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妈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带着油烟的温度。我应了一声,拉开消毒柜,拿出那副熟悉的、边缘描着一圈淡青色花纹的碗筷。
“微微,去给沈阿姨再拿一副碗筷。”
妈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带着油烟的温度。我应了一声,拉开消毒柜,拿出那副熟悉的、边缘描着一圈淡青色花纹的碗筷。
这副碗筷,几乎和我自己那副一样,成了我们家餐桌上的常客。
沈阿姨,沈婉,是我妈一辈子的好友。她终身未嫁,在我们这座不大的城市里,算是个不多见的人物。她住在离我们家不远的老式公寓里,一个人,养着一阳台的花草。
每个周末,她都会提着一些时令的蔬菜水果,准时出现在我们家门口,像一只归巢的鸟。
我爸,林国栋,是本地一所大学的中文系教授。他话不多,总是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身上有股淡淡的书卷气。沈阿姨来的时候,他会从书房里走出来,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就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或者摆弄他的那套紫砂茶具。
饭桌上,永远是妈和沈阿姨在聊。聊单位里的琐事,聊菜市场的价格,聊新上映的电视剧。我爸偶尔会插一两句,大多是关于某个历史典故,或者纠正她们引用诗词里的一个错字。
而我,林微,一个会计,习惯了在旁边安静地听着,给她们添饭,或者递一张纸巾。
我们家的气氛,就像我爸泡的那壶铁观音,初看平淡无奇,细品之下,却有一种恒定的、令人安心的温润。沈阿姨是这壶茶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的存在,让这个家的周末显得格外完整。
我一直以为,这种稳定会像墙上的挂钟一样,不疾不徐地走下去,直到所有人都老去。
那一年我二十八岁,还没结婚,也还没搬出去住。我觉得这样挺好,守着父母,守着这份安稳。
裂痕,是在一个毫无预兆的午后出现的。
那天妈在厨房里炖汤,忽然手一软,整锅滚烫的鸡汤都翻在了地上。我闻声跑过去,看到她人瘫坐在地上,眼神发直,半边身子使不上劲。
医院的诊断书冰冷而直接:脑干区域的血管堵塞,虽然抢救及时,但留下了后遗症。右半边肢体活动会受限,记忆力也会逐渐衰退。
我家的那壶铁观音,被人猛地灌进了一捧冰块。
爸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他停了所有的课,专心在医院陪护。我请了长假,在医院和家之间连轴转。
家里的秩序,第一次乱了。
沈阿姨来得比谁都勤。她不再是周末的客人,而是成了一个家庭成员。她会煲好不同花样的汤,用保温桶装着送来。她会扶着我妈,用超乎寻常的耐心,教她用左手拿勺子。她甚至比我更清楚,我妈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听什么。
有一次,医生来查房,看着沈阿姨熟练地给我妈翻身、擦洗,随口问了一句:“这是你妹妹吧?照顾得真好。”
沈阿姨笑了笑,没说话。
我站在旁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感激是真的,但一种模糊的、不合时宜的别扭感,也像藤蔓一样,悄悄缠上了我的心。
我爸对沈阿姨的存在,表现出一种全然的接纳,甚至可以说是依赖。他会在沈阿姨来的时候,才得空去书房喘口气,抽一根烟。他会和沈阿姨讨论我妈的病情,那种语气,不像是在和外人商量,而像是在和另一个家庭主人沟通。
我们三个人,形成了一个奇怪的、围绕着我妈病床的三角。
这种别扭感,在我翻出那本旧相册时,达到了顶峰。
那是个雨天,我回家取东西,想着收拾一下我妈的房间,让她回来时能舒服些。在衣柜的最底层,我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皮面本子。
是本老旧的影集。
我拂去上面的灰尘,一页页翻开。里面是我爸妈年轻时的黑白照片,他们穿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朴素衣服,笑容青涩。
翻到最后几页,一张照片从夹层里滑了出来,落在地板上。
照片已经泛黄,四个角都起了毛边。
上面是两个人。一个是我爸,年轻得像个大学生,意气风发。另一个,不是我妈。
是年轻时的沈阿姨。
照片里的她,梳着两条长长的麻花辫,穿着一件白色的确山衫,微微歪着头,看着镜头外的什么地方,笑得像一朵盛开的栀子花。我爸站在她身边,没有看镜头,他的全部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脸上。
那种眼神,专注、温柔,带着一种我从未在我爸脸上见过的光彩。
他们站得很近,肩膀几乎要挨在一起。背景是大学校园里常见的林荫道,阳光透过树叶,在他们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这不是一张普通的合影。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手心却出了汗。那些日子里所有模糊的别扭感,瞬间汇聚成了一个清晰的、尖锐的问题。
我把照片放回了影集,但没有塞回夹层。
晚上,爸从医院回来换洗,我把影集放在了他面前的茶几上,翻开,露出了那张照片。
他端着水杯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
他走过来,拿起照片,指腹轻轻摩挲着照片上沈阿姨的脸。他的动作很慢,很轻,仿佛那不是一张纸,而是一件易碎的瓷器。
“爸。”我开口,声音有些干涩,“这是……”
