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空气里都是铁锈和汗水的味道,太阳底下的训练场能蒸出人油来。耳朵里永远是嘹亮的号声和震天的口号,可我的心,早就飞回了老家那片种着杏树的黄土地。
那一年,我铁了心要走。
真的,一分钟都不想多待。
空气里都是铁锈和汗水的味道,太阳底下的训练场能蒸出人油来。耳朵里永远是嘹亮的号声和震天的口号,可我的心,早就飞回了老家那片种着杏树的黄土地。
我的复员申请报告,写了三遍。
第一遍,写得跟作报告似的,全是套话。交上去,被连长直接打了回来,说我态度不端正。
第二遍,我学聪明了,写得情真意切。我说家里爹娘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我是独子,得回去尽孝。这理由,谁也挑不出错。
连长收了,叹了口气,拍拍我的肩膀,没说话。
我以为这事儿就成了。
那几天,我走路脚下都像踩着云。晚上躺在板铺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一遍遍地过着回家的场景。先是坐绿皮火车,咣当咣当,坐上个三天两夜。下了车,再转长途汽车,车上混着鸡鸭和旱烟的味道,颠得人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可我不嫌。
我甚至觉得那柴油味儿都是香的。
因为我知道,等我跳下车,就能看见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槐树底下,肯定站着一个人。
她穿着碎花衬衫,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在胸前。看见我,会先低头抿着嘴笑,然后才抬起眼,亮晶晶地看着我。
她叫杏儿。
我跟她通过信,一封一封,攒了厚厚一沓,用根牛皮筋捆着,藏在我的枕头底下。枕头里塞的谷壳都沾上了墨水的香气。
信里,她跟我说家里那棵老杏树又开花了,粉白色的一大片,像天上的云霞。她说,等我回去了,杏子就熟了,她给我做杏子酱。
她说,她等我。
就为了这三个字,我觉得在部队吃的这些苦,全都值了。
现在,苦吃完了,我该回去了。
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了,一个军绿色的帆布包,塞得满满当登。其实也没什么,几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一本翻烂了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有就是那一沓沉甸甸的信。
万事俱备,只等批文下来。
可我没等来批文,等来了团长的传唤。
团长的警卫员小张跑到训练场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练倒功。后背着地那一下,摔得我眼冒金星,胸口发闷。
小张说:“团长让你去一趟。”
我的心“咯噔”一下。
直觉告诉我,不是好事。
去团部的路上,我的两腿有点发软。路两边的白杨树,叶子在风里哗啦啦地响,像是在替我发愁。
团长的办公室,和我第一次入伍时来报到一模一样。一张大大的木头桌子,上面压着一块玻璃板,玻璃板底下是张军事地图。墙上挂着几面锦旗,已经有些褪色了。空气里飘着一股浓浓的烟草味,是团长最爱抽的那种“大生产”。
团长正背着手,站在窗户边。
他很高大,背影像座山。
我立正,敬礼,大声喊:“报告!”
他没回头,声音有点闷:“来了?”
“是!”
他转过身,手里夹着烟,烟雾缭绕的,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没让我坐,就那么站着,看了我足足有一分钟。
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额头上都渗出了汗。
他终于开口了,把我的复员申请拍在桌上:“你写的?”
“是。”我答得干脆。
“理由很充分嘛。”他哼了一声,听不出是夸是贬,“家里父母年迈,你是独子,要回去尽孝。觉悟很高啊。”
我低着头,不敢接话。
“可我怎么听说,你是急着回去娶媳妇儿啊?”
我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红到了耳根子。这事儿,我在连队里跟最好的几个战友念叨过,没想到传到团长耳朵里了。
“报告团长,我……”我结结巴巴,想解释。
“行了。”他摆摆手,掐灭了烟,“男人想娶媳-妇,天经地义,不丢人。”
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个信封,推到我面前。
“这是什么?”我愣住了。
“你的调令。”
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调令?不是复员批文吗?
