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的声音也一样,平平的,没有一点波澜,仿佛在念一份天气预报,而不是一个男人临终前对自己五十年的婚姻下的判词。
律师的眼镜片很厚,像两个小小的、冰冷的湖。
他的声音也一样,平平的,没有一点波澜,仿佛在念一份天气预报,而不是一个男人临终前对自己五十年的婚姻下的判词。
“……名下所有三十处房产,包括但不限于……”
他顿了顿,推了一下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朝我这边瞥了一下。
那眼神里,有公事公办的冷漠,也有一丝藏不住的好奇,或许还有一点点同情。
坐在我对面的那个年轻人,叫宋源,微微挺直了背。
他很年轻,眉眼间有几分老宋年轻时的影子,但更清秀些,少了老宋那种要把世界都攥在手里的狠劲。
他大概以为我要闹。
人之常情嘛。
结发妻子,五十年风雨同舟,到头来,丈夫把一辈子攒下的家业,全都给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私生子。
这故事,搁哪都得是一场惊天动地的闹剧。
律师也这么觉得,他清了清嗓子,像是在给我一个准备发作的信号。
连空气都绷紧了,等待着一场暴风雨。
可我没有。
我只是静静地听着,听着那一长串地名,从市中心的黄金地段,到郊区的连排别墅,每一个名字,都像一颗石子,投进我心里那片早已不起波澜的湖。
它们甚至都没能激起一点涟漪。
直到律师念完最后一个字,合上那份薄薄却重如泰山的遗嘱,抬起头,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我。
“您……没意见吗?”
我摇了摇头。
然后,我笑了。
不是冷笑,不是苦笑,也不是强颜欢笑。
就是那种,你听到了一个筹划已久的、有点拙劣的笑话时,发自内心的、带着点无奈和悲悯的笑。
那笑声很轻,在这间过分安静的会议室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宋源的身体僵住了,他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惊讶,有不解,甚至还有一丝……恐惧?
律师也愣住了,扶着眼镜的手停在半空。
他大概处理过无数遗产纠纷,见过捶胸顿足的,见过以死相逼的,见过对簿公堂的,但大概从没见过我这样的。
一个被“净身出户”的原配,笑了。
我为什么笑?
我在笑老宋。
宋振声。
我那个和我AA制了整整五十年的丈夫。
他以为他赢了。
他用这三十套房子,为他这一生的“不甘”和“掌控”,画上了一个自以为是的、完美的句号。
他以为,他给了我最沉重的一击。
他到死都不知道,他这一辈子,汲汲营营,处心积虑,从我这里拿走的,不过是一些我根本不在意的东西。
而他真正失去的,他却从未察觉。
我和老宋的开始,跟那个年代大多数人一样,没什么惊天动地的爱情。
经人介绍,看着彼此都还顺眼,家庭背景也相当,就凑到了一起。
那时候,他还是个一穷二白的毛头小子,眼睛里却烧着火。
那火,叫野心。
我们的新房,是单位分的一间小筒子楼,墙壁一碰就掉白灰,窗户一刮风就呜呜地响,像个随时会断气的老人。
结婚第一天晚上,他从一个旧饼干盒里,拿出一个小本子,一支笔。
灯光昏黄,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墙上。
“以后,咱们的钱,各管各的。”他说,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砸得很实,“我不想占你便宜,也希望你别指望我。这个家,是咱们两个人的,开销一人一半。”
这就是我们AA制的开始。
从一袋盐,一瓶醋,到后来的一台黑白电视机,一台冰箱。
那个小本子上,密密麻麻,记满了每一笔开销。
“三月五日,酱油一瓶,八分,一人四分。”
“四月十日,换灯泡一个,一角二分,一人六分。”
……
我看着那本子,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有点凉,像是数九寒天里,被人迎面泼了一盆冷水。
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的平静。
我没反对。
我只是点点头,说:“好。”
从那天起,我们就像合租的室友。
最亲密的室友。
白天,我们在同一个工厂上班,他是技术员,我是图书管理员。
晚上,我们回到那个小小的家,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各自付自己的菜钱。
然后,在同一张床上,分享彼此的体温。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这种生活有点荒诞。
我们的身体贴得很近,心却隔着一本冷冰冰的账本。
账本越厚,心里的墙就越高。
老宋很拼。
他可以为了一个技术难题,在车间里耗上三天三夜,出来的时候,眼睛里布满血丝,身上全是机油味,但那双眼睛,亮得吓人。
