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空气里混着一股子奇怪的味道,是咖啡的焦香、消毒水的清冷,还有隐约的,属于远方的、海洋与风的气息。
机场的灯光白得像盐,撒在每一个拖着箱子匆匆行走的人身上。
空气里混着一股子奇怪的味道,是咖啡的焦香、消毒水的清冷,还有隐约的,属于远方的、海洋与风的气息。
我拖着我的银色行李箱,轮子在光洁如镜的地砖上滑过,发出那种特有的、轻快的咕噜声,像是对即将到来的旅程充满了期待。
我们一家人,要去新西兰。
这个计划说了快一年了。
从爸爸在地球仪上找到那个遥远的、被蓝色包裹的岛屿开始,家里的空气就变得不一样了。
妈妈买了厚厚的旅行攻略,每一页都用不同颜色的荧光笔画满了标记。
姐姐则早就开始研究哪里的羊毛最好,哪里的风景最适合拍照。
而我,我只是期待着,期待着去看那片据说拥有全世界最干净星空的土地。
爸爸说,那里的星星,亮得能把人的影子投在地上。
我们排在值机柜台前,队伍像一条缓慢蠕动的蛇。
我能听到前面的人和地勤人员的交谈声,护照递过去时发出的轻微摩擦声,以及行李被放上传送带时的那一声沉闷的“咚”。
每一个声音,都像是在为我们的旅行进行最后的确认。
轮到我们了。
爸爸把一沓护照和证件递了进去,他脸上带着那种惯有的、温和的笑容。
妈妈在一旁理了理我的衣领,姐姐则拿出手机,似乎在检查什么。
一切都和想象中一样,井然有序。
地勤小姐姐的指尖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发出清脆的响声。
“先生,您好,三位的机票已经确认好了。”
她的声音很甜,但那句话,像一颗小石子,突然投进了我平静的心湖。
三位?
我下意识地往前凑了凑。
爸爸的身体似乎僵硬了一下,但他很快就恢复了自然,笑着说:“是的,谢谢。”
妈妈的手,不知什么时候从我的衣领上滑落了。
姐姐也收起了手机,眼神有些躲闪。
我看着地勤小姐姐把三张登机牌和护照递出来,每一张上面都印着我熟悉的名字。
爸爸的,妈妈的,姐姐的。
没有我的。
我的那本护acts照,还安安静静地躺在爸爸递过去的那一沓证件最下面,像一本被遗忘的童话书。
“我的呢?”我问。
我的声音很轻,几乎被机场的广播声淹没了。
但他们都听见了。
爸爸接过登机牌的手顿在半空中。
妈妈转过头,看着我,她的眼神很复杂,像一团揉皱了的信纸,我看不懂里面的内容。
姐姐低下头,开始摆弄自己的手指。
“那个……”爸爸清了清嗓子,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干涩,“出了一点小问题,你的票……你的票好像没订上。”
没订上?
这三个字像三根冰冷的针,扎进我的耳朵里。
怎么可能?
这一年里,我们讨论过无数次航班的时间,座位的选择。
我记得妈妈还特意问我喜欢靠窗还是靠走道。
我记得爸爸在付款的时候,还开玩笑说,这一下,他半年的私房钱都没了。
我记得姐姐还拉着我,一起在网上看新西兰航空的飞机餐图片。
怎么会,没订上?