我颤抖着手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盖着红章的纸。上面的字我明明都认识,可连在一起,我却怎么也看不明白。
我被调到了一个我从没听说过的部队,番号很陌生。
“团长,这是……搞错了?”我的声音都在抖。
“没错。”他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浓茶,茶叶末子在杯子里上下翻滚,“就是你。”
“为什么?”我急了,也顾不上什么上下级了,“团长,我申请的是复员!我想回家!”
“回家?”他呷了口茶,慢悠悠地说,“回家干什么?回去守着你那几亩薄田,娶了媳-妇,生个娃,然后呢?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就看到头了。这就是你想要的?”
我被他问住了。
说实话,我没想过“然后呢”。我只想着回家,想着杏儿。我觉得那样的生活,就是我全部的盼头。
“当兵,保家卫国,我尽到义务了。现在我想过我自己的日子,这有错吗?”我梗着脖子,心里又委屈又憋闷。
他看着我,眼神忽然变得很深邃,像口老井。
“没错。你想过自己的日子,没错。”他顿了顿,声音压得很低,“可现在,国家有个更重要的任务,需要你们这样的人。”
“什么任务?”
“保密。”他吐出两个字。
他又点上一根烟,办公室里安静得只剩下他吸烟的“嘶嘶”声和我的心跳声。
“我只能告诉你,你们要去一个地方,一个地图上都找不到名字的地方。去那里,不是为了打仗,是为了建设。”
“建设?”我更糊涂了。我们是兵,又不是工人。
“对,建设。”他站起来,走到那张巨大的地图前,手指在南边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上点了点,“这里,将来会变成一个了不起的地方。而你们,就是第一批拓荒牛。”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那里,就在海边,紧挨着一个很小的地名。
“你们要去开山,要去填海,要去盖楼。你们流的每一滴汗,都会变成这个国家未来的基石。这比你回家种地,有意义得多。”
他的声音很有力量,一个字一个字地砸在我的心上。
说实话,我有点动摇了。
哪个热血青年没有一个建功立业的梦呢?
可我一想到杏儿,想到她信里写的“我等你”,我的心就又被拽了回去。
“团长,”我鼓足勇气,“我……我还是想回家。我跟人约好了。”
他沉默了。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过了很久,他才重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我当兵三十年,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过。我知道什么叫承诺。我也知道,有时候,对国家的承诺,要大过对个人的承诺。”
他走回桌边,拿起我的复-员申请,当着我的面,“撕拉”一声,撕成了两半。
“报告我给你驳回了。调令,你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这是命令。”
我站在那里,像被雷劈了一样,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团长办公室的。
天还是那么蓝,白杨树的叶子还是哗啦啦地响,可我的世界,好像一下子就变成了黑白色。
回到宿舍,战友们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我情况。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把那张调令往床上一扔,一头栽倒在枕头上。
枕头里,谷壳的清香混着墨水的味道,钻进我的鼻子。那是杏儿的味道。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给杏儿写信的时候,我的手抖得厉害。
一张信纸,写废了好几张。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
说我不回去了?
说我要去一个连名字都不能告诉她的地方?
说我们的约定,要无限期地推迟了?
我怕她不信,怕她骂我,更怕她……不等我了。
最后,我只写了寥寥几行字。我说,部队有临时任务,很重要,我必须服从。归期未定,让她别担心,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家里人。
我说,等我,一定要等我。
写完这封信,像是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
我把它塞进信封,贴上邮票,像是投递一份决定我后半生命运的判决书。
出发那天,是个阴天。
我们几十个被选中留下的人,穿着崭新的军装,背着行囊,沉默地上了闷罐车。
没有欢送仪式,没有锣鼓喧天。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扒着车厢的缝隙往外看。熟悉的营房,熟悉的训练场,熟悉的白杨树,一点点地向后退去,最后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再见了。
我的青春。
火车一路向南。
车厢里很闷,空气中混杂着汗味、烟味和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大家都不怎么说话,各自想着心事。
我的心里,像揣了块石头,沉甸甸的。
我一遍遍地想,杏儿收到我的信会是什么反应?她会哭吗?会怨我吗?