他成功了。
他成了厂里最年轻的工程师,奖金一次比一次多。
他的钱,都存了起来,每一分都计划得清清楚楚。
他开始琢磨着买房子。
不是单位分的,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
那年头,商品房还是个新鲜玩意儿。
他拉着我,跑遍了整个城市,看那些刚刚建起来的楼盘。
他站在空空荡荡的毛坯房里,张开双臂,像要拥抱整个世界。
“我要买下来,全都买下来!”他眼睛里闪着光,那种光,我后来再也没在他脸上见过。
第一套房子,我们也是AA的。
首付,一人一半。
房产证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我们两个人的名字,份额各占百分之五十。
拿到房产证那天,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像捧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他看着我,第一次,语气里有了一丝柔软。
“等以后,我们有了孩子,就把这房子给他。”
我没说话。
只是觉得,手里的那半张房产证,有点烫手。
我们没能有孩子。
不是谁的问题,就是没有。
去医院检查过,医生说,我们俩身体都没毛病,就是缘分没到。
老宋嘴上说着“顺其自然”,但我知道,他很失望。
他骨子里是个极其传统的男人,传宗接代,开枝散叶,这些念头,像树根一样,深深地扎在他心里。
没有孩子的家,更像一个宿舍了。
我们之间的交流,除了账本上的数字,就只剩下一些不痛不痒的日常。
“今天水费该交了。”
“我垫了,记得转我一半。”
“好。”
后来,他下海了。
九十年代的浪潮,把他这艘野心勃勃的船,推向了更广阔的海洋。
他做建材生意,从一个小小的门店开始。
他很有头脑,也肯吃苦,生意像滚雪球一样,越做越大。
钱,像潮水一样涌进来。
他的账本,也从那个小小的笔记本,换成了一本厚厚的会计账簿。
我们的AA制,也升级了。
家里的日常开销,他已经不放在眼里了。
我们开始A更大的东西。
车子,他买一辆,我也买一辆。
股票,他投五十万,我也投五十万。
再后来,就是房子。
他像是对房子有种执念。
每赚到一笔钱,第一件事就是去买房。
从城东到城西,从南到北。
他买的房子,房产证上,再也没有过我的名字。
他会提前跟我说:“这套房子,是我个人财产。”
语气平淡,像是在通知我,今天晚饭他要在外面吃。
我依旧是那个字:“好。”
我不问他为什么。
也不问他,我们的家,到底在哪里。
因为我知道,他心里,早就没有家了。
他有的,只是一个不断扩张的帝国。
而我,只是他帝国里,一个名义上的皇后。
一个需要支付自己生活费的皇后。
我开始打理自己的生活。
我用自己那份工资和积蓄,开了一家小小的茶馆。
就在我们住的小区附近,一个很安静的角落。
茶馆不大,布置得很素雅。
我喜欢闻那里的味道,茶叶的清香,混着木头的味道,还有阳光晒在书页上的味道。
那味道,让我觉得安稳。
老宋偶尔会来。
他总是坐在靠窗的那个位置,点一杯最贵的“大红袍”,然后开始打电话。
电话里,永远是几百万,几千万的生意。
他的声音很大,充满了自信和掌控力。
茶馆里其他的客人,会向他投去好奇的目光。
他很享受这种目光。
他走的时候,会把茶钱,一分不差地拍在前台上。
然后对我说:“记着,这是我的消费。”
好像生怕我占了他便宜。
我只是笑笑,把钱收下。
我早就习惯了。
习惯了我们之间,这种清晰得近乎残忍的界限。
我们像两条平行线,在同一个空间里延伸,却永不相交。
直到那个女人的出现。
林慧。
我第一次见她,是在老宋的公司。
那天我去找他,有点事。
推开他办公室的门,就看到她。
她站在老宋的办公桌前,微微弯着腰,正在给他汇报工作。
她穿着一身得体的职业套装,长发挽起,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
很干练,也很漂亮。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
老宋介绍说:“这是我的助理,林慧。”
然后又对她说:“这是我爱人。”
“爱人”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
林慧看着我,眼神里有一丝探究。
我冲她点了点头。
女人的直觉,是很准的。
从她看老宋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那不是下属对上司的尊敬,而是一种……仰慕。
带着热度的仰慕。
我没说什么。
我和老宋之间,早就没有了谈论这种事情的资格。
我们的婚姻,只是一纸契约。
契约里,没有规定忠诚。
后来,我见过林慧几次。
她会来茶馆。
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点一杯最便宜的绿茶,一坐就是一下午。
她不看书,也不玩手机。
就只是坐着,看着窗外发呆。
她的眼神,总是带着一丝忧郁。
我知道,她不快乐。
跟着老宋的女人,怎么会快乐呢?
