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像一头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的老牛,发出一声沉闷的、带着金属疲劳的哀鸣,然后整个车间就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那台机器又停了。
像一头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的老牛,发出一声沉闷的、带着金属疲劳的哀鸣,然后整个车间就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那盏刺眼的红色警报灯,在布满油污的墙壁上,一圈一圈地,不知疲倦地画着圆,像一只不祥的眼睛。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糊味,混杂着滚烫的机油和冷却液的甜腻气味,钻进鼻子里,呛得人喉咙发紧。
车间主任王海的脸,比那警报灯还红,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地蹦出来,像几条扭动的蚯蚓。
他手里攥着对讲机,吼得声音都劈了叉。
“怎么回事!又是怎么回事!三号线!谁在那儿!”
没人敢吱声。
整个车间的工人都像被按了暂停键的木偶,僵在原地,目光躲闪,谁也不敢去看王海,更不敢去看那台趴窝的庞然大物。
那台机器,我们都叫它“老伙计”。
它是从德国进口的,我们厂的镇厂之宝,也是整个生产线的心脏。
它要是停了,整个厂子就得跟着停摆。
一天,就是几十万的损失。
现在,它已经停了快一个小时了。
王海的咆哮在空旷的车间里回荡,显得那么无力。
“刘工呢?让他赶紧过来!马上!”
人群里一阵骚动,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年轻人,一路小跑过来,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
他叫刘明,名义上是我的徒弟,厂里重点培养的技术骨干。
“王……王主任,我在这儿。”他喘着粗气,声音都在发抖。
“你在这儿有什么用!机器呢!怎么回事!”王海几乎是把唾沫星子喷到了刘明的脸上。
“我……我看了,还是老毛病,核心传动轴的同步率又乱了,程序报了连锁错误。”刘明扶了扶眼镜,手里的平板电脑上,显示着一连串让人眼花缭乱的红色错误代码。
“那就修啊!你不是说你已经彻底搞定了吗?上个月的表彰大会上,你不是还上去发言了吗?说你攻克了技术难关,为厂里解决了重大隐患!啊?”
王海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不轻不重地敲在我的心上。
刘明的脸,瞬间从白变成了红,又从红变成了猪肝色。
他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他怎么说?
他能说什么?
说那份厚厚的、图文并茂、逻辑清晰的技术报告,其实是我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的?
说那个让他风光无限、拿到季度最高奖金的解决方案,是我熬了三个通宵,喝了不知道多少杯速溶咖啡,才从一堆废纸和失败的实验数据里扒拉出来的?
他不能说。
我站在人群的最后面,靠着一根冰凉的柱子,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口袋里还揣着半包烟。
我摸出一根,叼在嘴里,却没有点着。
烟草的苦涩味道在舌尖上弥漫开来,反而让我混乱的思绪,有了一丝丝的清明。
一个月前,也是在这里。
“老伙计”第一次出现这种莫名其妙的停机故障。
毫无征兆,毫无规律。
有时候一天停一次,有时候几天才停一次。
厂里请了德国原厂的工程师,远程会诊了好几次,视频电话开了无数个,邮件发了几十封,愣是没找出根本原因。
他们只能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结论:可能是设备老化,加上电网电压不稳定造成的偶然性故障。
建议是,更换核心组件。
报价单发过来,那一长串的零,让厂长的脸都绿了。
换,换不起。
不换,就等于在生产线上埋了一颗定时炸弹,谁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爆炸。
那段时间,整个车间的气氛都压抑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
王海的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见谁都想骂两句。
刘明作为技术负责人,更是急得满嘴起泡。
他带着几个年轻技术员,天天围着那台机器打转,把能拆的都拆了,能测的都测了,但“老伙it”就像一个赌气的老头,就是不告诉你他到底哪儿不舒服。
那天晚上,又是半夜。
我加完班,准备回家,路过主车间,看到里面还亮着灯。
刘明一个人坐在机器旁边,抱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
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厂里的天之骄子,就那么无助地坐在那里。
我心里叹了口气,走了进去。
“还没回去?”