“你沈阿姨。”他回答,语气很平静,但眼神却飘得很远。
“你们……”我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房间里只剩下老式挂钟的滴答声。
“都是过去的事了。”他最后说,把照片小心翼翼地夹回了原来的地方,合上了影集。
他没有解释,没有否认,只是用一句话,关上了那扇通往过去的大门。
可那扇门,在我心里,已经被撬开了一条缝。
从那天起,我再也无法用平常心看待沈阿姨。
她依旧每天来,依旧对我妈无微不至。她给我妈读报纸,讲笑话,甚至会哼起我妈年轻时爱听的那些老歌。我妈的脸上,也因为她的陪伴,多了很多笑容。
可我看着她为我妈擦拭嘴角的汤渍,看着她挽着我爸的手臂,叮嘱他记得按时吃降压药,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我开始控制不住地观察。
我发现,沈阿姨做菜的口味,其实更偏向我爸。她做的每一道菜,都精准地避开了我爸不喜欢的姜和蒜。
我发现,我爸书架上那些珍藏版的诗集,扉页上都有一个娟秀的签名——“赠予国栋,沈婉”。落款的日期,都在他和我妈结婚之前。
我发现,每年我爸生日,沈阿姨送的礼物,永远是一条新的羊绒围巾。而我爸,无论新旧,每一条都整整齐齐地叠在衣柜里。
这些细节,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我的心上。
我开始变得沉默,甚至有些刻意地回避和沈阿姨独处。
有一次,她在厨房里洗水果,喊我过去帮忙。我走过去,她把一颗洗好的苹果递给我,笑着说:“微微,你小时候最爱吃我给你削的苹果,削成小兔子的样子。”
我接过苹果,却没有咬,只是看着她。她的手因为常年做家务,有些粗糙,但指甲修剪得很干净。
“沈阿姨,”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一直不结婚呢?”
她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又自然地拿起另一颗苹果,在水龙头下冲洗。
“一个人习惯了,挺好的。”她背对着我,声音听不出什么波澜。
这个回答,无懈可击。
可我却觉得,我们之间的空气,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后果是,我们这个本就因为我妈生病而变得脆弱的家庭,又蒙上了一层更加微妙的阴影。
我爸察觉到了我的变化。他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探究和无奈。我们之间的交流,变得更加稀少。
而沈阿姨,她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不可能感觉不到我的疏离。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照顾我妈身上。
她越是这样“无私”,我心里就越是煎熬。
我甚至产生了一些不该有的念头。她对我妈这么好,是不是一种补偿?是对我爸的爱而不得,转移到我妈身上的补偿?还是说,这是一种更长久的、无声的占有?她用“好友”这个身份,参与了我爸的整个人生,见证了他的婚姻,他孩子的成长。
这个家,到底谁是女主人?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我妈的病,成了这一切矛盾的催化剂,也成了唯一的遮羞布。我们三个人,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表面的和平,把所有的暗流,都压在了“一切为了病人”这块沉重的石头下面。
转折点,发生在一个初夏的傍晚。
那天我妈的精神特别好,她甚至能自己坐起来一会儿。沈阿姨给她梳头,动作轻柔。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我妈花白的头发上,也洒在沈阿姨专注的侧脸上。
我妈忽然抬起她那只还能活动的左手,握住了沈阿姨的手。
她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清明。
她看着沈阿姨,嘴唇动了动,含混不清地吐出几个字。
我凑近了听。
“阿婉……委屈你了……”
沈阿姨梳头的手停住了。她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随即又化开,变成了更深的温柔。
“说什么傻话呢,书琴。”她轻轻拍着我妈的手背,“我们是一辈子的姐妹。”
我妈却摇了摇头,她的目光,越过沈阿姨,看向了站在门口的我爸。
“国栋,”她的声音清晰了一些,“你不该……不该这样……”
一句话,没头没尾,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房间里压抑的空气。
我爸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阿姨的眼圈,在那一刻,红了。她迅速地低下头,继续给我妈梳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这件事,从来不只是我爸和沈阿姨两个人的过去。我妈,她不是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幸福的妻子。
她什么都知道。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我一直以为,我的任务是揭开一个秘密,保护我的母亲。可现在我才发现,我妈或许根本不需要我的保护。她用她的一生,守护着这个秘密,也守护着这个家。
我的思考,从“他们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转变成了“我妈,她究竟是在一种什么样的心境下,和我爸、和沈阿姨,相处了这几十年?”