老宋那样的人,他爱的,永远只有他自己,和他不断膨胀的帝国。
女人,对他来说,或许只是一件漂亮的装饰品。
或者,是一个能为他生儿育女的工具。
我以为,林慧也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
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了一个匿名的包裹。
包裹里,是一叠照片。
照片上,是老宋和林慧。
在餐厅,在酒店,在海边。
他们笑得很开心。
其中一张,林慧靠在老宋怀里,小腹微微隆起。
包裹里还有一张纸条,上面打印着一行字:
“管好你的男人。”
字迹,充满了挑衅和怨毒。
我把照片和纸条,放进了碎纸机。
看着那些碎片,像雪花一样飘落,我心里,一片平静。
我没有去找老宋对峙。
也没有去找林慧。
我觉得没意思。
一场早就名存实亡的婚姻,再去计较这些,就像是守着一堆灰烬,去追问它曾经燃烧得有多旺盛。
只是,我开始更加频繁地在茶馆里见到林慧。
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
脸上的忧郁,也一天比一天重。
她来的时候,依旧是一个人。
老宋从没陪过她。
有一次,外面下着很大的雨。
她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的雨幕,眼泪就那么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她没有哭出声,就是安静地流泪。
那样子,像一株被雨水打湿的、孤独的植物。
我鬼使神差地,端了一杯热牛奶,放到她桌上。
“喝点热的吧,对宝宝好。”
她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
眼眶红红的,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兔子。
“您……”
“我姓陈。”我没说我是谁。
她大概也猜到了。
她没有喝那杯牛奶,只是低着头,小声说了一句“谢谢”。
然后就匆匆离开了。
从那以后,她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再来。
再见到她,是在一家私立医院的妇产科。
那天,我的一个老朋友生孙子,我去看望。
在走廊里,和她迎面撞上。
她刚从一间病房里出来,脸色苍白,脚步虚浮。
看到我,她下意识地想躲。
我叫住了她。
“还好吗?”
她咬着嘴唇,点了点头,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
我把她扶到旁边的休息椅上坐下。
“他呢?”我问。
我知道我问的是谁。
她也知道。
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他……在开一个很重要的会,来不了。”
我心里冷笑一声。
老宋。
他的世界里,永远有比人和感情更重要的东西。
比如,生意,会议,金钱。
我没再说什么,只是陪着她坐了一会儿。
她断断续续地,跟我讲了她的事。
她跟了老宋三年。
老宋承诺过,等她生下孩子,就给我一笔钱,让我离开。
然后,他会娶她。
她信了。
她辞掉了工作,满心欢喜地,等待着成为“宋太太”。
可是,孩子快出生了,老宋那边,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越来越忙,陪她的时间越来越少。
甚至,连她产检,他都一次没来过。
“他说,他要给我和孩子最好的生活。”她哭着说,“可我想要的,不是这些。”
我看着她,像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那个曾经也对婚姻,对男人,抱有过一丝幻想的自己。
只是,我醒得比她早。
“别等了。”我说,“他不会离婚的。”
她愣愣地看着我。
“为什么?”
“因为我对他来说,还有用。”
老宋是个极要面子的人。
他的商业帝国,需要一个看起来稳固的后方。
一个“贤惠得体”的原配,是他成功人士形象的一部分。
他不会为了任何人,去打破这个形象。
至少,在那个时候,他不会。
林慧不信。
或者说,她不愿意相信。
她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直到孩子出生。
是个男孩。
老宋很高兴。
他给孩子取名,宋源。
源头的源。
他大概是希望,这个孩子,能成为他生命的延续,他帝国的源泉。
他给林慧在市中心买了一套大平层,请了最好的月嫂和保姆。
他给的物质,极尽奢华。
但他的人,却很少出现。
他依旧是那个忙碌的,成功的,宋振声。
而林慧,成了他藏在暗处的一个秘密。
一个见不得光的,孩子的母亲。
宋源满月那天,林慧给我打了电话。
她的声音,充满了绝望。
“他说……他不能给我名分。”
“他说,他不能对不起你。”
我差点笑出声。
对不起我?
他宋振声的字典里,什么时候有过这三个字?
这不过是他又一个借口。
一个既能稳住我,又能拖住她的借口。
“陈姐,”她在电话那头,带着哭腔,“我该怎么办?”
