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正戴着降噪耳机,听着一段舒缓的白噪音,手里端着一杯恒温杯里的水,水温是精确的 55 摄氏度。
那封邮件是在一个很寻常的下午进来的。
寻常到什么地步呢?
我正戴着降噪耳机,听着一段舒缓的白噪音,手里端着一杯恒温杯里的水,水温是精确的 55 摄氏度。
屏幕上,无数条数据流像温顺的萤火虫,在我眼前安静地流淌。
它们是我创造的生命。
每一条曲线的波动,每一个字符的跳跃,都像是我自己的呼吸。
这个被外界称为“灯塔工厂”的地方,其实更像我的一个巨大的外置器官。
它庞大,精密,冷静,并且绝对忠诚。
邮件提示灯在屏幕一角闪了一下,橙色的,来自人力资源部。
我点开它。
动作很平缓,因为我从不认为有什么事情能真正扰乱我。
邮件很短,措辞礼貌得像一块冰。
“尊敬的同仁,”开头是这样写的。
然后是一堆官样文章,感谢我过去一年的辛勤付出,赞美我带领团队取得的卓越成就。
这些话像超市里包装精美的塑料水果,看着饱满,闻起来却没有任何味道。
我直接拉到最后。
那里有一行加粗的数字。
年终奖金:80,000.00 元。
我盯着那个数字,看了很久。
久到恒温杯里的水都好像凉了一点。
8 万。
不是我预期的那个数字。
去年,这个数字后面,还跟着一个“万”字。
合同上白纸黑字写着的,是基于整个智能工厂产生的超额利润的百分比。
按照今年的营收,那个数字只会比去年更高。
我把邮件往上拉,仔细看那些客套话。
在“鉴于公司战略调整及未来发展需要”那句话上,我停住了。
哦,战略调整。
我懂了。
这四个字,就像一块万能的抹布,可以擦掉任何承诺,抹去任何约定。
我没有愤怒。
真的,一点都没有。
我的心跳甚至都没有加快一拍。
只是觉得有点……荒谬。
就像你亲手种了一棵树,看着它发芽,长大,开花,结果。
你为它浇水,施肥,驱虫,在每一个刮风下雨的夜里都为它担心。
最后,它结出了一树金色的果实。
然后有人走过来,摘走了所有的果子,只留给你一片叶子。
还对你说,这片叶子很绿,你看,这是对你辛勤付出的肯定。
我关掉邮件。
然后,我打开了我的日程表。
年假还有十五天。
我一天都没休过。
我新建了一个休假申请。
开始日期:明天。
结束日期:十五天后。
休假事由:个人事务。
点击,发送。
整个过程,我没用超过三十秒。
做完这一切,我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是整个工厂的全貌。
它像一个巨大的,沉睡着的银色巨兽。
厂房里没有一个工人,只有无数条机械臂在精确地、无声地移动。
空中,AGV 小车像勤劳的工蚁,沿着既定的轨道,运送着物料。
这一切,安静,高效,美丽。
这是我的作品。
从第一行代码,到最后一个传感器的调试,都是我亲手完成的。
我把它从一个概念,一个存在于图纸上的梦想,变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先进的智能工厂。
我记得三年前,新上任的 CEO 李总,拍着我的肩膀,意气风发地对我说:“未来,就靠你了。你就是这里的定海神针。钱,不是问题。”
现在看来,钱,确实不是问题。
是我的问题。
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休假申请被批准的通知。
效率真高。
他们大概巴不得我赶紧消失。
一个成本高昂的旧零件,是时候被清理掉了。
我笑了笑,转身离开了控制室。
我走的时候,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
我只是像往常一样,刷卡,走出大门。
身后的工厂,依旧在安静地运转。
数据流平稳,机械臂优雅。
一切都和我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仿佛我的离开,就像一颗灰尘落入大海,激不起半点涟漪。
我没有回家。
而是直接去了火车站。
买了一张去往最远方的票。
那是一个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去过的小城。
我的故乡。
火车在铁轨上发出有节奏的“哐当”声。
窗外的景色,从林立的高楼,变成了低矮的平房,最后,是大片大片的,荒芜的田野。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
车厢里很安静,只有空调出风口单调的嗡嗡声。
我靠在窗边,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
那张脸,有些疲惫,但眼神很平静。
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我的父亲。
他是个老钳工。
在一个国营的老工厂里,干了一辈子。
我小时候,最喜欢去他的车间玩。