他抬起头,眼睛红红的,看到是我,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师傅……我……我真没用了。”
我没说话,从工具箱里拿出我的保温杯,拧开盖子,一股浓浓的茶香飘了出来。
我递给他。
他接过去,喝了一大口,滚烫的茶水让他咳嗽起来。
“慢点喝。”我拍了拍他的背。
我在他旁边坐下,伸手轻轻地抚摸着“老伙it”冰冷的金属外壳。
那上面,有细微的划痕,有凝固的油渍,还有岁月留下的独有的温润触感。
这台机器,从进厂那天起,就是我跟着德国师傅一起安装调试的。
二十年了。
它身上的每一颗螺丝,每一根线路,我都比对自己手上的掌纹还要熟悉。
它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它不是坏了。”我轻轻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刘明说。
“它只是……累了。”
刘明愣愣地看着我,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没再解释。
从那天起,我开始重新研究“老伙计”。
我把我这二十年来,每一次的维修记录、保养笔记,全都翻了出来。
那些本子,纸张已经泛黄,边角都卷了起来,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画满了各种各样的电路图和机械结构图。
有些地方,还沾着黑色的油渍。
这些东西,在刘明他们这些高材生看来,可能都是些过时的、不值一提的“土办法”。
他们相信数据,相信电脑,相信那些先进的检测仪器。
而我,相信我的手,我的耳朵,我的眼睛。
我相信我和这台机器二十年的交情。
我像一个老中医,给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望闻问切”。
我趴在地上,用听诊器去听它内部齿轮啮合的声音,试图从那细微的杂音里,分辨出不和谐的音符。
我用手,一寸一寸地去感受它运行时机身的震动,试图找到那异常的共振点。
我把上万个零件的图纸,全部重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那段时间,我几乎就睡在了车间里。
困了,就在休息室的椅子上眯一会儿。
饿了,就啃几口干面包。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齿轮、轴承、电路板,和那些冰冷的、却又仿佛有生命的金属。
刘明看我这样,也有些过意不去,偶尔会给我带份饭,或者递杯水。
但他看我的眼神,我知道,是带着一丝不解和同情的。
在他眼里,我可能就是一个不肯接受新事物、抱着老黄历不放的老顽固吧。
终于,在一个凌晨。
当整个城市都还在沉睡的时候,我找到了问题所在。
不是什么核心组件老化,也不是什么电网电压不稳。
问题,出在一个毫不起眼的、比指甲盖还小的传感器上。
这个传感器,负责监测传动轴的转速,并将数据反馈给中央控制系统。
但是由于长年累月的震动和油污侵蚀,它的内部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无法被仪器检测出来的接触不良。
在大多数情况下,它都能正常工作。
但偶尔,在某个特定的转速和温度下,这个接触不良就会导致它瞬间反馈一个错误的信号。
这个信号,就像往平静的湖面里扔进了一块石头,会瞬间引发整个控制系统的连锁反应,导致程序误判,从而触发紧急停机保护。
这就是为什么故障的发生,毫无规律可言。
因为触发它的条件,实在是太苛刻,太随机了。
我找到那个传感器的时候,手都在抖。
不是累的,是激动的。
那种感觉,就像一个侦探,经过无数个日夜的追查,终于从茫茫人海中,揪出了那个狡猾的真凶。
我没有声张。
我用自己车的一个小零件,花了半个晚上,做了一个替代品,悄悄地换了上去。
然后,我清理了现场,把所有的工具都收好,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第二天,“老伙计”恢复了正常。
第三天,第四天,一个星期,半个月……
它再也没有停过机。
车间里又恢复了往日的轰鸣,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王海的脸上又挂上了笑容。
刘明成了最大的功臣。
因为所有人都认为,是他带着团队,夜以继日地排查,最终用先进的技术手段,找到了那个“偶然性”的软件BUG,并成功修复了它。
刘明写了一份长达几十页的报告。
报告里,全是各种复杂的数据模型、算法分析,看得人眼花缭乱。
他在报告里,详细地“阐述”了自己是如何发现那个隐藏极深的软件漏洞,又是如何通过修改底层代码,优化了整个控制系统的逻辑。
这份报告,写得天花乱坠,无懈可击。
王海看了,大加赞赏,亲自给他报了功。
厂里专门为这件事,开了一个表彰大会。
刘明穿着崭新的西装,打着领带,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站在台上,意气风发。
他感谢领导的信任,感谢团队的支持,感谢厂里给了他这么好的一个平台。
他说,技术的道路上没有捷径,只有不断的探索和创新。
台下,掌声雷动。
我站在角落里,看着台上的他,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那个曾经在我面前,因为找不到问题而无助痛哭的年轻人,好像已经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侃侃而谈的“技术精英”。
会后,王海特意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开着冷气,和他那张油光满面的脸一样,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他给我泡了杯茶,茶叶末子在杯子里沉沉浮浮。