“是不是搞错了?”我看向那个地勤小姐姐,声音里带着一丝我自己都没察变的恳求。
她脸上露出职业性的、抱歉的微笑,查验了一下系统,然后摇了摇头:“对不起,这位先生,今天的航班确实只有这三位乘客的购票记录。”
确认了。
像法官敲下了最后的法槌。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周围的人声、广播声、行李箱的咕噜声,一下子都离我远去了。
我只能看见爸爸、妈妈和姐姐的脸。
他们的脸上,没有那种本该有的、因为失误而产生的惊慌和懊恼。
只有一种……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平静,和一丝藏得很深的、像是愧疚又像是决绝的东西。
“那怎么办?”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它听起来那么遥远,那么陌生。
“你先回家,好不好?”妈妈走过来,拉住我的手。
她的手心很凉,不像平时那样温暖。
“我们到了那边,马上就给你重新订票,你过两天再飞过来和我们汇合。”
她的声音很温柔,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像是在安抚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爸爸也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的手掌很重,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是爸爸不好,太粗心了。你先回去,乖乖等我们电话。”
姐姐也终于抬起了头,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一个钥匙串塞进了我的手里。
是家里的钥匙。
冰冷的金属硌着我的手心。
我看着他们,看着他们脸上那些刻意做出来的表情,看着他们眼神里的躲闪。
一个荒谬的念头,像一株疯狂生长的藤蔓,瞬间缠住了我的心脏。
他们是故意的。
他们故意没买我的票。
为什么?
我张了张嘴,想问出这个问题,但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看到他们开始把行李一件件放上传送带。
那个最大的箱子里,有妈妈给我准备的厚外套,她说新西兰的晚上会很冷。
那个蓝色的箱子里,有姐姐特意为我买的晕车药,她说那边的山路可能会很绕。
那个最小的登机箱里,有爸爸给我带的书,他说飞机会飞很久,我可以在路上看。
现在,这些东西,都要去一个没有我的地方了。
“你们……”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嘶哑得不像话。
“时间来不及了,”爸爸打断了我,他看了一眼手表,“我们得去过安检了。”
他甚至不敢再看我的眼睛。
他们三个人,拿着登机牌,转身走向安检口。
没有一个人回头。
他们的背影,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那么决绝,那么陌生。
我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串冰冷的钥匙,脚下像生了根一样。
我的那个银色行李箱,就停在我的脚边,箱子上的贴纸,还是我和姐姐一起选的,是一片新西兰的蕨类叶子。
此刻,那片绿色的叶子,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我看着他们一个个地通过安检,身影消失在通道的尽头。
直到再也看不见。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和那个装满了期待,却去不了远方的行李箱。
周围的人依旧来来往往,他们脸上带着奔赴目的地的喜悦或疲惫。
没有人注意到我。
没有人知道,就在刚刚,我被我的全世界,遗弃在了这里。
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
直到机场的清洁阿姨推着清洁车,小心翼翼地绕过我,我才像一个被唤醒的木偶,动了一下。
回家。
他们让我回家。
我拖着我的行李箱,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
来的时候,这条路充满了光,充满了期待。
回去的时候,这条路,只剩下无尽的拉伸和空洞。
机场大厅的灯光,此刻看起来不再像盐,而像一片片冰冷的雪花,落在我的身上,慢慢融化,带走我身体里所有的温度。
我走出机场大厅,一股冷风灌进我的脖子。
天还没完全亮,城市的天际线是一片灰蒙蒙的蓝色,像一块浸了水的脏抹布。
我叫了一辆出租车。
司机问我去哪儿。
我说了一个地址。
那个地址,一个小时前,我称之为“家”的地方。
现在,我不知道该叫它什么。
车子在空旷的街道上行驶,窗外的路灯一盏一盏地向后退去,像一场无声的告别。
我把头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看着这个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
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属于过这里。
或者说,我从来没有真正属于过那个家。
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太阳出来了,但阳光没有温度。
我用姐姐塞给我的钥匙,打开了那扇熟悉的门。
“咔哒”一声,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刺耳。
屋子里,还残留着他们离开时的气息。
玄关处,妈妈的拖鞋摆得整整齐齐。
客厅的茶几上,放着爸爸没喝完的半杯茶,茶叶还舒展着。
沙发上,搭着姐姐的外套,她走得匆忙,忘了收。
一切都好像他们只是出门散了个步,马上就会回来。
可我知道,他们不会了。
他们去了很远的地方,一个没有我的地方。
我拖着行李箱,走进我的房间。
房间里的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
书桌上,还摊着我看到一半的书。
床头,放着我昨晚定好闹钟的手机。
衣柜的门半开着,里面挂着我为这次旅行准备的衣服。
我走过去,关上衣柜的门。
镜子里,映出我的脸。
一张苍白的、陌生的脸。
我坐到床边,就那么静静地坐着。
时间,好像停止了。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或者更久。
太阳从窗户的东边,慢慢移到了西边。
房间里的光线,从明亮,变得昏黄,再到暗淡。
我没有开灯。
我就让自己,沉浸在这片越来越浓的黑暗里。
黑暗,能吞噬一切。
吞噬光,吞噬声音,也吞噬掉我心里那些疯狂滋生的、名为“为什么”的疑问。
我开始回忆。
回忆这一年来,关于新西兰的一切。
爸爸第一次在地图上指出那个地方时,眼睛里闪烁的光。
他说,他年轻的时候就想去了,想去看看鲁冰花盛开的特卡波湖,想去米尔福德峡湾感受冰川的壮丽。
那是一种,近乎于执念的向往。
妈妈呢?