她还会继续给我写信吗?
火车开了几天几夜,我记不清了。只知道窗外的景色在不断变化。从光秃秃的黄土高坡,到郁郁葱蔥的水田;从干燥凛冽的北风,到潮湿温热的南风。
空气里的味道也变了。不再是家乡那种混着泥土和庄稼的味道,而是一种带着咸味和腥味的气息。
是海的味道。
我们终于到了。
下车的地方,不是什么繁华的车站,就是一个临时搭建的简陋站台。
放眼望去,一片荒芜。
低矮的丘陵,杂草丛生的滩涂,还有远处一片灰蒙蒙的水面。几个零星的小渔村,散落在海边,像撒了一把芝麻。
这就是团长说的,“了不起的地方”?
我有点懵。
接我们的是一辆解放牌大卡车,车斗里,我们像沙丁鱼罐头一样挤在一起。路是土路,坑坑洼洼,车子一颠,人就飞起来半尺高。
尘土飞扬,呛得人睁不开眼。
路边偶尔能看到一些标语,用白石灰刷在墙上,字很大,很醒目。
“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
这口号,我们这些从内地来的人,还是头一回见,觉得新鲜又刺眼。
我们的营地,就在一片滩涂上。一排排临时搭建的竹棚,就是我们的宿舍。地上铺着木板,潮气从木板缝里钻上来,被子摸上去总是湿漉漉的。
蚊子特别多,个头又大又毒。晚上睡觉,耳边全是“嗡嗡”的轰炸声,一晚上下来,身上全是红疙瘩,又疼又痒。
比环境更难熬的,是寂寞。
这里,除了我们自己,几乎看不到外人。每天面对的,就是黄土、石头和大海。
我们的任务,也和团长说的一样。
开山。
我们管那叫“开山炮”。不是用真的炮,是用钢钎、铁锤和炸药。
山是花岗岩,硬得很。钢钎砸上去,只留下一个白点,震得虎口发麻。我们就那么一钎一钎地凿,一天下来,手上全是血泡。旧的磨破了,结成茧,又磨出新的。
最危险的是放炮。
点燃导火索,要在规定的时间内跑到安全区域。有时候导火索燃烧得快,跑慢一步,飞溅的碎石就能把人打伤。
我的一个战友,姓李,我们都叫他“老李”,就是因为躲闪不及,被一块石头砸中了腿,落下个终身残疾。
除了开山,就是填海。
把开山炸下来的石头,一车一车地运到海边,倒进海里。那是一种很奇特的感受。看着浑浊的海水一点点被黄色的泥土和灰色的石头吞噬,陆地,就这么一寸一寸地向前延伸。
那是一种愚公移山般的壮举,也是一种水滴石穿般的煎熬。
每天收工,我们累得像一滩烂泥,倒在床上就能睡着。
没有电视,没有电影,唯一的娱乐,就是聚在一起吹牛,或者看信。
信,成了我们唯一的精神寄托。
每次邮递员骑着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出现在营地门口时,整个营区都会沸腾。
大家像疯了一样冲过去,围着邮递员,伸长了脖子,喊着自己的名字。
拿到信的,喜笑颜开,找个没人的角落,宝贝似的,一个字一个字地看。没拿到信的,垂头丧气,一整天都提不起精神。
我,常常是后者。
我给杏儿写了很多封信。
我跟她说这里的天气,这里的蚊子,这里的大海。我跟她说我每天都在干什么,手上磨出了多少茧。
我不敢说苦,不敢说累。我只跟她说,我很好,让她放心。
我在每一封信的结尾,都写上同样一句话:
“等我。”
可是,我只收到过她一封回信。
信很短,比我写的任何一封信都短。
她说,她收到了我的信,知道了。家里一切都好,让我安心工作,不用挂念。
信的落款,是她的名字。
没有“我等你”,也没有任何一句亲昵的话。
那封信,我反反复复看了几十遍,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的心上。
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是一种很微妙的疏离感,隔着千山万水,透过薄薄的信纸,传递过来,让我浑身发冷。
我不信邪。
我继续写。
我把我的思念,我的委屈,我的盼望,全都写在信里。
可那些信,都像石沉大海,再也没有回音。
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们身边的这片土地,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变化。
