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张拍了拍我的肩膀,他是我进来时就在的管教,五年了,他的头发白了不少。
“林涛,出去以后,好好过日子。”
老张拍了拍我的肩膀,他是我进来时就在的管教,五年了,他的头发白了不少。
我点点头,没说话。
“好好过日子”这五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有一种沉甸甸的分量。可对我来说,这五个字像空气一样,抓不住,也看不见。
我接过递来的一个黑色塑料袋,里面是我五年前进来时穿的衣服,还有一些零碎物件。衣服早就过时了,散发着一股樟脑丸和旧时光混合的味道。
铁门在我身后缓缓关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阳光有些刺眼,我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五年了,外面的太阳,好像都比里面的要亮一些。
我没有回头。
口袋里,有一封信。一封没有署名的信,是半年前收到的。牛皮纸信封,里面的信纸是那种最普通的一块钱一本的作业本纸,撕下来的。
上面的字写得歪歪扭扭,像一个重病的人在用尽全力书写。
信里只有一个地址,和一句话。
“林涛,我欠你的,来拿。”
这封信,是我这五年里,唯一的悬念。我猜过很多人,但没有一个能对得上号。
我没有家人来接。五年前,宣判那天,妻子就和我办了手续。儿子那时候上初中,从头到尾,他没来看过我一次。我理解,谁也不想有个坐过牢的父亲。
我换上自己的旧衣服,在路边站了很久。车子飞快地从我身边开过,带着一阵阵风。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好像都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
只有我,像一个被时代抛下的人,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往哪走。
最后,我还是摸了摸口袋里那封信。
它像一个坐标,在我这片茫然的地图上,标出了唯一一个点。
我得去看看。不是为了“拿”什么,只是想给这五年的空白,画上一个句号。
公交车上的人很多,我找了个角落站着。人们都在低头看手机,屏幕上的光映在他们脸上,表情看不太真切。我这才发现,现在付钱好像都不用现金了,都是扫一个码。
一个年轻人看我拿着几张旧钞票,有些不知所措,主动过来帮我投了币。
他对我说:“大叔,刚从外地来啊?”
我笑了笑,说:“算是吧,一个很远的地方。”
信上的地址,在城市的老城区。这里的楼房都不高,墙皮有些剥落,阳台上晾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我找到了那个门牌号。三楼。
楼道里很暗,感应灯坏了,我摸着扶手,一步一步往上走。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站在那扇漆皮有些脱落的木门前,我犹豫了很久。我在想,门后面会是谁?是一个满怀歉意的故人,还是一个不怀好意的玩笑?
最终,我还是抬起了手,敲了敲门。
敲了三下,不轻不重。
里面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然后是锁芯转动的声音。
门开了一道缝。
一张年轻的脸探了出来,是个女孩,看着也就二十出头。她有一双很干净的眼睛,带着一丝警惕和疑惑看着我。
“你找谁?”她问。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拿出那封信,递了过去。
女孩接过信,看了一眼,脸色微微变了变。她抬头重新打量我,眼神里的警惕更重了。
“你等一下。”
她关上门,我能听到她和里面的人在低声说着什么。
几分钟后,门再次打开。女孩让我进去。
屋子不大,两室一厅的格局。客厅里摆设很简单,但收拾得很干净。空气里飘着一股淡淡的中药味。
我的目光,越过女孩的肩膀,落在了客厅中央的那个人身上。
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
他很瘦,穿着一件灰色的旧毛衣,身上盖着一条薄毯子。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脸上布满了皱纹,眼神有些浑浊。
可我还是在第一时间认出了他。
王总,王立国。我当年的老板。那个在法庭上,指认我挪用公款的人。
那个,我替他背了五年黑锅的人。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猜测,所有的准备,在这一刻都失去了意义。我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这一种。
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一些模糊不清的“啊啊”声。
他的半边身子,似乎不太能动弹。
“我爸,去年中风了。”旁边的女孩轻声说,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她自我介绍,叫王婧,是王立国的女儿。
我站在原地,手脚有些冰凉。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这个场景。恨吗?当然恨。这五年,我最好的年华,我原本安稳的家庭,全都毁在了他手里。
