人,他叫周见“见见”,声音很厚,像一个木头砍河边。
他是我们小时候的一位邻居,后来去外地了,现在回来,看起来比我们长了一脸的风。
他问你们领证了?我们说领了,他很认真地说恭喜,恭喜是像把一个盖子盖上,不漏。
他又说你们要不要孩子,我说我还没想,他说孩子不是想出来的,是出来了再想。
我笑,他也笑,周见看我。
等我们走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我的背心有一点湿,又不冷,湿在一个不太紧张的地方。
晚上我们回家的路上,一场小雨滴下来,雨很小,很碎,地面的灰一下子立起来,又被压下去。
我们躲到一个屋檐下,有一个中年男人也在那里,他拿出一个烟,掏了一下口袋,发现没有火,我拿出周见的打火机给他,他说谢谢,打火机是绿色的,火苗很稳。
他抽一口,吐出来,烟在雨里像枝条。
他问你们是新婚吗,我们说是,他说祝福。
我把雨看了一会儿,雨像边说话边撒泼的小孩。
周见突然说,你明天休息吗。
我说我得写稿,我的稿子要交。
他说你写完吗。
我说写完了,写不完也得交。
他笑,又把我的包提了一下,像一个小动作被他练成了惯性。
第二周,我们决定去外地一趟,不是蜜月,就是去他妈妈那里。
他妈住在一个小城,城里有一条主街,两边都是低矮的楼,楼上挂着晒出来的被单,风从被单里走过。
她见到我,很喜,她的眼睛里也有那种红,但不像他,是多活了二十年之后的那种红,厚,暖,稳定。
她握着我的手,问你怎么突然就决定了,我说突然是看起来突然,我们心里不是。
她笑,说你说话像我,周见像他爸,他爸当年就这样,话少,事做得多。
我们在她家吃饭,桌子不大,菜不多,味道好,米饭香。
她给我看了一本她年轻时候写的账本,上面记着“油、盐、葱、白菜”,我看着这几个字,觉得这几个字像一路走过来的阴影。
晚上她把我拉到她的小阳台,让我看城市的灯,她说你看那一盏,那个是你们领证的红。
我笑,觉得她也是一个会把生活拿来写的人。
她问我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办喜,我说我不喜欢办,她说不办也行,证领了,日子过了,痛和甜都有。
我们在她家住两天,第三天离开,她抱住我,轻轻拍我的背,叮嘱我不要怕。
我说不怕。
她说人要怕一点,怕一点就不会走火入魔。
我回程的车上睡了一会儿,醒来时风从窗子里挤进来,我把手伸出去,抓了一把风。
我回到城里,回到报社楼下,楼下一个男人骑着共享单车,一脚踩着,一脚悬着,他在找平衡。
我看了两秒,突然觉得他那个瞬间的悬着是我们生活里面太多时候的样子。
我赶稿,喝了一杯加糖的咖啡,糖颗粒太粗,舌头被划了一下。
晚上我回到店里,周见不在,我拿手机给他发信息,他说他去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
我笑,想他可能会在那个婚礼上吃得很快,又喝得不多。
半小时后,他给我发了一张照片,照片里他坐在一张桌子边,桌子上有一盘鱼,鱼眼略凸,他在笑。
我突然觉得他在另一边也在过一个稳稳的生活。
第三周,我把小店特辑交了,主编看完说可以刊,她说你这个里面没有一个“文学”,但我读完还是心里带了热。
我说好。
她问你再写一篇你自己的,我说我不写。
她说你怕。
我说我不怕,我没有尽的词。
她笑,说你本来也不需要尽,你也不过是写一个人站在雨里不打伞的样子。
我这个时候突然鼻子又酸了一下。
晚上我去店里,周见喝了一杯热水,水的热从杯底往上一个一个推。
他看我,说你今天在想以前。
我说你怎么知道。
他说你脸上有一个词写着“雨”。
我笑,笑出一个小小的哽。
他突然把手伸过来,从我手头拿走了一把刀,刀刃轻轻擦过我的指甲。
你不要这样拿刀,他说,你拿刀的角度是让刀走向你。
