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办完退休手续那天,我老婆特意炒了六个菜,开了瓶好酒,郑重其事地对我说:“老林,恭喜你,终于卸下担子,可以好好为自己活了。”
办完退休手续那天,我老婆特意炒了六个菜,开了瓶好酒,郑重其事地对我说:“老林,恭喜你,终于卸下担子,可以好好为自己活了。”
我叫林建国,在中学教了四十多年语文,送走了一届又一届学生,两鬓早已染霜。此刻,我端着酒杯,看着窗外万家灯火,心里确实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
“是啊,为自己活。”我呷了口酒,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一股热气涌上心头,“我想去走走,把年轻时想去但没去成的地方都看看。”
老婆笑着点头:“应该的。计划好路线了吗?”
我从书房里拿出一个略微泛黄的硬壳笔记本,摊开在她面前。上面用钢笔字密密麻麻地规划了行程:第一站,省城H市;第二站,沿海的S市;第三站,江南水乡Z市……
“哟,这不都是你老同学在的城市吗?”老婆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思。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轻轻抚摸着夹在笔记本里的一张黑白合影。那是我们78届毕业时的照片,照片上的少男少女们,穿着朴素的蓝布衣衫,脸上却洋溢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四十三年了,照片的边角已经磨损,但每个人青春的模样,都深深烙印在我心里。
“是啊,退了休,时间大把。就想着顺道去看看他们。这么多年没见了,也不知道都怎么样了。”我的语气里充满了期待。
我们那个年代的同学情,在我看来,是掺不得半点杂质的。我们一起下过乡,一起啃过干粮,一起在恢复高考的独木桥上拼过命。那是一段用青春和汗水浇灌出的情谊,坚不可摧。
老婆看我那副神往的样子,没再多说,只是嘱咐我路上注意身体。
半个月后,我背上行囊,怀揣着那张老照片和满心的热忱,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第一站:H市,周文海
火车“哐当哐当”地驶入H市站台时,我的心也跟着激动地跳动。周文海,我们当年的班长,一个品学兼优、正气凛然的家伙。毕业后他考入名校,进了机关,如今已经是市里不大不小的领导了。
我提前给他打过电话。电话那头,他的声音依旧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领导气派:“建国啊!要来H市?好事啊!到了给我电话,我让秘书去接你!”
虽然“让秘书来接”这句话让我心里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异样,但我很快就把它归结为他工作繁忙,无暇分身。
我没让他派车,自己坐公交到了市政府大楼前。那是一座庄严肃穆的建筑,门口的武警站得笔直。我站在楼下,仰望着这座高楼,心里有些感慨。当年的毛头小子,如今已经在这里指点江山了。
通报之后,一个戴着金丝眼镜、文质彬彬的年轻人走了出来,礼貌地对我说:“是林老师吧?周局正在开会,让我先带您去会客室休息一下。”
我跟着他穿过一尘不染、安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走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消毒水和高级木材混合的味道。会客室很大,真皮沙发,红木茶几,墙上挂着气势磅礴的山水画。小秘书给我泡了杯茶,茶叶在玻璃杯中舒展,根根分明。
“林老师,您先坐,周局的会估计还有半小时。”他客气地说完,便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我一个人坐在这空旷得有些清冷的房间里,端着茶杯,手心却微微出汗。这里的一切,都和我那个三尺讲台的世界格格不入。我有些局促,仿佛一个误入别人领地的外来者。
(算了,老周现在身份不一样了,讲究多也正常。等会儿见了他,好好叙叙旧就行。)我这样安慰自己。
结果,半小时变成了一小时,一小时又变成了一小时二十分钟。茶水续了两杯,已经淡得像白开水。我从最初的期待,慢慢变成焦灼,最后只剩下一点无奈的平静。
门终于开了。周文海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人。他一眼就看到了我,脸上立刻堆起热情的笑容,大步上前握住我的手:“哎呀,建国!老同学,对不住对不住!临时有个紧急会议,脱不开身啊!”
他的手宽厚有力,握得我有些疼。他还是那个样子,浓眉大眼,只是身材发福了不少,头发也稀疏了,油亮地梳向脑后。他穿着笔挺的白衬衫,虽然没打领带,但那股官气却扑面而来。
“没事没事,你忙,我理解。”我赶忙说。
“来来来,坐。”他把我按在沙发上,自己却没坐,而是对身后的人吩咐着什么。我听不清,只看到那些人不停地点头。
他终于回过头,一屁股坐在我对面,茶几隔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建国,你这可是稀客啊!退休了?”他问道。
“嗯,退了。想着出来走走,第一站就到你这儿了。”我从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那张老照片,想递给他。
“好啊,退休好,该享享清福了。”他嘴上说着,眼睛却瞟向门口,显然心思不在这里。我的手举在半空,有些尴尬。
这时,那个小秘书又敲门进来了,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周文海立刻站了起来,一脸歉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建国,真对不住。省里来人了,我得马上去陪一下。你看这样行不行,我让小王安排,晚上找个地方,我叫上在H市的几个同学,咱们好好聚聚!”