我们炸平了一座又一座山头,填平了一片又一片海湾。
荒芜的滩涂上,开始打地基,竖起钢筋,浇筑水泥。
一栋栋楼房,像雨后的春笋一样,从地里冒了出来。
我们这些兵,也渐渐变了模样。
皮肤晒得黝黑,像刚从地里刨出来的红薯。手上,脸上,胳膊上,全是伤疤。眼神里,少了刚来时的迷茫,多了几分坚毅。
我们不再是单纯的兵了。我们是开山匠,是泥瓦工,是建筑师。
我们用自己的双手,在一张白纸上,画着一座城市的雏形。
这种创造的成就感,是巨大的,也是很实在的。
每当看到一栋楼封顶,我们会聚在楼顶,扯着嗓子吼军歌。歌声在空旷的工地上回荡,带着一种苍凉而豪迈的味道。
那时候,我会暂时忘记杏儿,忘记那封再也没有回音的信。
我会觉得,团长说得对。
我们正在做一件有意义的事。
可是,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那种蚀骨的思念,又会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把我淹没。
我会拿出杏儿唯一的那封回信,借着月光,一遍遍地看。
那信纸,已经被我的汗水浸得发黄,边角都起了毛。
我多想再收到她的信啊。
哪怕信里是骂我的,是怨我的,都好。
最怕的,就是这种无声无息。
它像一把钝刀子,一刀一刀,慢慢地割着你的心。
时间长了,连队里的战友们也都知道了我的事。
大家都不再当着我的面,念叨自己家里的媳-妇和对象。收到了家信,也都悄悄地看,怕刺激到我。
连长找我谈过几次话。
他是个粗人,不会说什么大道理。他只是拍着我的肩膀,递给我一根烟,说:“想开点。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留不住。”
道理我都懂。
可心里的那个结,怎么也解不开。
我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我的信寄丢了?或者,她搬家了?还是说,她家里出了什么事?
我胡思乱想,整夜整夜地失眠。
人也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像个痨病鬼。
工作的时候,好几次都差点出事。一次在山顶操作风钻,差点一脚踩空掉下去。幸好旁边的战友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我。
那次之后,我被调离了最危险的开山岗位,去后勤帮忙。
后勤的工作清闲一些,我有了更多的时间胡思乱-想。
我开始写日记。
我把所有不能对杏儿说的话,都写在了日记本上。
我写,我想她。
我想她笑起来的样子,想她辫梢划过我脸颊的感觉,想她做的杏子酱是什么味道。
我写,我怨她。
我怨她为什么不给我回信,为什么这么狠心,为什么不能再多等我一下。
我写,我也怨自己。
我怨自己当初为什么不拼死抵抗,为什么不把那身军装脱了,直接跑回家。
日记本越写越厚,我的心,却越来越空。
转眼,到了83年。
我们来这里,已经快四年了。
四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已经完全变了样。
宽阔的马路,崭新的厂房,一排排整齐的楼房。
虽然跟那些大城市比,还差得远,但已经有了城市的雏形。
我们这些拓荒牛,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部队接到了集体转业的命令。
我们可以选择回到原籍,由地方政府安排工作。也可以选择,就地复员,留在这座我们亲手建起来的城市。
消息传开,整个营区都炸开了锅。
大部分战友,都选择了回家。
他们收拾着行囊,脸上洋溢着回家的喜悦。他们讨论着回去之后,要先好好睡上三天三夜,要吃妈妈做的红烧肉,要去见那个等了自己好几年的姑娘。
我听着他们的话,心里像被针扎一样。
家,我也有家。
可我的那个家,还欢迎我回去吗?