我说我今天不拿刀,我今天拿笔。
他笑,说好。
我们往后的生活就是这样,我在报社写一堆人,每一天都在找一个合理的句子,他在店里做一堆菜,每一天都在找一个合理的火候。
我们合起来的时候,也在找一个合理的温度。
第四周,有一个事情突然把我们两个的节奏打断了。
他有一个朋友出了事,被人骗了一个冷柜的钱,又被一个租房的人把房子乱七八糟弄了个烂,朋友来他店里坐了一下午,他陪着不说话,只在旁边坐。
我看着两个人在一个一米见方的空间里一起静着,那种静不是冷,是一种不出声的陪伴。
朋友走的时候,周见站起来,拍拍他的肩,他一拍就拍得很稳,朋友回头说谢谢,眼里有一点水。
晚上周见跟我说,你写这个吧。
我说这个不是我们特辑的范围。
他说你写你你也是人,你在报社写别人,你也可以写你自己的朋友。
我说你突然很懂我的工作。
他说我一直懂人。
我没有回他的话,笑了一下,把脸稍微转开了一点。
第五周,我妈感冒了,发烧,我去她家给她煮粥,粥煮得有点稠,她说稠好,稠把胃摁着。
我们坐在她家客厅,她说你现在跟他过得怎么样。
我说好,他稳,我慢慢学稳。
她说你不要太学,你自己的野也要留一点。
我说我不野,我是山边的草。
她笑,说草也会长石头缝里,你不要怕。
下午我回报社,主编让我们开一个圆桌会,讨论社区的变化。
我说大家都是在变化中找稳,主编点了头,说你这个题我喜欢,你去写个社论。
我心里唰地一下,我写社论的时候一直怕有人在背后拿尺子量我。
我写了,写得像一个人在阳台上说话,说着说着不小心又把手伸出去摸了一下风。
我交了,主编说稳。
晚上去店里,周见他拿着一份表格,是他店里要做一个卫生自检,他在空白处认真地写。
我问他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么做表格了,他说我看了别人做,我就自己做一个。
我说你很会学。
他说你也会学。
我们两个一边说话一边把一个一周的卫生计划写了出来,写得很细,比如“每天晚上十一点清一次油烟机边缘”。
他抬头看我,脸上的红这时候几乎没有了,如同一个人的血压在一个正常的范围。
第六周,我们决定去拍一个小视频,给我报社的公众号用,主题就是“店和人”。
我拍他切菜,他拍我写稿,我们互相拍,互相笑。
我在镜头里看到自己把手从键盘上抬起来的时候那种轻的停顿,那个停顿像一个人在门口问你要不要进来。
他在镜头里切菜的样子很多人都喜欢,评论里有人说“我想嫁给这样的手”。
我笑,回复了一句“我先嫁了”。
那条回复被很多人点赞,我看的时候笑了一下,又觉得心里有一条线被拉了一下,拉得有一点痛,又很真实。
第七周,发生了一次吵架。
我们吵得不凶,但吵得是真。
原因很小,我说他总是把器具放错位置,他说我总是把话说尖。
我们互相抬枪,然后慢慢把枪放下。
吵着吵着我突然就说了一句“我反悔了”,这句话像一枚石头被我扔了出去,落地的声音“嗒”一下。
他脸上一下子就红了,红得像被风吹到最里面。
他看着我,眼神一秒里像短的跑。
你反悔就反悔,他说,很慢,很稳,怕你反悔,先领证,这一句话在此刻莫名其妙又有了新的温度。
我没说话,他也没说话,我们两个一起就静着,像一个白纸被放在桌面上不动。
过了十分钟,我把茶杯挪到了他面前,他拿起来喝了一口。
我说对不起。
他不说你什么,他说你不用对不起,你就要自己说你为什么那样说。
我空了一下,心里像有一条细线被他给端住。
我说我怕。
你又怕什么,他问。
我怕我在你面前老说话,老说话的人最后在别人面前不说话。
他听懂了,点了一下头,小声说我不是别人。
你是你,我说,喉咙里有一点刺。
我们就这样吵吵,吵完又把彼此放到同一个地面上继续走。
第八周,我发烧,烧得很高,躺床上,眼睛看见天花板上那条裂缝像一条走路的蚯蚓。
他在旁边给我擦汗,汗从我的头发里滴下来,他用纸把我的下巴那里轻轻按了一下。