我沉默了很久。
然后说:“离开他。”
“可是孩子……”
“你觉得,跟着一个没有担当的父亲,孩子会幸福吗?”
她不说话了。
电话里,只剩下她压抑的哭声。
我知道,她动摇了。
后来,她真的带着孩子,消失了。
老宋找了她很久。
他动用了所有的人脉,几乎把整个城市翻了个底朝天。
他很愤怒。
那种感觉,就像一件他以为完全属于自己的所有物,突然挣脱了他的掌控。
他来我的茶馆,喝着闷酒。
他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了挫败的样子。
“她为什么要走?我给了她那么多钱,她还不知足?”
他看着我,像是要从我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我给他续上茶,淡淡地说:“可能,她想要的,你给不了。”
“我给不了?”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这个世界上,还有钱买不到的东西?”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他很可怜。
他活了一辈子,到头来,还是不懂。
钱能买来房子,但买不来家。
钱能买来顺从,但买不来爱。
林慧的离开,成了老宋心里的一根刺。
他变得更加疯狂地赚钱,买房。
好像只有那些不断增加的房产证,才能填补他心里的那个空洞。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也越来越暴躁。
我们之间的关系,降到了冰点。
有时候,我们同住一个屋檐下,几天都说不上一句话。
只有在月底,保姆把家庭开销的账单拿给我们时,我们才会坐下来,拿出各自的计算器,一笔一笔地算清楚。
他把一半的钱,用现金,装在一个信封里,递给我。
那个过程,充满了仪式感。
像一场旷日持久的、冷漠的交易。
我以为,我们的生活,就会这样,一直到老,一直到死。
直到三年前,老宋病了。
肝癌,晚期。
查出来的时候,医生说,最多还有半年。
这个消息,像一块巨石,把他一手建立的帝国,砸开了一道裂缝。
他一下子就垮了。
那个意气风发的,不可一世的宋振声,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虚弱的老人。
他躺在病床上,眼神空洞地看着天花板。
他不再谈论生意,不再看财经新闻。
他开始频繁地,念叨一个名字。
宋源。
他想见他的儿子。
他开始后悔。
后悔当初,没有不顾一切地,把林慧和孩子留在身边。
他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有了祈求。
“帮我,找到他。”
我看着他苍白的脸,和浑浊的眼睛。
心里,没有恨,也没有怨。
只剩下一点点,说不清的悲凉。
我点了点头。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林慧在哪里。
她离开后,我们一直有联系。
她带着宋源,去了南方的一个小城。
她没有用老宋给她的钱。
她把那张存着巨款的卡,寄还给了我。
附了一封信。
信上说,她想开始新的生活。
靠自己,把孩子养大。
她在那个小城,开了一家小小的花店。
生活不富裕,但很平静。
她偶尔会给我寄一些她自己拍的照片。
照片上,宋源笑得很开心。
他长得越来越像林慧,清秀,干净。
我把这些照片,都收在一个盒子里。
我没告诉老宋。
我觉得,那是属于她们母子俩的,不该被打扰的安宁。
但现在,老宋快不行了。
我给他看了那些照片。
他看着照片上那个陌生的少年,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光。
他伸出干枯的手,颤抖着,想要触摸照片上宋源的脸。
“我的儿子……”他喃喃自语,“这是我的儿子……”
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
我联系了林慧。
我把老宋的情况,告诉了她。
电话那头,她沉默了很久。
“他……想见孩子?”