妈妈总是在附和爸爸。
爸爸想去的地方,就是她想去的地方。
她一边笑着说爸爸“老来疯”,一边却比谁都认真地研究着攻略,预订酒店,规划路线。
她的爱,总是这样,无声无息,却又无处不在。
姐姐。
姐姐一开始是反对的。
她说工作太忙,请不了那么长的假。
她说新西兰太远,坐飞机太累。
但最后,她还是妥协了。
我记得,是爸爸和她关在书房里,谈了很久。
出来的时候,姐姐的眼睛红红的,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开始在网上查起了机票。
现在想来,那次谈话,或许就是一切的开端。
而我呢?
我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快乐的傻瓜。
我以为,这是一次全家人的旅行,是一次弥补过去那些因为忙碌而错过的时光的机会。
我以为,我们会在南半球的星空下,把所有的心结都解开,把所有的爱都说出口。
我甚至,连要在星空下许的愿望都想好了。
现在看来,多么可笑。
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带上我。
那些关于我的厚外套,我的晕车药,我的书,都只是他们为了让我不起疑心,而精心准备的道具。
他们是多么出色的演员。
而我,是多么愚蠢的观众。
我甚至,连一句“为什么”都问不出口。
因为我知道,如果我问了,他们会用更多的谎言来搪塞我。
那些善意的、残忍的谎言。
我宁愿不要。
我宁愿,就让这个谜团,烂在我的心里。
夜深了。
肚子开始叫。
我才想起,我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什么东西都没吃。
我走出房间,摸黑走到厨房。
打开冰箱,里面塞得满满的。
都是妈妈临走前买好的,她说怕我一个人在家,懒得做饭,饿着自己。
有我爱吃的速冻水饺,有姐姐喜欢喝的酸奶,还有爸爸每天都要吃的水果。
冰箱里的灯光,惨白地照在我的脸上。
我看着这些食物,突然就没了任何胃口。
我关上冰箱门,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水是凉的,从喉咙一直凉到胃里。
我拿着水杯,走到客厅的窗前。
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
每一扇亮着灯的窗户后面,或许都有一个温暖的家。
而我的家呢?
我的家人,此刻正在一万多公里外的高空中,飞向他们的梦想之地。
而我,被留在了原地。
像一个被遗忘的旧玩具。
这一夜,我没有睡。
我就坐在黑暗的客厅里,看着窗外的天,从深蓝,变成鱼肚白,再到被朝阳染成一片金色。
新的一天,来了。
可我的人生,好像永远地停留在了昨天。
手机响起来的时候,我正看着窗外的鸽子发呆。
那突兀的铃声,像一把尖刀,划破了屋子里的死寂。
我甚至被吓得哆嗦了一下。
我拿起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串陌生的号码。
一个很长的、我从未见过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喂?”我的声音,因为一夜未眠,而沙哑得厉害。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一个冷静的、公式化的男声响了起来。
“您好,请问是……?”