“老张啊,”他靠在宽大的老板椅上,十指交叉,放在肚子上,“这次的事情,刘明干得不错。”
我端着茶杯,没说话。
“年轻人,有冲劲,有想法,也懂技术。我们厂的未来,还是要靠他们这样的。”
他顿了顿,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意味。
“你呢,年纪也不小了,在厂里干了一辈子,也是老黄牛了。有些事情,要看开一点。”
“厂里呢,也不会亏待你。这个月的奖金,我特批,给你多发五百块。算是……对你这么多年辛苦付出的一个肯定吧。”
五百块。
我差点笑出声来。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像是被泡进了冰水里,从里到外,凉了个通透。
我没要那五百块钱。
第二天,我交了辞职报告。
王海甚至没有挽留一下。
他只是象征性地问了我几句,是不是家里有什么困难,是不是对待遇不满意。
我什么都没说。
他很快就批准了。
办离职手续那天,人事部的姑娘看着我,一脸的惋惜。
“张师傅,您怎么就走了呢?您可是我们厂的宝贝啊。”
我笑了笑。
宝贝?
可能吧。
一个被扔在角落里,蒙了尘,还差点被人当成废铁卖掉的宝贝。
我收拾东西的时候,刘明来了。
他站在我的工位旁边,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显得局促不安。
“师傅……”他开口,声音很低。
我没理他,继续把我的工具,一件一件地,小心翼翼地放进那个跟了我二十多年的工具箱里。
那些扳手,那些钳子,那些螺丝刀,每一件,都像是我的亲人。
它们的边角,都被我的手磨得光滑发亮,带着我的体温。
“师傅,对不起。”他又说了一句,声音更低了,几乎快听不见了。
“你对不起的不是我。”我终于开口了,声音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你对不起的,是它。”
我指了指不远处,那台正在平稳运行的“老伙it”。
“你也对不起你自己。对不起你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对不起‘技术’这两个字。”
刘明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他站在那里,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扣上工具箱的锁扣,站起身。
“你好自为之吧。”
我拎着我的工具箱,没有回头,一步一步地,走出了这个我待了半辈子的地方。
走出工厂大门的那一刻,天,下起了小雨。
细细的,密密的,像牛毛,像花针。
打在脸上,凉飕飕的。
我没有打伞,就那么走在雨里。
我感觉,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这场雨,被一起冲刷掉了。
也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永远地留在了那座灰色的厂房里。
我以为,我的生活,会就此平静下来。
我找了一个清闲的工作,在一家小区的物业,当电工。
每天修修灯泡,换换开关,日子过得波澜不惊。
我开始学着养花,学着钓鱼,学着把自己的节奏放慢。
我甚至,快要忘了那个轰鸣的车间,忘了那台“老伙计”。
直到,我的手机,开始频繁地响起。
第一个给我打电话的,是车间里的一个老同事,我们关系还不错。
电话里,他旁敲侧击地问我,那个传动轴的同步率问题,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说,现在厂里传开了,都说刘明那小子是走了狗屎运,瞎猫碰上死耗子,根本没找到真正的原因。
我只是淡淡地说,我走了,厂里的事,就跟我没关系了。
第二个电话,是人事部的那个姑娘打来的。
她问我,最近过得好不好,新工作顺不顺心。
聊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问我,愿不愿意,回来当个技术顾问。
她说,是厂长的意思。
我拒绝了。
我说,我老了,干不动了。
我只想过几天安稳日子。
我能感觉到,电话那头的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事情,终于在今天,彻底爆发了。
“老伙计”又停了。
而且,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停得更彻底。
就像一个被彻底激怒的老人,用最决绝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抗议。
……
车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王海的咆哮声,也渐渐停了。
他看着脸色惨白的刘明,看着那台一动不动的机器,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颓然地靠在墙上。
他知道,这次,麻烦大了。
刘明拿着平板,手指在上面疯狂地滑动着,嘴里念念有词。
“不可能……不可能啊……代码我都优化过了,逻辑上是绝对没有问题的……怎么会这样……”
他的额头上,汗水像小溪一样往下流。
周围的工人,远远地围着,没有人敢上前。
他们的眼神里,有担忧,有焦虑,还有一丝……幸灾乐祸。
所有人都知道,解铃还须系铃人。
这个结,除了我,没人能解得开。
王海的目光,在人群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我的老同事,李师傅的身上。
“老李,你过来。”他的声音,嘶哑干涩。
老李走了过去。
“老张的电话,你有吧?”