那个等我的人,还在等我吗?
我不敢想。
连长又来找我。
他问我:“你什么打算?”
我摇摇头:“不知道。”
“想回家吗?”
我沉默了。
想吗?
我做梦都想。
可我怕。
我怕回去了,看到的是我最不想看到的画面。
我怕自己承受不住。
连长叹了口气:“留下来吧。”
“留下来?”
“对。”他指着窗外,那些我们亲手盖起来的楼房,“这里,是你流过汗的地方。你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留下来,从头开始,总比回去面对那些不确定的强。”
“这里什么都没有。”我说的是实话。那时候的深圳,除了工地,还是工地。生活设施,社会保障,什么都跟不上。
“现在是什么都没有。”连长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光,“但以后,这里什么都会有。你信不信?”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被海风吹得黝黑皴裂的脸,看着他眼睛里那份不容置疑的笃定。
我想起了四年前,团长在办公室里对我说的话。
他说,这里,将来会变成一个了不起的地方。
那时候,我不信。
现在,我有点信了。
“留下来,跟我一起干。”连长说,“我们一起,看看这个地方,到底能变得多‘了不起’。”
我做出了决定。
我,就地复员。
我留在了深圳。
和我一起留下的,还有几十个战友。
我们脱下了军装,换上了工装。从军人,变成了工人。
我们不再住在部队的营房,而是在工地附近,自己搭了简易的工棚。
生活比在部队时更苦。
但心,好像踏实了一点。
至少,我不用再去面对那个我不敢面对的结局。
我把自己当成一个没有过去的人,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
我们成立了一个小小的建筑队,还是跟着原来的部队领导,也就是转业后的连长干。
我们接的第一个活儿,是给一个电子厂盖宿舍楼。
我们什么都干。搬砖,和水泥,扎钢筋,刷墙。
那段时间,我每天累得像条狗,沾着枕头就能睡着,连做梦的时间都没有。
这样也好。
累了,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这座城市的发展,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快。
一天一个样。
今天这里还是一片荒地,明天就打好了地基。上个月还是一片工地,这个月就开起了商场。
到处都是机会,到处都是热火朝天的干劲。
我们的小建筑队,也慢慢发展壮大。从几十个人,到几百个人。从盖宿舍楼,到盖厂房,再到盖商业大厦。
我的身份,也从一个普通的建筑工人,变成了施工队的队长,后来又成了工程部的经理。
我有了自己的办公室,虽然不大,但很明亮。
我不用再亲自去搬砖和水泥了,但我还是习惯每天都去工地转转。
我喜欢闻工地上那种混着水泥、沙土和汗水的味道。
那种味道,让我觉得踏实。
我挣了钱。
比我老家那些同龄人,一辈子挣的钱都多。
我在深圳买了房。不大,但足够我一个人住。
我把老家的父母接了过来。
他们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看到大海,第一次住进有抽水马桶的楼房。
他们看什么都新奇,也看什么都心疼。
我妈摸着我手上厚厚的老茧,眼泪掉个不停。
她说:“儿啊,你在外头,受苦了。”
我笑着说:“妈,不苦。你看,现在不都好起来了吗?”
