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半是汗,一半是土,再掺上点食堂飘来的,永远煮不烂的白菜味儿。
新兵连的空气,闻起来总有一股子怪味。
一半是汗,一半是土,再掺上点食堂飘来的,永远煮不烂的白菜味儿。
太阳像个不讲理的房东,把热量蛮横地泼洒在操场的每一个角落。
我站在队伍里,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指导员在前面喊着什么,声音被热浪扭曲得有点失真,像老式收音机里传出的沙沙声。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脚下的胶鞋快要被滚烫的水泥地给融化了。
终于,轮到我们挨个进去交身份登记表了。
那是一间很小的办公室,一台老旧的电风扇在天花板上吱呀呀地转着,吹出来的风也是热的。
桌子后面坐着一个女中校。
她的军装烫得笔挺,肩章上的两颗星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一种冷冷的、不容置喙的光。
她看起来很年轻,也就三十多岁的样子,但眼神却像淬了火的钢,又利又沉。
我把那张填得满满当当的表格递过去,手指因为紧张,微微有点发抖。
她接过去,眼皮都没抬一下,目光在那张纸上扫来扫去。
办公室里只有电风扇的转动声,还有我越来越响的心跳声。
咚,咚,咚。
像有人在我的胸腔里擂鼓。
突然,电风扇的吱呀声好像停了。
或者说,是我听不见了。
因为我看见她的手,停在了表格“家庭成员”那一栏。
她的手指很白,很长,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此刻却像被钉子钉在了那张薄薄的纸上。
一动不动。
时间仿佛被拉成了一根细长的丝线,绷得紧紧的,随时都可能断裂。
过了足足有半分钟,她才缓缓地抬起头。
她的目光,像两把锋利的探照灯,一下子就锁住了我。
那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冷漠和审视,取而代D之的是一种我完全看不懂的情绪。
震惊。
错愕。
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
她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很轻,却像一颗子弹,精准地打进了我的耳朵里。
“这……绝不可能。”
她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凝固了。
我看着她,心脏漏跳了一拍。
我知道,我等了十八年的那个时刻,终于来了。
她站了起来,动作有些急促,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她绕过桌子,走到我面前。
一股淡淡的,像松木一样的味道传了过来,混杂着军装上浆洗过的皂角味。
她比我想象的要高一些,我需要微微仰起头才能看清她的脸。
她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那双之前像寒星一样的眸子,此刻却像起了雾的湖面,一片迷蒙。
“你父亲那一栏……是你自己填的?”她问,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我点了点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你……你有什么证据?”她追问,目光死死地盯着我,仿佛想从我的脸上找出一丝一毫撒谎的痕迹。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了那个东西。
那是一只小小的木头鸟。
不知道是用什么木头雕的,颜色已经变得很深,表面被摩挲得油光发亮,包浆很厚。
鸟的翅膀缺了一角,看起来有些残破,但线条依然流畅,能看出雕刻它的人,手艺很好,也很有耐心。
我把它递过去。
当她的指尖触碰到那只木鸟的瞬间,我清晰地看到,她的身体猛地一震。
就像被电流击中了一样。
她一把将木鸟夺了过去,紧紧地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她低下头,死死地盯着掌心里的那只鸟,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微微耸动。
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
我能听见她急促的呼吸声,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会一直这样站下去的时候,她终于再次抬起了头。
她的眼眶红了。
通红。
“跟我来。”
她丢下这三个字,转身就走,步子迈得又大又急。
我跟在她身后,穿过长长的、空无一人的走廊。
窗外的阳光被分割成一条条的光影,打在她笔挺的背影上,明明灭灭。