老李点了点头。
“打给他。”王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让他回来。马上。”
老李拿出手机,拨通了我的电话。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没有接。
电话响了很久,自动挂断了。
很快,又响了起来。
一遍,又一遍。
固执地,不肯放弃。
整个车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老李那部小小的手机上。
那急促的铃声,像一声声的催命符,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王海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一把抢过老李的手机,亲自按下了免提。
这一次,我接了。
“喂。”我的声音,很平静。
“老张!是我!王海!”电话那头,王海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着的急切。
“王主任啊,有事吗?”我故作惊讶地问。
“老张,你……你现在有空吗?能不能……回厂里一趟?”他说话的语气,已经近乎于哀求。
“回厂里?我不是已经离职了吗?回去干什么?”
“机器……机器又停了。”王海的声音,低了下去。
“哦,停了啊。那你们修就是了。刘工不是技术骨干吗?他上次不是解决得很漂亮吗?这点小问题,应该难不倒他吧。”
我的话,像一根根针,扎在王海和刘明的心上。
我能想象得到,电话那头,刘明那张无地自容的脸。
“老张,张师傅!算我求你了!你回来吧!只要你肯回来,什么条件,我们都答应!”王
海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只要你能让机器重新转起来,我……我给你跪下都行!”
整个车间,一片哗然。
所有人都没想到,平时那个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王主任,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沉默了。
电话那头,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电流的滋滋声,在空旷的车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不是在拿乔,也不是在等着他们开出多高的价码。
钱,对我来说,早就不那么重要了。
我在想,我到底该不该回去。
回去,面对那张让我恶心的脸,面对那个让我失望的徒弟?
回去,重新收拾那个烂摊子?
我图什么呢?
为了证明我的能力?为了看他们跪地求饶的丑态?
那不是我想要的。
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老伙计”的样子。
它像一个沉默的巨人,静静地矗立在那里。
它不会说话,不会表达。
但它有它的脾气,有它的骄傲。
它用自己的方式,在告诉我,它需要我。
它在等我。
就像一个老朋友,在等着另一个老朋友。
我的心,忽然就软了。
“把电话给刘明。”我淡淡地说。
电话那头,一阵手忙脚乱。
很快,刘明那带着哭腔的、颤抖的声音传了过来。
“师……师傅……”
“哭什么?”我呵斥道,“像个爷们儿一样,站直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响亮的吸鼻子的声音。
“我问你,你错没错?”
“我错了……师傅,我错了……”
“错在哪儿了?”
“我……我不该贪图功劳,不该撒谎,不该……不该欺骗您,欺骗所有人……”他的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
“还有呢?”