可看着他现在这个样子,那股恨意,却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处着力。
“信,是我爸还能写字的时候,写的。”王婧指了指我手里的信。“他一直念叨,说对不住你。”
我沉默着,喉咙里像堵了什么东西。
王婧从卧室里拿出一个布包,包得很仔细,一层又一层。打开来,里面是一沓钱,还有一本存折。
“这里是十万块钱。”她说,“是我爸所有的积蓄了。他说,这是欠你的。我知道,这点钱,弥补不了什么。但是……”
她没有说下去。
我看着那沓钱,感觉有些讽刺。十万块,买我五年。
我没有去接。
轮椅上的王立国,情绪变得激动起来。他伸出还能动的那只手,指着那笔钱,又指着我,嘴里发出更急切的“啊啊”声,眼眶都红了。
我看着他,这个曾经在我面前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老板。如今,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他迟来的歉意。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我来这里,是想找一个答案,一个了断。可现在,答案以一种我完全没想到的方式摆在了我面前。
我该怎么办?拿着钱,转身就走,从此两不相欠?还是……
我看着王婧,这个年轻的女孩,眼神里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和坚韧。她要照顾这样一个父亲,生活想必很不容易。
“你妈妈呢?”我问了一句。
王婧的眼神暗了下去,她低下头,轻声说:“我妈……六年前就走了。肝癌。”
我的心,猛地沉了一下。
六年前。
我入狱的前一年。
一些零碎的记忆片段开始在我脑海里拼接。那段时间,王总确实经常愁眉不展,公司资金链也出了问题。他找我,说有一笔账需要“处理”一下,让我帮忙。他说,只是周转一下,很快就能补上。
我当时没多想。我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财务主管,他一直很信任我。
结果,窟窿越来越大,直到再也补不上。东窗事发,他把我叫到办公室,给我看了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他的妻子,躺在病床上,笑得很温柔。
他说:“林涛,嫂子病得很重,需要钱。这笔钱,都花在她身上了。公司倒了,我也完了。但你不一样,你年轻,进去几年,出来还能重新开始。这个责任,你帮我扛下来。你家里的事,我会安排好。”
我看着那张照片,又想到自己刚上初中的儿子。我犹豫了。
最终,我答应了。我以为,这是一种“义气”。我以为,他会信守承诺,照顾好我的家人。
可我进去没多久,妻子就和我离了婚,带着儿子搬了家。我再也没有收到过他们的任何消息。
现在想来,我真是天真得可笑。
“那笔钱……”我看着王立国,声音有些沙哑,“都给你妈妈治病了?”
王婧点点头,眼圈红了。“我爸说,他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妈。他没能留住我妈,还把你……把你……”
她说不下去了,捂住了嘴。
我明白了。
原来,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商业欺诈,这是一个男人为了拯救妻子,走投无路下的选择。
我心里的那堵由恨意砌成的墙,开始出现裂缝。我恨他,恨他毁了我的人生。可我,却无法去恨一个拼尽全力想要留住妻子的丈夫。
这是一个伦理的困境,没有绝对的对错,只有无尽的无奈和牺牲。
我没有拿那笔钱。
我对王婧说:“钱,你们留着吧。你爸这个样子,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
说完,我转身就走。
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走出那栋旧楼,外面的阳光依旧明媚,可我却觉得浑身发冷。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这个世界很热闹,但这份热闹不属于我。
我像一个孤魂野鬼,游荡在不属于我的城市里。
我走进一家小面馆,点了一碗牛肉面。热气腾腾的面条,驱散了一些寒意。
我一边吃,一边想。
我的人生,好像一个笑话。我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义气”,付出了五年的代价。我以为的牺牲,在别人看来,或许只是一场交易。
而现在,这场交易的另一方,也付出了他的代价。他失去了妻子,搞垮了身体,如今只能在轮椅上,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表达着他的忏悔。
我们都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接下来的几天,我找了个小旅馆住了下来。每天出去找工作,但四处碰壁。我这个年纪,又有案底,很难找到像样的工作。
我身上的钱不多,是我在里面劳动攒下的一点。省着点花,也撑不了多久。
我开始怀疑,老张说的那句“好好过日子”,对我来说,是不是一个无法实现的奢望。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拿出儿子的照片看。照片是五年前的,他还带着一脸的稚气。现在,他应该已经上大学了吧。他长成什么样了?他会怨我这个父亲吗?