我说你不要看我这样,我一会儿就好。
他说你不用快,你慢慢好。
我年龄不大,但在这一刻觉得自己像一个老人在旁边的小木床上,一手握着一个人的手,另一手在空里抓着什么。
第二天我烧退了,头还晕,他给我做了小米粥,小米粥在碗里像很久没动的湖。
我吃了一口,觉得泪水在我的嘴里,有一点盐。
我说你能不能把你的那一句话收一下。
他问哪一句。
我说怕你反悔那一句。
他笑,说那一句不是给你听的,是给我听的。
我这才明白,这句像一条旗只是他自己给自己竖的。
第九周,我去报社,遇到了那个曾经跟我谈过的男人,他来给我们报社投一个广告,我看见他,心里没有碎,也没有稳,我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他打招呼,我冷静地回了一个“你好”。
我们聊工作五分钟,他走,我回到我的位子上写稿,没有停顿。
晚上我告诉周见,他把碗里的汤喝了,放下,抬头看我。
你现在比那天站雨里那时强多了,他说。
我笑,说我现在在屋里喝汤,雨都在外面。
他点头。
第十周,我们去看一场戏剧,在一个老仓库的改造空间里,灯很小,舞台很近,演员在街的语言里说着日子的味道。
我看了一小时二十分钟,眼睛有两次湿,又被我用手指把它按回去。
走出剧场的时候,我说我想写一个人,我自己,他看我,说你写。
我说我写不了,我写我自己容易把自己写死。
他说你不写,你就说,你跟我说,我听。
我说你一直在听。
他说我愿意。
我们后来真的做了一件事情,我们两个一起记一个本子,记我们每天的小事情。
比如“今天切葱切到手”、“今天有一个顾客夸我们的小馆子的汤元灵”、“今天我妈看了一部电影,说里面的演员说话像真的”。
我们把这个本子用很粗的笔写,字不漂亮,但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上面带着我们的鞋印。
第十一周,我们去买一个旧柜子,柜子在一个二手市场,市场里的味道是旧木香。
我挑,他付钱,他说这个柜子像一个老人的屋子,里面流过很多的人。
我问你为什么总是把东西看成“人”。
他说我如果不这么看,我做不了饭。
我突然就笑了,这一次笑很稳,很长。
第十二周,我们的问题出现了一个新的面。
他决定要扩大店面,要多租隔壁的一块位置,隔壁是一个修鞋的小店。
修鞋的老头不愿意,老头说你们做饭的占了我的风口,我鞋不干。
两个人站在一条线的两端,声不大,话都是真的。
我说我们谈一下,老头说谈谈谈,你们就会谈。
周见不硬,他软,他说我们可以一起做,我们做一个“大院”,你修鞋,我做饭,我们一起把风口的吵架变成一个“大家的风”。
老头听了不说话,眼里有一个想的东西在里面动。
他想了一周,答应。
我突然觉得这种事情是我喜欢的生活里的一根树。
第十三周,我们第一次一起出差,去外地的一个小城采访一个老报刊亭的故事。
车上我写提纲,他在旁边看我的字,我问他我的字怎么样,他说你的字像你,说话的时候不太会停,写字的时候停得很快。
我们在那个小城里走了一天,吃了两个白馍,一个馄饨,一杯豆浆,一碗羊汤。
夜里我们坐在旅馆里,窗子外面有一个人拉二胡,二胡的声音像一个人在屋里拉住一个竖直的线,不让它掉。
我靠在床头,手里拿着一本书,书上写着“人情”,我把书合上,笑,很轻。
第十四周,我们开始准备一个生活改变,决定把店里全换成电,我们不想再用气。
这件事看起来简单,做起来很累,他跟着师傅,一个一个去看,每一个设备的负荷,每一根线的方向。
我在旁边拿表格记录,师傅在旁边说我这个不行,那个行,声音像老广播。
我们花了十天,换好了,第一天用电做饭的时候,灶上的火不再跳,是光,是热,是稳。
我看着这一切,突然觉得我们真的在往一个更稳的地方走。
第十五周,我妈提出一个问题。
她说你们要不要拍婚纱照。