我还能说什么呢?只能点点头:“行,你先忙正事。”
“好!小王!”他朝秘书喊了一声,“好好招待林老师,晚上的饭店订好点,通知一下老李他们。”
说完,他就像一阵风似的,带着一群人又走了。从他进来到离开,前后加起来不到五分钟。我甚至没来得及跟他说上一句完整的话。那张准备好的老照片,被我默默地又塞回了包里,它的边角硌得我手心生疼。
小王秘书倒是很周到,客气地问我:“林老师,我先送您去酒店住下?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再来接您。”
我摆摆手,婉拒了。我不想住他安排的酒店,也不想参加那个可能他本人最后只会露个面、敬杯酒的“同学聚会”。
走出市政府大楼,H市的阳光有些刺眼。我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威严的建筑,心里空落落的。我千里迢迢而来,不是为了坐在豪华的会客室里喝两杯淡茶,也不是为了参加一场由秘书安排的饭局。我只是想见见那个叫周文海的老同学,那个当年会在煤油灯下跟我争论文学,会把自己的窝头分我一半的班长。
可我见到的,是“周局”。
(或许,是我太理想化了。四十三年,足以改变一切。)我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第一次对这次“怀旧之旅”产生了怀疑。
晚上,我一个人在路边小店吃了碗面。手机响了,是周文海的秘书小王打来的。
“林老师,您在哪儿呢?周局让我问问,晚上的聚会……”
“小王,谢谢你。也替我谢谢周局。”我打断了他,“我临时有点急事,得去趟亲戚家,就不参加了。你们好好聚,替我向老同学们问好。”
挂了电话,我关掉了手机。面条的汤很热,但我却觉得浑身发冷。43年的同学情,在H市,只值五分钟的见面和一个秘书的电话。
第二站:S市,王大军
离开H市时,我的心情有些低落。但我很快又调整了过来。周文海是当官的,身不由己,或许不能代表全部。下一站的王大军,肯定不一样。
王大军,外号“大军”,当年是我们班最仗义的。家里条件好,经常带些好吃的接济我们这些穷学生。他脑子活络,恢复高考没考上,就南下闯荡,听说现在生意做得很大,是个大老板。
电话打过去,大军的声音还和当年一样粗犷豪爽:“林建国?我靠!你个老书生还记得我啊!来S市了?在哪儿?别动,我马上过去接你!”
这股子热情劲儿,瞬间驱散了我心头的阴霾。
半小时后,一辆黑色的奔驰S级轿车一个漂亮的甩尾,停在我面前。车窗降下,露出王大军那张被岁月和财富滋养得油光满面的脸。他戴着大金链子,穿着花衬衫,手腕上是块硕大的金表。
“建国,上车!”他朝我招手。
我拉开车门坐进去,立刻被车里浓郁的古龙香水味和真皮座椅的奢华感包围。
“行啊你,大军,混得这么好。”我由衷地赞叹。
“嗨,瞎混呗!”他一脚油门,车子平稳地滑了出去,“哪像你们,文化人,铁饭碗,受人尊敬。我们这种,就是个臭搞钱的。”
话是这么说,但他语气里的得意,隔着墨镜我都能感觉到。
他没有问我住哪里,直接把我拉到了S市最豪华的五星级酒店,开了一间江景套房。
“建国,这几天你就住这儿。吃喝玩乐,全算我的!”他把房卡拍在我手里,豪气干云。
(这才是老同学嘛!热情,实在!)我心里的那点不快彻底烟消云散。
晚上,大军在酒店顶楼的旋转餐厅设宴。一桌子菜,极尽奢华,什么澳洲龙虾、东星斑,都是我只在电视上见过的。他还开了一瓶我看不懂标签的红酒,说是什么“82年的拉菲”。
酒过三巡,话匣子打开了。我拿出那张老照片,大军接过去,眯着眼看了半天。
“哟,都这模样了啊。”他指着照片上的自己,一个精瘦的少年,“那时候真傻,但也真带劲。建国,我记得你那时候,天天抱着本书,跟个书呆子似的。我还说,你这家伙以后肯定有出息。”
“什么出息,教了一辈子书,就是个穷教书的。”我自嘲道。
“诶,话不能这么说。”大军摆摆手,给我倒上酒,“老师好啊,社会地位高。不像我,天天跟人勾心斗角,就为了那点破钱。来,老同学,走一个!”