我不敢去联系他们。我怕我的出现,会打扰他们平静的生活。
我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人。
那天晚上,外面下起了大雨。我躺在旅馆的床上,听着窗外的雨声,翻来覆去睡不着。
王立国那张苍老的脸,王婧那双疲惫的眼睛,总是在我眼前晃动。
我不再仅仅是被动地承受这一切带来的痛苦。我开始问自己,我到底想要什么?
是报复吗?看着王立国现在的样子,报复已经失去了意义。
是补偿吗?十万块钱,买不回我五年的青春,也买不回我破碎的家庭。
那么,我到底想要什么?
我不知道。
或许,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一个更完整的答案。
我想要知道,在那场悲剧里,每个人真正的样子。
我的思考模式,从“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开始转变为“我该如何面对这一切”。
第二天,雨停了。
我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那个老旧的小区。
我没有上楼,就站在楼下,看着三楼那个亮着灯的窗户。
我看到王婧推着轮椅,带她父亲在阳台上透气。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平静。
那一刻,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走上楼,再次敲响了那扇门。
开门的依然是王婧,看到我,她有些意外。
“我……”我有些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最后,我说:“我找不到工作。我想,能不能在你这里……帮帮忙。我什么都能干,修东西,搬东西,我不要工钱,管我一顿饭就行。”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都觉得有些荒唐。
王婧愣住了,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不解。
我没有解释。或许,连我自己都解释不清,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只是觉得,我需要靠近他们,才能找到我想要的那个答案。
王婧沉默了很久,最后,她点了点头。
就这样,我以一个“钟点工”的身份,再次进入了他们的生活。
我每天上午过去,帮着打扫卫生,给王立国擦身子,推他下楼晒太阳。
王立国一开始很抗拒,他看到我,就会激动地“啊啊”叫,眼神里满是愧疚和不安。
我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地做着我该做的事。
时间久了,他也慢慢习惯了我的存在。有时候,我推着他在楼下散步,他会安静地看着天,浑浊的眼睛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王婧白天要去打零工,补贴家用。她在一个快餐店做服务员,很辛苦。
我来了之后,她肩上的担子,轻了一些。
她对我,始终保持着一种客气和疏离。我们之间很少交谈,只是在必要的时候,说几句话。
我从她断断续续的话里,拼凑出了他们这些年的生活。
王立国中风后,花光了家里最后的积蓄。王婧不得不辍学,开始打工赚钱,照顾父亲。
这个家,全靠她一个人撑着。
我看着这个比我儿子大不了几岁的女孩,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我们三个人,像三个被命运捆绑在一起的囚徒。每个人,都背负着沉重的枷锁。
一天下午,家里的水管漏水了。我找来工具,忙活了半天,才把它修好。
我浑身湿透,脸上也沾了污渍。
王婧递给我一条毛巾,第一次对我说:“谢谢你,林叔。”
那一声“林叔”,让我的心颤了一下。
那天晚上,王婧给我多加了一个菜。我们三个人,第一次像一家人一样,坐在一起吃饭。
虽然饭桌上依旧沉默,但气氛,似乎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在一种奇怪的平静中,慢慢过去。
直到那天,我帮王婧收拾她父亲的旧物时,在一个旧皮箱的夹层里,发现了一个信封。
信封里,不是信,而是一叠医院的缴费单,还有几张股票交易的凭证。
我看着那些单据上的日期,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
医院的缴费单,大部分都集中在六年前。数额巨大。这和我之前了解到的情况,是一致的。
但是,那几张股票交易凭证,日期却更早一些。
在王立国妻子查出癌症之前。
而且,交易的数额,和我当年被指控挪用的那笔公款,几乎完全吻合。