我说我不想拍,我不喜欢在某一个固定的背景上笑。
她说你们只是拍,不是笑,你可以不笑。
我犹豫了一天,第二天说好。
我们去一家小的工作室,工作室里有一台老相机和一台新的,摄影师年轻,眼睛亮,讲话快。
他让我们摆各种姿势,我摆得很平,他摆得很直。
我们拍了一百张,有三张我喜欢,是那三张我们没有摆,只是他用手挡了一下光,我在旁边看着他。
我把那三张洗出来,放在一个框里,框挂在我们家的墙上,墙上的颜色偏白,照片上的颜色偏暖。
第十六周,我们的生活里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生命,是一只猫,不是我们养,是隔壁老头养的,他说他老想一个活的东西在脚边走。
猫来我们店里时就蹭一些东西,它蹭到我的腿,我扒开它,它又回来,我笑,说你这个东西真贴。
老头说猫就这样,猫在有人心里贴,就会贴一辈子。
我摸了一下猫,它毛很软,手里有温度。
第十七周,有一个顾客问我,你们为什么会突然结婚。
我说我们不突然。
他笑,说你们看起来突然。
我说我们不是突然,是我们在一个长长的时间里看着彼此,现在只不过拿了一个证,那证在我们的生活里比我们拿筷子的手更轻。
他点头,说你们真敢。
我说我们怕,但我们还是做了,这就是我们拿证的原因。
第十八周,我们又吵了一次。
这次是因为我把他的刀拿去拍照,他觉得这是危险的,我觉得这是自然的。
我们吵到最后,他说一句“我不想你碰我的刀”,我说“我不想你碰我的字”。
两个人站在二个角落,各自抱着自己的东西坐着。
过了一会儿,我站起来,把刀放回他的案板上。
他说你不用放,我可以自己放。
我说我想放。
他看一眼,没有笑,也没有烦,眼睛像一个静的水。
我说我们不要这样,我们不要把我们的东西用来对抗。
他说好。
我们这样把一个可以扩大到很大的事情关在一个小盒子里,然后再把盒子放到高处不去碰它。
第十九周,我的报社发了一封调令,要我去另一个组,做线上的一个新的项目。
我不太想去,我喜欢我现在的组的风。
我和主编谈,她说你去了有新的东西,你不去没有新的东西。
我说不去也有新的。
她笑,说你这个人有点硬。
我说我硬的地方不在现在。
她把文件递给我,说你想三天。
我回家,跟周见说,他把手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一下,敲一下很稳。
他问你想不想去。
我说我不想。
他说那你不去。
我说我如果不去,别人说我不进步。
他说你要听别人吗。
我说不一定,你也是别人。
他笑,说我不是,我是你的人。
我看他一眼,心里那条线被轻轻地按了一下。
我最后决定不去,我写了一封很长的邮件,邮件里没有一个自怜,没有一个抱歉,只是坦诚地说我的选择和我的原因。
主编回了我一个“好”,没有说其他。
第二十周,生活突然给我们一个礼物,是一个中午我在店里看见一个很久没见的人走进来,是我那个雨天的那个人,他点了一个汤,我给他端,他看着我,说谢谢。
我们没有说别的,这个“谢谢”像两个路人在一个桥上碰了一下肩膀。
他吃完走,我回后厨,周见站在那,看着我,没有问,我也没有说。
我们在这个中午保持了一种对彼此的稳的尊重。
第二十一周,我们决定去领一个第二份“证”,不是证,是一本共同写的笔记,我们决定把它拿去小店里摆着,让客人翻。
客人翻了,说你们写的字挺扭,但有趣。
我笑,觉得被要了一次权利。
第二十二周,我妈在一个晚上突然打电话给我,说她在街口,看见我们两个骑车,车上有你,你笑,他看着前面,我觉得好。
我说你怎么突然给我打这个。
她说我怕我忘了。
她把这个“怕”说出来的时候,我在电话这头哭了,像一个小孩把头放在妈妈的膝上。
第二十三周,我们去看一个展览,展览是一个画家的画,画里都是厨房的东西,刀、盆、油、火,画得很美,光在油面上像一个有温度的东西。