“我……我不该不懂装懂,我根本就没看懂您留下的那些笔记,我……我辜负了您的教导,我给技术人员丢脸了……”
我听着他的忏悔,心里五味杂陈。
这个年轻人,本质不坏。
只是被一时的虚荣和名利,蒙蔽了双眼。
“想让我回去,可以。”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但,我有两个条件。”
“您说!您说!别说两个,两百个我们都答应!”王海的声音,又插了进来。
“第一,我要刘明,当着全车间所有人的面,把他做过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一遍。把他那份狗屁不通的技术报告,撕得粉碎。然后,给我,也给那台机器,鞠躬道歉。”
电话那头,一片死寂。
这个条件,比打他一顿,比让他下跪,还要狠。
这是要彻底撕掉他的伪装,让他所有的虚荣和骄傲,都暴露在阳光下。
“我……我答应。”良久,刘明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虽然依旧颤抖,但,却多了一丝坚定。
“好。”我点了点头。
“第二个条件。”
“从今天起,我要成立一个‘老师傅技术传承工作室’。我要把我这几十年攒下来的东西,毫无保留地,教给那些真正想学技术的年轻人。”
“我要让那些只懂得纸上谈兵的‘高材生’们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技术。技术,不是用来写报告,用来邀功的。技术,是用来解决问题的。是靠一双手,一点一点干出来的!”
“这个工作室,我说了算。任何人,不得干涉。”
我说完,电话那头,又是长久的沉默。
我能想象到王海那张便秘一样的脸。
这个条件,等于是在他的地盘上,插上了一面我的旗帜。
以后,车间的技术问题,谁说了算,就不一定了。
“好!我答应你!”
出乎我意料的,回答我的,不是王海,而是一个浑厚的、带着威严的男中音。
是厂长的声音。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到了现场。
“张师傅,我代表厂里,向您道歉。是我们管理上的失误,是我们有眼无珠,才让您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您说的两个条件,我们全部答应!只要您回来,您就是我们厂的技术总顾问!您说的,就是我们技术改革的方向!”
厂长的话,掷地有声。
我深吸了一口气。
“准备好车,来接我。”
挂掉电话,我脱下身上那件物业的制服,换上了我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
然后,我拎起我那个沉甸甸的工具箱,走出了门。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一道彩虹,挂在天边。
我知道,有些事情,该去做个了结了。
也有些事情,才刚刚开始。
当厂里的车,停在我面前时,我没有丝毫的犹豫,拉开车门,坐了上去。
车子一路疾驰,窗外的景物飞速地向后退去。
我的心情,却出奇的平静。
没有报复的快感,也没有衣锦还乡的激动。
就像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老兵,心中只有自己的使命。
我的战场,就在那个轰鸣的车间里。
我的战友,就是那台沉默的“老伙计”。
车子在工厂大门口停下。
我推开车门,还没站稳,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愣住了。
厂长,王海,刘明,还有车间里所有的工友,黑压压的一片,全都站在门口。
他们排成两排,静静地站在那里。
看到我下车,厂长第一个迎了上来,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温暖而有力。
“张师傅,欢迎您回家。”
回家。
多么简单的两个字。
却让我的眼眶,瞬间就湿润了。
我点了点头,说不出话来。
王海也走了过来,他那张平时总是挂着虚伪笑容的脸,此刻,涨得通红。
他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
“张师傅,对不起。”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绕过他,走到了刘明的面前。
他低着头,不敢看我。
手里,还攥着那份他引以为傲的“技术报告”。
“开始吧。”我淡淡地说。
刘明浑身一颤,抬起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周围的工友们。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他的身上。
他的嘴唇,哆嗦得厉害。
但他最终,还是深吸了一口气,走到了人群的最前面。
他打开了那份报告,一页,一页地,当着所有人的面,撕得粉碎。
纸屑,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落下。
也像他那可怜的、不堪一击的自尊。
“我错了。”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份报告,是假的。里面的每一个字,都是我为了邀功,编造出来的谎言。”
“真正解决问题的,不是我,是我的师傅,张师傅。”
“是我,窃取了他的劳动成果,是我,欺骗了领导,欺骗了大家。”
“我……对不起师傅,对不起厂里,更对不起那台机器。”
他说完,转过身,朝着主车间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三躬。
然后,他又转回来,对着我,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师傅,我错了!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没有去扶他。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我知道,这一跪,他是替他自己跪的。
跪他那迷失的初心,跪他那被名利玷污的灵魂。
一个人,只有在真正认识到自己错误的时候,才有可能获得救赎。
“起来吧。”我终于开口。
“想让我给你机会,可以。”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工作室的第一个学徒。”
“以前你学的那些东西,全都给我忘了。什么时候,你的手上,能磨出跟我一样的老茧,你,才算真正出了师。”
刘明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着泪光。
他重重地,给我磕了一个头。
“谢谢师傅!谢谢师傅!”
