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火车在铁轨上发出那种规律的、让人昏昏欲欲的“哐当”声,窗外的绿色被拉扯成模糊的线条,像一幅没有干透的水彩画。我把脸贴在冰凉的玻璃上,能感觉到轻微的震动,从我的颧骨一直传到牙根。空气里有股方便面、汗水和不知名水果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这就是绿皮火车的味道,一种属于奔
火车在铁轨上发出那种规律的、让人昏昏欲欲的“哐当”声,窗外的绿色被拉扯成模糊的线条,像一幅没有干透的水彩画。我把脸贴在冰凉的玻璃上,能感觉到轻微的震动,从我的颧骨一直传到牙根。空气里有股方便面、汗水和不知名水果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这就是绿皮火车的味道,一种属于奔波和远方的味道。
我不是来旅游的。
说实话,在来之前,我对绵阳的全部印象,只停留在几个模糊的标签上:科技城,李白的故乡,还有……那个沉重的年份,那个让整个中国都为之揪心的地名,北川。
但这些都不是我来的原因。我来,是为了寻找一种气味。
听起来很可笑,对吧?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气味,跨越一千多公里。但对我来说,那不是简单的气味。那是槐花的味道,混着夏日午后泥土被晒得滚烫的气息,还有少年汗湿的衬衫领口散发出的、干净得像新洗过的白棉布一样的味道。
那是阿槐的味道。
火车到站的时候,一股热浪夹杂着潮气扑面而来,像一个黏糊糊的拥抱。绵阳的火车站不大,有些年头了,但很干净。人群涌动着,各种口音的川话在耳边此起彼伏,像一锅煮沸了的麻辣烫,热闹,鲜活,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生命力。我拉着行李箱,随着人流往前走,感觉自己像一颗被冲进河流的石子,瞬间就被这股鲜活的烟火气包裹了。
我没有急着去酒店,而是凭着记忆里的一个地址,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那地址他十多年前写给我的,夹在一本旧书里,信纸已经泛黄,字迹却依然清晰,像刻在上面一样。
“师傅,去临园路,老二百货那一块儿。”我把地址递给司机。
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很健谈,他从后视镜里打量了我一下,笑着问:“小伙子,来耍的哇?咋不去仙海湖、越王楼那些地方?”
我摇摇头,说:“找个朋友。”
他“哦”了一声,没再多问,一脚油门,车子汇入了绵阳的车流里。
车窗外的城市,比我想象中要安逸。街道两旁是高大的黄桷树,树冠连成一片,把阳光筛成细碎的金粉,洒在行人和电瓶车上。这里的生活节奏好像被调慢了一档,人们走路不急不躁,说话的声音里都带着一种悠闲的调子。没有大城市那种让人喘不过气的压迫感,一切都显得那么从容。
我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心里那根绷了很久的弦,却越收越紧。我害怕,怕那个地址已经物是人非,怕我这趟看似充满勇气的远行,最终只是一场自导自演的凭吊。
车子停在了一个十字路口。司机指着前面一栋崭新的商场说:“喏,以前的老二百货就在这儿,拆了好几年了,现在是这个万达广场。”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我付了钱,下了车,站在人来人awan往的广场门口,有些茫然。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年轻的男男女女笑着闹着从我身边走过,空气里飘着烤鱿鱼和奶茶的甜腻香气。一切都是新的,光鲜亮丽的,和我记忆里那个名字——“老二百货”,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我拿出那张泛黄的信纸,又看了一遍上面的地址:临园路二百货后巷,槐树院,三单元402。
二百货没了,那后巷呢?槐树院呢?