我们碰杯,一饮而尽。我感觉我们之间的距离,瞬间被拉近了。
接下来,大军开始滔滔不绝地讲他的发家史。从最初在工地搬砖,到后来倒腾电子产品,再到如今的房地产大亨。他的故事很精彩,充满了时代的印记和个人的拼搏。我听得很认真,不时地为他喝彩。
可慢慢地,我感觉味道有些变了。
“建国,你知道我这块表多少钱吗?”他突然把手腕伸到我面前,“能买你那小地方一套房了。”
“我这车,落地三百多万。请个司机,一个月就得一万多。”
“你现在退休金多少?一个月有八千吗?唉,说实话,你们这种体制内的,是安稳,但也就这样了。人生在世,不搞点钱,活个什么劲儿?”
他的话语里,不再是单纯的分享,而是一种赤裸裸的炫耀和居高临下的俯视。他看我的眼神,也从看“老同学”,变成了看一个“混得不怎么样的穷亲戚”。
我心里开始不舒服了。我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想换个话题:“大军,你还记得当年我们一起去偷生产队的西瓜,被狗追了三里地吗?”
“哈哈,记得记得。”他大笑起来,但笑声里却没什么温度,“那时候是穷啊,没办法。现在?我想吃什么西瓜,全世界最好的都给我空运过来。”
我彻底没话了。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四十三年的时光,而是一堵用金钱砌成的高墙。我珍视的那些共同回忆,在他眼里,不过是贫穷年代的笑料。
饭局的最后,他突然话锋一转:“对了,建国,你教了一辈子书,桃李满天下,人脉肯定广吧?我最近在你们省那边拿了块地,准备搞个项目,教育口的审批有点麻烦。你看看,能不能帮你那些当了领导的学生……打个招呼?”
我愣住了。原来这顿极尽奢华的晚宴,这场看似热情的招待,最终的落脚点在这里。
我看着他那张堆满生意人式笑容的脸,感觉无比陌生。照片上那个会把最后一个馒头分给我的仗义少年,到哪里去了?
“大军,我就是个普通老师,学生们毕业后都各奔东西,没什么联系了。这事……我怕是帮不上忙。”我艰难地开口,感觉嘴里的红酒都变成了苦水。
王大军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自然。他哈哈一笑,拍了拍我的肩膀:“没事没事,我就随口一问。来,喝酒,喝酒!”
那一晚剩下的时间,气氛变得有些微妙。他不再炫耀,也不再提什么项目,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但我知道,那层窗户纸,已经被捅破了。
第二天,我没等他来电话,就自己退了房,给他发了条信息,说我家里有急事,必须提前回去。
他很快回了电话,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这么急?行吧。老同学,以后常联系。”
“常联系”三个字,说得客气又疏远。
我背着包,站在S市繁华的街头,看着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出我疲惫的身影。如果说周文海给我的是失落,那么王大军给我的,就是一种透心凉的悲哀。
原来,在金钱面前,四十三年的情谊,也可以变成一门生意。
第三站:Z市,李琴和侯勇
接连两次的失望,让我对这次旅行的热情消减了大半。我甚至想过直接买票回家。但看着行程单上的Z市,我还是犹豫了。
Z市有李琴。她是我们班当年的班花,文静秀气,写得一手好字。我年轻时,对她有过朦胧的好感。后来她嫁给了同班的侯勇,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村孩子。他们俩一直留在老家Z市,过着最普通的日子。
我想,他们没有当官,也没有发财,应该还保留着当年的那份纯真吧。
我吸取了教训,没有提前通知他们。到了Z市,我找了个小旅馆住下,然后按照同学录上的旧地址,找了过去。
那是一个老旧的小区,楼道里堆满了杂物。我敲开门,开门的是李琴。
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痕迹,眼角有了皱纹,身材也有些发福,但眉眼间依稀还是当年的模样。她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惊喜地叫出声来:“林建国?天哪,你怎么来了!”
这声惊喜,真诚而热烈,瞬间温暖了我冰冷的心。
“来看看老同学。”我笑着说。
“快进来,快进来!老侯,你看谁来了!”她热情地把我拉进屋。
屋子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侯勇从厨房里跑出来,手上还沾着面粉。他看到我,憨厚地笑了:“建国,真是你啊!稀客,稀客!”