他报出了我的全名。
“我是。”
“您好,这里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驻新西兰大使馆。”
大使馆?
我的心,猛地一沉。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潮水一样,瞬间将我淹没。
为什么,大使馆会给我打电话?
“我们非常遗憾地通知您,”那个男声,依旧冷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您的家人,乘坐的从皇后镇飞往基督城的航班,于当地时间今天上午,遭遇了强气流……飞机,失事了。”
失事了。
这三个字,像三颗子弹,精准地射穿了我的耳膜,射穿了我的心脏。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变成了一片空白。
我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我只能看到,窗外的那只鸽子,扑棱着翅膀,飞向了灰色的天空。
我的手机,从手里滑落,掉在地板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还在说着什么。
说着什么确认信息,说着什么后续处理,说着什么节哀顺变。
但我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我的世界,崩塌了。
在昨天,我还在怨恨他们,怨恨他们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丢下。
我还在心里,编织着无数个他们不爱我的理由。
我甚至,有一瞬间,希望他们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可是现在……
现在,我只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一场我醒来后,就会烟消云散的噩梦。
我希望,我能接到爸爸的电话,他会像往常一样,用带着笑意的声音问我:“臭小子,在家乖不乖?”
我希望,我能收到妈妈的信息,她会发来一张风景照,然后叮嘱我:“天冷了,记得多穿衣服。”
我希望,姐姐会在朋友圈里发九宫格,吐槽着旅途的劳累,却又在字里行间,炫耀着她的快乐。
可是,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只剩下电话那头,那个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男声,在宣读着一份死亡通知。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挂断电话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地上爬起来的。
我只知道,我必须要做点什么。
我冲进爸爸的书房。
那里,有他的一切。
他的书,他的电脑,他喝茶的杯子。
我像一个疯子一样,翻箱倒柜。
我在找什么?
我也不知道。
或许,我只是想找到一个,他们还活着的证据。
一个,能推翻那个电话里所有内容的证据。
我拉开书桌最下面的那个抽屉。
那个抽屉,是上锁的。
爸爸从来不让任何人碰。
他说,里面放着他最重要的东西。
我以前,总是好奇,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现在,我只想打开它。
我找到了备用钥匙,就在书架上那个不起眼的相框后面。
我的手,抖得厉害,试了好几次,才把钥匙插进锁孔里。
“咔哒”一声,锁开了。
我拉开抽屉。
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什么贵重物品。
只有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和一个小小的、用红布包着的东西。
我先拿起了那个文件袋。
文件袋很厚,没有封口。
我倒出里面的东西。
是一沓厚厚的病历。
最上面的一张,是诊断证明。
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是爸爸的名字。
然后,我看到了诊断结果。
胰腺癌,晚期。
我的眼睛,像被什么东西灼伤了一样,疼得厉害。
原来,这就是爸爸的秘密。
这就是,他藏在那个上锁的抽のこもり中的,“最重要的东西”。
我一页一页地往下翻。
检查报告,化验单,治疗方案……
上面的日期,是从一年前开始的。
一年前。
正是我们开始计划去新西兰的时候。
我的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
那些我一直想不通的细节,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为什么爸爸那么执着地要去新西兰?
因为,那是他生命中最后的一点念想。
他想在自己还能走得动的时候,去看看那个他向往了一辈子的地方。
为什么妈妈会毫无保留地支持他?
因为,她想陪他走完这最后一程。
无论他想去哪里,她都会陪着他。
为什么姐姐会从反对,变成妥协?
因为,爸爸把真相告诉了她。
在那间关着门的书房里,他告诉了她,自己所剩无几的时间。
所以,她红了眼眶。
所以,她默默地承担起了一切。
而我呢?