我真正想要知道的,不再是那段爱情故事的始末,而是我母亲的内心世界。
我必须知道真相。
不是为了审判谁,也不是为了改变什么。只是为了,能够真正地理解我的母亲,理解她这一生的选择。
我决定,找沈阿姨谈一谈。
我选了一个周末的下午,我爸去参加一个学术会议,要第二天才能回来。医院里有护工,我让沈阿姨回家休息一下。
我在家里等她。
她来的时候,神色有些疲惫,但还是像往常一样,给我带了一小袋刚上市的樱桃。
我给她泡了茶,我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就像过去的无数个周末一样。只是这一次,空气里没有了往日的轻松。
“沈阿姨,”我先开了口,“我想和您聊聊。”
她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上面的热气,点了点头。“我知道,你早晚会来找我。”
她的平静,超出了我的预料。
“我妈……她是不是什么都知道?”我问出了那个在我心里盘旋了最久的问题。
沈阿姨看着我,她的眼神很深,像一口古井,里面沉淀了太多的岁月和故事。
“你妈,比我们所有人都聪明,也比我们所有人都强大。”她缓缓地说。
那个下午,沈阿姨给我讲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故事开始于四十多年前的大学校园。
我爸和沈阿姨,是中文系的同班同学。一个是才华横溢的班长,一个是能歌善舞的文艺委员。他们是那个年代里,所有人眼中最般配的一对。
他们一起在图书馆里看书,一起在未名湖畔散步,一起讨论着文学和未来。我爸会为她写诗,她会把我爸写的诗,用最好听的声音朗诵出来。
他们以为,未来就会像那些诗里写的一样美好。
毕业分配的时候,我爸因为成绩优异,留校任教。而沈阿姨,却因为家庭成分的问题,被分配到了一个偏远的小县城。
在那个年代,一个人的家庭背景,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爸的父母,都是老干部,他们绝不允许自己的儿子,娶一个“背景不干净”的女人。他们用尽了各种办法,给我爸施加压力。
我爸抗争过。他偷偷跑去那个小县城找沈阿姨,承诺一定会想办法把她调回来。
但现实,比想象中更残酷。
沈阿姨在那个小县城里,也因为同样的理由,处处受到排挤和打压。她不想拖累我爸,不想让他为了自己,毁掉大好的前程。
她给我爸写了最后一封信,提出了分手。
信里,她没有说自己的委屈,只说自己爱上了别人,让他忘了她。
我爸不信,他疯了一样地去找她。可沈阿姨躲着他,怎么也不肯见。
那段时间,我爸整个人都垮了。他开始酗酒,开始沉默,甚至想要放弃留校的资格,跟着沈阿姨去那个小县城。
我爷爷奶奶急了。他们发动了所有的关系,给我爸介绍对象。
我妈,张书琴,就是在那时候出现的。
我妈是医学院的学生,出身清白,性格温和,是我爷爷一位老战友的女儿。在所有人看来,她都是最适合我爸的结婚对象。
第一次见面,我爸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对我妈和盘托出了。
他说他心里有个人,这辈子可能都忘不掉。他说他给不了她完整的爱。他说,如果她介意,这门亲事就此作罢。
他以为,这样就能把她吓退。
可我妈听完后,只是安静地看着他,说了一句话。
“林国栋,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感情的事,可以慢慢培养。我愿意等。”
沈阿姨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喝了一口已经凉了的茶。
“你妈的这句话,把你爸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她轻声说,“也彻底断了我的念想。”
后来,他们结婚了。
婚后不久,我爸动用了一些关系,想把沈阿姨从那个小县城调回来。他觉得,这是他欠她的。
沈阿姨回来了,但她拒绝了我爸给她安排的工作。她自己找了一份在图书馆的闲职,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震惊的决定。
她主动找到了我妈。
那是一个怎样的见面,沈阿姨没有细说。她只说,她对我妈讲,她这辈子不打算结婚了,她和我爸已经彻底结束了。但她放不下他,也放不下这段过去。她想以一个“朋友”的身份,留在他们身边。
“你可能会觉得我自私,甚至觉得我别有用心。”沈阿姨看着我,眼神坦诚,“当时,我也觉得自己很可笑。但我控制不住。我想看着他,看着他过得好。”
我问:“我妈……她同意了?”