我闻到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在阳光下舞蹈。
我听到我们两个人的脚步声,一前一后,一轻一重,在走廊里回荡,有一种不真实的宿命感。
她带我进了一间资料室。
里面堆满了高大的铁皮柜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纸张发霉和铁锈混合的味道。
她走到最里面的一个柜子前,从脖子上摘下一把钥匙,插进锁孔里。
“咔哒”一声,锁开了。
她拉开沉重的柜门,从最底层的一个上了锁的铁盒子里,拿出了一份牛皮纸袋包裹的档案。
档案袋上印着两个鲜红的大字:绝密。
她的手在抖。
打开档案袋的时候,因为太过用力,指甲都有些泛白。
她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
一张已经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穿着一身旧式的军装,靠着一辆军用吉普车,笑得一脸灿烂。
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眉眼弯弯,嘴角上扬,牙齿很白。
他的笑容,有一种能把冰都融化掉的力量。
照片的右下角,别着一只小小的木头鸟。
和我口袋里那只,一模一样。
只是,照片上的那只,翅膀是完好的。
“他叫江寻。”她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厉害,“是我的队长,也是……我的过命的兄弟。”
“十八年前,西南边境,代号‘夜莺’的行动中,他为了掩护我们整个小队撤退,一个人引开了全部的敌人。”
“最后,他拉响了身上所有的炸药……和追兵同归于尽。”
“我们找了三天三夜,连一块完整的骨头都没找到。”
“档案上写着,‘壮烈牺牲’,无亲无故。”
她说到这里,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看着我,一字一句地问:“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看着照片上那个笑得没心没肺的男人。
那就是我的父亲。
一个我只在母亲偷偷拿出来的、已经模糊不清的照片上见过的男人。
一个在我十八年的人生里,只存在于一个名字里的男人。
一个……被定义为“无亲无故”的男人。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就掉下来。
我深吸了一口气,把那股酸涩强行压了下去。
“我母亲,在他出任务前,就已经怀了我。”
“他不知道。”
“任务结束后,他本该有一次长假,他打算……回来就跟我母亲求婚的。”
“但是,他再也没回来。”
“我母亲等了他很久很久,后来,她收到了部队寄来的一个包裹,里面只有一件血衣,和一张‘因公殉职’的通知单。”
“通知单上说,他是英雄,但为了保密,不能透露任何细节,也不能为他立碑。”
“他们给了我母亲一笔抚恤金,让她忘了这个人,好好生活。”
“我母亲没要那笔钱。她说,她的人都没了,要钱有什么用。”
“她一个人,把我拉扯大。她从来没在我面前提过父亲,但我知道,她没有一天忘记过他。”
“每年父亲生日那天,她都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抱着那个包裹,哭上一整天。”
“那个包裹里,除了血衣,还有这只木头鸟。”
我指了指她手里的那只。
“母亲说,这是父亲亲手为我雕的。他说,等我出生了,要做一个像鸟一样自由的人。”
“所以,我来当兵了。”
“我想知道,我的父亲,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我想走到他曾经走过的地方,看看他曾经看过的风景。”
“我想……离他近一点。”
我说完这些话,整个资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她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她的眼眶里滚落下来,砸在那张泛黄的照片上,晕开了一小片水渍。
她哭了。
这个看起来比钢铁还要坚硬的女中校,哭了。
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她没有擦眼泪,就那么任由它们流淌。
她伸出手,用那只还在发抖的手,轻轻地、轻轻地摸了摸我的脸。
她的指尖很凉,带着一丝颤栗。
“像……真像……”
她喃喃自语,眼神涣散,仿佛透过我,在看另外一个人。
“你的眼睛,你的鼻子,简直……一模一样。”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她看到我身份表时,为什么会是那样的反应。
那不是震惊,也不是怀疑。
那是故人重逢时,跨越了生死的巨大悲恸和狂喜。
她叫林岚。
这是后来我才知道的。