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三个人,共同守着这个残忍的秘密,给了我一整年的,虚假的快乐。
他们让我以为,我们只是要去进行一次普通的旅行。
他们让我以为,我们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他们为什么,不买我的票。
他们不是不爱我。
他们是太爱我了。
他们不想让我看到爸爸被病痛折磨的样子。
他们不想让我在旅途中,面对随时可能到来的生离死别。
他们想把他们最后的、最美好的样子,留给我。
他们想让我,在那个他们精心编织的谎言里,继续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
所以,他们在机场,演了那场戏。
那场,我当时觉得无比拙劣,现在想来却字字泣血的戏。
爸爸说:“是爸爸不好,太粗心了。”
不,他不是粗心。
他是用他最后的气力,在保护我。
妈妈说:“我们到了那边,马上就给你重新订票。”
不,她知道,不会有“那边”了。
她只是想给我一个,可以等待的念想。
姐姐把钥匙塞给我。
她是在把这个家,交给我。
他们三个人,用一种最决绝的方式,和我做了最后的告别。
而我,却像个傻子一样,怨了他们整整一天一夜。
我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大颗大颗的,砸在那些冰冷的诊断书上,晕开了一片片水渍。
我拿起那个用红布包着的小东西。
打开来,是一个小小的、用木头雕刻的奇异鸟。
是新西兰的国鸟。
雕工很粗糙,看得出来,是新手刻的。
鸟的底座上,刻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
“给我的小鸟,愿你自由飞翔。”
是爸爸的字迹。
他总是叫我“小鸟”。
他说,希望我能像鸟儿一样,无拘无束,飞向任何我想去的地方。
我把那只木头小鸟,紧紧地攥在手心。
粗糙的木头,硌得我手心生疼。
可我,却感觉到了,一丝久违的温暖。
那是爸爸留给我的,最后的温度。
我哭了很久。
哭到最后,眼泪都流干了。
我擦干脸,站起身。
我走到我的房间,打开那个银色的行李箱。
我开始收拾东西。
这一次,不是为了去旅行。
是为了,去接他们回家。
我订了最快一班飞往新西兰的航班。
在等待起飞的时间里,我给大使馆回了一个电话。
我告诉他们,我会亲自过去处理后续事宜。
电话那头的男声,似乎有些惊讶,但还是很快就为我安排好了一切。
挂断电话,我看着窗外,飞机正在跑道上滑行。
这一次,我终于坐上了飞往新西兰的飞机。
可是,我的心情,却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没有期待,没有兴奋。
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
飞机起飞了。
穿过云层,阳光刺眼。
我看着窗外,大片大片的云朵,像棉花糖一样,在我脚下铺展开来。
我想,爸爸妈妈和姐姐,他们离开的时候,是不是也看到了,这样美的景象?
他们当时,在想些什么呢?
是不是在担心,我一个人在家,会不会害怕?
是不是在遗憾,不能亲口对我说出真相?
是不是在期盼,我能早日明白他们的苦心,然后,好好地活下去?