我绕着商场走,像个固执的寻宝人,试图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找到一丝过去的痕迹。终于,在商场背后一条不起眼的小路上,我看到了一排老旧的居民楼。那条路很窄,两边的店铺把招牌伸到了人行道上,卖着各种小吃和杂货。一个卖“冷沾沾”的小摊前围满了人,老板娘一边飞快地把串串在红油里涮着,一边用我听不太懂的方言和顾客聊天。
就是这里了。虽然面目全非,但那种市井的、充满了生活细节的氛围,和我幻想中的样子,隐隐重合了。
我往里走,踩在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上,两边的楼房大概是九十年代的产物,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红砖,阳台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衣服,像一面面宣告生活的旗帜。空调外机嗡嗡作响,时不时有水滴下来,砸在地上,洇开一小块深色的印记。
我闻到了。
不是槐花的味道。是油烟味,是老房子里特有的那种潮湿的霉味,还有……还有一丝淡淡的、说不出来的花香,被各种生活的气味稀释得几乎无法察觉。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我挨着楼栋找,一单元,二单元……终于,在巷子最深处,我看到了“三单元”的字样。单元门口的铁门锈迹斑斑,上面贴满了各种开锁、通下水道的小广告。我抬头往上看,寻找着402的窗户。
就在我抬头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了它。
一棵树。
一棵巨大的、几乎遮蔽了整个单元楼的槐树。
它就长在三单元和四单元之间那片狭小的空地上,树干粗壮得需要两个人才能合抱,枝叶繁茂,像一把撑开的巨伞,把整个院子都笼罩在它的阴凉之下。现在不是槐花开的季节,但那熟悉的树形,那舒展的枝桠,和我记忆里的样子,一模一样。
原来,“槐树院”这个名字,是因为这棵树。
我站在树下,伸出手,轻轻触摸着粗糙的树皮。那上面刻着很多歪歪扭扭的字,大部分都模糊不清了,但我还是一眼就找到了。
在离地大概一米五高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用刀刻出来的飞机图案,旁边是两个字母:H & Y。
槐和宇。
那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广场的喧嚣,巷子里的叫卖声,空调的嗡鸣……全都听不见了。我的世界里,只剩下这棵树,和十六年前那个闷热的夏天。
那年我十二岁,因为爸妈工作调动,从北方搬到了这个南方的小城,住进了槐树院。对于一个习惯了干燥和暖气的北方孩子来说,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陌生而潮湿。我讨厌这里黏糊糊的空气,讨厌听不懂的方言,也讨厌那些因为我一口普通话而对我指指点点的小孩。
我把自己关在家里,拒绝和任何人交流。直到有一天下午,我被窗外一阵清甜的香气吸引。我探出头,看到满院的槐花开了,像雪一样,挂满了枝头。
树下,有个男孩正仰着头,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笨拙地想把最高处的那一串槐花打下来。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额头上全是汗,眼睛却亮得惊人。
他就是阿槐。
他看到我,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说:“喂,你就是新搬来的吧?要不要吃槐花?”
我没理他,准备缩回头。
他却急了,冲我喊:“这个可好吃了!我妈会做槐花饼,甜的!你肯定没吃过!”
也许是“吃”这个字打动了我,也许是他眼睛里的光太真诚,我鬼使神差地“嗯”了一声。
他就真的用那根竹竿,给我打下了一大串槐花。然后像献宝一样,捧到我家门口。雪白的槐花上还沾着露水,香气扑鼻。
从那天起,我有了在这个城市里的第一个朋友。
阿槐就像这棵槐树一样,是这个院子里土生土长的。他熟悉这里的每一条小巷,知道哪家店的冰粉最好吃,哪个游戏厅的老板最大方。他带着我,像一只骄傲的小兽,巡视着他的领地。我们一起在树下写作业,一起去河边摸鱼,一起用省下来的早饭钱去买最新的游戏卡带。
他最大的梦想,是当一个飞行员。他说他要开着最大最大的飞机,飞得比这棵槐树还要高,高到能看到云彩的上面是什么样子。所以他才会在树上刻下一架小飞机。
“这个H,是槐树的槐,也是我的槐。”他一边刻一边对我说,“这个Y,是宇宙的宇,也是你的宇。我们俩,以后要一起飞出去。”
我当时觉得他有点傻,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们最好的时光,几乎都是在这棵槐树下度过的。夏天,我们在树荫里躲避毒辣的太阳,听着头顶的蝉鸣,分享一根快要融化的冰棍。秋天,我们收集掉落的槐树叶,做成书签,夹在课本里。
我常常会想,如果时间能一直停留在那个时候,该有多好。
可是时间,从来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初中毕业,我爸妈工作再次调动,我们要搬回北方。走的那天,阿槐来送我。我们俩站在槐树下,谁也说不出一句话。那天的天气很闷,像是要下雨。
最后,还是阿槐先开了口。他说:“你还会回来吗?”