是啊,都好起来了。
我有房,有车,有自己的事业。
在别人眼里,我算是个成功人士了。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里,始终有个缺口。
那个缺口,叫“杏儿”。
这么多年,我再也没有回过老家。
不是不想,是不敢。
我甚至刻意不去打听任何关于她的消息。
我像一只鸵鸟,把头埋在沙子里,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发生。
我以为,只要我不去碰,那个伤口就不会疼。
可我错了。
有些事,有些人,不是你想忘,就能忘的。
她就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我的心里。平时感觉不到,可一到夜深人静,或者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就会隐隐作痛。
有一次,我在街上看到一个女孩,穿着一条杏黄色的连衣裙。
我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站在原地,看了很久,直到那个女孩的身影消失在人海里。
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原来,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她。
我只是,把她藏得更深了。
这些年,也有人给我介绍过对象。
有的是工厂里的女工,有的是公司的文员。她们都很好,很善良,也很漂亮。
可我总觉得,不对。
跟她们在一起,我找不到那种心动的感觉。
我知道,这对她们不公平。
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了。
我妈为我的婚事,操碎了心。
她总说:“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你倒是给妈一个准话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总不能告诉她,我在等一个,可能永远都等不到的人吧。
时间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走着。
深圳,从一个小渔村,变成了一个国际化的大都市。
高楼林立,车水马龙。
我站在这座城市的最高楼上,往下看。
那些我曾经流过汗的土地,那些我亲手盖起来的楼房,都已经被淹没在了一片钢筋水泥的丛林里。
一切都变了。
我也变了。
我不再是那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了。
我的头发里,已经有了白丝。我的眼角,也爬上了皱纹。
我成了别人口中的“老总”。
可我知道,我骨子里,还是那个从黄土地里走出来的兵。
那天,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老团长打来的。
他已经退休好多年了,也留在了深圳。我们偶尔会聚一聚,喝喝茶,聊聊天。
电话里,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激动。
他说:“我们那支部队,要搞个三十年重聚。就在深圳。你一定要来。”
放下电话,我愣了很久。
三十年。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重聚的地点,定在一个很大的酒店。
那天,我特意穿上了我最好的一套西装。
走进宴会厅,我看到了一张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很多人,我都已经叫不出名字了。
我们互相看着,辨认着对方脸上岁月的痕迹。然后,猛地一拍大腿,喊出对方的外号。
“你是‘闷葫芦’!”
“你是‘拼命三郎’!”
我们笑着,拥抱着,眼眶都有些湿润。
这些,都是当年一起开山填海,一起睡竹棚,一起被蚊子咬的过命的兄弟。
老团长也来了。
他老了很多,头发全白了,背也有些驼了。但精神头,还是那么足。
他端着酒杯,走到我面前。
“小子,混得不错嘛。”他上下打量着我。
我笑了笑:“都是托您的福。当年要不是您把我留下来,我可能还在家种地呢。”
“别谢我。”他喝了口酒,眼神有些复杂,“我得跟你道个歉。”
“道歉?”我愣住了。
“当年,是我把你硬留下的。我知道,你心里有结。”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我没有。”我嘴上否认着。
他摇摇头:“你别骗我了。你的事,我都知道。”
他顿了顿,说:“当年,你写的那些信,我都看过。”
我脑子“嗡”的一声,像被炸开了一样。
“你看过我的信?”
“对。”他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愧疚,“那时候,所有寄出去的信,我们都要检查。这是纪律。”
我明白了。
原来是这样。
“那你为什么……”我后面的话问不出口。
为什么不帮我?为什么不替我说句话?
“我不能。”他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那时候,任务是第一位的。我们需要稳定军心。我不能让任何一个人,因为个人感情问题,影响到整个工程的进度。”
“所以,你就牺牲我?”我的声音有些发抖。
“不是牺牲。”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是成全。”
“成全?”我冷笑一声。
“对,成-全。”他叹了셔口气,“我看了你写的信,也看了那个姑娘给你写的回信。”
“她只给我回过一封!”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不。”他摇摇头,“她给你写了很多封。只是,那些信,我一封都没有交给你。”
我的身体晃了一下,差点站不稳。
我扶着桌子,死死地盯着他。
“你说什么?”