飞机飞了十几个小时。
我在飞机上,没有合过一次眼。
我把那只木头的奇异鸟,一直握在手里。
我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它粗糙的纹理。
我好像能感觉到,爸爸在刻下它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一定,是笑着的吧。
带着对我的爱,和对未来的期许。
飞机降落在基督城国际机场。
走出机舱的那一刻,我闻到了,一股和我们那里完全不一样的空气。
干净,清冽,带着一丝青草和泥土的味道。
这就是,他们用生命奔赴的地方。
大使馆的工作人员,已经在机场等我了。
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戴着一副眼镜,看起来很斯文。
他见到我,没有说太多安慰的话,只是默默地帮我提起行李,然后带我上了一辆车。
车子在路上行驶。
窗外的风景,美得像一幅油画。
大片的草地,成群的牛羊,远处连绵起伏的雪山。
这里的天,蓝得那么纯粹,没有一丝杂质。
这里的云,白得那么柔软,好像伸手就能摸到。
一切,都和攻略书上描绘的一样。
甚至,比书上描绘的,还要美。
可是,我的心里,却没有任何波澜。
再美的风景,没有了可以分享的人,也就失去了意义。
工作人员把我送到了一家酒店。
他告诉我,让我先休息一下,倒倒时差,明天再带我去处理相关事宜。
我谢过他,然后一个人,走进了房间。
房间很大,很干净。
窗户正对着一片湖。
湖水是碧绿色的,像一块巨大的翡翠。
我站在窗前,看着那片湖水,看了很久。
我拿出手机,翻看着相册。
里面,全是我们一家人的照片。
有我小时候,爸爸把我扛在肩上的。
有我上学时,妈妈在校门口等我的。
有我工作后,姐姐陪我一起加班的。
还有我们一起去过的很多地方,拍下的很多合影。
每一张照片里,我们都笑得那么开心。
我一直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我以为,我们会有很多个,像照片里那样的,开心的瞬间。
可我忘了,人生,是一趟有去无回的列车。
有的人,会提前下车。
而我们能做的,就是好好地,和他们告别。
第二天,工作人员开车来接我。
我们去了很多地方。
警察局,航空公司,殡仪馆……
我签了很多文件,看到了很多冰冷的报告。
报告上,用最客观的文字,描述了那场空难的惨烈。
我没有哭。
我的眼泪,好像已经在那天,全部流干了。
我只是,麻木地,做着我该做的一切。
最后,我见到了他们。
他们被安放在三个独立的、小小的盒子里。
上面,贴着他们的名字。
我伸出手,想去触摸那个刻着爸爸名字的盒子。
我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我终于,还是没能忍住。
我跪在地上,抱着那三个冰冷的盒子,放声大哭。
像是要把这辈子的委屈和思念,都哭出来。
我把他们,带回了酒店。
我把他们,放在窗前,那片最美的湖光山色前。
我对他们说:“爸,妈,姐,我们到了。”
“这里,就是你们一直想来的地方。”
“你们看,这里的天,是不是很蓝?”
“这里的湖,是不是很绿?”
“你们喜欢吗?”
没有人回答我。
只有窗外的风,吹动着窗帘,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在替他们,回答我。
我在新西兰,待了七天。
这七天里,我没有去任何旅游景点。
我就待在酒店里,陪着他们。
我和他们说话,给他们讲我小时候的糗事,讲我工作上的烦恼,讲我未来的打算。
我好像,要把这辈子没来得及说的话,都说给他们听。
第七天,我要走了。
我把他们,安放在了基督城郊外,一个很安静的墓园里。
墓碑,正对着远处的雪山。
我想,他们会喜欢这里的。
这里,有他们向往的风景,有他们喜欢的宁静。
在离开之前,我去了特卡波湖。
那是爸爸,在攻略书上,圈了无数次的地方。
他说,那里有全世界最美的星空。
我去的那天,天气很好。
白天,湖水呈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奶蓝色,像是在牛奶里,滴入了蓝色的墨水。
湖边,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鲁冰花。
美得,让人窒息。
我找了一块草地,坐了下来。
从白天,一直坐到黑夜。
当夜幕降临,当最后一丝光线,从地平线上消失。
我抬起头。
然后,我看到了,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壮观的景象。
无数的星星,像钻石一样,洒满了整个夜空。
银河,像一条发光的白色绸带,横贯天际。
那么近,那么亮。
亮得,我真的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被投在了地上。
爸爸,没有骗我。