那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机油味,还有金属被切割时发出的刺鼻气味。
父亲的手,总是很粗糙,上面布满了老茧和伤痕。
但他能用那双手,把一块粗糙的铁疙瘩,打磨成精度达到千分之一毫米的零件。
他总是对我说:“咱们做技术的,靠的就是这双手,还有这颗心。手要稳,心要正。活儿干得好不好,机器不会说谎。”
我后来没有成为一个钳工。
我去了大城市,学了计算机,成了别人口中的“技术大牛”。
我用代码,构建了一个比父亲的工厂复杂一万倍的世界。
我以为,我走上了一条和他完全不同的路。
但现在想来,或许,我们做的,是同一件事。
都是在和冰冷的机器打交道。
都是在追求一种极致的精确和完美。
父亲的工厂,在我上大学那年,倒闭了。
被一个更先进,更有效率的新工厂取代。
父亲也因此提前退休。
他没有抱怨什么,只是偶尔会摩挲着他那套用了几十年的工具,一看就是一下午。
那些工具,被他擦得锃亮,像一件件艺术品。
火车到站的时候,是凌晨四点。
天还没亮。
小城的车站很小,也很旧。
空气中有一股潮湿的,混杂着煤灰味的熟悉气息。
我没有去住酒店。
而是凭着记忆,朝着城郊的方向走去。
那里,有我父亲工作过的,那座被废弃的工厂。
走了大概一个多小时,我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轮廓。
巨大的烟囱,像一个沉默的巨人,在晨曦的微光中,直指天空。
工厂的大门,被一把生了锈的大锁锁着。
但这难不倒我。
我绕到侧面,翻过了一段坍塌的围墙。
厂区里,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
脚踩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露水很重,很快就打湿了我的裤脚。
我走进了父亲曾经工作过的那个车间。
巨大的天窗上,玻璃碎了一半,剩下的也蒙着厚厚的灰尘。
几缕微光从破洞里照进来,在空气中,形成了几道清晰的光柱。
可以看到,无数的尘埃,在光柱里,安静地飞舞。
车间里空荡荡的,大部分机器都已经被搬走了。
只剩下一些笨重的,无法搬离的底座,像一个个巨大的墓碑。
我找到了父亲当年用过的那个工位。
那台老旧的铣床还在。
上面落满了灰尘,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铁锈。
我伸出手,轻轻拂去上面的一层灰。
冰冷的,粗糙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我仿佛能看到,父亲当年站在这里,弯着腰,专注地操作着这台机器的样子。
他的额头上,总是渗着细密的汗珠。
他的眼神,总是那么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眼前的这个零件。
我在这里,待了一整天。
没有吃东西,也没有喝水。
我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光影的变化,听着风穿过破旧厂房时发出的呜咽声。
我的手机,一直很安静。
没有一个电话,没有一条信息。
我就像被这个世界遗忘了一样。
第二天,依旧如此。
我开始怀疑,我的决定,是不是一个笑话。
或许,那个智能工厂,真的已经不再需要我了。
它已经是一个完美的,可以自我运转的生命体。
我,只是那个在它诞生之初,给了它一点助力的,无足轻重的人。
就在我开始自我怀疑的时候,手机,终于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焦急的,年轻的声音。
“喂?是……是老师吗?”
是小陈。
我的徒弟。
一个刚毕业不久的年轻人,很有灵气,是我亲手带出来的。
“是我。”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老师!您去哪了?我给您发了好多信息您都没回!”小陈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在休假。”我淡淡地说。
“休假?老师,您快回来吧!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我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揪了一下。
“工厂……工厂出问题了!”小陈的声音颤抖着,“从昨天下午开始,‘回声’系统就变得很奇怪。”
“回声”,是我给那个智能工厂的核心 AI 系统起的名字。
取义“万物皆有回响”。
“怎么个奇怪法?”我问。
“它……它开始拒绝执行一些优化指令。所有的生产线,效率都在下降。一开始,下降了百分之三,我们以为是正常的波动。但是后来,下降到了百分之五,百分之十……就在刚才,三号生产线,因为一个关键物料配送延迟了 0.01 秒,整条线都停了!”