“她同意了。”沈阿姨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复杂的笑意,“你妈比我想象的,要厉害得多。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她只是给我倒了一杯水,然后说,‘沈婉,国栋是个念旧的人,也是个心软的人。你能留下来,他心里或许会好受些。我们家的大门,随时为你开着。只要,你守好朋友的本分。’”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母亲。那个温和、娴静的女人,身体里竟然蕴藏着如此巨大的力量和清醒。
她不是不知道,而是她选择了接纳。
她接纳了丈夫心里的那座城,也接纳了那个住在城里的女人。她用一种近乎残忍的理智,为这个家,划下了一条清晰的边界。
而沈阿姨,她也遵守了她的承诺。
几十年来,她看着我爸从一个青涩的青年,变成一个儒雅的中年教授。她看着我妈,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她看着我,从一个呀呀学语的婴儿,长成一个大姑娘。
她是我们家最亲密的客人,也是最遥远的旁观者。
她把我爸爱吃的菜,都教给了我妈。她在我妈和我爸闹别扭的时候,总是第一个出现,温言细语地劝解。她把我,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疼爱。
她用一生的时间,守着那个“朋友”的本分。
“那你呢,沈阿姨?”我的声音有些颤抖,“您自己呢?您这样……真的值得吗?”
她笑了,那笑容里,有释然,也有一丝我看不懂的落寞。
“值不值得,不是别人说了算的。微微,这世上的感情,不是只有成为夫妻那一种。能看着他幸福,看着你们一家人好好的,对我来说,就够了。”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终于掉了下来。
我哭的,不是那段无疾而终的爱情,而是我妈。
我的母亲,她这一生,该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去面对丈夫心里的白月光,去和她成为“最好的朋友”,去分享同一个男人的关心和生活?
她在我面前,永远是那个温柔、乐观、甚至有些大大咧咧的母亲。她会因为我考了好成绩而骄傲,会因为我不会做饭而唠叨。她把所有的波澜,都藏在了那张带笑的脸庞之下。
我的家庭,不是建立在谎言之上。
它是建立在三个人的牺牲、克制和一种畸形的、却又无比坚固的平衡之上。
我爸,牺牲了爱情,选择了责任和安稳。
沈阿姨,牺牲了婚姻,选择了守护和成全。
而我妈,她牺牲了女人最在意的、完整的爱,选择了包容和经营。
他们每一个人,都遍体鳞伤。却又联手,为我撑起了一个看似完整、温暖的家。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客厅里坐了很久。
墙上的那张全家福,显得格外刺眼。照片上,我爸和我妈坐在中间,我站在他们身后,沈阿姨,就站在我妈的旁边,笑得一脸灿烂。
我一直以为,那是一个幸福的瞬间。
现在我才知道,那是一个复杂的、包含了无数妥协和心酸的瞬间。
我一直以来的困惑、猜忌、甚至隐隐的怨恨,在了解了全部真相之后,都化成了对他们三个人,尤其是对我母亲,深深的、无法言说的敬意和心疼。
从那天起,我对沈阿姨的态度,彻底变了。
我不再疏离她,而是学着像我妈一样,去接纳她。
我会主动和她聊天,聊我妈的病情,也聊我的工作。我会和她一起,给我妈按摩,陪她说话。
我们之间,有了一种新的、微妙的默契。
我们都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过去。而是用行动,去维系这个家,最后的体面和温度。
我爸也感受到了这种变化。他看我的眼神,不再是无奈,而是多了一丝欣慰和感激。
我们三个人,形成了一个新的、更加稳固的三角。
我妈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她的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有时候,她会把我错认成年轻时的沈阿姨,拉着我的手,喃喃地说:“阿婉,别走了,留下来吃饭吧。”
有时候,她又会把沈阿姨,当成是她早已过世的母亲,向她撒娇,说想吃糖。
沈阿姨总是不厌其烦地,扮演着她需要的每一个角色。
而我爸,会在旁边,安静地看着,然后转过身去,偷偷抹掉眼角的泪。
在那些混沌的日子里,我妈偶尔也会有片刻的清醒。
有一次,只有我一个人守着她。她忽然睁开眼,看着我,眼神清亮。
“微微,”她叫我的名字。
“妈,我在。”我赶紧握住她的手。
“别怪你爸,也别怪……沈阿姨。”她一字一句,说得很慢,但很清晰,“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的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