我没再看他,拎着我的工具箱,径直走向了主车间。
身后,是工友们自发响起的、雷鸣般的掌声。
那掌声,经久不息。
我推开主车间那扇沉重的铁门。
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
“老伙计”,就静静地停在那里。
像一个委屈的孩子,在等着家长的归来。
我走过去,把手,轻轻地放在它冰冷的机身上。
“我回来了。”我轻声说。
“别怕,有我呢。”
我打开我的工具箱,拿出了我的“听诊器”,拿出了我的扳手,拿出了我的万用表。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远远地看着我。
我的世界里,再一次,只剩下了我和它。
我没有急着去检查那个被我换掉的传感器。
我知道,问题,肯定不是出在那里。
刘明虽然技术不精,人品也有待商榷,但,他不是个傻子。
我走之后,他肯定第一个就会去检查那个地方。
“老伙计”这次的罢工,更像是一种……示威。
一种对我离开的,无声的抗议。
我闭上眼睛,把耳朵,贴在机身上。
静静地,聆听着它的“心跳”。
虽然它已经停止了运转,但,我仿佛依然能听到,它内部那些电流,那些液体,那些细小的零件,发出的微弱的声响。
那是它的语言。
一种只有我能听懂的语言。
良久,我睁开了眼睛。
我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这个老家伙。
还真会给我出难题。
我走到控制台前,没有打开任何的检测程序。
我只是伸出手,在那个布满了上百个按钮和开关的面板上,以一种特定的顺序,和一种特定的节奏,按下了其中的九个按钮。
那套操作,行云流水,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就像一个钢琴家,在演奏着一首烂熟于心的曲子。
这是“老伙计”的一套隐藏指令。
是当年那个德国工程师,在离开前,悄悄告诉我的。
他说,这台机器,是有“灵魂”的。
这套指令,是唤醒它灵魂的“钥匙”。
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使用。
因为一旦使用,就意味着,机器的底层逻辑,将被彻底重置。
这些年,我从来没用过。
因为我相信,只要我用心待它,它就不会给我出难题。
但这一次,我必须用。
我要让它知道,我回来了。
我要让它知道,它的委屈,我懂。
当我的手指,离开最后一个按钮时。
整个车间,忽然响起了一阵轻微的、如同呼吸一般的“嗡嗡”声。
紧接着,控制面板上,那些原本已经熄灭的指示灯,一排接着一排,依次亮起。
绿色的光,柔和而温暖。
最后,那盏刺眼的红色警报灯,闪烁了两下,也变成了代表正常的绿色。
“动了!动了!”
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欢呼。
我转过身,看到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激动和喜悦。
厂长和王海,更是激动得,眼眶都红了。
我没有笑。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老伙计”,看着它那巨大的机械臂,缓缓地抬起,然后,稳稳地落下。
那熟悉的、富有节奏的轰鸣声,再一次,响彻了整个车间。
那声音,对我来说,是这个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
从那天起,我真的成了厂里的“技术总顾问”。
厂长专门给我腾出了一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就在主车间的旁边。
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我一抬头,就能看到“老伙计”那熟悉的身影。
我的“老师傅技术传承工作室”,也正式挂牌成立了。
刘明,成了我的第一个,也是最勤奋的一个学徒。
他脱下了那身笔挺的西装,换上了和我一样的蓝色工装。
每天,他都跟着我,钻机床,爬设备,手上,脸上,总是沾满了油污。
他不再去研究那些虚头巴脑的数据模型,而是开始学习,如何用一把最普通的锉刀,打磨出一个精度达到微米级的零件。
他开始学习,如何仅凭耳朵,就能听出一台高速运转的电机,是哪个轴承出了问题。
他开始学习,如何看懂我那些泛黄的、画满了各种符号的维修笔记。
他的手,很快就磨出了血泡。
血泡破了,就变成了厚厚的老茧。
他从来没有喊过一声苦,叫过一声累。
有时候,看着他那专注的、满是油污的脸,我甚至会有些恍惚。
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那个刚刚进厂,对一切都充满好奇的,年轻的自己。
除了刘明,工作室里,又陆续来了一些真正热爱技术的年轻人。