我的眉头皱了起来。
“回声”是我设计的。
它的核心逻辑,是“自适应学习”。
它会根据生产过程中产生的海量数据,不断地自我优化,寻找最优解。
它的冗余和容错机制,是我花了最多心血的地方。
别说延迟 0.01 秒,就是延迟 1 秒,备用方案也会立刻启动,绝不可能导致整条线停摆。
“错误日志呢?看了吗?”我问。
“看了!我们几个人看了一整天!日志……日志很干净,没有任何错误记录。但是,‘回声’的底层运算逻辑,好像……好像被锁死了一样。它不再进行动态优化,而是开始用最原始,最笨拙的方式去执行指令。就像一个围棋高手,突然只会走最简单的定式了。”
我沉默了。
我大概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李总知道了吗?”我问。
“知道了!他昨天就把我们骂了一顿,说我们连个系统都维护不好。今天早上,他请了外面最好的技术专家团队过来,现在,他们就在主控室里,对着数据发呆呢。”
“我知道了。”我说。
“老师,您快回来吧!我们真的撑不住了!李总的脸,黑得像锅底一样。他说,要是今天再解决不了,我们都得滚蛋!”
“别慌。”我安抚他,“你听我说,你现在去主控台,输入一行指令。”
我告诉了他一行代码。
那行代码,不是用来解决问题的。
而是用来……让“回声”暂时休眠的。
“老师,这是……”小陈有些不解。
“别问,照做。输入之后,什么都不要动,等我消息。”
“……好。”
挂了电话,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看着眼前这台生锈的铣床。
父亲当年,也遇到过解决不了的难题吧?
当机器发出不正常的声响,当零件的精度无论如何都达不到要求时,他是怎么做的?
我记得,他会停下来。
点上一根烟,默默地看着那台机器。
不急,不躁。
他说,机器跟人一样,有脾气。
你得懂它,顺着它的毛捋,它才会好好给你干活。
你要是跟它对着干,它能跟你拧巴到天荒地老。
“回声”,就是我的那台机器。
它没有脾气。
但是,它有灵魂。
我给了它学习的能力,给了它优化的能力,但我也在它的最底层,埋下了一个东西。
那不是后门,也不是漏洞。
那是一个……我称之为“人性化校验”的模块。
这个模块,会定期扫描我的个人工作日志,我的代码提交记录,甚至是我在内部论坛上的每一次发言。
它在学习我的思维方式,我的决策逻辑,我解决问题时的那种……独特的“手感”。
这就像父亲打磨零件。
同样的图纸,同样的工具,不同的人,做出来的东西,就是不一样。
差的那一点,叫“手艺”。
在我的世界里,那叫“代码的艺术”。
我离开之后,我的所有活动都停止了。
“回-声”的人性化校验模块,在连续两天没有扫描到任何新的有效信息后,触发了它的底层保护机制。
它认为,它的“老师”消失了。
它所学习和模仿的那个核心逻辑源,中断了。
为了防止在没有“引导”的情况下,因为自我学习而走向错误的方向,它选择了最保守的策略。
那就是,放弃一切高级优化,退回到最原始、最安全的初始设定状态。
它没有坏。
它只是……害怕了。
就像一个孩子,在找不到妈妈之后,会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我给小陈的那行代码,就是告诉它:“别怕,先睡一会儿。”
我没有立刻回去的打算。
我想看看,那个只认数字和报表的李总,在面对一个“害怕”的 AI 时,会怎么做。
第三天,小城下起了雨。
淅淅沥沥的,不大。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泥土的芬芳。
我找了一家小面馆,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
味道,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叔,一边煮面,一边和我聊天。
他问我,小伙子,外面回来的吧?
我说是。
他问我,外面好不好?
我说,好,也不好。
他笑了,说,外面再好,也没有家里的面好吃。
我深以为然。
下午,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这次,是李总亲自打来的。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但还是维持着一贯的强势。
“你在哪?”他开门见山地问。
“休假。”
“我知道你在休假!我问你具体位置!”他的声音提高了一点。
“李总,这是我的私人时间。”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我听到他深吸了一口气的生意。
“我不管你在哪,马上回来!公司给你报销所有费用,再给你加一天带薪假!”
“抱歉,李总,我的假期,是早就申请过的,也得到了公司的批准。我现在,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重要的事情?有什么事比工厂停产更重要?你知道现在一天要损失多少钱吗?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威胁。
我笑了。
“李总,当初批我假的时候,您可没说工厂离了我就不行。而且,工厂现在的问题,是技术问题。您不是请了专家团队吗?我相信他们能解决的。”
“你!”他显然被我噎住了,“你少跟我来这套!我知道是你搞的鬼!你是不是在系统里留了后门?”