“是。”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我能听到她那边,有风铃的声音,叮叮当当,很清脆。
“陈姐,”她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有些事,我该告诉你了。”
她告诉我的那件事,像一颗炸雷,在我平静的心湖里,炸开了。
我以为,我已经对老宋这个人,失望透顶。
我以为,再没有什么事,能让我为他感到惊讶。
我错了。
林慧说,宋源,不是老宋的儿子。
当年,她跟老宋在一起的时候,心里,其实还装着另一个人。
那个人,是她的大学同学,一个很普通的,教书的老师。
他们彼此相爱,但因为男人家里穷,林慧的父母,死活不同意。
林慧一气之下,跟家里断了联系,进了老宋的公司。
她想证明自己,也想用老宋的成功,来刺激那个她爱却不能在一起的男人。
她跟老宋,是她主动的。
她承认,她那时候,虚荣,又赌气。
她以为,物质,可以填补感情的空白。
但她很快就发现,她错了。
在和老宋纠缠不清的那段时间里,她又和那个男老师,见了面。
旧情复燃。
那一次,她没有控制住自己。
后来,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自己也分不清,孩子到底是谁的。
但她的私心,让她选择了告诉老宋。
因为老宋,能给孩子一个她认为的,“更好”的未来。
老宋信了。
或者说,他太渴望一个儿子了,所以他选择了相信。
林慧说,她带着孩子离开后,那个男老师,也辞掉了工作,来找她了。
他不在乎孩子是不是他的。
他说,他只要她。
他们一起,做了亲子鉴定。
宋源,是他的儿子。
他们结婚了。
这些年,他把宋源,视如己出。
一家三口,过得很幸福。
“陈姐,对不起。”林慧在电话里,泣不成声,“我骗了你们所有人。”
我握着电话,久久没有说话。
窗外,阳光正好。
一只蝴蝶,落在茶馆窗台上的那盆兰花上。
翅膀,一翕一合。
我忽然觉得,很荒诞。
老宋,宋振声。
这个算计了一辈子,掌控了一辈子的男人。
他引以为傲的血脉,他商业帝国的继承人。
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骗局。
一个他自己,亲手编织的,美丽的谎言。
我没有把这个真相,告诉老宋。
我觉得,太残忍了。
就让他,带着这个美好的幻想,离开吧。
我安排林慧,带着宋源,来见了老宋最后一面。
那天,宋源穿着一身白色的T恤,牛仔裤,站在病床前,显得有些局促。
他看着病床上那个瘦骨嶙峋的老人,眼神里,充满了陌生。
老宋却很激动。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他拉着宋源的手,怎么也看不够。
“像……真像我年轻的时候……”他喃喃着,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那笑容,很满足。
林慧站在一边,低着头,不敢看我。
我冲她,微微摇了摇头。
示意她,什么都别说。
老宋拉着宋源,说了很多话。
说他这些年的生意,说他买下的那些房子,说他未来的宏伟蓝图。
他说,要把这一切,都留给宋源。
宋源只是安静地听着,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临走的时候,老宋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小的,用红布包着的东西,塞到宋源手里。
“拿着,这是爸给你的。”
我后来才知道,那是一块上好的和田玉,是老宋的父亲,留给他的。
他一直贴身戴着。
宋源走出病房的时候,把那个红布包,递给了我。
“阿姨,这个,我不能要。”
我看着他清澈的眼睛,说:“收下吧。就当是……替你妈妈,还的一点债。”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老宋是在一个星期后走的。
走的时候,很安详。
他的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
他大概是觉得,他这一生,圆满了。
有了一个可以继承他帝国的儿子。
也用他最后的方式,给了我这个“碍眼”的妻子,一个最彻底的“报复”。
所以,当律师念完遗嘱,问我有没有意见时。
我笑了。
我笑他的愚蠢,笑他的可悲,笑他这一辈子,活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以为他算计了一切。
却不知道,他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
他用三十套房子,去交换一个虚假的“血脉延续”。
他用五十年的冷漠,去惩罚一个根本不在意他财产的妻子。
这桩买卖,他亏得血本无归。
会议室里的空气,因为我的笑声,而变得更加诡异。
宋源看着我,眼神里的不解,变成了探寻。