我说:“会吧。放假的时候。”
他又问:“那……我们还是朋友吗?”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槐树叶包裹着的东西,塞到我手里。他说:“这个你拿着。等下次槐花开的时候,你要是回来了,就来这儿找我。我肯定在。”
我打开那片叶子,里面是一颗打磨得很光滑的石子,上面用红色的颜料,画了一架歪歪扭扭的小飞机。
我捏着那颗石子,眼泪差点掉下来。
回到北方后,我们开始通信。那个年代,没有微信,没有视频通话,一封信要走上一个星期。但我们乐此不疲。他跟我讲他们高中的趣事,讲那个总是罚他站的物理老师,讲他又长高了多少。我跟他讲北方的冬天有多冷,雪有多大,讲我有多想念槐树院的那碗牛肉米粉。
他在信里说,他成绩不好,可能考不上飞行员了。但他要去学修飞机,他说,就算自己飞不上去,也要让别人安全地飞上去。
我在信里说,我喜欢上了摄影,我想用相机,把世界上所有好看的风景都拍下来,以后拍给他看。
我们的信,成了连接两个城市,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纽带。直到高二那年,我们之间发生了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争吵。
起因是一件很小的事情。我在信里无意中提到了我们班一个很优秀的女生,说她画画很好,我们经常一起讨论。阿槐的回信,字里行间就带了点酸味。他问我是不是有了新的、更好的朋友,是不是已经忘了槐树下的约定。
我当时正值青春期,敏感又叛逆。我觉得他不理解我,不信任我。我一气之下,写了一封很冲动、很伤人的回信。我把信写好,装进信封,贴上邮票,准备第二天就寄出去。
可是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想起他咧嘴笑时露出的虎牙,想起他捧着槐花站在我家门口的样子,想起他在树上刻下那架小飞机时认真的表情。我后悔了。
第二天一早,我把那封信从书包里拿出来,藏在了一个旧铁盒里。我告诉自己,等我气消了,再给他写一封好好的信,跟他道歉。
可是,这一等,就再也没有了机会。
后来,高三的学习越来越紧张,各种模拟考压得人喘不过气。我想着,等高考结束,等一切尘埃落定,我就亲自去一趟绵阳,当面跟他道歉。我甚至连火车票都看好了。
然而,就在高考前不到一个月的时候,那场天崩地裂的灾难,发生了。
2008年5月12日,下午两点二十八分。
我在学校的教室里,感觉到了轻微的晃动。老师说可能是错觉,让我们继续上课。直到晚自习,学校的电视里开始插播紧急新闻,我们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汶川,8.0级。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我疯了一样往家跑,想给他打电话。但是,所有的电话都打不通。那一晚,我守在电视机前,看着那些不断攀升的数字,看着那些残垣断壁的画面,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绵阳,北川……这些地名,像一把把锥子,扎在我的心上。
我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拨打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电话号码,听筒里传来的,永远是“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后来,通讯慢慢恢复了。我还是打不通他的电话。我给他写信,一封又一封,地址还是那个槐树院的地址。所有的信,都石沉大海。
高考结束,我没有去绵阳。我不敢去。我怕知道那个我最不想知道的答案。
我就这样,成了一个懦夫。我把那个装着伤人信件的铁盒,连同那段记忆,一起锁在了心底最深的角落。我上了大学,毕了业,找了工作,成了一个每天为生活奔波的普通人。我走过很多城市,拍过很多风景,但再也没有闻到过那样纯粹的槐花香。
直到上个月,我整理旧物,无意中翻出了那个生了锈的铁盒。我打开它,看到了那封没寄出去的信,看到了那颗画着小飞机的石子。
那一瞬间,积压了十几年的愧疚和思念,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将我淹没。
我不能再等了。
我必须来一趟,不管结果是什么,我都要来。我要亲口对他说一声“对不起”,也要对那个十二岁的自己,有个交代。
……
“小伙子?小伙子?”
一个苍老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我转过头,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正提着一个菜篮子,站在我旁边,好奇地看着我。
“你……是在看这棵树吗?”她问。
我点点头,嗓子有些干涩,“是啊,这树真大。”
“可不是嘛,”老奶奶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像菊花一样绽开,“我嫁过来的时候它就在这儿了,比我的年纪都大。我们这院子,就叫槐树院。”
我的心猛地一跳,鼓起勇气问道:“奶奶,我跟您打听个人。以前住三单元402的,叫……叫周槐,您认识吗?”