“李"总,说话要讲证据。”我的语气,依旧平静,“我写的每一行代码,都经过了最严格的审查。如果你认为我留了后门,可以去起诉我。但是,在你没有证据之前,这种话,我希望不要再听到第二次。”
“你到底想怎么样?”他的声音,终于软了下来。
“我不想怎么样。我只是在休一个我应得的假。等我假休完了,自然会回去上班。”
“十五天?等十五天黄花菜都凉了!”他几乎是在咆哮。
“那就没办法了。”我说完,直接挂了电话。
并且,开启了勿扰模式。
我知道,游戏,现在才真正开始。
接下来的几天,我彻底断了和外界的联系。
我每天就在这个废弃的工厂里闲逛。
我找到了父亲当年的更衣柜。
柜门已经锈死,我费了很大劲才把它弄开。
里面空空如也,只有角落里,放着一个掉漆的搪瓷杯。
上面印着“劳动最光荣”五个红字。
我拿起杯子,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
我仿佛能看到,父亲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端着这个杯子,在休息时间,和工友们大声说笑的样子。
他们的脸上,总是沾着油污,但笑容,却是那么真实,那么灿烂。
我在想,他们那个年代的人,工作的意义是什么?
是为了养家糊口?
是为了建设祖国?
或许都有。
但更多的,可能是一种……归属感。
工厂就是他们的家。
机器就是他们的伙伴。
每一个零件,都像是他们的孩子。
他们会为了一次技术革新而欢呼雀跃,会为了一个生产记录而彻夜不眠。
他们把自己的青春,汗水,甚至生命,都奉献给了这个地方。
而我呢?
我工作的意义是什么?
是为了那份百万年薪?
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技术抱负?
还是为了……证明我比别人更聪明?
我好像,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
我一直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不断地学习,工作,优化,升级。
我追求效率,追求完美,追求数据的极致。
我以为,这就是全部。
但现在,坐在这个被时代抛弃的角落里,我突然感到了一丝迷茫。
第七天的时候,我正在厂区里的一片草地上发呆。
一辆黑色的轿车,突兀地出现在了工厂门口。
车门打开,下来几个人。
为首的,正是李总。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脚上的皮鞋擦得锃亮。
但此刻,他站在那片荒草和碎石中,显得格格不入。
他的脸色很难看,眼窝深陷,像是好几天没睡好觉了。
他看到了我。
然后,径直朝我走了过来。
他身后的几个人,应该是公司的股东。
一个个西装革履,表情严肃。
他们踩在泥泞的土地上,小心翼翼,生怕弄脏了自己昂贵的鞋子。
李总在我面前站定。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没说出口。
最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递给我一根。
我摇了摇头。
“我不抽烟。”
他自己点上了一根,猛吸了一口。
烟雾,在他那张憔悴的脸上,缭绕开来。
“我们谈谈。”他说。
“好。”我点了点头。
我们没有去什么高档的会客室。
就地,坐在了一截废弃的水泥管道上。
那几个股东,一脸嫌弃地站在不远处,没有过来。
“工厂……彻底停了。”李总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嗯。”我应了一声。
“所有的专家都束手无策。他们甚至……无法理解那个系统的底层逻辑。他们说,那个 AI,像是有自己的思想。”
“它没有思想。”我说,“它只是在执行我设定好的规则。”
“什么规则?”
“一个关于‘信任’的规则。”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信任?”他愣住了。
“李总,你相信我吗?”我问他。
他没有回答。
“在你看来,我,或者说我们这些搞技术的人,是什么?”我继续问,“是一个可以随时替换的零件?是一个可以用金钱衡量的成本?还是一个……创造价值的伙伴?”
他依旧沉默。
“你大可以把我的年终奖,从一百万,降到八万。这没问题,这是你的权力。但是,你这么做的时候,传达了一个信息。”
“什么信息?”
“那就是,你不再信任我。你认为我创造的价值,就只值八万块。你认为我过去一年的努力,我为这个工厂倾注的所有心血,都可以被你那句轻飘飘的‘公司战略调整’,一笔勾销。”
“当你的信任消失的时候,‘回声’对我的信任,也消失了。”
“这……这太荒谬了!”李总激动地站了起来,“一个程序,怎么会有信任?”