凭证上显示,那笔钱,投进了一只当时被炒得火热的科技股。然后,在短短几个月内,股价暴跌,血本无归。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什么东西炸开了。
我一直以为,王立国挪用公款,是为了给妻子治病。我甚至因为这个“悲壮”的理由,对他产生了一丝复杂的同情。
可现在,这些单据告诉我,我错了。
他是在那之前,就已经把钱亏空了。他为了挽救自己的投资失败,才编造了那个谎言。
给妻子治病,或许是真的。但那笔钱的初衷,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填补他自己赌博失败的窟窿。
他不是一个走投无路的悲情丈夫。
他只是一个自私、懦弱的赌徒。
而我,就是他那个最愚蠢的筹码。
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这五年的牢狱之灾,我破碎的家庭,我对他的那一点点刚刚建立起来的理解和同情,在这一刻,全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笑话。
我像一个傻子,被他骗了两次。
我拿着那些单据,冲进客厅。
王立舍正坐在轮椅上,看着电视。王婧在旁边给他削苹果。
我把那些单据,狠狠地摔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这是什么?”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王立国看到那些单据,浑身一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惊恐地看着我。
王婧也愣住了。她捡起那些单据,看了一眼,脸色也白了。
“林叔,你……”
“你早就知道,是不是?”我死死地盯着她,“你一直在帮你爸,骗我!”
王婧的嘴唇翕动着,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没有辩解,只是抓着那些单据,不住地摇头。
“不是的……林叔……我……”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珍视的一切,都崩塌了。我以为我正在走向一种和解,一种对人性的更深刻的理解。
结果,我只是从一个谎言,走进了另一个谎言。
这个世界,没有真相,只有算计。
我所做的一切,我试图去理解,去靠近的努力,都显得那么可笑。
我被推向了绝望的边缘。
我转身冲出了那个家。
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只是想逃离。逃离那个充满谎言和欺骗的地方。
我在街上狂奔,直到再也跑不动,才扶着路边的墙,大口大口地喘气。
冷风灌进我的肺里,像刀子一样。
我的人生,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蹲在地上,把头埋在膝盖里。
我感觉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我抬起头,看到王婧站在我面前。她的眼睛又红又肿,手里拿着一个本子。
是一个很旧的日记本。
“林叔,”她的声音沙哑,“这是我爸的日记。你看看吧。看完,你就都明白了。”
她把日记本塞到我手里,然后就转身走了。
我看着手里的日记本,封皮已经磨损得很厉害。
我找了一个公园的长椅坐下,翻开了日记。
日记本的纸张已经泛黄,上面的字迹,从一开始的遒劲有力,到后来的潦草,再到最后的歪歪扭扭。
记录了王立国这七八年来的心路历程。
我看到了他的野心。他想把公司做大做强,让家人过上好日子。
我看到了他的投机。他听信了所谓“内部消息”,把公司的流动资金,全部投进了股市,梦想着一夜暴富。
然后,我看到了他的恐慌。股价暴跌,他所有的钱都被套牢,公司面临破产。
就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他的妻子,被查出了癌症。
他在日记里写道:
“老天是在惩罚我吗?我害了公司,现在,它要带走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我不能让她走。我没钱了,我该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
我看到了他的挣扎和算计。
他想到了我。
“林涛是个老实人,他信我。只要我把责任都推到他身上,我就能暂时脱身。我需要时间,我需要钱来救阿芳。对不起了,林涛。将来,我一定会补偿你。”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
日记的后面,记录了他妻子最后的日子。他卖掉了房子,四处借钱,用尽了所有办法,但还是没能留住她。
他在妻子去世那天写道:
“阿芳走了。这个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我输掉了一切。我是一个罪人。”
再往后,就是他中风后的记录。字迹已经变得很难辨认。
他反复提到我的名字。
“林涛快出来了吧。我欠他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我真没用,连一句道歉,都说不出口。”
“我梦到林涛了。他问我,为什么。我答不上来。我就是一个懦夫。”
“婧婧太苦了。都是我这个没用的爹,连累了她。如果我当初没有走错那一步,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眼前的字迹,渐渐变得模糊。
我看到了一个完整的王立国。
他不是一个简单的坏人,也不是一个悲情的英雄。
他只是一个被欲望和恐惧裹挟的普通人。他犯了错,并且用他余下的人生,来承受这个错误带来的所有后果。
我心里的那股恨意,在这些真实的文字面前,一点一点地消散了。
我恨不起来了。
我看到的,不再是一个毁了我人生的仇人,而是一个同样被命运碾压过的,可怜又可悲的灵魂。
我一直以为,我是唯一的受害者。
现在我才明白,在那场悲剧里,没有赢家。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受害者。
王立国用谎言把我送进了监狱,而他自己,也被困在了忏悔和自我折磨的牢笼里,永世不得解脱。
我的五年,是有形的牢笼。
而他的余生,是无形的枷锁。
我忽然明白了。
原谅,不是为了对方,而是为了自己。
原谅,不是去认可他犯下的错,而是把自己从仇恨的枷锁里,释放出来。
我一直抓着过去不放,用他的错误来惩罚我自己。我活在怨恨里,活在过去里,所以,我走不出来。
真正的自由,不是走出那道铁门。
而是走出自己心里的那座监狱。
那一刻,我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彻底放下了。
第二天,我回到了那个家。
王婧看到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然后是愧疚。
“林叔……”
我朝她笑了笑,说:“都过去了。”
我走到王立国的轮椅前。他看着我,眼神躲闪,不敢与我对视。
我蹲下身,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王总,我不恨你了。”
王立国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浑浊的眼睛里,涌出了两行热泪。他张着嘴,发出“啊啊”的哭声,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我知道,他听懂了。
我没有再提那笔钱,也没有再提那些单据。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放在他的腿上。
是一个新的轮椅坐垫。很厚,很软。
是我用自己身上剩下不多的钱买的。
“你这个坐垫太薄了,坐久了不舒服。”我说,“换个新的吧。”
王婧看着我,眼泪又流了下来。但这一次,她的眼神里,不再是愧疚,而是感激。
我在他们家吃了午饭。
饭后,我向他们告别。
“林叔,你以后……还来吗?”王婧小声问。
我摇了摇头,说:“不了。你们,也要开始新的生活。”
我顿了顿,又说:“你爸的债,是欠他自己的。我的债,已经还清了。从今天起,我们都只是努力生活下去的普通人。”
说完,我转身离开。
这一次,我没有回头。
我走在阳光下,感觉浑身的担子,都卸了下来。
城市依旧喧嚣,但我不再觉得它与我格格不入。
我找了一个电话亭,投进一枚硬币,拨通了一个我刻在心里五年,却一次也不敢拨打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那边传来一个年轻、又有些陌生的声音。
“喂?你找谁?”
我的心跳得很快,手心全是汗。
我深吸一口气,用有些颤抖的声音说:
“小远吗?”
“……我是。”
“我是……爸爸。”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我能听到他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紧紧地握着话筒。
“爸,”过了很久,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有些干涩,“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我想见见你,如果你……愿意见我的话。”
又是一阵沉默。
就在我以为他要挂断电话的时候,我听到他说:
“好。”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