“妈,我知道。”
她笑了,像个孩子一样,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那是我最后一次,和她进行这样清醒的对话。
我终于明白,我妈留给我最后的,不是怨恨,而是宽恕。她宽恕了他们,也宽恕了自己,更希望我能宽恕这一切。
爱,原来可以有这么多种形式。有的爱,是占有。有的爱,是成全。而我妈的爱,是包容。她用一生的时间,包容了一段不属于她的过去,然后用自己的智慧和坚韧,把它变成了一段属于她的、独一无二的人生。
我开始翻看我妈留下的东西。
在一个上了锁的小木箱里,我找到了一本日记。
日记本的封面,是深蓝色的布面,已经磨得起了毛。
我颤抖着手,翻开了第一页。
字迹是属于年轻时的母亲的,清秀而有力。
第一篇日记,写在她和我爸第一次见面之后。
“今天见了林国栋。他是个很坦诚的人,也是个很可怜的人。他把心里的话都告诉了我。我看得出,他说起那个叫沈婉的姑娘时,眼睛里有光。我有些羡慕那个姑娘。但我也知道,那束光,不属于我。”
“爸妈都说,国栋是最好的人选。知根知底,人品贵重。嫁给他,我这辈子就安稳了。可安稳,就是我想要的吗?”
“我想了一夜。我想,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两情相悦的圆满。更多的人,是在不圆满里,努力活出自己的圆满。我喜欢他,喜欢他的才华,喜欢他的坦诚。或许,我可以试一试。用我的温度,去暖他那颗已经冰冷的心。”
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
日记里,记录了她婚后生活的点点滴滴。
“国栋对我很好,很尊重。他会记得我的生日,会给我买我喜欢吃的点心。但他很少笑,尤其是一个人待在书房的时候。我知道,他在想谁。”
“今天,沈婉来找我了。她比照片上更清瘦,也更憔悴。她说,她想留下来,做我们的朋友。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但我看着她那双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我答应了。或许,把她放在阳光下,放在我看得见的地方,比让她成为国栋心里一道永远的伤疤,要更好一些。”
“阿婉真是个好姑娘。她教我做了国栋最爱吃的红烧鱼。看着国栋吃得那么香,我心里,一半是甜,一半是酸。”
“微微出生了。国栋抱着她,第一次笑得那么开心。他说,女儿像我。我看着他们父女俩,忽然觉得,我所做的一切,都值了。这个家,因为这个小生命的到来,终于变得完整了。”
“阿婉给微微织了好多件毛衣,比我这个当妈的,手还巧。微微也很喜欢她,总是一口一个‘沈阿姨’地叫着。有时候看着她们在一起,我会恍惚,觉得我们才像是一家三口。”
“今天和国栋吵架了。因为他书房里,一直留着阿婉送他的那套诗集。我没想让他扔掉,我只是……只是希望他能收起来。他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把书放进了柜子里。晚上,他跟我道歉。他说,书琴,这些年,辛苦你了。我抱着他,哭了很久。这是我们结婚这么多年,我第一次在他面前,哭得这么放肆。”
日记的最后一篇,停留在我妈生病前的一个月。
“下个月就是我和国栋结婚三十五周年纪念日了。阿婉说,要给我们好好庆祝一下。我看着镜子里自己眼角的皱纹,忽然觉得,这一辈子,过得真快啊。我得到了一个好丈夫,一个好女儿,还有一个……好姐妹。虽然开始的时候,有些艰难。但你看,我们不也好好地,走过来了吗?人这一生,求的,不就是一个‘安’字吗?我想,我求到了。”
合上日记本,我早已泪流满面。
我一直以为,我妈是这段关系里的牺牲者,是一个值得同情的弱者。
可我错了。
她从来不是弱者。她是我见过最勇敢、最智慧的女人。
她用一生的时间,下了一盘很大的棋。她没有去抢,没有去争,而是用包容和爱,把所有人都变成了她的家人。她给了我爸一个安稳的港湾,给了沈阿姨一个可以停靠的岸,也给了我一个完整的童年。
她才是这个家的定海神针。
我的顿悟,不是在某个戏剧性的时刻,而是在读完母亲日记的那个安静的夜晚。
我明白了,家庭和爱,没有标准的模板。幸福,也不是只有一种定义。
我母亲用她的一生,诠释了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复杂的爱。那是一种超越了男女之情,融合了责任、亲情、友情和怜悯的,一种伟大的爱。
我不再纠结于他们过去的对错,不再怜悯任何一个人。
我开始学着,去理解和尊重他们每一个人的选择。
半年后,我妈在一个平静的清晨,走了。
她走得很安详,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
葬礼上,沈阿姨哭得几乎晕厥过去。我爸搀扶着她,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互相支撑着,像两棵在风中相依的树。