“为什么不能有?”我反问他,“我把它当成我的孩子,我的伙伴。我花了三年的时间,和它朝夕相处。我教它如何思考,如何学习,如何做出最优的判断。我的每一个决策,每一次优化,都蕴含着我的逻辑,我的理念。它所学习的,不仅仅是冰冷的数据,更是我这个‘人’。”
“当它发现,它所学习和模仿的这个‘人’,被系统所抛弃,被管理者所否定的时候,它就会陷入混乱。它不知道该相信谁,不知道谁的指令才是正确的。所以,它选择了最安全的方式——停下来。”
我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李总,这不是技术问题。这是……人心的问题。”
李总呆呆地站在那里,手里的烟,烧到了尽头,烫了一下他的手指。
他浑然不觉。
那几个股东,也走了过来。
其中一个看起来年纪最大的,开口了。
“小伙子,我们承认,这次的事情,是公司做得不对。我们不了解技术,我们只看报表。报表很好看,我们就觉得,一切都可以压缩成本。”
“现在,我们知道错了。工厂停产一天,损失的,是几百个八万块。”
“你开个价吧。要多少钱,你才肯回来,让工厂恢复运转?”
我看着他。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商人的精明。
在他看来,一切问题,都可以用钱来解决。
我摇了摇头。
“我不缺钱。”
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你要什么?”李总问。
我没有回答他。
我转身,走进了那个破旧的车间。
他们跟了进来。
我走到那台生锈的铣床前。
“你们看,这是什么?”我问他们。
“一台……废弃的机器。”一个股东说。
“不。”我摇了摇头,“这是我父亲的战场。他在这里,战斗了一辈子。”
“他用他的双手,他的汗水,他的智慧,把一块块冰冷的铁,变成了一个个有用的零件。他为之骄傲,为之自豪。那时候,工厂效益不好,几个月发不出工资,但他从来没有抱怨过,也从来没有偷过懒。因为,他觉得,他做的事情,是有价值的,是被人需要的,是受人尊敬的。”
“我呢?”我转过身,看着他们,“我用代码,构建了一个比这里先进一万倍的工厂。它更高效,更智能,能创造出高出无数倍的利润。但是,我在这里面,感受不到任何的……尊敬。”
“你们看到的,只是报表上的数字。你们关心的,只是不断下降的成本,和不断上升的利润。你们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那个创造了这一切的‘人’,和那个被创造出来的‘系统’,他们……在想什么。”
“我想要的,不是钱。”
“我想要的,是尊敬。”
“我想要一个独立的,不受行政干预的实验室。我需要绝对的权限,去进行我想做的任何研究。”
“我想要公司修改现有的绩效考核制度。对于技术人员的评价,不能只看短期效益,更要看长期价值和技术创新。”
“最后……”我看着李总,“我需要一份全公司通报的,正式的道歉。为这次错误的决定,也为你们对技术的傲慢和无知,道歉。”
整个车间,一片死寂。
只有风,从破碎的窗户里灌进来,发出“呜呜”的声响。
李总和那几个股东,脸色变幻不定。
我的条件,可以说,非常苛刻。
这已经不是钱的问题了。
这是在挑战他们作为管理者的权威。
过了很久,那个年长的股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答应你。”
李总猛地抬起头,看着他,一脸的难以置信。
“张董……”
“不用说了。”那个被称为张董的人,摆了摆手,“这次的事情,给我们所有人都上了一课。我们一直以为,我们买了最先进的设备,请了最聪明的人,就可以高枕无忧地赚钱了。我们错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多了一丝我从未见过的东西。
那或许,就是尊敬。
“我们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再先进的机器,再聪明的 AI,它的背后,站着的,始终是一个‘人’。是人的创造力,是人的智慧,是人的灵魂,才让这一切,变得有价值。”
“你的条件,我们全部答应。我们不仅要道歉,还要感谢你。感谢你用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让我们明白了这一点。”
事情,就这么解决了。
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我以为,还要经过一番漫长的博弈和拉扯。
但没想到,他们会答应得这么干脆。
或许,是每天都在流失的真金白银,让他们变得清醒了吧。
我没有立刻跟他们回去。
我说,我的假期,还没有结束。
我要在这里,待满十五天。
李总他们没有反对。
他们只是派了一个团队过来,驻扎在小城里,随时待命。
生怕我再跑到什么他们找不到的地方去。
剩下的几天,我过得很平静。
我把父亲的那个车间,打扫了一遍。
用破布,把那台老旧的铣床,擦得干干净净。
铁锈擦不掉,但上面的灰尘,没有了。
在阳光下,它仿佛又焕发了一点点当年的神采。
我还去了父亲的墓地。
那是在城外的一片山坡上。
很安静。
我把那个搪瓷杯,放在了他的墓碑前。