我说你看,这个油像你做的汤。
他说不,我做的汤比这个油淡。
这一刻我对他的自信笑了一下,纯粹的笑。
第二十四周,我们发现我们家的窗户老跑风,我们决定把窗换了,找了一个工人,工人来的时候穿着一件旧汗衫,汗衫上有一个黑点。
他拆窗,装窗,装好,窗的缝没有风,我们站在窗边,互相看了一眼,笑了。
第二十五周,我写了一个稿子叫“稳”,主编看了说好,给我发了一个红包,我没有收,我说你把红包发给那个一直整理我们稿子的人,她说好,你这人真的硬。
我说我硬就硬在这。
第二十六周,我们去看海,海很远,但我们去看了,看了就回来。
我们站在海边的一个小屋檐下,风从我们的衣服里穿一个洞又穿一个洞,我们笑,又把彼此的手握稳。
第二十七周,我把我们的故事写了一部分给报社的内部刊物,有人看了说你们的生活真是平,你们怎么有那么多周的东西。
我说我们没有多,我们只有一个个日子。
他看了我写的东西,他说你的字像一把刀,刀在我的案板上,我喜欢。
第二十八周,我们做了一次不易的决定,我们要搬家。
家里太小,我们要换一个大的,换一个有一个大的桌子可以吃饭的家。
我们看了三个房子,最后选了一个,房子有一个旧的柜子和一个新的窗子,我们觉得都好。
搬家的时候我们把照片都小心放,我把那三张婚纱的照片放在一个小盒子里,他把他的刀放在一个大的布袋里。
我们搬到新家,第一天晚上我们在地上坐,地很硬,我们坐得不太舒服,但是笑得很轻。
第二十九周,我们的店里来一个摄制组,说要拍我们,拍我们怎么把店和修鞋店做成一个院子。
摄制组的人年轻,嘴里喜欢说“牛”,我们笑,他们拍,我们继续做我们的事情。
拍完那天晚上我们一起看他们拍的样片,我们看到我们自己在镜头里,我们的每一个动作都被放大,我们的每一个表情都被记住。
我突然很害怕,我说我不喜欢我被放大。
他说你不用怕,这不是真正的你,你知道真正的你只在你自己那里。
第三十周,我们发生了一次很深的谈话。
我们坐在床边,他没有开灯,房间里只有街灯的光投进来,我们的脸上有一点薄薄的光。
我们谈我们的爸爸,我们的妈妈,我们的小时候,我们的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有边界的人。
我说我在十岁那年知道,人是一个有边的东西,我站在窗边,看外面,我看见有一个人从街口走过来走过去,我突然觉得我只能站在我的这边。
他听着,轻轻地嗯。
他说他在十二岁那年知道,他站在球场边,冬天风很大,他的手里握着一个球,他突然觉得球在他的手中,他可以扔出很远,但扔出去它会落地,他要去拿回它。
我听他讲,我看他的眼睛,眼睛里的那个红是一个稳定的存在,像一个印章在里面。
我说我们在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要拿回自己的东西。
他说对。
第三十一周,我生了一次小病,不严重,但心很累。
他在旁边不问问题,只给我带粥,带茶,带一个一张方格纸让我在上面乱画。
我在纸上画了一条线又画一条线,画了一条线又画一条线,我的线最后成为一个你看起来像一个地段的东西,里面有路标,有桥,有岔口。
他看我画完,说你画的是我们这几个月的路。
我看了一眼,笑,我的笑在这一刻接近稳定。
第三十二周,报社给我一个奖,小奖,不大,但我妈在群里又转了一圈,大家说恭喜,我说谢谢,在这次我没有哭。
第三十三周,我们又吵了一次,这次吵我几乎要用力,我的声音像一条弹簧被拉到极限,他没有把声音拉上去,他不拉,他慢慢地把弹簧放回来。
我在一个点上突然就不想吵了,我说我们停。
他说我们停。
这次吵完,我们没有说“对不起”,我们说“继续”。
第三十四周,我们去参加一个人婚礼,那个人是修鞋老头的儿子,他们在一个小饭店里办的,桌子摆得紧,菜摆得也紧,热闹。