没有秘书,没有豪车,没有拉菲。李琴给我倒了一杯热茶,用的是最普通的玻璃杯。侯勇搓着手,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久违的朴实和真诚,让我几乎热泪盈眶。
李琴拉着我,问长问短,问我的工作,我的家庭,我的孩子。我拿出那张老照片,她戴上老花镜,凑在灯下仔细地看。
“你看,那时候我们多年轻啊。”她指着照片,感慨万千,“一晃,都老了。”
侯勇在厨房里忙活着,很快,一桌丰盛的家常菜就摆上了桌。红烧肉,清蒸鱼,都是地道的家乡味。
“建国,没什么好菜,别嫌弃。”侯勇给我斟满酒。
“这比什么山珍海味都好。”我发自内心地说。
我们边吃边聊,聊当年的趣事,聊老师,聊那些已经失去联系的同学。气氛热烈而温馨。我感觉,我终于找到了我想要的东西——那份未曾被岁月和世俗污染的同学情。
然而,酒喝到一半,李琴的一句话,却让这温馨的气氛,悄悄地变了味。
“建国,听说周文海现在是局长了?大官啊。你这次去H市,他肯定招待得很好吧?”她看似不经意地问道。
我含糊地“嗯”了一声。
“王大军呢?听说他发大财了,在S市有好几家公司。你去看他,他肯定给你住的五星级酒店吧?”
我沉默了。
侯勇碰了碰她的胳膊,示意她别问了。李琴却没理会,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楚:“唉,人跟人,就是命不同。你看人家,不是当官就是发财。再看看我们家老侯,干了一辈子,还是个小科员,窝在这小破房子里。”
她叹了口气,又转向我:“建国,你也是,当了一辈子老师,退休金是高,但也没什么大出息。我们班啊,就数周文海和王大军混得最好。”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原来,她关心的,也不是情谊本身。她只是想通过我,来窥探那些“成功人士”的生活,然后映照出自己的失意。我们之间温馨的叙旧,仿佛成了一场“比惨大会”的序幕。
接下来的谈话,彻底变了味。李琴开始抱怨她的儿子工作不好,儿媳妇不孝顺,邻居家的狗半夜叫。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对生活的不满和对别人的嫉妒。
而侯勇,只是闷头喝酒,一言不发。
我终于明白,有些东西,不是被金钱和权力腐蚀的,而是被日复一日的琐碎生活和不甘的攀比心磨损掉的。
那顿饭,我吃得食不知味。
告辞的时候,李琴热情地送我到门口,还一再叮嘱:“建国,以后跟周文海、王大军他们多联系。大家都是老同学,他们现在发达了,能帮衬的,也该帮衬一下我们这些混得不好的。”
我走出那栋旧居民楼,Z市的晚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
我以为我找到了净土,结果只是看到了另一种形式的“淡如水”。周文海的“淡”,是权力的隔阂;王大军的“淡”,是金钱的傲慢;而李琴的“淡”,是浸泡在柴米油盐和嫉妒里的庸俗。
他们谁都没有变,又好像谁都变了。
最后一站:意外的相遇
我的旅行计划,到Z市就彻底终结了。我心灰意冷,买了第二天回家的火车票。
在火车站候车时,我百无聊赖地翻看着那张老照片。我的目光,落在了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男孩身上。他叫孙强,因为瘦小,我们都叫他“瘦猴”。
瘦猴家里特别穷,性格也内向,总是独来独往。毕业后,就彻底断了联系,同学录上都没有他的地址。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我心里闪过一个念头。
就在这时,候车室的广播响了:“乘坐K1234次列车的旅客请注意,由于前方线路故障,您乘坐的列车预计晚点三小时……”
晚点三小时。我无奈地叹了口气。
闲着也是闲着,一个疯狂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要不,去找找瘦猴?我只记得他老家是Z市下面的一个叫“孙家村”的地方。
反正也要等,不如就去碰碰运气。
我立刻退了票,坐上了去孙家村的班车。一个多小时后,我在一个尘土飞扬的村口下了车。
向村里人打听“孙强”,上了年纪的人都摇头,说没印象。我几乎要放弃了,一个大妈突然说:“哦,你说的是不是孙瘸子家那个儿子?他家早不住村里了,搬到镇上的旧棉纺厂宿舍去了。”
孙瘸子?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又坐车到了镇上,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那个破败的棉纺厂宿舍。那是一排红砖的二层小楼,墙皮大片脱落,窗户上糊着报纸。
我在一扇门前停下,门上贴着褪色的春联。我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男人探出头来,他头发花白,面容憔悴,一条腿是跛的。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疑惑。
我看着他,几乎不敢相认。但他眉宇间那股熟悉的怯懦和倔强,让我瞬间确定了。
“瘦猴?”我试探着喊了一声。
他浑身一震,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你……你是……林建国?”