我躺在草地上,看着那片星空。
眼泪,不知不觉,又流了下来。
但这一次,不是悲伤。
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和释然。
我想,他们一定,也变成了这片星空里,最亮的那几颗星星吧。
他们,在用这种方式,看着我,陪着我。
我从口袋里,拿出那只木头的奇异鸟。
我把它,放在我的胸口。
我对天上的星星说:“爸,妈,姐,我来看你们了。”
“你们看,这片星空,多美啊。”
“你们放心,我会好好地活下去。”
“我会带着你们的爱,和你们的期望,去飞向,更高更远的地方。”
“我会,成为那只,你们希望我成为的,自由飞翔的小鸟。”
说完这些话,我闭上了眼睛。
我感觉,有风,轻轻地,拂过我的脸颊。
像爸爸温暖的手掌。
像妈妈温柔的亲吻。
像姐姐宠溺的拥抱。
我知道,他们听到了。
他们,一直都在。
从未离开。
回国的飞机上,我睡得很沉。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我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们一家人,又回到了那个小小的家里。
爸爸在看报纸,妈妈在厨房里做饭,姐姐在看电视。
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暖洋洋的。
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我醒来的时候,飞机已经快要降落了。
我看着窗外,那片熟悉的,城市的轮廓。
我知道,我回来了。
回到这个,没有他们,却又处处都是他们影子的家。
以后的路,要我一个人走了。
或许,会很孤单。
或许,会很艰难。
但是,我不会害怕。
因为我知道,无论我走到哪里,他们都会在天上,看着我。
他们会化作,清晨的阳光,傍晚的微风,深夜的星辰。
永远,永远地,陪伴着我。
我走出机场,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是熟悉的,城市的味道。
我拖着行李箱,走进了人潮里。
我的脚步,很慢,但很坚定。
因为,我的心里,装着一片,全世界最美的星空。
还有,三个,我最爱的人。
这就够了。
这就,足够我,走完这漫长的一生了。
回到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只木头的奇异鸟,放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然后,我走进厨房,打开冰箱。
里面,妈妈准备的食物,还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
我拿出那包速冻水饺,烧水,下锅。
水开了,饺子在锅里,一个个地翻滚着,像一群白色的小胖子。
热气,氤氲了我的眼睛。
我盛出一碗饺子,坐在餐桌前。
这是我从小吃到大的味道。
是妈妈的味道。
我吃得很慢,很认真。
每一口,都像是在品尝,一段回不去的时光。
吃完饭,我开始打扫卫生。
我把爸爸的茶杯,洗得干干净净。
把姐姐的外套,叠得整整齐齐。
把这个家里,每一个角落,都擦拭得一尘不染。
我好像,想用这种方式,留住他们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
晚上,我没有开灯。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就像那天晚上一样。
只是,这一次,我的心里,不再是迷茫和怨恨。
而是,一片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拿出手机,点开了姐姐的微信。
我们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出发前的那天。
她给我发了一张,她收拾好的行李箱的照片。
她说:“看,我给你带了好多好吃的。”
我看着那句话,看了很久。
然后,我打下了一行字。
“姐,我回家了。”
“家里,一切都好。”
“勿念。”
我没有发送。
我只是,把这段话,存在了草稿箱里。
我知道,她再也看不到了。
但是,我就是想,告诉她。
告诉他们。
我很好。
我会,很好。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好像回到了正轨,又好像,完全偏离了轨道。
我按时上班,下班。
自己做饭,自己吃饭。
自己看电影,自己散步。
我学会了,一个人,面对所有的事情。
我不再害怕黑暗,因为我知道,最亮的星星,总是在最黑的夜里。
我不再害怕孤单,因为我知道,最深的爱,总是藏在最安静的陪伴里。
我开始,尝试着,去做一些,以前从未做过的事情。
我去学了烹饪,努力复刻出妈妈菜里的味道。
我去报了摄影班,想用镜头,记录下这个世界的美好。