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微微鞠了一躬。
“阿姨。”
他的声音,很轻,也很诚恳。
“这些东西,我……”他看了一眼律师手里的遗嘱,“我不能要。”
我抬起头,看着他。
这张年轻的,干净的脸上,没有贪婪,只有坦荡。
“为什么?”我问。
“我妈妈都告诉我了。”他说,“她说,她对不起您,也对不起……他。”
他说“他”的时候,语气里,带着一丝疏离。
“她说,这些年,您一直在帮我们。这份恩情,我们不能忘。”
我有些意外。
我没想到,林慧会把一切都告诉他。
“所以,这些房子,本来就应该是您的。”宋源说得很坚定,“我会去办手续,把它们都转到您名下。”
律师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
这大概是他职业生涯里,见过的,最离奇的一幕。
价值几十亿的房产,继承人,要拱手相让。
我看着宋源,摇了摇头。
“不用了。”
“这些房子,从他决定买下的那一刻起,就跟我没关系了。”
“你拿着吧。”
“不,我不能要!”宋源急了,“阿姨,这不属于我。”
“那就当是我送给你的。”我看着他,语气很平静,“送给你,和你妈妈,还有你爸爸。祝你们,以后生活幸福。”
我特意加重了“你爸爸”三个字。
宋源的脸,微微红了。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站起身,准备离开。
这个地方,太压抑。
空气里,都是金钱和算计的味道。
让我喘不过气。
“阿姨!”宋源叫住了我。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我。
是一串钥匙。
很旧了,上面挂着一个褪了色的米老鼠挂件。
“这是……我们家老房子的钥匙。”他说,“我妈妈说,这是她唯一,从那个家里带走的东西。”
他说的,是林慧和老宋曾经住过的那个大平层。
“她说,她把房子打扫干净了。里面的东西,都没动过。”
“她说,或许……您会想去看看。”
我接过那串钥匙。
冰冷的金属,在我手心里,却有了一丝温度。
我离开了那栋充满了金钱味道的写字楼。
外面,阳光灿烂。
我没有回我的茶馆。
而是开着车,去了那个我从未去过,却又无比熟悉的小区。
房子很好找。
是那个小区里,位置最好的一栋楼。
我拿出钥匙,打开了门。
一股尘封已久的,混合着阳光和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
房子很大,很空。
装修,是老宋喜欢的风格。
奢华,气派,但没有一丝烟火气。
像一个精美的样板间。
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合影。
是老宋,林慧,还有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照片上,老宋笑得志得意满。
他一只手抱着孩子,一只手搂着林慧。
像一个君王,在炫耀他的战利品。
而林慧,依偎在他身边,笑容却有些勉强。
我走到阳台。
阳台上,摆着几盆已经枯死的绿植。
从这里,可以俯瞰大半个城市的风景。
万家灯火,车水马龙。
老宋大概很喜欢站在这里。
看着脚下这个他用金钱和野心征服的城市,感受那种君临天下的快感。
我在房间里,慢慢地走着。
婴儿房,布置得很温馨。
墙上贴着卡通贴纸,地上铺着柔软的地毯。
婴儿床里,还放着一个拨浪鼓。
我拿起那个拨浪鼓,轻轻摇了摇。
“咚咚咚”,声音很清脆。
在这个空旷的房子里,显得格外寂寥。
我在书房的抽屉里,发现了一个上了锁的盒子。
我用钥匙串上的一把小钥匙,打开了它。
里面,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只是一堆旧物。
一本相册。
几封信。
还有一个……小小的,毛线织的老虎鞋。
我打开相册。
第一页,是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两个年轻人。
男的,英俊挺拔,穿着一身崭新的工装,笑得一脸灿烂。
女的,扎着两个麻花辫,穿着碎花衬衫,依偎在男人身边,笑得一脸羞涩。
那是年轻时的我,和年轻时的老宋。
是我们刚结婚时,在厂门口拍的。
那时候,他还没有那么多钱,也没有那么多野心。
他的眼睛里,有光,也有我。
我一页一页地,往下翻。
照片,记录了我们从年轻,到中年的点点滴滴。
一起去公园,一起回老家,一起在单位的食堂吃饭。
照片上的我们,笑容越来越少。
距离,也越来越远。
从一开始的亲密无间,到后来的并肩而立,再到最后,一张合影里,我们中间,隔着能站下另一个人的距离。
相册的最后一页,是空白的。
大概从那时候起,我们之间,就再也没有了值得被记录的瞬间。
那几封信,是林慧写给老宋的。
没有寄出去的信。
信里,写满了她的挣扎,她的痛苦,和她的绝望。
“振声,我好像,越来越不认识你了。”
“你说的爱,就是这些冰冷的房子和钞票吗?”