从那天起,我的新兵生活,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林岚没有给我任何优待,甚至,她对我比对任何人都要严苛。
五公里越野,别人跑,我跑。别人跑完了,我还要再加一圈。
射击训练,别人打五十发子弹,我要打一百发。脱靶一发,就罚一百个俯卧撑。
攀爬障碍,我手上磨出的血泡破了,血和汗混在一起,糊住了掌心,她就站在下面看着,眼神比十二月的冰还要冷。
“江寻的儿子,不能是个孬种。”
这是她对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新兵连的战友们都觉得她是在故意针对我,在背后悄悄叫她“女魔头”。
只有我自己知道,不是的。
每一次我被罚加圈,跑到肺都快要炸开的时候,她都会开着一辆吉普车,不远不近地跟在我身后。
车灯照亮我前方的路,像一双沉默的眼睛。
每一次我射击脱靶被罚,累得趴在地上连手指都动不了的时候,她都会让人送来一瓶盐汽水和一管药膏。
每一次我从高高的障碍墙上跳下来,以为自己会摔个半死的时候,总能感觉到一双有力的手,在我落地前,稳稳地托住我的后背。
她从来不说,但她做的每一件事,我都知道。
她是在用一种最笨拙,也最真诚的方式,兑现着她对那个叫江寻的男人的承诺。
她要把我,锻炼成一个真正的兵。
一个像我父亲那样的兵。
新兵结业考核那天,是武装泅渡。
冰冷的河水像无数根针,扎进我的皮肤里。
我背着沉重的装备,感觉自己就像一块正在下沉的石头。
体力在一点点流失,意识也开始变得模糊。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我听到了岸上传来的声音。
是林岚的声音。
她拿着一个高音喇叭,声音因为电流而有些失真,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进了我的耳朵里。
“坚持住!”
“想想你为什么来这里!”
“你父亲在天上看着你!”
父亲。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脑海。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张黑白照片上,他灿烂的笑容。
我仿佛听到了母亲在深夜里,压抑的哭声。
我仿佛感觉到了口袋里,那只残破的木头鸟,硌着我的皮肤,传来温热的触感。
一股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瞬间涌遍了我的四肢百骸。
我咬着牙,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划动着已经麻木的手臂,朝着对岸游去。
当我浑身湿透、筋疲力尽地爬上岸时,第一个看到的,就是林岚。
她站在那里,军装笔挺,身姿如松。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的肩章上,反射出金色的光芒。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我从未见过的东西。
是欣慰。
是骄傲。
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她朝我伸出手。
“欢迎归队,士兵。”
我握住她的手,站了起来。
那天晚上,她把我叫到了她的办公室。
还是那间堆满了档案的资料室。
她给我泡了一杯很浓的茶,茶叶在滚烫的开水里翻滚,舒展开来,像一个个获得了新生的灵魂。
茶香袅袅,混合着旧纸张的味道,有一种让人心安的气息。
她把那份代号“夜莺”的绝密档案,推到了我的面前。
“现在,你有资格看它了。”
我打开档案袋,一页一页地翻看着。
里面是那次行动的详细报告,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细节,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还有一张手绘的地图,上面用红色的笔,标注出了敌人所有的火力点,和我父亲最后消失的位置。
档案的最后一页,是几张现场勘查的照片。
被炸得焦黑的土地,散落的弹壳,还有一小片被血染红的,属于我父亲的军装残片。
我的手开始发抖。
照片上的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刀,在我的心上狠狠地割着。
我终于知道,我的父亲,是在怎样一种惨烈的情况下,结束了他年轻的生命。
他不是一个冰冷的代号,也不是一个模糊的英雄形象。
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一个会在行动前夜,给未出世的孩子雕刻木鸟的男人。
一个会在最危险的关头,选择把生的希望留给战友的男人。
一个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国家和人民筑起最后一道防线的男人。
“他……疼吗?”