老奶奶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我一番,眼神里有些疑惑,又有些了然。
“你……是小宇?”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我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竟然还有人能记得我的名字。我的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来,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老奶奶叹了口气,眼神变得很复杂,有怜惜,有伤感。她拍了拍我的胳膊,说:“唉,你这孩子……这么多年了,怎么才回来啊?”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我的心上。
是啊,我怎么才回来?
老奶奶说:“他们家啊,早就不住这儿了。大概是……零七年那会儿吧,就搬走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搬……搬去哪儿了?”
“搬去北川了。”老奶奶说,“他爸不是北川人嘛,在那边中学当老师。那会儿阿槐也快高中毕业了,就跟着一起过去了。”
北川。
又是这个地名。
我的手脚开始发凉,嘴唇不住地颤抖,“那……那后来呢……?”
老奶奶看着我,眼神里的怜悯更深了。她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指了指楼上,说:“走,上我家坐坐吧。外面热。”
我跟着王奶奶,走进了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单元楼。楼道里很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潮味。我们踩着水泥楼梯往上走,我的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上。
王奶奶家住在502,就在阿槐家楼上。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都是些老旧的家具,但收拾得很干净。她给我倒了杯水,让我坐在小小的客厅里。
“你和小槐,是最好的朋友,对吧?”王奶奶看着我,慢慢地开了口。
我点点头,说不出话。
“那孩子,搬走前,还念叨你呢。”她说,“他说,不知道小宇现在怎么样了,在北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被人欺负。他还说,等他考上大学,就去你的城市找你。”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王奶奶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相框,递给我。相框里是一张合影,背景就是楼下那棵槐树。照片上,两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并排站着,笑得没心没肺。一个是我,一个是阿槐。
“这张照片,还是我给你们拍的呢。”王奶奶的眼圈也红了,“多好的两个孩子啊。”
我摩挲着照片上阿槐的脸,他的笑容,和他眼睛里的光,好像就在昨天。
“奶奶,”我哽咽着问,“他……他到底……怎么样了?”
王奶奶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然后,她抬起头,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那年,他本来是要参加高考的。地震的时候,他在学校……教学楼塌了……”
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了。我的耳朵里全是嗡嗡的轰鸣声。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天花板,桌子,王奶奶那张悲伤的脸,全都变成了模糊的色块。
我一直以为,只要我不来,只要我不问,那个最坏的结果,就只是一个可能。我可以骗自己,他只是搬家了,只是我们失去了联系。只要我愿意,我总有一天能找到他。
可现在,这个自欺欺人的泡沫,被彻底戳破了。
他不在了。
那个会在槐树下等我,那个说要开飞机带我一起飞出去的少年,永远地,留在了十八岁。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王奶奶家的。我只记得,我失魂落魄地回到了那棵槐树下,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我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却哭不出一点声音。
心好像被掏空了,只剩下呼啸而过的风。
我就那样坐着,从下午坐到天黑。巷子里的灯一盏盏亮起,饭菜的香味飘了出来,小孩子打闹的笑声传来。这个世界依然在运转,依然充满了烟火气。只有我,被困在了那个回不去的夏天。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生了锈的铁盒。打开它,拿出那封信。信纸因为年深日久,已经变得很脆。上面的字迹,是我年少时张牙舞爪的笔迹,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进我的眼睛里。
“周槐:你是不是觉得我除了你就没朋友了?……”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下去,那些伤人的话,那些因为嫉妒和不安而口不择言的话,在十几年后的今天,变成了一场迟到的凌迟。
我多想告诉他,不是的,不是那样的。我只是害怕,害怕那么好的你,会离我越来越远。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的在乎。
可是,他再也听不到了。
我把信纸撕得粉碎,让那些碎片,像一场迟来的雪,落在槐树的脚下。然后,我拿出那颗画着小飞机的石子,紧紧地攥在手心。
石头冰凉的触感,硌得我手心生疼。
第二天,我坐上了去北川的汽车。
我必须要去看看。去看看他最后生活的地方。
从绵阳到北川,路上的风景渐渐变得不一样。城市的高楼越来越少,取而代D之的是连绵不绝的青山。山路盘旋,车子在绿色的海洋里穿行。这里的山,和北方的山不一样,它们是湿润的,秀气的,常年被云雾缭绕,像一幅幅水墨画。
如果不是因为要去的地方,这应该是一趟很惬意的旅程。
车上很安静,大部分都是本地人,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我靠在窗边,看着外面飞速后退的景色,心里空落落的。
我想起了很多和阿槐有关的细节。
我想起他第一次带我去吃绵阳米粉,他很豪气地对老板说:“老板,开红汤,多放海带,多放牛肉!”然后得意地对我说,“我们这儿的米粉,比你们北方的面条好吃一百倍!”