“我抱着我们的儿子,却感觉,我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人。”
……
我把信,一封一封地,放回盒子里。
最后,我拿起了那双老虎鞋。
鞋子很小,织得很精致。
看得出,织它的人,用了多少心血。
鞋底,绣着一个小小的“安”字。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这是我织的。
在我以为,自己会有一个孩子的时候,我亲手织的。
我给他取好了名字。
如果是个男孩,就叫“宋安”。
我希望他,一生平安。
后来,孩子没了。
在我肚子里,才三个月,就没了。
医生说,是意外。
那天,老宋在外面,谈一笔很重要的生意。
我一个人,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
那种从身体里,被一点点抽离的痛,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老宋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出院了。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他。
他愣了很久。
然后,他从钱包里,拿出一沓钱,放在桌子上。
“去买点好吃的,补补身体。”
他没有安慰我。
没有拥抱我。
甚至,没有问我一句,疼不疼。
从那天起,我心里,有什么东西,就彻底死了。
这双老虎鞋,我以为,早就被我扔掉了。
没想到,被他收了起来。
藏在这个,他和另一个女人的“家”里。
我握着那双小小的鞋子,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放声大哭。
我不是为那个失去的孩子哭。
也不是为我这五十年的婚姻哭。
我是在为他,宋振声,哭。
这个男人,他不是没有爱过。
他也曾有过温情,有过期待。
只是,他走的太快,太急了。
快到,把那个最初的自己,弄丢了。
他用坚硬的,冷漠的,算计的外壳,把自己包裹起来。
他以为,那样,就不会受伤。
他以为,金钱和房子,就是最坚固的铠甲。
可到头来,他却成了最孤独,最可悲的那个人。
他守着一堆冰冷的资产,却弄丢了唯一,可能温暖他的人。
我在那栋房子里,坐了很久。
直到夕阳西下,把整个房间,都染成了金色。
我把那个盒子,重新锁好。
然后,把那串钥匙,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
我离开了那里。
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我回到了我的茶馆。
正是傍晚,茶馆里,客人不多。
我的老伙计,琴姐,正在擦拭着茶具。
看到我,她笑着说:“回来了?今天怎么这么晚?”
我点点头,脱下外套,系上围裙。
“有点事,耽搁了。”
我走进后厨,洗了手,开始准备晚上的茶点。
熟悉的茶叶香,和点心的甜香,瞬间包裹了我。
我心里的那些翻涌的情绪,慢慢地,平复了下来。
这,才是我的世界。
一个充满了烟火气,充满了人情味的,真实的世界。
晚上,宋源来了。
他一个人来的。
他坐在我常坐的那个靠窗的位置,点了一杯绿茶。
“阿姨。”他把一张银行卡,推到我面前。
“这里面,是卖掉一套房子的钱。”
“我知道您不会要那些房子,但这些钱,请您务必收下。”
“就当是……我替我妈妈,还给您的。”
我看着那张卡,没有去接。
“你妈妈,她还好吗?”我问。
“嗯。”宋源点点头,“她和爸爸,在那个小城,过得很好。花店的生意,也很好。”
“那就好。”
“阿姨,”他看着我,眼神很认真,“您……恨他吗?”
他问的是老宋。
我沉默了。
恨吗?
曾经,或许有过吧。
在他一次又一次,用账本,用金钱,来衡量我们之间的关系时。
在我一个人,躺在手术台上,绝望地看着天花板时。
在我看到他,和别的女人,笑得那么开心时。
但现在,那些恨,好像都随着他的离去,烟消云散了。
剩下的,只有一声叹息。
“不恨了。”我说,“只是觉得,他活得太累了。”
他一辈子,都在追逐。
追逐金钱,追逐成功,追逐一个虚幻的,所谓的“掌控感”。
他赢得了全世界,却输掉了自己。
“你以后,想做什么?”我换了个话题。
“我……”宋源想了想,说,“我想去学医。”
“我爸爸……我是说,养我的那个爸爸,他身体一直不太好。”
“我想,当个医生,能照顾他,也能帮助更多的人。”
我看着他,欣慰地笑了。
他没有被那些从天而降的财富,冲昏头脑。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他比他的“生父”,活得明白。
“那是个好想法。”我说,“那些房子,你处理掉吧。用那些钱,去做你想做的事。”
“去开一家医院,去资助一些需要帮助的医学生,都可以。”
“把那些冰冷的钢筋水泥,变成能温暖人的东西。”
“我想,这才是它们,最好的归宿。”
宋源看着我,眼睛里,有光在闪动。
他站起身,又一次,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
“谢谢您,阿姨。”
“谢谢您,让我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财富。”
他走了。
我把那张银行卡,收了起来。
第二天,我用卡里的钱,成立了一个小小的基金会。
专门用来资助,那些学医的,家境贫困的孩子。
基金会的名字,我取为“宋安”。
我希望,每一个被它帮助过的孩子,都能一生平安。
也希望,我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能在另一个世界,得到安宁。
老宋的葬礼,办得很风光。
商界的名流,来了很多。
每个人,都在说着他的传奇,他的丰功伟绩。
我作为他的遗孀,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安静地站在一旁。
听着那些言不由衷的悼词,我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他们说的那个宋振声,好像,我从来都不认识。
我认识的,只是那个,会在深夜里,因为一个技术难题,而兴奋得睡不着觉的年轻人。
是那个,会在拿到第一套房子的房产证时,傻笑得像个孩子的男人。
也是那个,会把一双小小的老虎鞋,悄悄藏起来的,笨拙的父亲。
人这一辈子,到底在追求什么呢?