我抬起头,看着林岚,声音嘶哑地问。
林岚的眼圈又红了。
她别过头,看着窗外深沉的夜色,沉默了很久。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他冲出去的时候,还在对我们笑。”
“他说,‘岚子,跟兄弟们说,我先走一步,去给大家探探路。’”
“他还说……”
林岚的声音哽咽了。
“他还说,让我告诉你母亲,他这辈子,没能娶她,是最大的遗憾。下辈子,他一定……一定早点去找她。”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像决了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十八年来,我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思念,都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我趴在桌子上,哭得像个傻子。
林岚没有安慰我,她只是静静地坐在我对面,把她自己的那杯茶,推到了我的面前。
等我哭够了,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她才开口。
“你父亲的遗物,除了那件血衣,还有一样东西。”
她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用手帕仔细包裹着的小东西。
打开手帕,里面是一枚子弹头。
已经变形了,上面还带着暗红色的血迹。
“这是从他心脏附近找到的唯一的东西。”
“当时情况紧急,我们必须马上撤离。我……我只来得及带走这个。”
“我想,这上面,应该有他的血。”
我伸出手,颤抖着,接过了那枚子弹头。
它很重。
重得我几乎拿不稳。
我把它紧紧地攥在手心,仿佛能感受到十八年前,它射入父亲身体时,那滚烫的温度。
那一晚,我和林岚聊了很久。
她给我讲了很多关于父亲的故事。
讲他怎么在训练场上,像头牛一样,永远不知道累。
讲他怎么在执行任务时,像只狐狸一样,狡猾又机敏。
讲他怎么在生活中,像个大哥哥一样,照顾着队里的每一个人。
讲他怎么偷偷攒了半年的津贴,就为了给我母亲买一支她最喜欢的牌子的口红。
讲他怎么在出发前,熬了好几个通宵,雕刻那只木头小鸟,把手指都磨出了血泡。
她说的每一个细节,都像一块拼图,慢慢地,在我脑海里,拼凑出了一个完整、鲜活的父亲形象。
我终于知道,我不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我的父亲,是这个世界上,最勇敢,最温柔,最了不起的男人。
天快亮的时候,我离开了林岚的办公室。
东方的天空,泛起了一抹鱼肚白。
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
我回到宿舍,把那枚子弹头,和那只木头小鸟,放在了一起。
从那天起,我不再是为了寻找一个答案而去训练。
我是为了成为一个像我父亲那样的军人。
我开始主动申请参加最艰苦的训练,最危险的任务。
每一次,当我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我就会摸一摸口袋里的那只木头鸟,和那枚子弹头。
它们就像我父亲的眼睛,在默默地注视着我,给我无穷的力量。
几年后,我因为表现出色,被选拔进入了一支特种部队。
巧的是,这支部队的前身,就是我父亲和林岚曾经待过的“夜莺”小队。
授衔那天,林岚亲自把代表着特种兵荣耀的臂章,戴在了我的手臂上。
她的军衔,已经换成了一颗金色的将星。
岁月似乎格外优待她,她的脸上,并没有留下太多痕迹,只是眼神,比以前更加深邃,也更加沉静。
“你父亲会为你骄傲的。”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轻声说。
我看着她,郑重地敬了一个军礼。
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个下级对上级的礼节。
更是一个晚辈,对长辈的承诺和感谢。
谢谢她,替我父亲,看了我十八年。
谢谢她,让我成为了,我想成为的人。
加入特种部队后的第一次任务,就是去西南边境,捣毁一个盘踞多年的贩毒集团。
任务地点,离我父亲当年牺牲的地方,不到五十公里。
出发前,林岚把我叫到指挥部。
巨大的电子沙盘上,模拟着任务区域的地形。
她指着其中一个被红色标记出来的山谷,对我说:“这里,就是你父亲最后战斗过的地方。”
“这次行动,你们会经过那里。”
“我希望你……能替我去看看他。”
“告诉他,我们都很好。‘夜莺’,也很好。”
我的心,猛地一紧。
我看着沙盘上那个红色的标记,仿佛能看到十八年前,那场惨烈的战斗。
看到我父亲,在枪林弹雨中,冲锋陷阵的身影。
“是!”