那碗米粉又麻又辣,我被呛得眼泪直流,他却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
我想起我们一起去爬山,爬到一半我累得走不动了,他背着我,瘦弱的脊背硌得我生疼,但他一步一步,硬是把我背到了山顶。站在山顶上,他指着远处的城市对我说:“小宇你看,我们家就在那里。等我以后开了飞机,我就带你从天上看,肯定比现在更好看。”
我想起他偷偷把零花钱攒起来,给我买了一台很老旧的二手胶片相机。他说:“你不是喜欢拍照吗?这个给你。以后你拍了好看的照片,要第一个给我看。”
那台相机,我现在还留着。
这些记忆,像电影一样,一帧一帧地在我脑海里回放。越是清晰,我的心就越痛。
汽车在一个小镇停了下来。司机说:“老县城遗址到了。要去看的,在这里下车。”
我下了车。
眼前的景象,让我瞬间失语。
那是一座被时间定格的城市。倒塌的房屋,扭曲的钢筋,被巨石砸穿的楼板……所有的一切,都保持着十几年前那个下午的姿态。没有修复,没有重建,就像一个巨大的伤口,被赤裸裸地暴露在天地之间。
空气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寂静。除了风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鸟鸣,再也听不到任何属于城市的声音。我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脚下是碎石和瓦砾,两边是沉默的废墟。我能想象,在灾难来临前,这里曾是多么热闹。孩子们在街上奔跑,主妇们在菜市场讨价还价,老人们在街边的茶馆里喝茶聊天。
而现在,一切都消失了。
我看到了那所中学。校门已经倒塌,只剩下半截写着“北川中学”的石碑。教学楼的主体已经坍塌,变成了一堆巨大的混凝土块。我站在废墟前,仿佛能听到那一天,地动山摇的巨响,和那些被掩埋在下面的、绝望的呼喊。
阿槐,你当时,是不是也在这里?
你害怕吗?
你疼吗?
你有没有……想起我?
我沿着遗址里开辟出的小路,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到一处纪念广场,那里有一面巨大的黑色大理石墙,上面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名字。
遇难者公墓。
我的脚步,像被钉在了地上,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我知道,他的名字,就在这上面。
我从墙的左边开始,一个一个地找。每一个名字,都曾是一个鲜活的生命,都曾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有自己的梦想和牵挂。我的手指划过那些冰冷的刻痕,心也跟着一点一点变冷。
人真的很多。我找了很久,眼睛都看花了。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看到了。
在墙体中间靠下的位置,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周槐。
后面跟着一个数字:18。
那一瞬间,我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我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地滑坐到地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对不起。
阿槐,对不起。
我来晚了。
我把那颗画着小飞机的石子,轻轻地放在他的名字下面。石头和墙壁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像是我们之间,迟到了十几年的回音。
我在那面墙前坐了很久。有游客在我身边走过,有人在低声啜泣,有人在献上鲜花。阳光照在黑色的墙壁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一个穿着志愿者马甲的大叔,走过来,递给我一瓶水。
“小伙子,节哀。”他说。
我接过水,对他说了声“谢谢”。
大叔在我身边坐下,看着墙上的名字,叹了口气,“我也是北川人。那天,我女儿也在这里面……”
我们俩沉默地坐着,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因为共同的伤痛,而有了一丝微妙的连接。
过了一会儿,大叔问我:“你是……周槐的朋友?”