老宋用他的一生,给了我一个答案。
也给了我一个警示。
葬礼结束后,我一个人,回到了我和老宋住了五十年的那个家。
这个家,根据遗嘱,是留给我的。
大概,是他对我这五十年的“陪伴”,最后的一点施舍。
屋子里,还保留着他生活的痕迹。
书房里,他的那把老板椅,还放在原来的位置。
衣柜里,他的西装,还挂得整整齐齐。
阳台上,他养的那几盆君子兰,依旧苍翠。
我们在这个空间里,做了五十年的室友。
现在,其中一个室友,搬走了。
永远地搬走了。
我把属于他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收拾起来。
他的衣服,他的书,他的那些,记录着他辉煌战绩的奖杯。
我把它们,都装进了箱子里。
最后,我收拾到他的床头柜。
在最里面的抽屉里,我发现了一个很旧的,掉漆的饼干盒。
就是我们结婚时,他用来装那个小账本的盒子。
我打开它。
里面,没有账本。
只有一张,泛黄的纸。
纸上,是他的字迹。
龙飞凤舞,但因为生病,显得有些无力。
那是一份,没有经过律师公证的,手写的遗嘱。
上面写着:
“我走后,所有财产,都留给我的妻子。”
“五十年来,辛苦你了。”
落款,是他的名字。
日期,是他被查出癌症的第二天。
我拿着那张纸,手,不停地颤抖。
眼泪,再一次,模糊了我的视线。
原来,他不是没有想过。
原来,在他生命最脆弱的时候,他第一个想到的,是我。
只是,他为什么,最后又改了主意?
是因为,他找到了宋源,找到了他所谓的“希望”和“延续”吗?
还是因为,他那可怜的自尊心,和掌控欲,在最后关头,又占了上风?
他不想以一个“失败者”的姿态,向我低头。
所以,他宁愿用一种最伤人的方式,来维持他最后的体面。
我把那张纸,小心地,折好。
和那双老虎鞋,放在了一起。
我不知道,他在写下这份遗嘱时,是怎样的心情。
我也不知道,他在立下那份最终的,冷酷的遗嘱时,又是怎样的心情。
但我知道,在他人生的最后,他终究,还是有过一丝温情。
这就够了。
我卖掉了这套房子。
然后,搬到了我的茶馆楼上。
那是一个很小的阁楼,但阳光很好。
我把我的生活,过得简单,而丰盛。
每天,打理茶馆,见见老朋友,资助那些有梦想的年轻人。
偶尔,我也会想起老宋。
想起他,我会去我们曾经一起工作过的那个工厂看一看。
工厂早就废弃了。
爬满了藤蔓的墙壁,锈迹斑斑的机器,都在诉说着时间的无情。
我会走到我们当年住过的那栋筒子楼下。
楼还在,只是,更破旧了。
我仿佛能看到,很多年前,那个年轻的男人,踌躇满志地,对我说:“以后,我要让你过上好日子。”
他做到了。
他给了我,很多人都羡慕的,富足的物质生活。
但他却不知道,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我想要的,不过是,一盏等我回家的灯。
一句,冷了加衣的叮嘱。
一个,在我最难过的时候,温暖的拥抱。
这些,他都吝于给予。
他用五十年的时间,建造了一个金钱的帝国。
却也用五十年的时间,给我们之间,筑起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冰冷的墙。
墙的这边,是我。
墙的那边,是他。
我们遥遥相望,直到死亡,将我们彻底分离。
现在,他走了。
墙,也倒了。
我看着他留下的这个,充满了他的痕迹的世界。
心里,没有了爱,也没有了恨。
只剩下,一点点,淡淡的,像茶香一样的,释然。
人生,就像一杯茶。
初尝,是苦的。
再品,有了一丝回甘。
到最后,只剩下,满口的清香,和无尽的余味。
我和老宋这五十年,就是这样一杯茶。
现在,茶凉了。
故事,也该结束了。
我坐在我的茶馆里,窗外,阳光正好。
一个年轻人,推门进来。
他穿着白大褂,脸上,带着干净的笑容。
是“宋安基金”资助的第一个医学生。
他毕业了,今天,特地来看我。
“陈阿姨。”他笑着,把一束康乃馨,放在我面前。
“谢谢您。”
我看着他,也笑了。
阳光,洒在他的白大褂上,也洒在我的心里。
暖暖的。
我想,这,大概就是老宋留给我,最好的遗产吧。
来源:笑笑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