我大声回答,声音洪亮。
任务的过程,惊心动魄。
我们和毒贩在丛林里周旋了好几天。
湿热的空气,无处不在的蚊虫,还有随时可能出现的冷枪,都在考验着我们的意志和体力。
最后决战的时刻,我们被敌人包围在了一个废弃的哨所里。
子弹像雨点一样,泼洒在我们藏身的掩体上,打得碎石飞溅。
情况万分危急。
队长决定,必须有人冲出去,吸引敌人的火力,为大部队突围创造机会。
这是一个九死一生的任务。
所有人都沉默了。
“我去。”
我站了出来。
那一刻,我没有丝毫的犹豫。
我甚至觉得,这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事情。
十八年前,我的父亲,在同样一片土地上,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十八年后,我,他的儿子,将要完成他未竟的事业。
队长看着我,眼神复杂。
他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活着回来。”
我笑了笑,检查了一下身上的装备。
然后,我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只木头鸟。
我把它交给了身边的一个战友。
“如果我回不来,帮我把它……交给林岚将军。”
说完,我拉开手雷的保险,朝着外面冲了出去。
那一瞬间,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我听不到枪声,也感觉不到疼痛。
我只看到,天空中,仿佛有一只巨大而温柔的手,在抚摸着我的头顶。
我仿佛看到了我的父亲。
他还是照片上那个年轻的样子,穿着一身干净的军装,靠着吉普车,对我笑。
他的笑容,还是那么灿烂,那么温暖。
“儿子,干得不错。”
他说。
我笑了。
原来,死亡,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被人遗忘。
……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一间白色的病房里。
消毒水的味道,充斥着我的鼻腔。
我动了动手指,感觉浑身都像散了架一样疼。
林岚就坐在我的病床边。
她瘦了很多,眼窝深陷,看起来憔-悴不堪。
看到我醒了,她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那是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的喜悦。
“你小子……命真大。”
她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才知道,我中了三枪,其中一枪,离心脏只有不到一公分。
是战友们拼死把我从战场上拖了回来。
任务成功了。
那个盘踞多年的贩毒集团,被我们连根拔起。
我成了英雄。
躺在病床上的那段时间,林岚几乎每天都来看我。
她不怎么说话,大多数时候,就是坐在那里,默默地帮我削苹果。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我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忽然觉得,她其实,一点都不像个将军。
更像一个……为晚辈操碎了心的长辈。
有一天,她削着苹果,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你……恨过你父亲吗?”
我愣了一下。
恨吗?
我曾经恨过。
我恨他为什么要去当兵,恨他为什么要把我和母亲丢下。
我恨他为什么要做一个所谓的英雄,却不能做一个合格的父亲和丈夫。
但是现在,我不恨了。
“不恨。”我摇了摇头。
“以前不理解,现在我懂了。”
“有些人,生来就不仅仅属于一个家庭。他们属于这片土地,属于这个国家。”
“我为他感到骄傲。”
林岚听完,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她抬起头,看着我,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
不是那种礼节性的微笑,而是发自内心的,像冰雪消融,春暖花开一样的笑容。
很美。
“你真的长大了。”她说。
伤好之后,我回到了部队。
因为这次任务中的英勇表现,我被破格提拔。
我把大部分的津贴,都寄给了母亲。
我在信里,把我父亲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我希望她能知道,她爱过的那个男人,到底有多么了不起。
我希望她能真正地,从过去走出来。
母亲的回信,很快就寄来了。
信里只有一句话。
“儿子,妈妈为你,也为他,感到骄傲。”
信纸上,有几滴晕开的水渍。
我知道,那是母亲的眼泪。
但这一次,不再是悲伤的眼泪。
而是释怀和自豪的眼泪。
又过了几年,我已经是特种部队里,最年轻的分队长了。
我带的兵,都叫我“拼命三郎”。
因为每一次训练,每一次任务,我都冲在最前面。
我知道,我身上背负的,不仅仅是我自己的生命。
还有我父亲的荣耀,和林岚的期望。
林岚的年纪也渐渐大了,两鬓开始有了白发。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整天板着一张脸,变得越来越温和。
有一次,部队组织去烈士陵园扫墓。
在一块无名烈士的墓碑前,我看到了林岚。
她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站了很久。
她没有哭,也没有说话。
只是用手,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冰冷的墓碑。
那动作,温柔得像是在抚摸爱人的脸颊。
我没有过去打扰她。
我只是远远地站着,朝着那块墓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我知道,那块墓碑下,或许什么都没有。
但那里面,却埋葬着一个女人,一生的牵挂。
后来,我听说,林岚一直没有结婚。
她把她的一辈子,都献给了这身军装,献给了她为之奋斗的事业。
也献给了,那个叫江寻的男人。
我去找她,问她为什么。
她只是笑了笑,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她说,当年在“夜莺”小队的时候,江寻是所有女兵的偶像。
勇敢,帅气,幽默。
很多女孩子都喜欢他,林岚也是其中一个。
但是江寻的心里,早就住下了一个人。
就是我的母亲。
他说,等他完成了任务,就回去娶她。
他还开玩笑地对林岚说:“岚子,你要是三十岁还没嫁出去,哥就委屈一下,收了你。”
林岚当时,红着脸,踹了他一脚。
“谁要你收!”