我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大叔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惊讶,随即又变成了然。“那孩子……我记得。”他说,“是个好孩子。那天,他本来已经跑出来了……”
我的心猛地揪紧了。
大叔的声音很低沉,像是在讲述一个很久远的故事:“地震的时候,他们正在上课。楼晃得厉害,老师喊他们快跑。阿槐他们班在二楼,跑得快,是第一批冲出来的。可是他跑到操场上,发现他们班还有个女同学没出来,那个女生腿脚不方便。他……他又跑回去了。”
我的呼吸,停滞了。
“他把他那个同学背了出来,刚到楼门口,教学楼就整个塌了。他把他同学推了出去,自己……被压在了下面。”
大叔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后来救援队找到他的时候,他还有一口气。他对救援的人说,先救别人,他还能撑。他还说……他还说,他有个朋友在北方,他答应了要去找他的……”
我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原来,他不是没有机会活下来。
原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还在想着我,想着那个我们之间的约定。
而我呢?我在干什么?我在因为一个无聊的误会而生他的气,我在写一封伤害他的信,我在懦弱地逃避,我甚至连一句“对不起”都没有机会对他说。
我算什么朋友?
我这个懦夫!
我用拳头狠狠地砸着地面,手背上很快就渗出了血。可是这点疼痛,和我心里的痛苦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大叔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别这样,孩子。他是个英雄。你们能做朋友,是你的福气。他肯定不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
英雄?
是啊,他是英雄。可我宁愿他不是。我宁愿他自私一点,懦弱一点,只要他能活下来。
大叔告诉我,阿槐的父母后来搬到了新县城。他给了我一个大概的地址。他说:“去看看他们吧。他们看到你,应该会很高兴的。”
我不知道我应不应该去。我有什么脸面去见他们?
但是,我还是去了。
北川新县城建得很漂亮,规划得整整齐齐,街道宽阔干净。这里看不到一丝灾难的痕迹,到处都是新建的楼房,和人们脸上平静安详的表情。这座城市,像一只涅槃的凤凰,在废墟上重生了。
我按照大叔给的地址,找到了阿槐家所在的小区。那是一个很普通的安置小区,但绿化做得很好,楼下有很多老人在下棋、聊天。
我站在他家楼下,徘徊了很久,迟迟没有勇气按响门铃。
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门开了。一个中年妇女提着垃圾袋走了出来。她的头发已经有了些许花白,眼角的皱纹很深,但眉眼之间,和阿槐有几分相似。
她就是阿槐的妈妈。
她也看到了我,愣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疑惑。
我鼓起全身的勇气,声音沙哑地开口:“阿姨,您好。我……我是周槐的朋友,我叫林宇。”
听到“周槐”两个字,阿姨的身体明显地颤抖了一下。她手里的垃圾袋掉在了地上。她看着我,嘴唇哆嗦着,眼睛瞬间就红了。
“你……你是小宇?”她颤抖着问。
我点了点头。
下一秒,她一把抱住了我,放声大哭。
“你这孩子……你总算来了……阿槐他……他总念叨你啊……”
我在她的哭声里,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夺眶而出。我们俩,一个中年丧子的母亲,一个失去挚友的青年,就这样在楼道里,抱着彼此,痛哭失声。
阿姨把我请进了屋。叔叔也在家,他比照片上看起来要苍老许多,头发几乎全白了,背也有些驼。看到我,他只是默默地给我倒了杯茶,然后就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阿姨断断续续的哭声。
她拉着我的手,跟我讲了很多很多阿槐的事情。讲他小时候有多调皮,讲他搬到北川后有多想念槐树院的朋友,讲他为了学好物理,熬了多少个通宵。
她说:“阿槐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心太善。他总想着别人,不想着自己。”
她说:“我们整理他遗物的时候,发现他写了很多信,都是写给你的,但是一封都没寄出去。他说,怕影响你高考。”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阿姨从房间里拿出一个铁盒子,递给我。那个盒子,和我的那个,一模一样。
“他说,这是你们的秘密基地。这里面的东西,他说一定要亲手交给你。”
我颤抖着手,打开了那个盒子。
里面,是一沓厚厚的信。最上面的一封,日期是2008年5月11日。
“小宇:
见字如面。
明天就是512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右眼皮一直跳,总觉得要发生点什么事。可能是我想多了吧,快高考了,压力太大了。