四十三年了,他竟然还一眼能认出我。
那一刻,我所有的委屈、失落和悲哀,都涌上了喉头。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是我,瘦猴,我来看你了。”
孙强把我让进屋。屋里光线很暗,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扑面而来。房间小得可怜,几乎没什么像样的家具。里屋的床上,躺着一个病恹恹的女人,是他的妻子。
他给我倒了杯水,用的是一个带豁口的搪瓷缸子。水是温的,带着一丝甜味,是他特意放了糖。
我们坐在小板凳上,相顾无言,只有激动。
他告诉我,他高考落榜后,就在镇上打零工。后来在工地上出了事,摔断了腿,就成了瘸子。这些年,他一直靠修自行车、打零杂工为生。妻子几年前又得了重病,掏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
他讲得很平静,没有一丝抱怨,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日子苦是苦了点,但总还能过。”他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笑容却格外淳朴。
我问他:“为什么不跟同学们联系?大家知道了,总能帮帮你。”
他摇摇头,低下头,搓着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都混得那么好,我这样……去了不是给人家添堵吗?再说,我也不想麻烦别人。”
我看着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周文海怕我耽误他五分钟,王大军把同学情当成生意,李琴把叙旧变成攀比和抱怨。而这个被我们所有人遗忘在角落里的瘦猴,却在用他残缺的身体,守护着那份卑微的尊严和对同学情最纯粹的理解。
他没有问我周文海的官多大,王大军的钱多厚。他只是问我:“建国,你还在教书吧?当老师好,你一直喜欢这个。”
他记得我的理想。
他还记得,当年我曾经把我的午饭——一个白面馒头,分了一半给他。
“那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馒头。”他笑着说,眼角却闪着泪光。
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
临走时,我从包里拿出三千块钱,塞到他手里:“瘦猴,这是我还你的。”
他愣住了:“你还我什么?”
“你忘了?当年我跟你借过钱买书。”我胡乱编了个理由。
他执意不收,我把钱硬塞进他兜里,转身就跑。我怕我再多待一秒,就会在他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尾声
回到Z市,我重新买了回家的车票。坐在候车室里,我的手机“叮咚”响个不停。是那个沉寂已久的“78届同学群”。
王大军在群里发了个大红包,附言:“兄弟姐妹们,为我们S市分舵即将举办的43周年同学聚会预热!”
周文海立刻跟上:“大军豪气!届时我一定到场,和大家不醉不归!”
李琴也冒了出来:“哇,王总发财了!我们可都盼着沾光呢!”
群里一片阿谀奉承,热闹非凡。他们讨论着聚会的酒店,讨论着要穿什么名牌,讨论着要凑多少“活动经费”。
我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感觉像在看一出荒诞的戏剧。
我想起了周文海那间空旷的会客室,想起了王大军那杯昂贵的拉菲,想起了李琴那双充满嫉妒的眼睛。
然后,我想起了孙强递给我的那杯加了糖的白开水,和那个豁了口的搪瓷缸子。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仿佛要把这几天所有的郁结都吐出去。
我打开手机相册,找到了那张我珍藏了四十三年的黑白毕业照。然后,我在同学群里,发出了我最后一条信息。
我没有说话,只发了两张照片。
一张,是那张全体同学的黑白毕业合影,青春洋溢。
另一张,是我刚刚在孙强家,偷拍的那只豁了口的搪瓷缸子。
发完之后,我没有看群里任何的反应。
我打开群设置,按下了那个红色的“删除并退出”按钮。
那一刻,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
火车缓缓开动,窗外的风景不断倒退。我把那张陪伴了我大半辈子的老照片,从笔记本里抽了出来。我凝视着照片上那个年轻的自己,然后,慢慢地,坚定地,将它撕成了两半。
纸片从指间滑落,像一只疲惫的蝴蝶。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这次旅行,我本想寻找过去,却意外地看清了现在。
有些情谊,确实淡如水,甚至不如水。但有些情谊,却能像一杯加了糖的白开水,在最困顿的时候,温暖你整个心房。
我不再需要用一张老照片来证明什么了。
我的同学,我的青春,就让它留在那个回不去的七十年代吧。
手机响了,是老婆打来的。
“老林,到哪儿了?”
“在路上了。”我听着她熟悉的声音,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老婆,我想你了。我这就回家。”
来源:洒脱芒果LP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