我看到一对一对的人在长桌上坐着,他们的眼睛有认真。
我想起我们领证那天的眼睛。
我对周见说,如果再来一次,你还会说那句话吗。
他说会。
我说那我们就再领一次证吧,他笑,说我们领一次就够了,但我们每天领一次日子。
第三十五周,我妈问我们什么时候要孩子,我说再等,她说你们都不急,真的是稳。
我说我们不是不急,我们是每一个事情都在看它的节奏。
她笑,说你这个女儿终于学到一点东西了。
第三十六周,我们决定去学一点新的东西,我学做菜,他学写字,我们互换。
我切到第三根葱的时候手又被划了一下,血出来不多但我哎了一声,他赶紧过来拿绷带,我把手伸过去,他给我包,他的手稳,我的手抖。
他说你不要着急,你抖是因为你在用力。
我说我不是在用力,我是在做菜。
他说做菜不是用力,是稳力。
我笑,说稳力这个词很周见。
他写字,他在纸上写“稳”,写“怕”,写“领证”,字不像我的字,他的字不尖,是厚,是像他的眼睛里的红。
第三十七周,我做了一个节目,是让每一个人说他心里的一句话,他的话有的是“我累”,有的是“我怕”,有的是“我爱”,有的是“我恨”,最后我们把这些句子放在街上播放。
街上的人停下来听,有人笑,有人哭,有人不动。
我站在旁边,看着,觉得我们都在一个光里。
周见站在我旁边,把手放在我的肩上,不动。
第三十八周,我们去一个小城吃饭,饭很普通,汤很清,肉很少,但是我们笑,我说我们吃饭像两个人在一个旧城里找一个点,他说我们找到。
第三十九周,我们又决定一个事情,是办一个小展,我的文字,他的菜,他的刀,我的书,我们摆在一个小空间里,让人看,让人闻,让人尝。
展的那天,很多人来,有的人看我的字,有的人看他的刀,有的人尝他的菜,有的人闻我的书。
我听到一个人说“怕你反悔,先领证”,他笑着说这个句子像一个我们自己给自己打的火。
我笑,觉得这个句子终于从一个紧的地方变成了一个暖的灯。
第四十周,我在报社辞职,不是突然,是我觉得我写完了我那个组的东西,我想写别的。
主编看了我的辞职信,她点头,说你走吧,你走得稳。
我走的时候,拿了一个我的笔记,拿了一个杯子,不拿别的。
我回到店里,跟周见说,他把菜放下,笑,说你来了,我们一起写我们自己的报纸。
我说我们的报纸是什么。
他说我们的报纸是每一天的菜和每一天的字。
我说好。
第四十一周,我们真的写了一个东西叫“日子”,我们一周一篇,写我们看见的两个东西,写我们说过的两个句子,写我们吵的一次吵,写我们笑的一次笑。
有人看,有人不看,看的说好,不看的也不恶,我们就这样。
第四十二周,我们在一个晚上坐在我们的新家窗下,风没有了,我们的耳朵听到了我们自己的心跳,我和他一起把我们的心跳合到一起听,像两条线在一个图上合成了一条。
我说你现在还怕我反悔吗。
他说怕,但已经不是那个怕,是一个温的怕,是一个不把你绑住的怕,是一个把我自己放在一个地方,不让自己变得太松的怕。
我笑,说好。
我们走到这儿,没有那种爆炸的高潮,没有那种戏剧的转折,我们有的是一个一个小网,网把我们的每一天编在一起,每一个都不紧,但合起来就不松。
你问我们有没有后悔,我们没有,我们有过想停,我们有过想拉,我们有过想扔,我们都有。
他还是那样稳,我还是那样不稳但慢慢学着。
有一天,我在柜台上写字,写着写着停一下,抬头看见他用刀把一个葱轻轻地从中间劈开,那个动作在光里像一条河被分开,让两边的水既不冲也不停。
我说周见。
他抬头看我。
我说我们当初那一句话现在变什么了。
他说变成了一个灯,灯不照别人,只照我们自己。
我笑,拿起我的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字。
稳。
来源:淡泊的铅笔G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