“那些信,我都给你留着呢。”他说着,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
他把油纸包一层一层地打开。
里面,是一沓发黄的信。
信封上的字迹,那么熟悉。
是杏儿的字。
我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我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信封已经很脆了,一碰就要碎掉。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的信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今天又没收到你的信,我很担心。你那里是不是很苦?你不要骗我,我知道,让你留下,肯定不是什么轻松的任务。你要照顾好自己,千万别受伤。家里都好,爹娘身体也硬朗。那棵杏树,今年结的果子特别多,又大又甜。我给你做了杏子酱,装在瓶子里,等你回来吃……”
“……你为什么还不给我回信?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每天都去村口等邮递员,每次都失望。村里人都在说闲话,说你在外面变了心,不要我了。我不信。我相信你。你答应过我的,你说过会回来娶我……”
“……我爹给我说了一门亲。是邻村的,家里条件不错,人也老实。我没同意。我说,我得等你。我爹气得打了我一巴掌。他说,你一个当兵的,能给我什么?他说,你可能早就把我忘了。我跟他吵了一架,跑了出来。我在我们约会的老地方,坐了一晚上。天好冷,可我的心更冷。你到底在哪里?你什么时候才回来?”
“……我哥从县城回来,说他在报纸上看到一篇文章,写的就是你们。说你们在南方一个叫深圳的地方,开山填海,建设特区。他说你们是英雄。我知道,你也在那里,对不对?你也在当英雄。我为你骄傲。可是,我还是想你。我想你想得快要疯了。”
“……我好像,等不到你了。我爹娘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家里需要一个男人。我……我可能要嫁人了。你别怪我。我不是不爱你了,我是……撑不住了。这封信,可能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了。以后,你要好好的。忘了我吧。找一个比我好的姑娘,好好过日子。祝你幸福。”
信纸上,有几处字迹被晕开了。
那是泪痕。
我的眼泪,也一滴一滴地,砸在了信纸上。
原来,她不是没有给我写信。
原来,她一直在等我。
原来,她……
我的心,像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疼得我无法呼吸。
“为什么?”我抬起头,看着老团长,声音嘶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看到了她的最后一封信。”老团长说,“我看到她说,她撑不住了。我知道,如果我把这封信给你,你可能会当逃兵。我不能让你犯错误,更不能让你毁了自己的一生。”
“所以,你就毁了我们的一生?”
“不。”他摇摇头,“我是在帮你们。长痛不如短痛。我知道,这对你们很残忍。但是,从你们走上不同道路的那一刻起,这个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那个年代,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我们都对得起国家,对得起这身军装。只是,有的人,对不起自己的心上人。”
他说完,就走了。
我一个人,站在那里,手里捧着那沓迟到了三十年的信。
整个宴会厅的喧嚣,都离我远去。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杏儿的那些字。
那一天,我喝了很多酒。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我只记得,我抱着那沓信,哭得像个孩子。
我把那些信,一封一封地,按着日期排好,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
我仿佛看到了,三十年前,那个扎着两条辫子的姑娘,在煤油灯下,一笔一划地写着这些信。
她的期盼,她的担忧,她的挣扎,她的绝望。
全都凝固在了这些发黄的信纸上。
我欠她一个解释。
我欠她一个道歉。
第二天,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回老家。
我订了最早一班的飞机。
三十多年了,我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
飞机落地,我租了一辆车,直接开回了村里。
村子变了,但又没怎么变。
路修成了水泥路,很多家都盖起了二层小楼。
但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还在。
只是,树下,再也没有那个等我的人了。
我凭着记忆,找到了杏儿家的老宅。
院墙还是那个土坯墙,只是更加破败了。
大门紧锁着。
我问了邻居。
邻居是个大婶,看了我半天,才认出我来。
她说:“你是……当兵的那个?”
我点点头。
她说,杏儿一家,早就搬到县城里住了。
她给了我一个地址。
我开车去了县城。
县城也变了样,高楼多了,马路宽了。
我按照地址,找到了一个老旧的小区。
我在楼下,徘徊了很久。
我不知道,上去之后,该说什么。
我甚至不知道,她愿不愿意见我。
最后,我还是鼓起了勇气,上了楼。
我敲了敲门。
门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妇女。
她的头发有些花白,脸上有了皱纹,身材也有些发福。
但那双眼睛,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杏儿。
她也看着我,愣住了。
我们俩,就这么隔着一道门,互相看着,谁也没有说话。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你……”她先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你怎么来了?”