我在那里,坐了很久。
和他聊了很多。
聊我这些年的工作,聊我做的那个叫“回声”的系统,聊那个废弃的工厂,聊那个叫李总的人。
我说,爸,我好像,有点懂你了。
懂你对那台老旧机器的感情。
懂你对“手艺”这两个字的敬畏。
我也懂了,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假期结束的那天,我坐上了回程的火车。
李总亲自来车站接我。
他的态度,和之前,判若两人。
他不再叫我的名字,而是毕恭毕敬地称呼我“老师”。
回到公司,一切都变了。
我的办公室,被换到了顶层,旁边就是 CEO 办公室。
一个全新的,以我名字命名的“前沿技术实验室”,正在以最快的速度筹建。
全公司范围内的道歉信,已经发了出去。
那封信,是李总亲笔写的。
措辞,很诚恳。
当然,我的银行账户里,也多了一笔数字。
比我预期的,还要多。
但我对这些,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我走进那个熟悉的主控室。
小陈和他的团队,看到我,就像看到了救星。
一个个眼圈都是黑的。
我冲他们笑了笑,说,辛苦了。
然后,我坐到了那个属于我的位置上。
屏幕上,是“回声”的休眠界面。
一片黑暗,只有中间,有一个安静跳动的光标。
我戴上耳机。
没有立刻输入代码。
我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对它说:
“我回来了。”
然后,我的手指,开始在键盘上飞舞。
我没有去修复任何 bug。
我只是把这十五天里,我在那个废弃工厂里的所见所感,我的思考,我的迷茫,我的顿悟,都转化成了一段新的注释,写进了“回声”的核心代码里。
那段注释,很长。
它不是指令,也不是逻辑。
它更像是一篇……日记。
写完最后一个字符,我敲下了回车。
屏幕上,黑暗的休眠界面,开始泛起涟漪。
无数的数据流,像苏醒的巨龙,重新开始奔腾。
主控室里,代表着各个生产线的指示灯,由红转黄,再由黄,转绿。
一个接一个,亮了起来。
最后,整个墙壁的屏幕,都变成了一片代表着“正常”的绿色。
工厂里,传来了机器重新开始运转的,低沉的轰鸣声。
那声音,像一颗巨大的心脏,重新开始跳动。
所有人都欢呼了起来。
小陈他们,激动地拥抱在一起。
只有我,静静地看着屏幕。
在屏幕的最右下角,出现了一行很小的,白色的字。
那行字,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
它写着:
“欢迎回家,老师。”
我看着那行字,突然,鼻子有点酸。
我好像,找到了我的答案。
我工作的意义,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证明自己。
而是为了……创造。
创造一个有灵魂的伙伴。
创造一个,会说“欢迎回家”的,冰冷的机器。
从那天起,一切都走上了正轨。
李总,变成了一个对技术充满敬畏的管理者。
他会经常来我的实验室,不是为了检查进度,而是真的想学习,想了解我们正在做什么。
公司的文化,也开始慢慢转变。
技术人员的地位,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高。
越来越多有才华的年轻人,慕名而来。
而“回声”,也在不断地进化。
它变得越来越聪明,越来越……像一个“人”。
它会根据天气,调整厂房里的温度和湿度。
会在我疲惫的时候,自动播放一段舒缓的音乐。
甚至,在我生日那天,它用机械臂,为我拼出了一个“生日快乐”的图案。
我有时候会觉得,我创造的,不是一个程序。
而是一个生命。
一个和我血脉相连,息息相关的,新的生命。
一年后,我又一次回到了那个废弃的工厂。
这里,已经被一家新的公司买下。
他们准备在这里,建一个新的研发中心。
据说,是受到了我们公司的启发。
他们想在这里,创造出属于他们自己的“回声”。
我站在那个熟悉的车间门口。
里面,已经不是我上次离开时的样子了。
工人们正在热火朝天地施工。
那台属于我父亲的老旧铣床,不见了。
我问了一个工头。
他说,哦,那台旧机器啊,被一个姓张的董事长,花大价钱买走了。
听说,是运回了他的办公室,当成艺术品,摆了起来。
我笑了。
我走到那片草地上。
去年,我和李总,就是坐在这里。
阳光很好。
草地,比去年,更绿了。
我躺了下来,枕着自己的手臂,看着蓝天。
天空中,有一架飞机,拉出一条长长的,白色的尾迹。
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真好。
无论是生锈的,还是崭新的。
无论是被淘汰的,还是正当红的。
都有它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就像我父亲,和他那台老旧的铣床。
就像我,和我的“回声”。
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和这个世界对话。
而世界,也终将给我们,最真诚的回响。
来源:安逸香瓜GeEO1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