上次在信里跟你吵架,是我的不对。我不该怀疑你,不该说那些话。其实我就是……有点害怕。你那么优秀,去了那么大的城市,会认识更多比我好的人。我怕你忘了我,忘了我们槐树下的约定。
我最近在很努力地学习,物理成绩提高了很多。我想好了,我要去考南京航空航天大学,学飞机维修工程。南京离你的城市很近,坐火车只要几个小时。等我考上了,我就去找你。到时候,你可要带我好好逛逛。
对了,我们院里那棵槐树,今年开的花,特别特别香。我给你寄了点槐花蜜过去,不知道你收到了没有。
说好了,等槐花再开的时候,我们还要在树下见。
祝好。
你的朋友,阿槐。”
信纸上,有几滴已经干涸了的水渍。不知道是他的汗,还是他的泪。
信的下面,是一张画。画上,是一棵枝繁叶茂的槐树,树下,是两个小小的背影。旁边还有一行字:H & Y,Forever。
再下面,是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我打开一看,是一张大学的志愿草稿表。第一志愿,赫然写着:南京航空航天大学。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一滴一滴地,砸在了那张泛黄的信纸上。
原来,他从来没有怪过我。
原来,他一直都在为我们的未来,做着努力。
原来,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守护着那份珍贵的友谊。只是命运,给我们开了一个如此残忍的玩笑。
那天中午,阿姨留我吃了午饭。她做了一桌子菜,很多都是我小时候爱吃的。她一边给我夹菜,一边说:“多吃点,看你瘦的。阿槐要是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肯定要心疼。”
我含着泪,把饭菜一口一口地咽下去。那是我这十几年来,吃过的,最咸的一顿饭。
临走的时候,叔叔把我送到楼下。他一直没怎么说话,但此时,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说:“孩子,别活在过去了。阿槐是个好样的,他希望他的朋友,也能好好地活着。”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离开北川,我回到了绵阳。
我没有立刻买票回家。我在这个城市里,又待了两天。
我去了阿槐带我去过的那家米粉店。店还在,老板已经换了人。我要了一碗红汤牛肉米粉,多加海带。还是那个味道,又麻又辣,但我没有再被呛到。我慢慢地吃着,好像他就在我对面,笑着看我。
我去了我们一起爬过的那座山。山路已经修葺一新,变成了石阶。我一个人,爬到了山顶。站在我们曾经站过的位置,俯瞰着这座城市。远处的楼房鳞次栉比,江水在阳光下闪着光。一切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我去了越王楼,去了仙海湖。我拿着相机,把我答应过要拍给他看的风景,一张一张,都拍了下来。
最后一天,我又回到了那个槐树院。
我没有再上楼去打扰王奶奶。我只是在树下,静静地坐了一个下午。有孩子在院子里追逐打闹,他们的笑声,清脆得像风铃。
一个穿着开裆裤的小男孩,摇摇晃晃地跑到我面前,把手里的一颗糖,递给了我。
我对他笑了笑,接了过来。
我剥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
很甜。
那一刻,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阿槐留给我的,不应该只有痛苦和愧疚。他还留给了我那么多美好的回忆,那么多温暖的力量。他用他短暂的一生,教会了我什么是勇敢,什么是善良。
我应该带着这份力量,好好地活下去。连同他的那一份,一起。
离开绵阳的那天,天气很好。阳光灿烂,天空蓝得像水洗过一样。
坐在回程的火车上,我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风景,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来到这里之后,我觉得绵阳比我想象中更美。
这种美,不在于它有多少名胜古迹,也不在于它的城市建设有多么宏伟。
它的美,在于那碗热气腾腾的米粉里,藏着的人情味。
它的美,在于那座从废墟上重生的新城里,蕴含的坚韧和希望。
它的美,在于那个叫阿槐的少年,他清澈的眼睛里,闪烁过的光芒。
这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温柔而强大的美。它经历了伤痛,却依然选择向阳而生。
我的这趟旅程,名为寻找,实为告别。
告别那个活在愧疚里的自己,告别那段无法释怀的过去。
但我知道,这又不是真正的告别。
因为只要我还记得,只要那棵槐树还在,只要槐花每年还会再开,那个叫阿槐的少年,就永远活在我的心里。
他会化作我镜头里的每一寸风景,化作我未来路上的每一缕清风。
他会陪着我,一起,飞向更高更远的地方。
火车开动了。我把脸贴在窗户上,看着这座城市,在我的视野里,慢慢变小,最终变成一个点。
再见了,绵阳。
再见了,阿槐。
我的口袋里,放着那个画着小飞机的石子,和那封他写给我的、没寄出去的信。它们不再是沉重的负担,而是温暖的护身符。
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但我不会再害怕,也不会再孤单了。
因为,我最好的朋友,已经把他所有的勇气,都给了我。
来源:坦荡的溪水vj