“我……我回来看看。”我的喉咙发干。
“进来坐吧。”她侧过身,让我进去。
屋子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
一个男人从里屋走出来,看到我,愣了一下。
杏儿介绍说:“这是我爱人。这是……我一个老乡。”
那个男人很憨厚,冲我笑了笑,给我倒了杯水。
一个十几岁的男孩,从房间里探出头,好奇地看着我。那是他们的儿子。
我坐在沙发上,局促不安,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杏儿的爱人找了个借口,带着孩子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又是长久的沉默。
最后,还是我先打破了沉默。
我把那个油纸包,放在了茶几上。
“这是……你的信。”
她看到那个油纸包,身体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她没有去碰,只是看着。
“我前天才收到。”我说,“对不起。”
这三个字,我迟了三十年。
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没有哭,只是咬着嘴唇,拼命地忍着。
“都过去了。”她说。
“对不起。”我又说了一遍。
我不知道,除了这三个字,我还能说什么。
“不怪你。”她摇摇头,终于,一滴眼泪掉了下来,“那时候,谁都身不由己。”
“你……过得好吗?”我问。
“挺好的。”她擦了擦眼泪,笑了笑,“他对我很好。孩子也争气,学习不错。”
“那就好。”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好像有很多话想说,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那些错过的时光,那些无法弥补的遗憾,像一道鸿沟,横在我们中间。
“你呢?”她问我。
“我也挺好的。”我说,“在深圳,有自己的公司。”
“结婚了吗?”
我摇摇头。
她愣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就消失了。
“你也该成个家了。”她说。
我没说话。
临走的时候,她送我到门口。
“院子里那棵杏树,前几年,被雷劈了,枯死了。”她忽然说。
我的心,又是一阵刺痛。
“不过,”她又说,“我儿子,在阳台上,又种了一盆小的。”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阳台上,一盆小小的杏树盆栽,正在阳光下,努力地生长着,叶子绿油油的。
我冲她笑了笑。
“再见。”我说。
“再见。”她说。
我转过身,下了楼。
我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眼泪就会掉下来。
回到深圳,我又恢复了以前的生活。
上班,下班,开会,应酬。
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但又好像,什么都改变了。
我心里的那个结,好像解开了。
虽然,解开的时候,很疼,流了很多血。
但是,它终于不再是那个一碰就疼的伤口了。
它变成了一道疤。
一道会永远留在我心里的疤。
它提醒我,我曾经那么热烈地爱过一个人。
它也提醒我,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我们那一代人,为了这个国家的未来,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我把杏儿的那些信,还有我写的那些日记,都锁在了一个盒子里。
我不再去看了。
因为,所有的内容,都-已经刻在了我的脑子里。
有一次,我和老团长一起喝茶。
我跟他说了我回老家的事。
他听完,沉默了很久。
“你怨我吗?”他问。
我摇摇头:“不怨了。”
“为什么?”
“因为,您说得对。”我说,“从我们走上不同道路的那一刻起,结局,就已经注定了。您只是,让这个结局,来得更早一些,也更彻底一些。”
他叹了口气:“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
“团长,”我看着他,“如果再给您一次机会,您还会那么做吗?”
他看着窗外,那片由我们亲手创造的繁华。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
他只是说:“你看,这座城市,多漂亮啊。”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夕阳下,整座城市,都笼罩在一片金色的光芒里。
车水马龙,霓虹闪烁。
是啊。
多漂亮啊。
这是我们用青春,用汗水,用遗憾,浇灌出来的城市。
我想,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回到1979年的那个下午。
我站在团长的办公室里,面对那张调令。
我,可能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因为,我是个兵。
服从命令,是我的天职。
而守护这片土地,让它变得更美好,是我们那一代兵,刻在骨子里的使命。
只是,如果真的有下辈子。
我希望,我能亲口对那个叫杏儿的姑娘说一句:
“等我回来,我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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