他们有的是刚毕业的大学生,有的是从别的车间调来的老师傅。
我们聚在一起,不再是讨论如何写一份漂亮的PPT,如何向上级汇报工作。
我们讨论的,是齿轮的啮合角度,是液压油的黏度,是不同金属材料在高温下的延展性。
我们把那些被淘汰下来的旧设备,重新拆开,组装,研究它们的内部结构和工作原理。
整个车间的技术氛围,都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以前,大家遇到问题,第一反应是查手册,是找厂家。
现在,大家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动手,去研究,去解决。
那种钻研技术、攻克难关的快乐,是任何奖金和表彰,都无法替代的。
王海,也被调离了生产一线。
他被调到了后勤部门,管仓库去了。
据说,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对着一堆堆的备品备件,发呆。
他再也不用担心生产指标,再也不用对着工人咆哮了。
或许,那样的生活,才更适合他。
而我,也找到了自己最终的归宿。
我不再是一个普通的维修工。
我是一个传承者。
我把我这半辈子,和机器打交道,积累下来的所有经验、教训、感悟,都毫无保留地,传授给这些年轻人。
我希望,他们能真正地,爱上技术,尊重技术。
我希望,他们能明白,技术,是有温度的。
它不是一堆冰冷的代码,也不是一堆没有生命的钢铁。
它是无数前辈智慧的结晶,是推动这个世界不断前进的力量。
它需要我们,用手去触摸,用心去感受。
一个周末的下午,阳光很好。
我一个人,坐在工作室里,整理着我的那些旧笔记。
刘明推门走了进来。
他手里,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师傅,歇会儿吧。”
他把茶杯,轻轻地放在我的手边。
我抬起头,看着他。
他的脸上,虽然还有些稚气,但眼神里,已经多了一份以前没有的沉稳和坚定。
他的那双手,也变得和我一样,粗糙,有力。
“怎么样,最近有什么新的心得?”我笑着问。
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师傅,我最近在想一个问题。”
“你说。”
“我在想,您当初,为什么不直接把那个传感器的真相说出来呢?如果您当时就说了,也就没有后面那么多事了。”
我笑了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茶香,沁人心脾。
“因为,有时候,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
我看着窗外,那台正在平稳运行的“老伙计”,缓缓地说道。
“重要的是,人们愿不愿意,去相信真相。”
“当时,所有人都沉浸在你那个‘软件BUG’的故事里。我说我换了一个小零件,你觉得,会有人信吗?”
“他们只会觉得,我是一个倚老卖老,想要抢功劳的老顽固。”
刘明沉默了。
他明白了。
“那……那您后来,又是怎么让机器重新启动的呢?那套隐藏指令,到底是什么原理?”他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自己心里最大的疑惑。
我看着他那充满了求知欲的眼睛,神秘地笑了笑。
“这个嘛,等你什么时候,能真正听懂机器说话了,你自然就明白了。”
“现在,去,把三号车床的刀具,给我重新校准一遍。我听着,它的声音,有点不对劲。”
“是!师傅!”
刘明响亮地答应了一声,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欣慰地笑了。
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我的身上,暖洋洋的。
我仿佛看到,未来的某一天,当我也老得,再也拿不动扳手的时候。
会有无数个像刘明这样的年轻人,接过我手中的工具箱。
他们会继续守护着这些轰鸣的机器,守护着这份对技术的热爱和敬畏。
而我,和我的“老伙it”,将会成为一个传说。
一个关于坚守,关于传承,也关于一个老技术工匠,最后尊严的传说。
这就够了。
我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台熟悉的机器。
它正有节奏地工作着,巨大的机械臂,一起一落,充满了力量感。
在阳光的照射下,那钢铁的机身,仿佛也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我仿佛听到,它在对我说:
“谢谢你,老朋友。”
我笑了。
“不客气,老伙计。”
来源:勇敢的海浪hAwzkKi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