没想到,一句玩笑话,竟然成了一生的谶言。
江寻再也没回来。
而林岚,也真的,再也没有爱上过任何人。
“我这辈子,心里装不下第二个人了。”
她看着窗外,眼神悠远。
“能看着你长大,看着你穿上这身军装,成为一个比你父亲还要出色的军人,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那一刻,我忽然懂了。
有一种爱,叫作守护。
她守护的,不仅仅是对江寻的承诺。
更是她心中,那份纯粹而炙热的,从未说出口的爱。
退役那天,部队为我举行了欢送会。
很多战友都来了,我们喝酒,唱歌,回忆着一起出生入死的日子。
林岚也来了。
她穿着一身便装,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邻家阿姨。
她给我带来了一份礼物。
是一个精致的木头盒子。
我打开一看,里面静静地躺着两只木头小鸟。
一只,是翅膀残缺的,我父亲留给我的那只。
另一只,是翅膀完好的,一直被她珍藏着的那只。
“这只,是你父亲当年雕好,准备送给你母亲的。”
“他说,这两只鸟,是一对。一只代表他,一只代表你母亲。希望他们能像鸟儿一样,永远在一起,自由自在。”
“现在,我把它们,都交给你。”
“带着它们,去过你自己的生活吧。”
“去替你父亲,好好地爱你母亲。也替我们……好好地,看看这个世界。”
我接过那个盒子,感觉有千斤重。
我的眼睛,又一次湿润了。
我看着眼前这个,为我付出了半生心血的女人。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任何语言,在这样一份深沉的爱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只能站起身,朝着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离开部队的那天,是个晴天。
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座我生活了十几年的军营。
门口的哨兵,站得笔直,像一棵棵挺拔的松树。
我知道,林岚就站在她办公室的窗户后面,看着我。
就像很多年前,她开着吉普车,跟在我身后,看着我跑完那额外的五公里一样。
我没有再回头。
我大步地,朝着前面的路走去。
我的未来,不再是枪林弹雨,不再是血与火的考验。
我的未来,是母亲温暖的饭菜,是妻儿绕膝的欢笑,是平凡而又珍贵的,人间烟火。
我会带着我父亲的勇敢,和林岚的温柔,好好地生活下去。
我会告诉我的孩子,他们的爷爷,是一个了不起的英雄。
他们的生命里,还有一位像奶奶一样,守护着他们的将军。
我会把那两只木头鸟的故事,讲给他们听。
告诉他们,有一种爱,可以跨越生死。
有一种信念,可以传承不息。
我的车,驶上了回家的路。
车窗外,风景飞速地倒退。
我打开车窗,风吹了进来,带着青草和泥土的芬芳。
我仿佛看到,在广阔的天空中,有两只鸟儿,正比翼双飞。
它们飞过高山,飞过河流,飞向了,那片最自由的,蔚蓝色的远方。
来源:渝鲜生大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