我还开始,学习木工。
我想,亲手,为爸爸,雕刻一只,更漂亮的奇异鸟。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
春天,我会在阳台上,种满妈妈喜欢的花。
夏天,我会去海边,吹吹爸爸说过的,带着咸味的风。
秋天,我会去山里,捡起姐姐最爱的,火红的枫叶。
冬天,我会围着炉火,读一本,爸爸没来得及读完的书。
我用我的方式,延续着他们的生命。
我用我的眼睛,去看他们没来得及看的世界。
我用我的双手,去完成他们没来得及完成的梦想。
我活成了,他们希望我活成的样子。
独立,坚强,并且,热爱着这个世界。
有时候,我也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拿出那只木头的奇异鸟,和它说说话。
我会告诉它,我今天,又学会了一道新菜。
我会告诉它,我今天,拍到了一张很美的照片。
我会告诉它,我今天,又想他们了。
很想,很想。
但是,我不会再哭了。
因为我知道,他们不希望看到我流泪。
他们希望看到的,是我的笑容。
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灿烂的笑容。
就像,我们曾经在那些合影里,笑过的一样。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
它磨平了伤口的棱角,却把思念,刻进了骨子里。
我渐渐明白,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
遗忘,才是。
只要我还记得他们,他们就永远,活在我的生命里。
他们是我,每一次跌倒后,爬起来的勇气。
是我,每一次迷茫时,指引方向的星光。
是我,这一生,最温暖的,底气。
又是一年冬天。
我收到了一个,来自新西兰的包裹。
是那个大使馆的工作人员寄来的。
他说,是在清理事故现场的遗物时,发现的。
因为一些原因,现在才寄给我。
我打开包裹。
里面,是一个小小的,已经被烧得有些变形的相机。
是姐姐的相机。
我把相机里的存储卡,取了出来。
我的手,有些颤抖。
我不知道,里面,会记录着什么。
我把存储卡,插进电脑。
然后,我看到了,一些照片。
是他们,在新西兰拍的照片。
第一张,是爸爸妈妈的合影。
他们站在皇后镇的湖边,背后是壮丽的雪山。
爸爸搂着妈妈的肩膀,笑得很开心。
妈妈的脸上,也带着温柔的笑意。
虽然,他们的脸上,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
但他们的眼神,却和年轻时一样,清澈,明亮。
第二张,是姐姐的自拍。
她坐在一辆缆车上,对着镜头,比了一个“耶”的手势。
她的身后,是整个皇后镇的全景。
她的笑容,还是那么灿烂,那么有感染力。
第三张,第四张,第五张……
都是沿途的风景。
雪山,湖泊,森林,小镇……
每一张,都美得像明信片。
我能想象到,他们当时,看到这些美景时,是多么的激动和开心。
我翻到最后一张。
那是一张,没有对焦成功的照片。
画面很模糊,有些晃动。
看得出来,是在飞机上拍的。
应该是,在飞机遭遇强气流的那一刻,姐姐下意识地,按下了快门。
照片的中心,是一片刺眼的白光。
在白光的边缘,我隐约看到了,爸爸妈妈的侧脸。
他们,紧紧地,握着彼此的手。
他们的脸上,没有恐惧,没有惊慌。
只有一种,超脱生死的,平静。
我看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
然后,我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知道,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是坦然的。
因为,他们已经,完成了此生最大的心愿。
他们看到了,他们想看的风景。
他们守护了,他们想守护的人。
他们,没有遗憾了。
我把这张照片,设置成了我的电脑桌面。
每天,我打开电脑,第一眼,就能看到他们。
看到他们,在白光里,紧握的双手。
看到他们,在生命尽头,从容的微笑。
这,是我见过,最美的,爱情的模样。
也是我见过,最伟大的,亲情的模样。
它告诉我,爱,可以超越生死。
可以,抵挡世间一切的,风雨。
我的人生,还在继续。
我会遇到新的人,经历新的事。
我会恋爱,会结婚,会组建自己的家庭。
我会,把他们的故事,讲给我的孩子听。
我会告诉他,他曾经有过,世界上最爱他的爷爷奶奶,和姑姑。
我会告诉他,他们,变成了天上的星星,永远,守护着我们。
而我,会永远,珍藏着那只,爸爸亲手为我雕刻的奇异鸟。
珍藏着那片,我们共同仰望过的,特卡波的星空。
珍藏着那份,足以温暖我一生的,爱。
因为,有爱的地方,就是家。
无论,他们,身在何方。
来源:轻舟一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