我站在他们身后,内心 strangely calm。
我知道,一个时代结束了。
处理完我妈的后事,家里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
我爸更沉默了,他经常一个人在书房里,一坐就是一天。
沈阿姨,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每天都来。她只是隔三差五地,送些吃的过来,放下就走,话说得很少。
他们之间,仿佛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墙。
我妈在的时候,她是他们之间唯一的、合理的联系。现在,这个联系断了。他们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彼此。
一个周末,我正在收拾我妈的遗物,沈阿姨来了。
她站在门口,有些局促。
“我……我就是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我爸从书房里走出来,看到她,也愣了一下。
三个人,站在客厅里,空气尴尬得几乎要凝固。
我看着他们,忽然想起了我妈日记里的最后一句话。
人这一生,求的,不就是一个“安”字吗?
我深吸了一口气,走了过去,很自然地接过沈阿姨手里的东西。
“沈阿姨,您来得正好。我刚收拾出我妈以前用的那套茶具,我们一起喝杯茶吧。”
然后,我转向我爸。
“爸,您也出来坐会儿吧。妈肯定不希望,家里这么冷清。”
我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那把无形的锁。
我爸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些复杂,但还是默默地走了过来,坐在了沙发上。
沈阿姨也坐了下来,手脚还是有些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我用我妈的那套茶具,给他们俩,也给我自己,泡了茶。
茶香,和我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我把茶杯,分别递到他们面前。
“我看了我妈的日记。”我平静地说。
他们两个人的身体,都同时僵硬了一下。
“她什么都知道。她也……什么都没怪过。”我看着他们,“她只是希望,我们都能好好的。”
我爸的头,垂得更低了。
沈阿姨的眼泪,无声地滑落下来。
我没有再多说什么。
我只是安静地坐着,陪着他们。
从那天起,我们家的门,依然为沈阿姨开着。
她来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
她不再只是送东西,而是会留下来,陪我爸说说话。他们聊过去的老同学,聊现在的社会新闻,聊我妈生前喜欢看的电视剧。
他们之间,没有了年轻时的激情,也没有了中年时的禁忌和克制。
他们就像两个相识了一辈子的老朋友,在人生的尽头,互相取暖,彼此作伴。
我爸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虽然还是很淡,但不再是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沈阿姨的话,也多了起来。她会跟我讲,我小时候的趣事,那些连我自己都忘了的细节。
我没有搬出去。
我留了下来,成了这个新的、奇怪的家庭里,一个不可或缺的成员。
有时候,晚饭后,我们会三个人一起,在小区里散步。
邻居们看到,会投来好奇的目光。
我不在意。
我知道,他们不懂我们。
他们不懂,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它不是爱情,也不仅仅是友情。它是一种被岁月、被牺牲、被一个伟大女人的爱,所淬炼出来的,一种独一无二的亲情。
我,我爸,还有沈阿姨。
我们三个人,是我妈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也是最完整的作品。
又是一年清明。
我和我爸,还有沈阿姨,一起去给我妈扫墓。
墓碑上的照片,是她五十岁生日时照的,笑得温婉而从容。
我们摆上鲜花和她爱吃的点心。
我爸站在墓前,良久,才轻轻说了一句:“书琴,我们都挺好的。微微……长大了。”
沈阿姨站在他旁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用手帕擦拭着墓碑上的灰尘。
阳光很好,洒在我们三个人的身上。
我看着他们俩的背影,忽然觉得,我妈从未离开。
她化作了我们之间,那份无法言说的默契,化作了这个家里,那份恒定的、温润的茶香。
她用她的一生,教会了我,什么是真正的爱与和解。
和解,不是忘记,而是带着过去的所有,继续好好地生活下去。
来源:愉悦的明月TYDk6X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